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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閱讀吳宓

  葉兆言

  一

  說來好笑,閱讀吳宓,留心有關文字,成了近年來很當真的一件事情。起因隻是他生於一八九四年,這是個特殊年份,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兩國長達半個世紀的對抗拉開序幕。也正是這一年,孫中山給李鴻章寫了一封長信,表達他的改良主義思想,遭到拒絕後,從此投身革命,堅定不移,直到死在北洋軍閥時期的北京。很長時期,抗日和革命成了兩個重要主題,研究中國,不論思考曆史,還是評論文學,都無法回避。我習慣找出幾位出生於這一年的人,把他們當成解剖近現代中國的標本。我的祖父也出生在這一年,這是很好的參照係數,它提供了一個橫向的比較機會。閱讀吳宓,我總是忍不住想,和他同年的祖父此時正在幹什麽?麵對同樣的問題,祖父會有什麽不同的想法?在厚厚的十本《吳宓日記》中,提到祖父隻有一處,時間是一九四五年的一月九日,一次宴會上偶然相遇:

  遂偕赴華西大學內李珩、羅玉君夫婦邀家宴。座客樺外,有葉紹鈞及謝冰瑩女士。席散,同步歸。

  葉紹鈞名字下麵,有小字自注:“聖陶。蘇州人。今為開明書店總編輯。與宓同年生。留須。溫和沉默。”這是典型的吳雨僧風格,記賬本一樣老老實實,一本正經。再看祖父的日記,略為詳細一些:

  五時半,至李曉舫家,晤吳雨僧、李哲生、陳國華、謝冰瑩。雨僧與餘同歲,身長挺立,言談頗豪爽,近在燕大講《紅樓夢》,借以發抒其對文化與人生之見解,頗別致。主人治饌頗精,而不設酒,餘以酒人,覺其勿習。八時散,複至月樵所,方宴頡剛夫婦,尚有他客六七人,墨先在。餘乃飲酒十餘杯。十時歸。

  兩則日記很客氣,一層意思沒有明說,都覺得對方不是原來的設想。他們屬於兩個不同陣營,道不同,則不相為謀,既對立,更隔膜。陣營不同,誤解便不可避免。這次偶然相遇,消除了一定誤解,又增加新的錯誤認識。如果繼續交往,他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但是溝通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吳宓不知道對方溫和沉默,是因為沒有酒,祖父覺得對方豪爽,卻根本就是個假象。

  二

  吳宓不是一個豪爽的人,而且毫無幽默感,他的成名與挨罵有關。說起新文學史,談到新舊之爭,忘不了魯迅的妙文《估“學衡”》。《學衡》是一個笑柄,一幫自恃很高的書呆子,剛從國外回來,覺得喝過洋墨水,對“西化”更有發言權,於是匆匆上陣,想一招致敵於死命,事實卻證明根本不是對手,剛一出招,就被新文學陣營打得鼻青臉腫。不妨想象一下當時的新文學陣營如何強大,陳獨秀和李大釗,魯迅兄弟,胡適及其弟子羅家倫和顧頡剛,茅盾為理論主筆的文學研究會,邵力子主編的《民國日報》副刊《學燈》,這些高人聯手,每人吐口唾沫,已足以把《學衡》的人淹死。當時同屬於新文學陣營的創造社,還沒有出手參戰,這一派的好戰,善於胡攪蠻纏,作為《學衡》總編輯的吳宓心裏不會不明白。

  事隔多年,重新回顧這場文化論戰,心平氣和地說,雙方都該罵,而且細究罵人的內容,雙方都有些道理。《學衡》站在舊文化陣營一邊,僅此一點頑固,即使在今日,仍然該罵,該痛罵,而“五四”前後掀起的新文化運動,方向大致正確,但是存在很多問題,也應該指出來。我曾和祖父談過讀當年的《小說月報》。眾所周知,《小說月報》改刊是新文學史上的大事,比較新舊兩派小說,也就是閱讀茅盾主編前後的《小說月報》。就其小說質量而言,被看好的五四時期新小說,並不比舊小說強。新小說在一開始很不好看,魯迅或許是個例外,像他那樣優秀的太少。新小說的拙劣有目共睹,後人評價高,更多的是出於策略上的考慮。事實上,作為當時的重要作者,祖父也承認新派的小說,沒有舊小說寫得好。換句話說,新小說隻能證明自己寫得對,卻不能證明自己寫得好,達到了多高的境界。

  認真閱讀當時的小說,不難得到這樣的印象,新小說氣勢洶洶,其實嫩得不像東西。就像剛學走路的小孩,盡管前景良好,未來一片光明,真實的現狀卻不敢恭維。新小說佶屈聱牙,不能卒讀。魯迅寫得好,是因為舊小說也寫得好,發表在改刊之前的《小說月報》的文言小說《懷舊》,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這似乎也反證了吳宓在《論新文化運動》中的觀點,所謂“不知舊物,則決不能言新”。《學衡》是新文化運動的一麵反動旗幟,一片喊新聲中,《學衡》的聲音顯得很可笑。多年以後,吳宓自訂年譜,痛悔當年的倉促上陣,尤其對第一期《學衡》的低質量感到痛心。作為創刊號,推出的一些“作品”讓人無法恭維,魯迅對其進行了辛辣的嘲諷,輕而易舉挑出一大把錯誤。《學衡》批評新派不足,看出了對方毛病是對的,可是他們也是漏洞百出。正如吳宓自己承認的那樣,“實甚陋劣,不足為全中國文士、詩人以及學子之模範者也”。吳宓把過錯推到了一個叫邵祖平的人身上,他寫道:

  魯迅先生此言,實甚公允。《學衡》第一期“文苑”專門登邵祖平(時年十九)之古文、詩、詞,斯乃胡先驌之過。而邵祖平乃以此記恨魯迅先生,至有1951年冬,在重慶詆毀魯迅先生之事,禍累幾及於宓,亦可謂不智之甚者矣。

  這其實是為同人打掩護,想蒙混過關,魯迅先生矛頭直指梅光迪,直指胡先驌和柳詒徵,這些都是《學衡》的核心人物,想賴也賴不了。吳宓先生應該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們那幾個人中間,除了柳詒徵,其他幾位的舊學並不怎麽樣。《學衡》同人對舊的東西更感興趣,在魯迅看來,這幫人漏洞百出,隻是假古董。他們守舊保守,但是在傳統的舊學上,並不比新派人物強。一些文章把吳宓說成是舊學大師,這不確切,是過譽之詞。辦《學衡》的時候,吳宓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文學青年,舊學根底和大十多歲的魯迅不能比,和大三四歲的陳寅恪和胡適,也無法匹敵。就其性格而言,吳宓身上更多浪漫成分,根本不擅長做死學問,對於舊文化的鑽研,他和新派的胡適、顧頡剛之間的差距,隨著時間發展,也隻能是越來越大。

  人們閱讀的興奮點,往往停留在新與舊上,以新舊為個人取舍標準,結果是新派看新,老派看舊,各取所需,老死不相往來。然而新未必好,舊也未必壞,關鍵要看貨色,意氣用事結果反而成不了事。“何必遠溯乾嘉盛,說起同光已惘然”,這是陳寅恪父親散原老先生的詩句,形容“五四”前後文壇正合適。這一時期無論舊派新派,藝術成就都有嚴重的問題,人們重新回顧,各打五十大板並不為過。有一點必須指出,新代表出路,代表前途,已被事實所證明,事至今日,做學問重犯前人的老毛病,再妄談複古,不僅“不智”,而且可笑。

  三

  吳宓是研究外國文學的,喜歡拿中外作品相比較,因此獲得了中國比較文學鼻祖的盛譽,這又是一種站不住腳的誇大其詞。比較文學的說法,一向很可疑,最容易似是而非,事實上不比較沒辦法談文學,而中外比較了一下,就和國外後來風行一時的“比較文學”流派有了血緣關係,顯然一廂情願。比較是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這表揚對吳宓來說,隻能隔靴搔癢,他的野心並不在於謀一個開山之祖的稱號。我想吳宓把自己擱在舊派陣營中,內心深處一定很矛盾。綜觀他一生,似乎更適合成為新派陣營中的一員。這是個很尷尬的定位,他是《學衡》總編輯,而這頭銜恰恰也是自封的。《學衡》諸人策劃雜誌時,為了“脫盡俗務”,本來不準備設總編輯,吳宓隻是眾人推舉的集稿員。他自說自話在雜誌上印上了總編輯頭銜,為此,《學衡》諸者不以為然,曾諷刺挖苦過他,但是“宓不顧,亦不自申辯”。

  編輯《學衡》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得罪整個新文學陣營不算,內部也經常有摩擦。吳宓自封為《學衡》的總編輯,一方麵說“亦不自申辯”,另一方麵又拚命解釋:

  至於宓之為《學衡》雜誌總編輯確由自上尊號。蓋先有其功,後居其位。故毅然自取得之。因此宓遂悟:古來大有作為之人,無分其地位、方向為曹、為劉、為孫(以三國為喻),莫不是自上尊號。蓋非自上尊號不可。正如聰明多才之女子,自謀婚姻,自己求得幸福,雖在臨嫁之日,洞房之夕,故作羞怯,以從俗尚。然非自己出力營謀,亦不能取得“Mrs。So&So”(某某夫人)之尊號。個人實際如此,可無疑也。

  好一個“毅然自取得之”,一番自白,吳宓之“迂”躍然紙上。這種辯護越辯越黑,虧他能想得出。吳宓和《學衡》同人的關係並不融洽,讀《吳宓日記》,可以發現很多不愉快的記錄。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吳宓和邵祖平商量,將他的詩稿推後一期發表,邵於是大怒,勒令吳宓必須在這期發表。吳宓以別人無權幹涉自己編務為由拒不答應,邵“拍案大聲叱詈,聲聞數室”,吳宓無可奈何,隻能“予忍之,無言而出”。臨了還是他做讓步,在諸人眼裏,他隻是一位自封的總編輯。吳宓一肚子委屈,唯一出氣的辦法,是把這些事都寫進日記。他很看重自己的日記,而且自信以後將成為曆史的見證,因此,措辭十分講究,尤其在褒貶人物的時候。

  予平日辦理《學衡》雜務,異常辛苦繁忙。至各期稿件不足,心中焦急。處此尤無人能知而肯為設法幫助(僅二三私情相厚之友,可為幫助)。邵君為社中最無用而最不熱心之人。而獨喜弄性氣,與予一再為難。予未嚐不能善處同人,使各各滿意。然如是則《學衡》之材料庸劣,聲名減損。予忠於《學衡》,固不當如是徇私而害公。蓋予視《學衡》,非《學衡》最初社員十一二人之私物,乃天下中國之公器;非一私人組織,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雜誌。故悉力經營,晝作夜思。於內則慎選材料,精細校讎。於外則物色賢俊,增加社員。無非求其改良上進而已。使不然者,《學衡》中盡登邵君所作一類詩文,則《學衡》不過與上海、北京墮落文人所辦之小報等耳。中國今日又何貴多此一雜誌?予亦何必犧牲學業時力以從事於此哉?

  予記此段,非有憾於邵君。特自敘其平日之感情與辦事之方針耳。

  吳宓在日記和自編年譜中,不止一次寫到對《學衡》同仁的不滿,他說梅光迪“好為高論,而完全缺乏實行工作之能力與習慣”。為自己的妥協讓步,把不滿意的稿件編入《學衡》感到痛心,“宓本擬擯棄不登者,今特編入,以圖棄塞篇幅而已”。吳宓對如何辦《學衡》,有一套完整的想法,這想法過於理想,因此實施起來,非常困難。傳說錢鍾書曾說過吳宓先生太“呆”,這一說法已得到楊絳先生的堅決否認,認為是好事者附會,然而這種附會,多少是說出了一點真相,那就是吳宓確實有點呆。

  呆人常自作聰明,吳宓自編年譜中,大言不慚承認《學衡》雜誌總編輯一職,是“毅然自取得之”,又在年譜的前幾頁,明白地說自己應聘東南大學,是因為:“擬由我等編輯雜誌(月出一期)名曰《學衡》,而由中華書局印刷發行。此雜誌之總編輯,尤非宓歸來擔任不可。”在日記中,吳宓屢屢自我表揚,言過其實,這種流露正是“呆”之所在,隻是不可惡,反而有些可愛。一九二四年七月,吳宓去上海拜見中華書局大老板陸費逵,明明是懇求對方開恩繼續辦《學衡》,但是日記上隻說他“痛陳《學衡》之聲名、實在之價值,及將來前途之遠大”,對方“意頗活動,謂與局中同人細商後再緩複”。畢竟是從美國回來,吳宓深知宣傳的重要,而宣傳就是說大話。自從建立民國,中國人不論文武,都明白洋人支持的重要。當軍閥,不依靠日本,就是借助英美,文化人也不能避開此俗例。《學衡》創刊之後,吳宓不僅增入英文目錄,而且不忘將刊物寄往國外的知名圖書館,贈送西方名牌大學的漢學家。在吳宓擬定的贈刊名單中,可以看到諸如“巴黎大學東方學院”,“牛津大學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和“哈佛大學圖書館”。歐風盛行的年代裏,《學衡》如果有來自西方漢學家的支持,對新派人士無疑將是最有力的打擊。

  《學衡》並不像吹噓的那麽出色,這一點吳宓心裏很明白,也很無奈。事實上,這根本不是一本能實現心中理想的刊物。前幾年,吳宓成了出土文物,著實熱了一陣,有關的書甚至成了暢銷書,他也因此和陳寅恪一樣,罩上了通今博古的光環,有人甚至趁機為《學衡》翻案。以學術成就論,吳宓比不上陳寅恪和胡適,也比不上他的學生錢鍾書。吳宓的失算在於知其不可為而硬為,像編《學衡》這樣的雜務,陳寅恪錢鍾書絕對不會去幹,一個真做學問的人,沒那麽多時間和精力耽誤。吳宓的舊學根底較弱,剛回國那陣,他跟著胡先驌和邵祖平學寫過江西詩派風格的舊詩。老實說,不僅新派看不上,舊派同仁也不把他放在眼裏,所謂“敵笑親譏無一可”。梅光迪就對外人說過《學衡》越辦越壞,原因當然是吳宓不行。吳宓不擅長訓詁音韻,也不屑於做考據一類的文字,《學衡》發表談甲骨文的文章,引起外國學者的注意,很認真地寫信來請教。這讓吳宓感到很惱火,因為他理想中的《學衡》,應該是“有關國事與時局”,應該擔負維護中國文化優秀傳統之大任,而不是舊派學人的自留地,整日來幾首小詩幾篇遊記,玩點考證索引,大談文章義法。舊的沼澤地裏折騰不出新名堂,玩物喪誌是吳宓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學衡》給讀者留下太深的陳舊印象,真發表了有觀點的好文章,實際上也沒什麽人願意讀。

  四

  一百年前,一個美國學者預測未來的發展,認定中國會發生激烈的革命,古老文化傳統很可能被毀滅,孔子的偶像將不複存在。這個憂心忡忡的美國佬就是吳宓的恩師白壁德,他的焦慮傳染給了他的學生,結果吳宓的一生,都取保守姿態,以維護中國文化傳統為己任。除了保守,吳宓信奉好好主義,對人類的一切文化遺產,都敬若神明。他畫了一個簡圖,把蘇格拉底、耶穌猶太、佛陀印度以及中國孔子,概括為人類文化的精華。世界的文明大廈靠這四根柱子支撐,缺了任何一根都可能傾斜,基於這樣的觀點,吳宓打算寫出一本關於人生哲學的書。這本書沒有寫出來,也不可能完成,因為基本的觀點並非吳宓獨創,他誌大才疏,充其量隻是一個好學生,一生都在宣傳老師的觀點。

  吳宓出過一本詩集,自視很高,給學生上課,常以自己詩歌為例。他成不了哲人,也算不上一個優秀詩人,中國舊詩太偉大,出人頭地十分困難。吳宓的弟子鄭朝宗先生曾說吳宓的詩,“限於天賦,造詣並不甚高”,但是他的詩集長短都收,優劣並存,還配有插圖,加上注,更像一部有韻自傳,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就是這種風格。吳宓一生並不滿足於詩人稱號,他更大的理想是當一名小說家,寫一本能和《紅樓夢》媲美的小說《新舊因緣》。在吳宓日記中,常提到某人某事可入《新舊因緣》,毛彥文和朱君毅分手,把自己的一大摞情書奉送給了吳宓,供他日後寫小說參考。可惜這部小說壓根兒沒動過筆,他總是說要寫,或許計劃太龐大,結果也就是說說而已。

  吳宓一生,為女人耗費了太多心血,無論瀟灑的新派作家,還是風流的舊派文人,在花心方麵都無法和他相比。他一生都在強烈追求異性的愛,和死心塌地地維護舊道德一樣,這種過分的衝動,很容易給人造成誤解。況且,保守和浪漫本來就尖銳對立,很難想象兩者會如此有機地結合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一九二一年八月,留學歸來的吳宓沒休息兩天,便匆匆趕往杭州見陳心一。自訂年譜中,他對這次見麵,作了一番極具戲劇性的描述。到了陳家,稍坐,從未謀麵的陳心一被引出來相見,大家默默相對,“至多十五分鍾以後”,毛彥文來了,“神采飛揚,態度活潑”,說要去北京上學,正好路過,沒想到遇上了他。吳宓在年譜中,故意淡化了陳心一,說那天她“無多言語”,主要是毛彥文在說話。下午四點鍾,毛告辭,吳宓緊接著也告辭,當天就返回上海。十三天以後,吳宓和陳心一結婚。

  這是一部愛情小說的開始,兩位女主角初次亮相,同時出場。陳心一和毛彥文是吳宓生命中,有著極其重要地位的女人,陳為吳宓生了三個女兒,毛則是他至死不渝的情人。知道吳宓身世的人,讀到這段文字,肯定會有所感歎。不過,這文字做了手腳,事實是,吳宓當天並沒有離開杭州,而是留了下來,一待就是三天。根據吳宓日記的記載,他五日回國抵達上海,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次日回家看父母,八日去了杭州。日記中和陳心一的見麵是這麽寫的:

  最後心一出,與宓一見如故,一若久已識麵者然。宓殊欣慰。坐談久之……四時許,嶽丈命心一至西湖遊覽。並肩坐小艇中,蕩漾湖中。景至清幽,殊快適。

  在“一見如故”和“殊欣慰”下麵,吳宓都加點表示注重。第二天,兩人一起遊了西湖,乘小艇,湖中一日,涉曆名勝地方多處,吃茶數次,又在壺春樓午飯,並且“一切均由心一作東”。

  是日之遊,較昨日之遊尤樂。家國身世友朋之事,隨意所傾,無所不談……此日之清福,為十餘年來所未數得者矣。

  吳宓日記中,此三日無一字談到毛彥文。根據他的風格,如此重要之事不會不記,因此毛在吳宓自編年譜中的出現,很可能是杜撰。吳宓一生中,最喜歡和別人訴說與毛彥文的愛情故事,說多了,難免加工,臨了,自己也會被加工的東西所蒙蔽。吳宓一生都在唱愛情高調,稍不仔細,就會上他的當。以今天的觀點看,吳宓當年的婚姻態度很有問題,既迫不及待,又敷衍了事。一九一九年三月,正在美國留學的吳宓,因為看見玻璃櫥窗上的裸體美人招牌,和陳寅恪等一起“共論西洋風俗之壞”,談到“巴黎之裸體美人戲園”,第一次聽說“密室之中,雲雨之事,任人觀覽。至於男與男交,女與女交,人與犬交,窮形盡相”。這番議論,當然帶著批判,然而內心深處對異性的渴望,也躍然紙上。當天的日記中,經過批判,吳宓筆鋒一轉,振振有詞地寫道:

  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大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夫情欲如河水,無所宣泄,則必泛濫潰決。如以不婚為教,則其結果,普通人趨於逾閑蕩檢,肆無忌憚。即高明之人,亦流於乖僻鬱愁,abnormal perversion……

  宓更掬誠以告我國中之少年男女,曰公等而欲完貞德而求樂生也,則毋采邪說,及時婚嫁,用情於正道。一與之齊,終身不改。離婚斷不可為訓。自由結婚,本無此物,而不婚與遲婚,欺人行事,斫誌廉恥,更不可慕名強效。

  日記中的洋文是“性反常行為”,吳宓雖然是外國文學教授,日記中的洋文並不多見。他不可能像鬱達夫那樣直露地表達性的苦悶,愛情這兩個字,也暫時想不到。有朋友寄照片來,托他在留學生中尋找佳婿,他竟然自薦,嚇得對方連聲說不,覺得他“思想甚多謬誤,望速自檢查身心”。這個細節說明了身在異鄉的吳宓魂不守舍。這種心情下,也是留美的陳心一弟弟為其姐擇婿找到他時,他顯得有些心急,好友一番“回國後,可恣意選擇對象”的勸阻也顧不上,毫不猶豫答應下來。成為愛情至上主義者是後來的事情,此時的吳宓對婚姻聽天由命。一方麵,他慎重地轉托友人朱君毅的未婚妻毛彥文在國內打聽陳心一的情況,毛和陳是同校同學,當時並非知友,毛很認真地探聽了消息,對陳進行一番考察,然後通過未婚夫向吳宓匯報,大致意思是人還不錯,交朋友可以,貿然訂婚則沒有這種必要。另一方麵,吳宓又很草率地決定先訂婚,好友陳寅恪的觀點似乎影響了他的婚姻態度,陳寅恪覺得一個男人,學問不如人,這是很可恥的,大丈夫娶妻不如人,又有什麽難為情。

  既然如此,不就是找個老婆,何苦頂真。吳宓評價自己,小事聰明,大事糊塗。結婚七年以後,吳宓忽發奇想,開始大談愛情,他決定和陳心一離婚,開始了對毛彥文的漫長追逐。毛是他朋友的未婚妻,是妻子的同學兼好友,吳宓和陳心一結婚以後,毛是他家的常客。朱君毅和毛彥文後來鬧翻了,死活不肯和毛成為夫妻,給毛造成了很大痛苦。吳宓最初作為中間人,往返於兩人之間,本來隻是救火,臨了,卻引火焚身,把自己燒得半死。吳宓是在一種很尷尬的狀態下離婚的。陳心一不能接受娥皇女英的暗示,這種大小老婆的如意算盤,也不可能為毛彥文所接受。在一開始,毛隻是一位被動的第三者,吳宓鄭重其事地表達了愛意,毛毫不含糊地一口拒絕。在男女問題上,吳宓始終自以為是,改不了一廂情願的老毛病。他的離婚和結婚一樣草率,也許內心深處真的是不太愛陳心一,他感到委屈,不是自己好端端的家庭被拆散了,而是這種拆散之後,毛彥文仍然不肯老老實實就範。吳宓對毛的追逐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一場偉大的愛情馬拉鬆,中間包含了太多的故事,這些故事全是寫小說的好材料。

  五

  吳宓給人留下了一個嚴謹的學者印象,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印象很可能成為一種定評。三十年代初,吳宓去歐洲進修,臨行前,同人為他餞行,朱自清喝得大醉,席間就嘔吐不止,吳宓於是感歎,覺得自己為人太拘謹,喝酒從不敢過分,頗羨慕別人能有一醉方休的豪情。我所以提到朱先生,是因為朱也是有定評的嚴謹學人,如果就此推斷吳宓為人更古板嚴肅,毫無浪漫情調,則大錯特錯。事實上,吳宓是一個地道的“好色之徒”,他的不安分,陳寅恪看得最透徹。說他本性浪漫,不過為舊禮教舊道德所“拘係”,感情不得發舒,積久而瀕於破裂,因此“猶壺水受熱而沸騰,揭蓋以出汽,比之任壺炸裂,殊為勝過”。

  吳宓和陳心離婚,讓許多人感到震驚,《學衡》同人一致譴責,其父怒斥他“無情無禮無法無天,以維持舊禮教者而倒行逆施”。吳宓的尷尬在於,老派的娶妾,新派的離婚,偏偏他不新也不舊。像吳宓這麽浪漫的人,注定不應該有婚姻,解除婚姻的束縛,“猶如揭蓋以出汽”,和陳心一離婚以後,吳宓有過無數次婚姻機會,他不斷地向別人求愛,別人也做好準備和他結婚,僅僅和毛彥文就起碼有兩次機會,然而關鍵時刻,都鬼使神差,成了泡影。吳宓一生都在追求毛彥文,這是事實,毛真準備嫁給他,他又猶豫,活生生地把到手的幸福耽誤了,這也是事實。

  既想和毛成為夫妻,又擔心婚後會不和諧,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吳宓成為一個十分矛盾的人。矛盾是人之常情,但是矛盾尖銳到吳宓這樣的,實在少見。一九九〇年出版的《回憶吳宓先生》,因為是多人的紀念集,提到吳宓和毛彥文的情事,大多采取吳為了毛離婚,毛失約另嫁,吳於是終身不娶。這一說法是把吳宓的愛情故事,描繪成一場偉大的柏拉圖之戀,真相卻和事實相去甚遠。吳宓一生最喜歡和別人談他和毛的情事,吳宓日記中,屢屢提到和誰誰誰“說彥”,粗粗估計,不會少於一百次。任何一個與吳宓打過交道的人,隻要樂意聽,吳宓就會講述不同版本的故事。這些故事是他博得女人好感的有效武器,女人生來就容易被愛情故事所打動。

  吳宓的柏拉圖之戀在一開始就自欺欺人,離婚前有娥皇女英之戲語,離婚後,他索性撕下臉來,死纏著毛嫁給他。吳宓的胡攪蠻纏還是有效的,因為骨子裏,女人總喜歡被愛,尤其喜歡吳宓那種全力以赴的愛,而且女人的愛是希望有婚姻作保障。事實是,吳宓並不是隻愛毛一個人,離婚不久,他就同時愛上了另外一個人,在日記中不斷地比較她們的優劣,為究竟娶誰而心猿意馬。在後來的歲月中,吳宓成了大觀園裏的賈寶玉,除了毛彥文,馬不停蹄地愛別的女人,其中有結過婚的,有離了婚的,有美國人,有法國人,真所謂見一個愛一個,年齡差距也越拉越大,從幾歲到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甚至幾十歲。

  對異性如饑似渴,對婚姻膽戰心驚,吳宓變得讓人難以捉摸。一九三一年一月,吳宓拜訪了艾略特,與其大談白壁德,然後一起散步,去大都會飯店午餐。是誰付鈔尚待考證,吳宓隻隨手記下來兩件事,艾的女秘書很漂亮,艾為他介紹了多名英法文化名人,這些文化名人成為日後講學的重要資本。到歐洲的時間很短,但是在西風的勁吹下,他迅速歐化。首先是對毛彥文的態度開始強硬,他拍電報去美國,讓毛放棄學業,迅速趕到歐洲結婚,否則從此拉倒。他動輒就向毛發出最後通牒,甚至十分惡毒地稱毛為“Dog in the manger”(占著馬槽的狗),這俗語正好與一句中文對應,所謂占著茅坑不拉屎。此時的吳宓充滿了單身貴族的瀟灑,一頭一臉大丈夫何患無妻的氣概。除了和毛彥文糾纏,他還寫信回國,向一位叫賢的女人示愛,同時又和一位在法留學的美國女人H打得火熱。

  毛彥文終於讓步,決定來歐洲和他結婚,但是吳宓搭起了架子,說來歐洲可以,婚事則不急著先定下來。毛真是十分狼狽,原來是吳死皮賴臉地纏她,現在她鬆口了,對方又變了卦。吳宓總說毛彥文負了他,事實真相遠不是這麽回事。毛臨了厚著臉皮來到歐洲,吳宓已完全一副賴婚的架勢,毛哭著說他們“出發點即錯誤”的時候,他竟然很冷靜地說:“人事常受時間空間之限製,心情改變,未有自主,無可如何。”毛大老遠地來了,吳宓竟然拋下她去別處旅遊,毛此時已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心氣再高,對吳宓這種吃了碗裏又看鍋裏的行為,也隻能悲痛欲絕。

  是晚彥談次雖哭泣,毫不足以動我心,徒使宓對彥憎厭,而更悔前此知人不明,用情夫地耳!

  如果隻是這一次負毛彥文,或許還有情可諒,事實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吳宓和毛彥文的愛情故事充滿戲劇性,拒婚以後,吳宓度過了一段少有的輕鬆時光,或許回國在即,他抓緊時間在歐洲旅遊,很快又愛上了一位德國女郎:

  餘一見即愛之,遂與交談(英語)……總之,兩小時之中,宓愛Neuber女士愈篤,幾不忍離。

  水壺的蓋子被打開了,吳宓的心野了一陣,終於又收回來。如果繼續在歐洲待下去,他真可能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子。回國之前,吳宓和毛彥文的關係又有新的進展,兩人達成了諒解,再次情意綿綿。有一天,吳宓覺得對方不理解自己的心情,便以小剪刀自刺其額,“彥大驚,急以巾浸冷水來洗,且以牙粉塞傷口”。兩人商定,四個月後,在青島結婚,屆時如果別有所愛,或寧願獨身,那就取消婚禮。結果大家都知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吳宓此後對毛,一直是既糾纏,又每逢真要結婚就臨陣脫逃。他總是不斷地愛別的女人,一年內要愛上好幾位,而且把愛的種種感受,寫進日記,說給別人聽,甚至說給毛彥文聽。

  從歐洲歸來的兩年裏,毛彥文一直在等吳宓娶她,但是吳宓花心不改。一九三三年八月,吳宓又一次南下,目的是先去杭州,向盧葆華女士求愛,如不成,再去上海,和毛繼續討論是否結婚。友人勸他別老玩愛情遊戲,此次南下必須弄個老婆回來。結果又是兩頭落空,毛覺得他太花心,因此也唱起高調,說她準備做老姑娘,盡力教書積錢,領個小女孩,“歸家與女孩玩笑對話,又善為打扮,推小車步行公園中,以為樂”。天真的吳宓並未察覺出這番話中的潛台詞,他大約覺得毛反正是跑不了,依舊熱衷於自己的多角戀愛。

  毛彥文一氣之下,嫁給了熊希嶺,一位比她爹還大的老頭,此人做過民國的總理。吳宓沒想到會有這步棋,毛的嫁人,讓他覺得自己有一種遭遺棄的感覺,同時也很內疚,認定毛是賭氣,自暴自棄,不得已而嫁人。很長時間裏,吳宓都沒辦法確定自己應該扮演什麽樣的角色,是負情郎,還是被負情的癡心漢,兩者都是,又都不是。不管怎麽說,毛是他一生最鍾愛的女人,隻有真正失去了,才能感到珍貴,她結婚以後,特別是三年後熊希齡病故,吳宓一直糾纏不休,既是不甘心,同時也真心懺悔。吳宓和毛彥文的愛情故事,是三十年代小報上津津樂道的話題,很多文化名人卷入到這事件中,譬如陳寅恪和胡小石,都為吳宓做過直接或間接的牽線活動。

  六

  閱讀吳宓,各種各樣的文字見得越多,越覺難以描述。吳宓更像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生都在努力演好某個角色。他曾比較過賈寶玉和唐吉訶德的共同點,說他們在追求愛情和渴慕遊俠時,都極見瘋傻,除此之外,議論和思想,皆純正並且合情入理。此評價也是解讀吳宓最好的鑰匙,否則,他很容易被誤解為一個好色的老流氓,一個冥頑不化的老厭物。

  吳宓日記中隨處可見女人的形象,有時候是一長串名單,他總是沒完沒了地分析她們和自己結合的可能性。譬如有一天的日記,就赫然寫道:敬精神上最相契合,絢生活上頗能照顧,錚機會最多,憲初是社交美人。這些人吳宓都愛,但是他又更愛一個叫K的女人,理由是愛K猶如愛彥,而K天真活潑又似薇。上麵提到的這些人,都比吳宓小十幾歲甚至二十多歲,譬如憲初就是熟人黎錦熙先生的女兒。吳宓日記中,見到“一見就愛”和“甚驚其美”一類老不正經的字眼不足為奇。有人為吳宓的友人介紹一位年輕美麗而有巨額財產的寡婦,友人大怒,認為是侮辱,吳宓聽了“深切悲歎”,覺得友人太傻,說自己若不是因為還愛著毛彥文,一定毫不猶豫地“往而求之矣”。

  難怪李健吾會寫三幕劇《新學究》諷刺挖苦,而沈從文則寫文章開出一劑救人藥方,勸他趕快結婚,讓情欲的發泄有個正當渠道。很多人眼裏,吳宓實在不像話,成天追女學生,請女學生吃飯,約女學生散步,給女學生寫情書,為人師表弄成這副腔調,有傷風化,成何體統。為討好女學生,吳宓不惜幫著作弊,替女學生做槍手翻譯文章,然後利用自己的關係將其發表出來。在法國巴黎,在陪都重慶,吳宓都曾因為看見別人老夫少妻,感到既羨慕又妒忌。二三十年代,這種現象並不罕見,談到魯迅與許廣平的婚姻時,他酸溜溜地說:

  許廣平(景宋)夫人,乃一能幹而細心之女子,善窺伺魯迅之喜怒哀樂,而應付如式,既使魯迅喜悅,亦甘受指揮。雲雲。嗚呼,宓之所需何以異此?而宓之實際更勝過魯迅多多,乃一生曾無美滿之遇合,安得女子為許廣平哉?念此悲傷。

  吳宓一生都在追求女子的愛,他隨處用情,自稱以“釋迦耶穌之心,行孔子亞裏士多德之事”。《紅樓夢》是他最鍾愛的作品,這位當代賈寶玉很認真地出過一個考題,試問“寶玉和秦可卿究竟有沒有發生過關係”,答案自然是否定。吳宓追求愛情,有一種宗教的熱忱,“發乎情,止乎禮”。根據日記記載,他似乎真是好色而不淫,始終坐懷不亂。七七事變的第二天,在隆隆的炮聲中,為是否該追一名女學生,吳宓很認真地虔卜於《易經》,閉目翻書,以手指定,結果得到“不能退,不能遂”幾個字,大叫“嗚呼,宓苦矣”。一個星期以後,隨著戰事一天天激烈,亡國壓迫下的吳宓開始真心懺悔:

  宓本為踔厲奮發、慷慨勤勉之人。自一九二八年以來,以婚姻戀愛之失敗,生活性欲之不滿足,以致身心破毀,性行墮廢。故當今國家大變,我亦軟弱無力,不克振奮,不能為文天祥,顧亭林,且亦無力為吳梅村。蓋才性誌氣已全漓滅矣!此為我最傷心而不可救藥之事。

  四年之後的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吳宓又有一段差不多的檢討:

  宓近年讀書作文,毫無成績,怠惰過日。複為性欲壓迫,幾不能一日安靜。

  一篇取名為《吳宓先生,一位紳士和傻子》的英文文章,當年曾有過廣泛的影響。吳宓對這篇文章很不滿意,然而用“紳士和傻子”來形容,不能不說是個極好的概括。吳宓為女人耗去了太多的心血,在追求女學生遭到拒絕時,吳宓總是痛苦地自問自責,或是逮住了別人共同研究,分析女方的拒絕,是林黛玉拒寶玉,還是鳳姐拒賈瑞,如果前者,愛情是好事美差,自當有此磨難,如果後者,便太讓他傷心,因為賈瑞之追求鳳姐,隻是出於欲的驅使,和寶玉的那種愛相差千萬裏。

  無論對女人之愛的執著,還是對中國文化堅定的保守,吳宓的做法都駭人聽聞。對愛情,對中國的舊文化,他都太瘋傻,都太不合時宜。在二十世紀,反對新文化運動,恰如唐吉訶德和風車搏鬥,意味著投入到一場必輸的戰鬥中,他無怨無悔,負隅頑抗,堅決不投降。吳宓堅持舊文化的天真理想,或許並不全錯,看出了新文化運動的種種毛病,可能也是對的,但是代表這個世紀的學術水平,他的成就並不算太大。恰恰相反,對於國故的整理,倒是從事新文化運動的人功勞更大,他們所作的努力,更卓有成效。從新文學陣營中,可以找出許多研究舊學比吳宓更努力、更有成果的專家學者。聞一多研究楚辭,能夠幾個月不下樓,論做死學問,吳宓坐冷板凳的功夫,遠不能與之相比。以研究的目的看,聞一多鑽研舊學,是為了宣判舊學的死刑,顧頡剛的疑古學說也是如此,這種治學方法吳宓絕對不能接受,以舊對舊,保守的吳宓遠不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吳宓五十歲的時候,白話文運動不僅大獲全勝,而且深入人心,在一次聚會上,“宓以積鬱,言頗憤疾”,竟然說“欲盡殺一切謀改革漢文之人”。

  吳宓就是吳宓,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時至今日,翻案說他是自由主義戰士,甚至說反對新文化運動也是對的,硬替他套上光環,顯然沒有必要。吳宓的保守固執和對女人的用情泛濫,客觀上限製了他的個人成就,這一點毋庸諱言。吳宓不是什麽大師,用不著神話,即使是作為外國文學教授,他也不是最出色的。今天突然覺得吳宓非常有學問,很重要的一個心理基礎,是現在很多人根本就沒有學問。吳宓的意義,在於他的堅定不移,在於他的執著追求。他有一顆花崗岩一般頑固的腦袋,二十世紀的總趨勢,是適者生存,是一變再變又變,占大便宜的往往是那些善變的知識分子。善變不是什麽壞事,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頑固自有頑固的可愛之處,換句話說,活生生的吳宓,在個人事業和愛情上,都有其獨特的東西,不是一個簡單的好壞,就可以草率評價。

  選自《收獲》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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