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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先父

  劉亮程

  一

  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他住在我隔壁,夜裏我聽他打呼嚕,很費勁地喘氣。看他弓腰推門進來,一臉皺紋,眼皮耷拉,張開剩下兩顆牙齒的嘴,對我說一句話。我們在一張餐桌上吃飯,他坐上席,我在他旁邊,看著他顫巍巍伸出一隻青筋暴露的手,已經抓不住什麽,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聽他咳嗽,大口喘氣--這就是數年之後的我自己。一個父親,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給兒子,一如我把整個童年、青年帶回到他眼前。

  在一個家裏,兒子守著父親老去,就像父親看著兒子長大成人。這個過程中兒子慢慢懂得老是怎麽回事。父親在前麵趟路。父親離開後兒子會知道自己四十歲時該做什麽,五十歲、六十歲時要考慮什麽,到了七八十歲,該放下什麽,去著手操勞什麽。

  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老父親。

  我活得比你還老的時候,身心的一部分仍舊是一個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親,你再不答應。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遠地長不大了。

  多少年後,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齡:三十七歲。我想,我能過去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我會活得更老。那時想起年紀輕輕就離去的你,就像懷想一個早夭的兒子。你給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兒隻看見過你的墳墓。我清明帶著她上墳,讓她跪在你的墓前磕頭,叫你爺爺。你這個沒福氣的人,沒有活到她張口叫你爺爺的年齡。如果你能夠,在那個幾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後,會有一個孫女附在耳邊輕聲叫你爺爺,親你胡子拉碴的臉,或許你會為此活下去。但你沒有。

  二

  留下五個兒女的父親,在五條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莊的五個方向有你的腳步聲。五個兒女分別出去開門,看見不同的月色星空。他們早已忘記模樣的父親,一臉漆黑,埋沒在夜色中。

  多年來兒女們記住的,是五個不同的父親。或許根本沒有一個父親。所有對你的記憶都是空的。每年清明我們上墳去看你,給你燒紙、燒煙和酒。邊燒邊在墳頭吃喝說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頭頂。臨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聲父親。

  當我們談起你時,幾乎沒有一點共同的記憶。我不知道六歲便失去你的弟弟記住的那個父親是誰。當時還在母親懷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記住的,又是怎樣一個父親。母親記憶中的那個丈夫跟我們又有什麽關係。你死的那年我八歲,大哥十一歲。最小的妹妹才八個月。我的記憶中沒有一點你的影子。我對你的所有記憶是我構想的。我自己創造了一個父親,通過母親、認識你的那些人。也通過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經了上遊。我一定經過了我的祖先、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就像我迷茫中經過的無數個黑夜。我渾然不覺的黑夜。我睜開眼睛。隻是我不知道我來到世上那幾年裏,我看見了什麽。我的童年被我丟掉了。包括那個我叫父親的人,我真的早已忘了,這個把我帶到世上的人我記不起他的樣子,忘了他怎樣在我記憶模糊的幼年教我說話,逗我玩,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裏走。我忘了他的個頭,想不起家裏僅存的一張照片上,那個麵容清瘦的男人曾經跟我有過什麽關係。他把我拉扯到八歲,他走了。可我八歲之前的記憶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隻知道有過一個父親。在我前頭,隱約走過這樣一個人。

  我的有一腳踩在他的腳印上,隔著厚厚的塵土。我的有一聲追上他的聲。我吸的有一口氣,是他呼出的。

  你去世後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剩下的隻是生存。

  三

  我沒見過爺爺,他在父親很小時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歲。那是我看見的唯一一個親人的老年。父親死後她又活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給了母親。我們的奶奶,那個老年喪子的奶奶,我已經想不起她的模樣,記憶中隻有一個灰灰的老人,灰白頭發,灰舊衣服,弓著背,小腳,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孫兒中。她給我們做飯,洗碗。晚上睡在最裏邊的炕角。我仿佛記得她在深夜裏的咳嗽和喘息,記得她摸索著下炕,開門出去。過一會兒,又進來,摸索著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覺。有一個早晨,她再沒有醒來,母親做好早飯喊她,我們也大聲喊她。她就睡在那個炕角,弓著身,背對我們,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母親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細節,她沒有講給我們。我們也很少問過。仿佛我們對自己的童年更感興趣。童年是我們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見的人生,永遠吸引我們。我們並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個老人。我們連自己都無法弄清。印象中奶奶隻是一個遙遠的親人,一個稱謂。她死的時候,我們的童年還沒有結束。她什麽都沒有看見,除了自己獨生兒子的死,她在那樣的年月裏,看不見我們前途的一絲光亮。我們的未來向她關閉了。她帶走的有關我們的所有記憶是愁苦。她走的時候,一定從童年領走了我們,在遙遠的天國,她撫養著永遠長不大的一群孫兒孫女。

  四

  在我八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十二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鍁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時的歲數。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捆柴、一袋糧食。

  然後我到了十六歲,外出上學。十九歲到安吉小鎮工作。那時大哥已下地勞動,我有了跟他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種地。

  可是,到了四十歲,我對年歲突然沒有感覺了。路被塵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歲以後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裏,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尋那個傍晚那頓飯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麽飯,那股香氣飄散在空氣裏,一家人圍坐在桌旁,等父親的影子伸進院子。

  有這樣一些日子,父親就永遠是父親了,沒有誰能替代他。我們做他的兒女,他再不回來我們還是他的兒女。一次次,我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來的那些傍晚,看見他一身塵土,頭上落著草葉。他把鐵鍁立在牆根,一臉疲憊。母親端來水讓他洗臉,他坐在土牆的陰影裏,一動不動,好像歎著氣,我們全在一旁看著他。多少年後,他早不在人世,我們還在那裏一動不動看著他。我們叫他父親,聲音傳不過去;盛好飯,碗遞不過去。

  五

  你死去後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離開的那個早晨我也永遠地離開了,留在世上的那個我究竟是誰。

  父親,隻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隻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我像一個父親看兒子一樣,一直看著我從八歲,長到四十歲。這應該是你做的事情。你閉上眼睛不管我了。我自己拉扯大自己。這個四十歲的我到底是誰。除了你,是否還有一雙父親的眼睛,在看見我。

  我在世間待得太久了。誰拍打過我頭上的土。誰會像擦拭塵埃一樣,擦去我的年齡、皺紋,認出最初的模樣。當我淹沒在熙攘人群中,誰會在身後喊一聲:呔,兒子。我回過頭,看見我童年時的父親,我滿含熱淚,一步步向他走去,從四十歲,走到八歲。我一直想把那個八歲的我從童年領出來。如果我能回去,我會像一個好父親,拉著那八歲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現在。那樣我會認識我,知道自己走過了怎樣一條路。現在,我站在四十歲的黃土梁上,望不見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遠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告訴我姓氏,一一指給我父母兄弟。他們一樣急切地等著我回去認出他們。當我叫出大哥時,那個太不像我的長兄一臉歡喜,他被辨認出來。當我喊出母親時,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個四十歲的兒子,回到家裏,最小的妹妹都三十歲了。我們有了一個後父。家裏已經沒你的位置。

  你在世間隻留下名字,我為懷念你的名字把整個人生留在世間。我的身體承受你留下的重負,從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來,你不再幹的活我一件件幹完。他們說我是你兒子,可是你是誰,是我怎樣的一個父親。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著父親。

  六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會活成另外一個人。你放棄了教養我的職責。沒有你我不知道該聽誰的。誰有資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誰為榜樣一歲歲成長。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樹,聽由了風、陽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誰告訴過我哪個枝椏長歪了。誰曾經修剪過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盡管我從小就反抗你,聽母親說,我自小就不聽你的話,你說東,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終仍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沒有什麽能改變你的旨意。我是你兒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無法改變。但我一直都想改變,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樣。我活得跟你不一樣時,內心的圖景也許早已跟你一模一樣。

  早年認識你的人,見了我都說:你跟你父親那時候一模一樣。

  我終究跟你一樣了。你不在我也沒活成別人的兒子。

  可是,你堅持的也許我早已放棄,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許已不了了之。

  沒有你我會相信誰呢。你在時我連你的話都不信。現在我想聽你的,你卻一句不說。我多想讓你吩咐我幹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來,叫我把你背來的一捆柴碼在牆根。那時我那麽的不情願,碼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見了,大聲嗬斥我。我再動一動,碼上另一半,仍扔下一兩根,讓你看著不舒服。

  可是現在,誰會安排我去幹一件事呢。我終日閑閑。半生來我聽過誰的半句話。我把誰放在眼裏,心存佩服。

  父親,我如今多想聽你說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會畢恭畢敬傾聽,頻頻點頭。你不會給我更新的東西。我需要那些新東西嗎。父親,我渴求的僅僅是你說過千遍的老話。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坐在你身旁,聽你呼吸,看你抽煙的樣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緩緩吐出。我現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煙,我想你時完全記不起你的樣子。不知道你長著怎樣一雙眼睛,蓄著多長的頭發和胡須,你的個子多高,坐著和走路是怎樣的架勢。還有你的聲音,我聽了八年,都沒記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記憶中把你丟掉。

  七

  你短暫落腳的地方,無一不成為我長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經,吃過一頓便飯的沙灣縣城,我住了二十年。你和母親進疆後度過第一個冬天的烏魯木齊,我又生活了十年。沒有誰知道你的名字,在這些地方,當我說出我是你的兒子,沒有誰知道。四十年前,在這裏拉過一冬天石頭的你,像一粒塵土埋在塵土中。

  隻有在故鄉金塔,你的名字還牢牢被人記住。我的堂叔及親戚們,一提到你至今滿口惋惜。他們說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學。年紀輕輕做到縣中學校長、團委書記。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該做到縣長了。

  他們談到你的活潑性格,能彈會唱,一手好毛筆字。在一個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跡濃黑,仿佛你剛剛寫好離去。

  他們聽說我是你兒子時,那種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裏我是你兒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親。他們因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給別人的是我的後父,他拉扯我們長大成人。他是多麽的陌生,永遠像一個外人。平常我們一起幹活,吃飯,張口閉口叫他父親。每當清明,我們便會想起另一個父親,我們準備燒紙、祭食去上墳,他一個人留在家,無所事事。他的祖墳在另一個村子,相距幾十公裏,我們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墳地。到那時,我們會有兩處墳地要掃,兩個父親要念記。

  八

  埋你的時候,我的一個遠親姨父掌事。他給你選了瑪納斯河邊的一塊高地,把你埋在龍頭,前麵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對我們說,後麵這塊空地是留給你們的。我那時多小,一點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後也會死,這塊地留給我們幹什麽。

  我的姨父料理喪事時,讓我們、讓他的兒子們站在一旁,將來他死了,我們會知道怎樣埋他。這是做兒子的必須要學會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樣生養你,你要學會怎樣為父母送終。在兒子成年後,父母的後事便成了時時要麵對的一件事,父母在準備,兒女們也在準備,用好多年、很多個早晨和黃昏,相互廝守,等待一個遲早會來到的時辰,它來了,我們會痛苦,傷心流淚,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父親,你沒有讓我真正當一次兒子,為你穿壽衣、修容、清洗身體,然後,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把你放進被褥一新的壽房。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麽回事。在我的記憶中埋你的墓坑是一個長方的地洞,他們把你放進去,棺材頭上擺一碗米飯,插上筷子,我們趴在坑邊,跟著母親大聲哭喊,看人們一鍁鍁把土填進去。我一直認為你從另一個出口走了。他們堵死這邊,讓你走得更遠。多少年我一直想你會回來,有一天突然推開家門,看見你稍稍長大幾歲的兒女,衣衫破舊,看見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個兒女艱難度日。看見隻剩下一張遺像的老母親。我成年以後,還常常想著,有一天我會在一條異鄉的路上遇見你,那時你已認不出我,但我一定會認出你,領你回家。一個丟掉又找回來的老父親,我們需要他的時候他離去了。等我長大,過上富裕日子,他從遠方流浪回來,老得走不動路。他給我一個贍養父親的機會。也給我一個料理死亡的機會。這是父親應該給兒子的,你沒有給我。你早早把死亡給了別人。

  九

  我將在黑暗中孤獨地走下去,沒有你引路。四十歲以後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經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時,怎樣在深夜獨自忍受,又在白天若無其事,一樣幹活說話。在老得沒牙時,喝不喜歡的稀粥,把一塊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身體遲早會老到這一天。到那時我會怎樣麵對自己的衰老。父親,你是我的骨肉親人,你的每一絲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個緩慢到來的過程,也許我會像接受自己長個子生胡須一樣,接受脫發、骨質增生,以及衰老帶來的各種病痛。

  如果你在身旁,我會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齡變老,走不動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這一年到來時,我會有時間給自己準備老花鏡和拐杖。我會在眼睛徹底失明前,記住回家的路。我會知道你在多大年齡開始為自己準備後事,吩咐你的大兒子,準備一口好棺材,白鬆木的,兩條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著手還外欠的債。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紹給兒子,你死後無論我走到哪,遇到什麽難事,認識你的人會說,這是你的後人。他們中的某個人,會伸手幫我一把。

  可是,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白發飄飄,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麽樣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訴我。我的腰不把彎曲告訴我。我的皮膚不把皺紋告訴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時,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塊,背豬草,幹大人的活。沒人告訴我是個孩子。父親離開的第二天我們全長大了,從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給我們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見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戶人家牆根歇息,那家的女人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三歲。她說,你還是個孩子,就幹這麽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細細的腿和胳膊,露著肋骨的前胸和獨自長大的一雙腳。都這麽多年了,我以為自己早長大了,可還小小的,個子不高,沒有多少勁。背不動半麻袋糧食。如果壽命跟遺傳有關,在你死亡的年齡,我會做好該做的事。如果我活過你死亡的年齡,我就再無遺憾。我活得比你更長壽。我的兒女們,會有一個長壽的父親。他們會比我活得更長久。有一個老父親在前麵引領。他們會活得自在從容。

  現在,我在你沒活過的年齡,給你說出這些。我說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在聽。我也在聽,父親。

  選自《人民文學》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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