胡文輝
這是為陳炯明翻案的文章。
陳的舊案,其實輪不到、也不必等我來翻。海外康白石(高宗魯)的《陳炯明傳》(香港文藝書屋1978年版),已大體寫出陳炯明的本來麵目;陳定炎(陳炯明之子)與高宗魯合著的《一宗現代史實大翻案--陳炯明與孫中山、蔣介石的恩怨真相》(香港吳興記書報社1997年版),更在史料和見解上有力地重新樹立起陳炯明的正麵形象。大陸段雲章、倪俊明和沈曉敏編輯的《陳炯明集》、《孫文與陳炯明史事編年》、《曆有爭議的陳炯明》,也已提供了堅實的文獻基礎。
翻陳炯明的案,可以說是一件既簡單又複雜的工作。在情理上,在純學術層麵,是簡單的;而在政治上,在意識形態層麵,卻是複雜的。因為重評陳炯明,無法繞開孫中山,對陳多肯定一分,就必然要對孫多否定一分。而長期以來,在國民黨的正統史學中,孫中山是“國父”,是革命開山,反孫即反黨,叛黨即叛國(當年聲討陳的傳記就名為《陳炯明叛國史》);另一方麵,大陸的現代史編纂,也遙奉早期國民黨的政治法統,既要唱衰“背叛革命”的蔣介石,又要繼續力捧“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因此,在黨化史學盛行的時候,在孫中山政治神話的籠罩下,陳炯明的政治形象就長期被遮蔽,被歪曲,被抹殺,就被定型為“總理叛徒”,就難以被曆史宣告無罪。
正是出於這一背景,《一宗現代史實大翻案》就不僅是一份陳炯明的辯護詞,同時也是一份孫中山的起訴書。閱讀此書,最可見孫、陳政治毀譽的形成,最可見政治勢力對曆史編寫的扭曲,也最可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句話的精辟。考慮到一般讀者難得見到此書,故以下略述我的讀後感,並以此表達我對這位近代嶺南誌士的敬意。
1922年陳炯明與孫中山決裂,並有所謂“炮轟總統府”事件,是民國史上的大關節,促使孫中山此後轉向聯蘇容共的政策,由此更改變了20世紀中國的政治走向。大體說來,孫、陳之爭起於政見的衝突,在北方隔岸觀火的胡適當時即明白指出:“孫文與陳炯明的衝突是一種主張上的衝突。陳氏主張廣東自治,造成一個模範的新廣東;孫氏主張用廣東作根據,做到統一的中華民國。這兩個主張都是可以成立的。但孫氏使他的主張,迷了他的眼光,不惜倒行逆施以求達他的目的。於是有八年聯安福部的政策,於是有十一年聯張作霖的政策。遠處失了全國的人心,近處失了廣東的人心,孫氏還要依賴海軍,用炮擊廣州城的話來威嚇廣州的人民……”(《這一周》之十)
孫、陳之間,孰是孰非?陳的意圖,是立足於“聯省自治”,再進而通過和平製憲,“仿照美國聯邦製度,成立中華合眾國”(據《曆有爭議的陳炯明》,484頁);這與孫的“武力統一”,並模仿蘇俄政治和軍事製度的做法,正成強烈的對照。至少,陳的路線代表了20年代中國政治的另一種選擇,代表了現代史上一條未走的路。其中是非得失,這裏不擬細論。至於他們交惡的始末,也按下不表。我隻想交代陳炯明政治生涯中的幾個片斷:
1920年陳在閩南時,列寧密使波特波夫曾訪問他,表示蘇俄可將儲存在海參崴的軍械供給粵軍使用,陳以為革命不應依賴外力,遂婉拒之(《大翻案》,193-194頁)。當時蘇聯更屬意的合作對象是陳炯明,假使他積極爭取,還輪得到孫中山嗎?而國民黨後來正是依賴蘇聯的軍援,才得以擊潰陳炯明部,並北伐成功的啊。
1922年底至1923年初,孫中山聯絡西南軍閥,沿西江而下進攻陳炯明主政的廣州。其時廣州方麵財源枯竭,軍心動搖,前方將領多要求開禁弛賭,以賭稅維係經濟(《史事編年》,715-716頁),而陳斷然表示:“粵軍可倒,賭不可開!”(陳演生編著、黃居素增訂《陳競存先生年譜》)假如陳不執意堅持他一貫的禁賭政策,其部屬又何至於窮極嘩變,至為外敵所乘呢?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方麵欲聯絡中國各係勢力以求合作,日人影佐與陳商談多次,陳以歸還東北為先決條件,日方表示:“君但肯出麵,一切均可商談,歸還東三省亦不成問題!”陳要求日方出具書麵文件,終以日方不能應諾而作罷。以後影佐以個人身份贈與支票八萬元,陳麵辭不獲,事後就在支票上畫叉勾銷,命手下送還影佐(康白石《陳炯明傳》,99頁)。如果他稍假以辭色,就算不能借日本之力東山再起,臨終前也不至於生計潦倒啊。
由此可見,陳的舊屬稱他“寧犧牲其憑借軍事力量,而不背其對民眾夙昔之諾言,雖顧目的,更擇手段”(陳演生《陳競存先生年譜編後語》),亦不盡是阿私之言吧。
我們且再對照孫中山的行事:
為了扳倒袁世凱,孫1914年致函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希望日本幫助中國革新,“可開放中國全國之市場,以惠日本之工商,日本不啻獨占貿易上之利益,日本製造品銷入中國者免稅,中國原料輸入日本者亦免稅。”次年更致函日本外務省政務局長小池張造,提出中日合作盟約十一條,其退讓程度尤甚於袁世凱政府簽字的二十一條!
為了籌集北伐軍費,孫1921年與美商喬治香克簽訂合同:香克在美為孫政府發行公債一億金元(約合當時中國幣二億元),而未來由香克所組織開發的中國工業,生產純利的1/3、購買材料款項的25%皆歸其所有。這實際上將使香克壟斷中國的商務讓予權。
還是為了北伐,孫1922年與“日華林礦工業公司”簽約:日方供給新式長槍二萬枝、子彈500萬發及野炮若幹,並資助500萬日元,而贏得海南島及廣東沿海島嶼的開發權,以及廈門以南的捕權。
孫與日、美之間的這些密約,因故都未實現(以上參《大翻案》,293-294頁、389-401頁),但他不惜作“浮士德式的交易”,不惜犧牲一國利益以謀求一黨利益的動機,是顯而易見的。他後來轉向聯俄,不過是同一種手腕的應用而已。至於孫1922年下令艦隊炮轟廣州城區,1924年火燒西關血洗商團,更是現代史上以民為敵的空前暴行(參《大翻案》,377-389頁)。
跟孫中山相比,陳炯明太拘泥原則;跟陳炯明相比,孫中山太不擇手段。對於孫的這一點,吳佩孚曾有言:“餘信政治之要諦在於道德,而孫先生似認為政治為一種技術。”孫去世後,梁啟超有更清晰的批評:“我對於孫君所最不滿的一件事,是‘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這句話也許有人覺得迂闊不切事情,但我始終認為政治家道德所必要的。因為不擇手段的理論一倡,人人都借口於‘一時過渡的手段’,結果可以把目的扔向一邊,所謂‘本來目的’倒反變成裝飾品了。”(《孫文之價值》)然而孫之所以一朝得誌,就在於他能不擇手段;陳之所以英雄末路,也就在於他太講原則吧。
在此,還要另外補說一點:當時堅持不與外國勢力合作的實力派軍閥,並不僅陳炯明一人。
吳佩孚1922年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得勝,勢力盛極一時,蘇聯特使越飛在南下會見孫中山以前,實際上更希望跟吳合作,但為吳所拒絕;吳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兵敗,日本領事勸他拋棄舊主曹錕,與段祺瑞修好,吳卻表示:“關於個人一時之成敗,本不在念中,此為我不能擅背曹而結段之原因,故寧為玉碎不為望瓦全也。”等到他為國民黨所敗,退避蜀中,日本要人仍專程拜訪他,願提供一百萬元、十萬步槍、兩千機關槍及五百鋼炮,以支持他重出江湖,但他回答:“過去我曾有槍不止十萬,有錢不止百萬,可見成敗並非槍炮與金錢。我如願引外援借外債,何必待到今日!中國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了。”(參李潔《茫茫煙蔓尋何處--吳佩孚遺址考》;郭世佑、鄧文初《民族主義的裂變--以孫中山與蘇俄關係為中心的分析》)這些話,何堪使孫中山聞之!可知吳與陳皆始勝終敗,而且皆敗於蘇聯支持下的國民黨,實與他們恪守原則大有幹係。
郭鬆齡1925年起兵反奉,欲推倒張作霖,日本方麵事前曾與郭接洽,表示可助其一臂之力,條件是滿足日本在南滿的特權,但為郭斷然拒絕。結果,正由於日軍介入,郭功虧一簣,而張作霖才得以挽狂瀾於既倒(參何柱國《郭鬆齡反奉失敗原因之我見》)。
即使是憑借日本勢力起家的張作霖,行事也仍有他的底線。據說在他統治東北時期,大事不糊塗,與日人虛與委蛇,始終未締結損害國家主權的正式協議;1928年日本警告他不得返回東北,但他決意離京返奉,才被炸死在皇姑屯車站(參沈雲龍《有關張作霖的史料》)。
吳、郭、張諸人所行,可算陳炯明的翻版。何以舊軍閥尚能遵守相當的政治原則,而革命黨反而在手段上肆無忌憚呢?我想,孫中山那樣的革命家,或自信他的目標更遠大、理想更崇高,自以為非常之人,可行非常之事,故更勇於投機,乃至為陳炯明所不肯為,賣袁世凱所不敢賣。越是以政治理想自負者,其不擇手段的勇氣也越大,“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數十年”,此之謂歟!
陳炯明並不是一介武夫。他跟吳佩孚一樣是秀才出身,又就讀新式的廣東法政學堂,以最優等生畢業,比之吳佩孚更多了新知識的洗禮。他後來以文人治軍,仍有其獨立思想,此其所以終不能盲從孫總統也。
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素來敬重陳炯明,孫、陳分裂後,他寫了一封萬言長信給陳,舉孫、陳、汪(精衛)為當世黨人三大領袖,希望陳與孫能和好如初。陳複函有謂:“…共和建國,主權在民。民之能力,直接間接不能為組織國家之分子,則主權不能行使。由小數黠者久假不歸,雖百年以往,無真正共和之可言……老百姓不出,如民治何?假托武力,愈革愈糟,前車可鑒……”這不僅說中了孫中山的要害,說中了國民黨的要害,不也說中了百年以來的曆史嗎?
稍後他徹底失勢下台,避居香江,1927年完成《中國統一芻議》,係統提出其建國方略,雖已無濟於實際,但仍不失為光明正大之論。他批評國民黨的政治路線:“夫既曰國民,不應為一黨之包辦,不應仰蘇俄之接濟,尤不應受第三國際之指揮。否則冒國民之名,行黨人私通外國之實,民國雖可欺,決不為之負責。”這既是指責當時的國民黨,也是指責過去的孫中山。針對一黨專製則說:“夫一黨專政,實與民主政治根本不能相容……若震驚蘇俄專政之成功,則曆史帝王之專政,何嚐非絕大成功。今必欲尤而效之,則革君主而為民主,日以民權強聒吾民者,殊為多事也。”這是說,如因為新專製有效率就效法新專製,那又何必推翻同樣有效率的舊專製呢!又說:“即以革命黨論,亦無一黨獨尊之必要。蓋革命目的,原非排斥異己,獨霸一時。如有異黨之為革命,或非革命,而其行動不為本黨之破壞者,何妨並行而不悖。若必以狹隘之態度處之,一若版權所有,不準翻印,未免示人以不廣;且誰為真贗,尚待條件證明。”以壟斷版權比擬國民黨的一黨獨大,是很可玩味的形容。又批評黨化教育:“中國向無宗教束縛,方幸為歐美所不及,國民黨何故違背真理,以一黨之信仰,作宗教式之宣傳,尚為未足;並此教育獨立之機關,亦必入寇而摧殘之,是亦何為者!”以上這些批判,正與胡適為首的“新月派”對國民黨獨裁的批評遙相呼應,而且,在寫作時間上還比胡適為早呢。
此外,他指出“目前大患,惟外力之壓迫與赤寇之煽禍”,也是切中時局關鍵的;並認為“將來國民政府之命運,不結束於內部之爭奪,必結束於赤寇之蔓延”,也可謂有其遠見吧。
陳炯明1933年病逝於香港,各方哀挽無數,其中有這樣兩副挽聯:“好權不好利,好儉不好奢,叔世才難,如公有幾;叛情不叛理,叛黨不叛國,謗滿天下,名亦隨之。”“天下事豈有定乎,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大丈夫當如是耳,孫不能屈,袁不能降。”所謂“叛情不叛理,叛黨不叛國”,所謂“大丈夫當如是耳,孫不能屈,袁不能降”,我以為最能見其人的意氣和光彩。
總體而言,陳炯明在政治上終歸於失敗,但不失為榮譽的失敗。他以革命功臣而終成國民黨的叛徒,恰可比19世紀日本西鄉隆盛,以維新元勳,而終成明治政府的亂黨。當時為逆為寇,然倏忽百年,塵埃漸落,功罪重論,他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失敗的英雄。
曾看到一篇台灣陳文茜的訪談,題為《隻問曆史的人》,在她心目中,民進黨早期的領袖許信良是真正的政治英雄,而後來的民進黨已喪失了理想精神,“這個年代,已經太缺少不計自己利害、不論自己位子,隻問曆史的人。”其實,不計利害,隻問是非,不計地位,隻問曆史,這樣的政治人物在任何時代都是稀有的,若求之於近世,陳炯明庶幾近之乎?
如果說,孫中山是一位不擇手段的成功者,那麽陳炯明就是一位堅持原則的失敗者。也許,堅持原則者總是容易輸給不擇手段者,道德主義者總是容易輸給功利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總是容易輸給機會主義者。在政治世界中,也跟經濟世界一樣,往往也是劣幣驅逐良幣的。陳炯明輸給孫中山,就正如趙二虎輸給龐青雲一樣啊。
陳炯明讀法政學堂時,因為嚴譯《天演論》的影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流行一時,故他取字“競存”,正與胡適名“適”字“適之”的用意不約而同。可是,就像胡的自由主義終究不合時宜一樣,陳的政治道德也不能讓他立足於弱肉強食的政治世界。胡適不“適”,競存不“存”,這是現代中國的悲劇;但在那個泥沙俱下、群魔亂舞的時代,也是無可避免的悲劇吧。
選自《南方都市報》2009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