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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魚王

  甫躍輝

  一

  最初的黃昏是一條很淡的線,從西山頭無聲無息滑下,漸漸地,洶湧起來,很快淹沒了整個壩子,黑鴉鴉一大片,漫到東山腳,我們知道該回家了。我們牽著牛,挽著馬,攆著豬,浩浩蕩蕩回山下的家,不斷招呼還不打算回家的夥伴,回去咯,回去咯,呼喊四處傳出。口哨聲此伏彼起,夾雜著滿山滿林脆亮的鳥啼。鳥啼一聲高過一聲,口哨也一聲高過一聲。傍晚灰蒙蒙的陽光下,寂寂的山林一下子喧騰了。我們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見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麵夕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紅鯉魚躍出水麵又鑽入水底。我們立住腳,望一會兒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濕漉漉的,不少人想起兩年前的白水湖。那時候的白水湖清亮、熱鬧,魚王的傳說讓人滿懷想象。現在,傳說消逝在漣漪之中,記憶消逝在時間之中,白水湖仿佛抽掉筋骨的人,顯露出倦怠的麵容。那時我們也不用到遠處的山坡,隻消將牛馬豬羊攆到湖邊,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們才舍不得離開湖邊水嫩的青草呢。我們打牌、釣魚,脫得赤條條的遊泳,遊完了又站上岸邊的大石頭,八叉著腰,腆著肚子,朝水裏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撲通一聲跳水裏,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簇擁著我們古銅色的小身子。

  從我們記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們這一村的。父輩們、祖輩們也說,打他們記事起,白水湖就是我們這一村的。這麽說來,盡管時間已經麵目全非,許多事是不會改變的。那時候我們相信這種狀態會持續下去,直到兩年前那個早上。

  一大清早,我們醒來後,看見村長出現在院子裏。村長對父親母親說,從今天起,你們和自家小娃說說,不要到白水湖遊泳了。我們的父親母親眼角糊著黃眵,眼神蒙著一層紗布,呆得像一段木頭。村長補充說,村裏把白水湖賣了,賣了十年,人家在湖裏養魚,小娃再到湖裏遊泳就不好了。這時候,我們的父親母親才擦幹淨眼睛,看到村長身後閃出一個男人。男人比村長矮半個腦袋,卻差不多有兩個村長那麽粗,寬手大腳,脖子短促,腦袋渾圓憨實,好比一大顆熟透的南瓜擱在木墩子上。他望著我們的父親母親,肥厚的嘴唇朝兩邊拉了拉,做出一個笑的動作,突然,兩手歘地疊在一起,朝父親母親鏗鏘地舉了舉,用一種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說,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後全靠你們了!老刁的動作和聲音來得太突然,太像電視裏的了。我們看見父親母親輕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兩邊躲閃著,嘴巴張開,嗯嗯啊啊不知說什麽好。

  我們對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兩個極端。有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歸到一塊兒,人前學他:兩手歘地疊在一起,舉一舉,大聲說,往後全靠你們了!學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聽了父母的分析,對老刁懷有相當大的戒心。他們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問題,隻聽說過姓張姓李的,他姓什麽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讓人生疑。其次,他們認為老刁到每家每戶來那麽一套,明麵上是向各家各戶打招呼,實際上是警告各家各戶。最重要的一點,原本是全村裏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間,什麽風聲也沒聽到,就變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們的了。

  起初我們對最後一點沒有足夠的認識,後來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麽都能賣,那麽一大片水,怎麽賣?又怎麽在裏麵養魚?當天下午放學後,我們又牽了牛,牽了馬,攆了豬,接二連三走出家門。去哪兒?我們相互打著招呼,比往日熱情、激動。去白水湖啊!沒人回答別的。

  白水湖還是老樣子。一大片白亮的水汪在群山間,黑黢黢的山影靜靜倒映湖心,山風穿過鬆林,呼呼從湖麵刮過,掀起一層細細的漣漪,如一群銀白背脊的魚迅速躍過。我們的心安定了。我們把牲畜攆到湖邊水草豐盛處,可一時想起早上的事,心裏又有些不穩妥。我們沿湖邊走,試探著,偵查著,走著走著,一陣風吹來一些聲音,是斧頭吃進木頭裏,篤篤-篤-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以為有人偷鬆樹,走近一個小山坳,才發現聲音是從裏麵傳出來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山坳裏平地起了一間空心磚小屋。四麵牆打好了,兩個人正在擺弄一堆木頭,看來是要給小屋做屋頂。我們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邊站著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幹,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老刁的兒子。

  我們站在湖邊,一排腦袋仰著,目不轉睛望著他們。男孩先發現了我們。他扭過頭,怔怔地望著我們,我們也望著他,他迅速低下頭,嘴湊到老刁耳邊。老刁扭過身子,斧頭橫在額頭,衝我們大聲喊,上來嘛,上來!我們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任憑老刁的聲音在耳朵裏嗡嗡回響。斧頭的刃口在陽光裏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眯縫起眼睛。老刁站起來,斧頭劃出一道明亮的弧線。老刁又喊,上來嘛,上來!我們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幹活的好手。我們圍成一圈,眼睛看直了。老刁鬆鬆握住斧頭,把疙裏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溜亮,又抄過鋸子把長長的木棒斷開。鋸子發出純淨持久的鼾聲,聲音高上去,又低下來,老刁齜著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來,我們的視線追隨著老刁握鋸把的大手,腦袋不自覺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雞啄米。隻有老刁的兒子一動不動,兩手扶著木頭,垂著腦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濕、金黃,均勻地鋪在地麵,不多一會兒,鋪了鞋底那麽厚一層,散發出微帶苦澀的清香。老刁鋸好椽子,又拿鑿子鑿了眼,之後就開始往房頂架。我們完全忘了試探,心全然沉在對老刁的欽佩裏了。我們掩飾不住興奮,跟前跟後,希望老刁派給我們一項任務。不多久我們就發現了自己的無用。我們總是忙忙叨叨,嘰嘰喳喳,打翻墨鬥,撞倒鋸子。而老刁的兒子一句話不說,沉靜地跟隨老刁,隻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馬把東西遞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們停下來,看著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見我們看他,迅速低了頭,臉從耳朵紅起,紅上了脖子,紅上了額頭,兩鬢沁出大顆大顆汗珠。

  釘好椽子,得把石棉瓦放上去。老刁站在屋頂,我們往上遞。石棉瓦很重,老刁的兒子一個人搬有些吃力,我們不等老刁吩咐,早七手八腳和男孩一齊搬起石棉瓦,做出很吃力的樣子,把石棉瓦高高舉到老刁眼前。老刁的手一碰到石棉瓦,我們便輕鬆了。老刁說,辛苦了!辛苦了!我們臉通紅通紅,激動得小小的心髒一個勁兒亂蹦。

  火燒雲滿天,落日染紅湖水的時候,小屋仿佛雨後冒出的第一朵蘑菇,那麽小巧、別致。我們走進小屋看看,又走出小屋瞧瞧,一想到小屋的建成有我們的一份功勞,心就滿滿的。我們磨蹭著,舍不得走。老刁忽然想起了什麽,說你們先不要走,轉身進了小屋,在一擔行李中摸索。我們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的背影。老刁走出來,一雙大手捧著堆尖的花生。老刁把花生推到我們前麵,很客氣地說,辛苦了,沒什麽好東西謝你們,隨便吃點兒。我們在褲子上擦著手,久久不肯伸出去。最後,我們每人抓了一大把花生,麵朝湖水,坐成一排,嘴裏發出一片磕巴磕巴聲。我們吃了嫩嫩的花生,奮力將殼朝湖水扔過去。老刁和他兒子則把花生殼堆在腳跟前。我們看到,他們父子倆的臉是如此相似,湖水反射著通紅的夕光,夕光照亮他們飽滿黝黑的臉龐,一陣山風吹過,夕光晃動著,他們的臉也晃動著。

  我們回家時夜色已經浸進湖裏了。前腳才進家門,我們便迫不及待地講白天的事,沒想到大人的態度很讓人掃興,他們聽完後,要麽不發一言,要麽陰著臉說,小娃家曉得什麽!

  第二天,我們迫不及待來到湖邊。老刁遠遠望見我們,很熱情地朝我們招手,我們看到緊挨昨天蓋好的小屋,老刁和兒子又在蓋另一間,蓋好後,太陽還剩一大截。我們像頭天一樣,沒有立即走,我們的等待有了具體內容。老刁嗬嗬一笑,很豪邁地揮揮手,說算了算了,轉身進屋,又捧出堆尖的花生。

  就在我們大聲呸呸著,朝湖裏吐出花生殼的時候,一頭水牛大搖大擺朝湖裏走去,湖水很快淹沒了它的整個身子,一層層漣漪的中心是它昂起的大黑腦袋,它一邊悠然地往水深處遊去,一邊很響亮地噴著鼻子:噗突突-噗突突-黢黑的脊梁偶爾凸出水麵,乍看上去,還以為是傳說中巨大無比的魚王呢。我們對這種場麵早習以為常,這時候當著老刁的麵,心裏卻莫名地得意。三皮倏地站起,哈哈笑著,扔掉花生殼,朝水牛奔下去,一路上甩掉了衣服、褲頭,我們聽見他的光腳板啪啪拍打著草地,嫩草芽兒濺出綠草汁。接著,撲通一聲巨響,白亮的水花濺起。三皮細細的胳膊在水花中舞動著,腦袋葫蘆似的,浮起來又沉下去。三皮很快抓住一隻牛角,牛搖擺腦袋,哞哞叫喚,想要擺脫他。他不慌不忙,隨著牛的擺動調整身體,我們知道三皮在炫耀自己的遊泳技巧,更得意了。我們偷眼看老刁,不知怎麽回事,老刁板著臉,並不看我們。鬧騰得四周的水渾濁了,三皮才狗刨著水,身子朝後縮了縮,一隻手摟住牛脖子,一隻手拽住繩子,翻身騎上牛背,讓牛轉回頭,朝岸邊遊回來,一隻手高舉著,向我們大聲打招呼。我們也向他舉起一隻手。落日鋪滿湖麵,三皮瘡疤遍布的小身子熠熠閃亮。

  我們又偷偷看老刁,老刁嘴角抽動著,眼神茫然。老刁的兒子焦急地望著湖水,一隻手被老刁牢牢拽住了。

  三皮牽回自己的水牛,濕淋淋上來後,我們圍著他歡呼雀躍,聲音在大山之間久久回蕩,在湖麵激起細小的漣漪。老刁幹幹笑了兩聲,拍拍三皮的肩膀。三皮咧著嘴,一副討好的樣子。

  回到家後,我們不像頭天那樣對白天的經曆充滿表達的欲望,心裏頭悶悶的,對父母的疑問置之不理。

  我們再來到湖邊,沒看見老刁和兒子蓋房子,他們似乎不打算再蓋第三間房子了。他們在湖邊忙碌,一些粗大的鉤擔竹躺在身邊。我們靜靜看著,老刁和兒子吃力地拉著鋸子,竹子不時澀住鋸子,鋸子發出的鼾聲時斷時續,鋸口斷斷續續落下一縷縷淡綠色的潮濕粉末。老刁吃力地朝我們笑笑,老刁的兒子繃紅了臉。我們問老刁,你們做什麽?老刁不回答,把鋸子拉得山響,哢嗒斷開竹子,喘了一口氣,大聲說:筏子!

  我們的興奮是不消說的。我們隻在電視裏見過筏子。老刁紮好筏子,我們一致認為,老刁的筏子比電視裏的筏子更像筏子。筏子推入水中,我們誰都想擠上去,又都有點兒擔心,懷疑濕竹子能不能受得住我們。正當我們推推搡搡時,老刁從屋裏拿來一根細竹竿,一點,刷地一跳,身子穩穩當當落在筏子上。筏子蕩著,擴開一層層漣漪。老刁笑眯眯地說,成了!我們歡叫起來。但老刁沒讓我們上去,他把筏子蕩遠一些,望著我們,你們想坐筏子?他說。那還用說,我們號叫著。那你們得答應我,老刁沉吟著,今後不要讓牲畜下到湖裏,你們也不要到湖裏遊泳。我們沉默了。老刁又說,白水湖還是你們的,不過白水湖前頭就是滾石河,你們遊泳可以到河裏嘛。我們還能說什麽呢?

  我們一一上了筏子,小心穩住身子。最後上的是老刁的兒子。老刁說,海天,回去拿瓶酒來。我們這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名字。我們望著他弓著身子,緩緩爬上慢坡,走進屋子,出來時兩手空空,直到他跑到湖邊,我們才看到他P股後麵的褲兜插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驕傲地一閃亮一閃亮。老刁沒讓筏子靠岸,而是將竹竿向兒子一推,海天一伸手抄住了,像老刁那樣,竹竽一點地,刷地跳上了筏子。筏子劇烈晃動著,有人差點掉水裏,膽小一點的尖聲亂叫。

  花生沒了,老刁笑著說,今天喝酒!咚一聲揪掉瓶塞,濃白慘烈的酒氣彌散開。我們圍坐成一圈,輪流接過酒瓶。孫寶扭頭避讓著,貓頭搶過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臉色陡變,望著我們,眼睛潮紅,憋了一口氣,脖子梗了梗,眼角浸出淚水。三皮隻抿了一小口,猛一轉身吐了,狗一樣伸出舌頭,用指頭彈撥著。我們笑起來,海天厚厚的肩膀一抖一抖,老刁啪啪拍響大腿。整個下午,我們任由筏子在湖麵飄蕩。我們看到牛馬立在湖邊,仰著腦袋,吃驚地望著我們。牛羊越來越小,我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

  沒想到老刁和他的兒子海天竟然如此好酒量。老刁猛地立起酒瓶,喉結像一隻小老鼠一上一下,酒冒著泡兒,汩汩往下落。好半天,老刁才猛然翻過酒瓶,晃晃腦袋,悠長地歎了一口氣,抹抹嘴角的硬胡茬,搖搖殘酒,遞給海天,站起來,突然一聲長嘯,震得四周的大山微微顫抖。海天瞥一眼老刁,嘴角露出一絲笑,垂著頭,羞澀地抿起烈酒,一小口一小口,酒瓶就見了底。他兩手軟軟地搭在膝蓋上,仰起酡紅的腦袋,望著父親,眼睛濕漉漉的。

  我們被他們父子嚇倒了。

  二

  我們每天下午把牛馬攆到湖邊,韁繩係在大石頭上,保證牛馬不下到水裏,然後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鎖了門去湖邊割草,我們就在門前空地打牌。他們割了草,劃了筏子,到湖心去,滿滿兩籃草全扔進水裏,還往水裏撒飼料。起初,第二天還見得到頭天扔下去的草,漸漸的,那些草當天傍晚便蹤影全無了。我們沒親見他們往湖裏放魚苗,但知道湖裏的魚多了。我們以前經常到湖邊釣魚,釣起的多半是巴掌寬的鯽魚。老刁來後,我們明著不好意思釣了,隻好暗暗偷著釣,釣起的不再是鯽魚,而是羅非魚,一種生長迅速的魚類,它們厚厚的嘴唇總是咬得釣鉤緊緊的,一副永遠吃不飽的貪婪相。

  兩個多月後,我們躲在一個山坳裏釣魚被老刁發現了。老刁臉色一僵,隨即緩和了,原來是你們啊,他幹幹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麽人,好幾天見到水麵漂起死掉的小魚。我們很不好意思,紛紛站起,臉紅脖子粗,腦袋耷拉著。老刁蹲下去,看看我們魚桶,說不錯嘛,這麽多。我們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說什麽好。老刁抬起頭,目光從我們臉上一一滑過,你們要釣魚和我說一聲嘛。短粗的指頭捏住魚桶,晃了晃,心疼地說,你們釣了魚,大大小小都帶回去,不要又扔湖裏,扔進去也活不了。那以後我們明著暗著都不好意思釣魚了,隻有貓頭是貓托生的,隔三岔五還釣一釣。

  時間久了,我們喜歡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來晚了,總會很不好意思地對我們笑笑,說今天去的地方草少,還要解釋什麽,卻自己先紅了臉,囁嚅著說不下去了。我們喜歡和海天說話,其實多半是我們在說。我們說,海天,你和我們到村裏玩吧,海天搖搖頭。我們說,海天,你和貓頭較手勁吧。海天又搖搖頭。貓頭憤然站起,指著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臉望著他,很為難地笑笑。貓頭不依不饒,卷起袖子,捏著右手鐵疙瘩似的肌肉,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不隨男人,要比就比。我們都攛掇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卻隻是微笑著。貓頭氣得暴跳如雷,指著我們大罵。罵完我們又罵海天,你個包!你個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們的鼓動,還是受不了貓頭的叫罵,滿臉火燒,卷了袖子,說,比就比!即刻歡聲雷動。

  屋前有塊大青石。我們吹幹淨石麵,海天和貓頭麵對麵站定,手肘杵著石頭,手握手開始較勁兒。貓頭咬牙切齒,眉毛倒豎。海天麵無表情,眼神黯然。我們覺得貓頭氣勢很盛,又覺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後勁很足。輿論卻一邊倒,我們願意海天一舉成名,打敗不可一世的貓頭。我們大叫著,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貓頭一張臉繃成豬肝色,翻著白眼神,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們。海天也確實不負眾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頭上紮了根,緩緩往下壓。貓頭喉嚨“擴擴”響,白眼珠布滿血絲。我們的呼喊越發山搖地動,貓頭像一根輕飄飄的茅草,隨時會被吹走。眼看勝利在望,海天眼睛裏忽然一亂,貓頭直直盯著他,遲疑了一下,猛地將快要碰到石麵的手翻轉過來,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頭上。我們的呐喊夭折了,我們張著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氣揚的貓頭。海天傻子似的,站起來,望著小屋,低聲說:爹-

  我們回頭看見老刁站在門口,神色威嚴。老刁說,我說了多少次,不要逞強,要服軟,你聽進耳朵了?

  海天給我們每家送來兩條羅非魚。海天打開魚簍,讓父親母親選。一樣大的,他說。肥滾滾的魚躍動著,細細的鱗片和花紋閃閃發亮。父親母親問他,做什麽送魚來?他說,我爹讓送的。又問,你爹呢?他說,在上麵。再問,就紅了臉,大滴大滴汗珠沁出臉頰,見到我們,才稍微鬆了口氣,嘴角浮上一絲笑。父親母親拿了魚,留他吃飯,他連連搖頭,逃跑似的走了。我們看到碩大的魚簍壓得他微微彎下腰,似負軛的牛一樣抻著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魚簍還在滴滴答答落水,濕了P股,濕了大腿,P股和大腿部位的褲子藍得很深。

  我們來到湖邊,小屋前已圍了不少人。海天守著一隻黑塑料桶,桶裏有半桶羅非魚。孫寶的哥哥老黑大聲嚷嚷,怎麽不賣?怎麽不賣?海天神色困窘,說,賣的,等我爹回來。等不多時,老刁推著單車回來了,單車兩側綁著兩隻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於市場價五角錢的價格將魚賣給村裏人。不到一個小時,一桶魚賣光了。連續好幾天,煎魚的香味四處飄散,村裏饞嘴的貓們急得上躥下跳。

  我們不明白他們是怎麽抓到魚的,湖水看不出一絲渾濁。被我們問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東西,我們湊近一看,是一張眼很大的網。我們激動無比,一定要海天教我們怎麽撒網,海天囁嚅著,眼睛望向老刁。老刁很高興,揮一揮手說,去吧,再弄兩條魚上來。海天臉色舒展開,選了一張很小的網,帶我們上了筏子。我們盡量給海天騰出位置,筏子就顯得很擠。海天一隻手拽繩子,一隻手將網拋出去。動作靈活、秀氣,女孩子似的。網在半空翅膀似的張開,悠悠落下,提回來時,我們驚喜地看到,網裏蹦著不止一條魚。海天拿了大魚,小魚放回湖裏,抬起頭羞澀地望著我們。我們擁擠著,誰都想先試。這時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揮起我們,給我們一一排好順序。我們竭力學著海天的樣子,轉身,撒網,拉回來,嘩嘩全是水。貓頭扔了兩次,網回幾根草。

  湖邊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三個村裏的女孩子正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氣不打一處來,撩起水朝她們撒過去,水疲軟地落在我們眼前。她們笑得越加肆無忌憚。看到筏子撐過去,她們立馬後退了一截,又笑著,對我們指手畫腳。忽然,貓頭衝到前麵,褪下褲子,肚子一挺,衝她們撒尿。她們驚叫一聲,其中兩個蒙上了眼睛。另一個卻還往這邊撩,紅了臉,尖聲叫罵著。貓頭一扭頭,說,上!我們齊齊站成一排,齊齊褪下褲子。尿點又白又大,落在湖麵,激起一片悅耳的沙沙聲。叫罵的女孩子也被打敗了,我們聽到她打著哭腔,狠勁罵著流氓,和同伴鑽進鬆林裏了。湖麵響徹我們的笑聲。

  我們慶祝完勝利,一轉身才發現海天縮在後麵,臉紅成一隻煮熟的大蝦。我們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他。貓頭獰笑一聲,朝他走過去,手伸向他的褲子。可貓頭萬萬沒想到,他的手會被如此輕易擋開。我們一擁而上也無濟於事。筏子劇烈搖晃,快要翻轉時,海天忽然大叫一聲,我們嚇得毛骨悚然,一齊住了手。海天緊緊拽住褲腰,臉紅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彎下了腰。

  遠近幾個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個月有魚賣了。老刁每次抓魚,均會讓海天給我們幾家送兩條,賣給村裏的魚也一直比賣到市場的便宜五角錢。老刁正試圖融入這個村子。村裏每有婚喪嫁娶,請不請他都會到,到了還必定掛禮。村裏人掛禮都是十塊,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裏人還注意到,他掛禮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來他們父子是打算長久留在這個村子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人對他掛禮比別人多也有看法,認為多少有顯擺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說,他們父子掙大錢了,每次抓魚,給村長家送四條魚不算,還送錢。送多少錢呢?傳話的人神秘地擺擺手。但不管怎麽說,我們由衷喜歡每個抓魚的日子。

  每個抓魚的日子,老刁都會親自動手燒一道紅燒魚。老刁煎魚很有功夫,兩麵脆黃,肉一絲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澆在魚身上的作料,我們的父親母親從沒做出過那樣的。他用薑、蔥、蒜苗、辣椒、食鹽、味精,再加上好幾種天然香料和少許紅糖,先後和進熱油,文火慢慢熬,熬出一種杏黃色的糊糊。熬的過程中濃香不斷溢出,我們在老遠的湖邊就聞到了,禁止不住口水在喉嚨打轉轉。飯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塊大青石。菜就一大盤紅燒魚,外加一個清湯,湯麵漂著幾個亮亮的油花和幾段綠蔥,當然,一瓶白酒是不可少的。老刁給我們每人一雙筷子,指指熱氣騰騰的紅燒魚,說,吃!又說,不是吝嗇,飯少魚多,大夥兒盡量吃魚不要吃飯。我們巴不得,起初還假意客氣著,一會兒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卻不怎麽吃魚,特別是老刁,隻用筷頭沾了沾。他們的重點放在喝酒上,老刁豎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長長地歎一口氣,目光迷離,很舒服的樣子。海天接過酒瓶,低著頭,帶點兒羞澀,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別平和、安靜。我們吃得迅疾,如風卷殘雲,盤子裏很快露出幾大根慘白的魚骨頭,肚子飽得鼓脹了,動作慢下來,話也多了。他們還在喝,自顧自地,仿佛沒我們在場,你喝完遞給我,我喝完遞給你。這時候,我們看著他們酡紅的臉,又覺得他們不像父子,倒像親密無間的兄弟了。

  白水湖邊的草越來越少,我們開始攆了牛馬向遠處轉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背了大得嚇人的籃子到湖邊去割草。好馬快刀,草都是連土皮割的,他們身後的湖岸紮滿星星點點泛白的草根,待他們將湖邊割了一圈,原先割過的草長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難逃。雖說每月捕魚,可湖裏的魚似乎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能吃,兩籃子草扔進去,不過杯水車薪,一眨眼沒了。他們的臉印滿喜悅,也印滿疲倦。湖邊的草不能完全供夠,他們不得不轉戰他處。他們對四周沒我們熟悉,便問我們,哪兒有草,嫩草?我們一說,不消幾天,那地方的草光禿了。幾次以後,他們再問我們,我們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們和老刁父子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個燠熱的中午,我們看到他們父子背了籃子離開白水湖,到遠處割草去了,貓頭便躲在一個小山坳,摸出了釣魚竿。貓頭連連說,不能釣魚,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我們都笑話他,狗日的,貓托生的吧?他不屑於和我們打嘴架,盯著浮漂,專心釣魚。

  太陽炙烤著,藍灰色的天如一塊熱鋼板,腳底下石頭滾燙滾燙,青草卷曲著,發出焦糊的氣味,曬得頭昏腦漲的青頭螞蚱不時剪著紫紅翅膀,撲哧哧從身邊掠過,一頭紮進濃密的灌木叢。我們脫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聽見一連串水聲,扭頭去看,隻見孫寶已脫了褲衩朝水裏走,兩隻手鴨子一樣擺劃著。我們腦門冒火,厲聲罵他,狗日的,上來!又說,我們答應過老刁不到湖裏遊泳的。他轉回頭,皺著眉說,那貓頭釣魚你們不說?你們就曉得欺軟怕硬。我們又罵他,貓頭也罵,小狗日的,不說你兩句還不過癮了?老刁說過不讓釣魚嗎?說過嗎?孫寶沒話說了,嘻著臉說,遊一下怕什麽?遊一下也弄不死魚的。繼續往湖裏走。我們又急又氣,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閃著,越走越往裏。三皮氣不過,撲通一聲,撲進水裏。你等著,瞧我不抓住你!三皮是遊泳的好手,孫寶也不差,他們在水中追逐著,撲騰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濺濕灼熱的空氣,空氣嗞嗞作響。更多的人叫罵著,定要揪出孫寶,撲通撲通下了水。

  我們全下水了,大聲笑罵著,好久沒這麽痛快了。

  魚不時撞上大腿,我們嚇跑了所有打算咬鉤的魚,貓頭站在岸上罵,蹦起又跳下,朝我們扔碎石子,活像一隻被毒蛇咬了的狗。我們快活得笑岔了氣。貓頭無奈,爬上一塊大石頭,抖開褲襠朝我們撒尿。一線腥臊的尿從天而降,我們抹一把臉仰起頭,看到貓頭那黑黢黢的東西和洋洋自得的臉。我們正要嘲笑他那東西,貓頭慌張地抖了抖手,低聲說,起來,快起來!

  我們一直沒察覺老刁和海天在對岸。他們背著冒尖兒的青草,青草亂成一團遮住了腦袋。他們站著是兩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包,走起來是兩輛滿載青草的手推車。我們光著P股跳上岸,濕淋淋套上褲子,頭發滴滴答答落水,一個個狼狽不堪。再看對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兩輛青草車。

  我們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現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馬總到遠遠的山坡。回家卻不得不經過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猶猶豫豫,想舉手向我們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們低著頭,沿湖邊走,不往小屋看,隻看湖裏,看投在湖裏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著我們,我們走到湖水盡頭了,回頭還看得見滿湖燦爛的霞光裏他小小的身影。時間一久,我們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時間正把我們推離彼此,距離越來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魚那天,我們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著碩大的魚簍出現在院子裏,又紅了臉。父親母親拿了魚,又硬留海天吃飯。無功不受祿,他們說,每個月吃你們父子的魚,也該給我們個機會還你們。海天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我爹說,是我們……虧你們……你們本來就……在湖裏釣魚。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搜尋著我們的身影,我們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從房裏出來,見了海天,我們還未臉紅,他先臉紅了,垂著腦袋,聲音很低地說,一會兒來吃飯,一定要來!

  我們和老刁、海天又恢複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還要親密。但我們覺察出了這親密裏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

  三

  我們見到老刁愁眉苦臉蹲在湖邊,湊上去看,老刁手裏掂量著一條巴掌大的死魚。魚已死去多時,眼珠子發白腐爛,身上的鱗片大半脫落。我們掩了鼻子,誇張地扇著手,說老刁,你做什麽拿條死魚?老刁抬起頭,困惑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滑過,我們渾身發冷,說你看什麽?我們又不是魚。老刁很躊躇,嘴巴張了張,不說話,又低頭看死魚,喃喃自語,怎麽會死呢?這魚怎麽會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發現死魚了,那些魚總夾在岸邊的笮草叢裏,不翻開笮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讓海天隨自己到遠處割草,說你在湖邊割草。我們心裏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懷疑我們弄死魚,讓海天防著我們呢。不過轉個念頭又高興了,我們能趁機和海天玩了。最讓我們歡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裏扔青草,扔完後,臉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對著竹縫,聽魚來吃草。我們聽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魚群穿過四麵八方的湖水,每一條魚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許多條魚聚在一起,就發出成片的梭梭聲,恍若沉悶的雷聲。魚越聚越多,雷聲越來越近,也越響。雷聲漸漸消散,接著聽到魚吃草的唼喋聲,仿佛急躁的雨點打在塵灰遮蔽的路麵。我們忘記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滾沸的聲響中,感到驚恐、無助、憂傷。我們樂此不疲。

  老刁剖開一條剛死不久的魚查看了半天,“啊”了一聲,說我曉得了,我曉得了!我們疑惑地瞅著他,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我曉得這魚是怎麽死的了。我們問,怎麽死的?老刁很有把握地說,是打魚器電死的。老刁認為能使用打魚器的人不會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強力壯,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魚。

  第二天下午,我們見到海天後大吃一驚:海天背著一杆大槍!槍很長,立起來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讓槍斜著,槍口朝後翹,右手剛好按住伸到前麵的木質槍托。槍支管製前,我們見過氣槍。我們估計,氣槍不過有這槍的一半長。槍支管製後,我們好多年沒看到槍了,此刻,忽然出現的槍令我們熱血沸騰。但很明顯的,海天為自己背著這麽一支長槍不好意思。他見到我們,臉紅了紅,說是我爹讓我……他說,怕有人再來打魚……不是打人,隻是裝裝樣子。而我們並不在乎他們用槍做什麽,我們隻在乎一件東西:槍!

  貓頭摸了摸槍管,烏黑的槍管閃著沉默的光澤,仿佛燙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點光亮,說是真的,真槍!我們中起了不小的騷動,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豎起槍,讓細細的槍口指向天空。我們的手指久久滯留在槍管和槍托上。當孫寶的手伸向扳機時,海天及時製止了他。不能亂摸的,海天說,會響。孫寶尷尬地笑笑,手指在槍托上留戀了一會兒才縮回去。真會響?三皮很興奮。海天點了點頭。三皮羨慕地望著他,上子彈了?海天又點了點頭,又說,不是子彈,是鐵砂,這種槍不上子彈。我們很想讓海天開一槍試試,海天卻很吝嗇,不行的,他抱著槍說。我們覺得很無趣,再說,海天還是搖搖頭。我們沒辦法,目光卻禁不住在鬆林、湖麵搜尋靶子。有一隻雪白的鷺鷥落在湖麵的水葫蘆叢中,我們激動得氣喘籲籲,海天,有鳥!有鳥!海天順著我們的手指往湖麵看看,仍然搖了搖頭。他說,我爹會聽到槍聲的。

  我們知道不可能讓海天開槍了。水光雲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長。我們懶洋洋地跨上牛背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遠離了小屋。我們回頭望見湖邊有個小點,是海天背著長槍在徘徊。

  好多個日子,海天就這麽獨自一人背著長槍在湖邊徘徊,偶爾看見他在槍口插了一支淺紫的水葫蘆花。

  我們好幾天沒到湖邊放牛,不知道那支長槍是否起到威懾作用。村裏對那支長槍已然議論紛紛。有人強烈不滿,認為老刁給整個村子難堪,他一定認定了是村裏人用打魚器打湖裏的魚。說不定哪天,那槍就會撂倒誰-每個路過白水湖的村裏人都可能被撂倒。這類看法在村子裏最為普遍,不少人膽戰心驚,又特別氣憤,揚言隻要老刁那支長槍一響,打沒打到人,都會讓老刁嚐嚐自己的“辣子麵”。也有人對那支長槍表示出不屑,認為它根本不可能打響。從城裏打工回來的老黑說,那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我們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支長槍確實隻是擺設,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我們聽到後山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我們的父親母親驚恐地坐起,但聲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無痕,隻聽見雨水長久地敲打著屋頂,發出一片龐大的滴答聲。

  老刁陰沉著臉,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邊,神經質地搓著手心,汗垢搓成細條兒紛紛落下,手心通紅,好似剝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見到我們,臉上艱難地閃過一絲笑。

  老黑的父親孫鍋頭指著老刁,手指點點戳戳,向四周的人們看看,說大家評評理,大家評評理!他是什麽地方來的東西?說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長說賣,我們沒說賣,我們也沒得一分錢!白水湖是我們一村人的,不是哪個人的,不是他村長一個人說了算!你以為你神氣了?孫鍋頭圍著老刁繞圈子,老刁麵無表情,目光凝聚著,望著遠處的湖水。孫鍋頭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聲響,你有兩個錢就開始欺人啦?他激動地說,你就亂開槍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亂開槍,你是哪個?玉皇大帝?你就敢隨便開槍打人?突然,人群外麵傳來一聲撕裂爛布般的聲音。孫鍋頭的老婆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往湖裏衝下去,連滾帶爬,頭發衣服沾滿草屑和泥巴,高聲號著,不活啦!兒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這天小屋前實在精彩紛呈。老刁始終一言不發。海天已是滿臉通紅,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們盤問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原來昨晚下雨,他們睡不著,聽見湖麵傳來嗞嗞嗞的聲音,不像雨聲。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長槍開門出去,摸到湖邊,那聲音還繼續著。老刁幹幹咳嗽一聲,那聲音突地沒了。老刁問,哪個?一點回應沒有,朦朧中卻看見一個人背著東西立在湖邊。老刁又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厲聲道,再不說話我開槍了!就聽見咣啷一聲,一隻鐵桶倒了,一個人轉身飛跑。老刁大聲喊著,追了幾步,看不見人,豎起槍管,朝天開了一槍,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們急急問,努力掩飾著心裏的興奮。年少的我們都有些嗜血。海天搖搖頭。我們發現孫寶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麵。你哥呢?孫寶看看我們,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說,在家裏呢。三皮又說,我問他怎樣了?孫寶又笑笑,樣子很猥瑣,說沒事,在家裏躺著。三皮再問,他不答應了,掙紮著,說你們是一夥的?

  孫鍋頭和他老婆逐漸成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勸著他們,一些人掩著嘴巴竊笑。孫鍋頭臉上不再表現出難過的神色,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跳得高,叫得響,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來,巴望著贏得喝彩。老刁分開了人群,走到他麵前,咣當扔下一隻鐵桶。孫鍋頭一時愕然,看看鐵桶,又看看老刁的臉。老刁很客氣地說,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孫寶疑惑地盯著他的臉,拎起鐵桶,翻過來看到桶底用大紅油漆塗了一個“孫”字。村裏就他一家姓孫。是我家的,孫鍋頭說。老刁點點頭,是你家的就行。說著走出人群。孫鍋頭咣當扔下鐵桶,又蹦起來,指著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麽意思?老刁說,鐵桶是昨晚來打魚的人掉的,你幫忙帶回去吧。人群轟一聲大笑。

  看到孫鍋頭兩口子铩羽而歸,我們笑得筋疲力盡。有人學孫鍋頭說話,惟妙惟肖,孫寶跟著笑,後來那人又學孫寶說話,孫寶氣得抽著鼻子走了。我們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卻蹲在地上,望著遠處的湖水出神。我們的笑聲響徹雨後沉悶的天空,隻激起一陣小小的回響。

  老刁和海天仍舊不斷在笮草間發現死魚,老刁撈起一條條腐爛的死魚,痛心疾首,眉毛擰成刺疙瘩。可白水湖很大,靠他們父子倆,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頭硬發蓬亂如鳥窩,兩隻眼睛布滿血絲,連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著長槍在湖邊轉悠,氣勢洶洶好似一頭走投無路的野獸。我們看到長槍黑黑的槍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們玩,他的眼神飄忽渙散,見到父親時小聲小氣。我們感覺老刁也讓他膽戰心驚。他們仍嗜酒如命,與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後,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長長地歎那口氣了。我們總覺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種難以說清的缺憾,以至於一旁的我們吃起紅燒魚來也沒滋沒味。

  一個暴雨過後的早晨,老刁在湖邊發現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著那些用刀割斷的繩子,坐在湖邊發了半天的呆。傍晚時分,我們看到他拎著兩瓶好酒,從山上慢慢下來,垂頭喪氣進了孫寶家的大門,天擦黑時又垂頭喪氣出來。第二天我們在村裏見到老黑,發現瘸了一個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間好了,他拍拍大腿,眯縫眼睛斜著我們,見過諸葛亮嗎?他說,老子就是諸葛亮!老刁以為自己能,嫩著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敢跟老子鬥!昨晚不還照樣給老子作揖打躬,乖乖送上錢孝敬老子?他兩個指頭相互搓著,笑得一張臉越發黑了。

  我們很沮喪。我們見到孫寶,總不忘鼻孔裏哼一聲。孫寶也不願理我們,他說,我哥說了,你們等著瞧吧。

  老刁也讓我們感到沮喪,他那張豪氣的臉有了畏縮的樣子。三皮說,老刁,你那天到孫寶家……老刁眼神慌亂,顯然不願提起這件事,忙打斷三皮,說,不曉得白水湖最大的魚有多大,你們村不是說湖裏頭有魚王?

  四

  魚王的傳說不知哪年開始的。父輩們小時候聽祖輩們說,我們小時候又聽父輩們說,我們以後還會對那些很小的小孩說。魚王的傳說虛無縹緲,又實實在在,魚王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許多年後我們才知道,村裏人年輕時無一不找尋過魚王,又都一一遭到挫敗。有一天,他們忽然明白,魚王是沒有的,他們便長成這個村子最最普通的一員了。可等他們輾轉一個大圈子,又漸漸地認為,魚王是有的,他們沒緣遇見罷了,那時他們已經是老人,快要離開這個村子了。

  魚王月食時才出來,我們的父輩們說。月亮被天狗吞下,本來浮滿月光的湖麵黑沉沉的。魚王出現了,從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兩側滑落,嘩啦嘩啦響,最終有一小半身子浮出水麵,恍如一座小山。每次月食到來,滿村子的人走出家門,咣咣咣、當當當、叮叮叮敲響飯盆、臉盆、漱口的口缸等等但凡可以發出一點兒聲響的東西,我們一群孩子則抓了手電筒,沒命地往後山跑。看魚王去!我們氣喘籲籲打著招呼,激動而又不安。我們站在湖邊,撳滅電筒,膽戰心驚地挨著彼此,耳朵警惕地支起,等待那一片嘩啦啦的水聲。瞎了的月亮隱約墜在天的耳垂,月下的白水湖漆黑一片,偶爾有一隻水鳥呱啦一聲掠過,我們的心撲通一跳,低低罵一聲。膽子大的重又擰亮電筒,握一束光亮探向湖麵,漆黑的湖麵現出一些橢圓的光斑,並沒有魚王。我們失望地呆立著,褪下褲子朝湖麵撒尿,尿撒入湖水,蕩開一連串寂寞的細小回響。

  我們對魚王的關注不減反增。我們問,魚王的家在哪兒?父親母親說,在湖底龍眼裏。我們又問,魚王吃什麽?父親母親說,你們不見湖裏從來釣不上大魚?全被魚王吃了。我們的驚恐又添了一層,從此隻敢在湖邊遊泳。

  對魚王議論最熱鬧的是五年前的冬天。快黃昏時,我們在山腳看見傻子老飛一跳一跳朝我們走來,興奮地咿咿呀呀著。我們注意到他手裏捏著什麽東西,燦燦地反射太陽光,不時有一個耀眼的斑點晃到我們臉上。三皮笑嘻嘻說,老飛偷了哪個小媳婦的鏡子?拿來我瞧瞧。笑一下子硬在老飛臉上。老飛說我在湖邊撿的,一扭身把東西藏腋下。三皮“嘿”了一聲,說老飛還舍不得了?做出要搶的樣子。老飛哇哇叫,躲閃著要跑,不想一頭撞在身後的貓頭懷裏,被貓頭輕描淡寫奪了手中的寶貝。貓頭跳上一塊大石頭,納悶地瞅著手中巴掌大的東西。老飛嗷嗷叫,肥厚的大腳板拍起遍地灰塵,快要夠到的一刹那,那東西已飛到三皮手中。三皮嘬著嘴,也不明白那是什麽。三皮和貓頭敏捷地傳遞著那東西,老飛像一頭黢黑的公豬,嗷嗷大叫,在他們中間跑得滿頭大汗。三皮說,這是什麽呀,老飛?老飛呼哧呼哧,說,我不不不說!那東西又到了貓頭手中,貓頭說,是擦P股紙?老飛赫哧赫哧,說,你瞎瞎瞎!三皮又高高舉著那東西,透過它,黃昏的太陽好似冰下遊動的一尾紅鯉魚。三皮說,那是什麽?你說了我就還給你。老飛呼哧呼哧,說當當當……三皮說,真!老飛說,魚魚魚王!

  三皮不相信那是魚王的鱗片,但那確實很像鱗片。他沒把鱗片還給老飛。老飛一直追到他家,他關了大門,任由老飛在門外號啕。

  幾天後老飛失蹤了。隨後三皮發現桌上的鱗片不見了,才想起傍晚喂牛時聽到門扣響。村裏人打了火把找遍村子,人影沒見一個,又往山上走,火光逶迤,一直通到白水湖。冬天夜裏的白水湖極其冷寂,水麵不起一絲絲漣漪。人們的喊聲襯著偌大的湖麵,是那麽的渺小,孤零零地撞到對麵陡立的山崖,噗噗掉水裏,激不起一點兒回響。隻有孤獨的鳥兒在密林中發出一兩聲淒惶的夢囈,村裏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顫顫地舉了舉火把。火把像溫暖的小舌頭,很淺地舔開了一些些夜色。火光惴惴地照向水草幽密之處,隻照見執火把人的影子。火把們鼓起勇氣向更遠處的山坳延伸。快到達白水湖的龍眼處,人們很吃驚地看見一點光,麵麵相覷,相互鼓動著走近了,竟然是老飛!

  湖邊高高架著一堆火,幹燥的鬆枝劈劈啪啪爆響,鮮紅的火光塗紅大片湖麵。老飛麵朝湖水,叉開兩條腿坐著,一麵摳著腳趾間的泥垢,一麵傻嗬嗬地對火光笑。火光嫋嫋娜娜舞蹈著,也嗬嗬嗬笑。老飛臉紅彤彤的,在火光中輕微地搖晃著,平日呆滯的表情靈動飛揚。村裏人圍了老飛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著老飛。老飛目不斜視,似乎沒看見村裏人,仍一個勁兒對著火光傻笑,他嗬嗬嗬,火光也嗬嗬嗬。村裏人都起一身雞皮疙瘩,隻覺得腳底發虛,頭皮發麻,喉嚨發幹。僵持許久,一個膽大的說,老飛,誰給你燒的火?老飛目中無人,毫不理會,笑眯眯盯著火光。打破沉默後,那人壯了膽子,拍了老飛的腦袋一巴掌,大聲喊,老飛,你怎麽在這兒玩火!人們呆愣愣的,聽到他裝腔作勢的聲音冰塊似的迅速消融在溫暖的火光裏,猛然清醒過來,七手八腳,生拉硬拽起老飛。老飛醒轉過來,怔怔看著村裏人,頭扭向火堆對麵,打著哭腔嚷嚷:魚王!魚王!

  魚王給老飛燒了一堆火的事情很快在村裏傳開。不過多數人隻把這當作飯後的談資,並不相信。老飛那樣一個傻子怎麽見得到魚王呢?魚王還給他燒一堆火?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們說,連我們這樣的正常人都見不到魚王呢。不少年輕人對老飛見到魚王的事也持否定態度,不過他們認為問題不在老飛,而在魚王。他們說,根本就沒有什麽魚王嘛!隻有老人和孩子對魚王打心眼兒裏感興趣。我們圍了老飛打聽魚王的事,老飛卻昂著腦袋,隻說他把鱗片還給魚王,魚王燒了火謝他,除此再不肯透漏一言半語。

  第二年,老飛隨母親遷移到外地,我們再沒得到魚王的消息。

  海天對魚王的興趣超出我們的料想。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我們從來沒和海天提起過魚王的事兒,可那次老刁問起,我們說了後,他一直問個不停。魚王的那個鱗片是怎樣的?一塊巴掌大的魚鱗該長什麽樣?我們說不出個究竟,他隻好舉起自己的手,對著太陽看。他的手積聚了十多年太陽的能量,黧黑而厚實,指甲間嵌著永遠沒法洗掉的泥垢和草汁。可那手擋在太陽和他的眼睛之間,卻隱隱透出一絲絲光亮來。

  不單對那片魚鱗窮追不舍,他對老飛那晚上看到的景象更是沉迷。那晚上給老飛燒火的就是魚王?一定是的。他自言自語,不然誰會在大冬天裏給老飛燒一堆火呢?不曉得魚王是魚還是人,是魚的話是什麽魚呢?鯉魚?羅非魚?刺鱗魚?他自顧自地搖搖頭,似乎覺得這些魚都太過於平凡了,沒有一個可以成為魚王。可是什麽魚呢?他想不出來,我們更想不出來。如果是人呢?他繼續問,會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在岸上嗎?一定能的,不然怎麽燒火呢?魚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似乎想明白了,不由得露出笑容。那魚王一定是人了!如果是魚,那總會被網住的,但魚王從沒被網住。他下了結論。你們說,那天晚上會是怎樣呢?究竟在白水湖的什麽地方燒的那堆火?他充滿希望地瞅著我們。我們胡亂指了一個地方,他卻皺起眉頭,搖了搖頭,不對啊,他說,怎麽可能在那兒,那兒有那麽多笮草,旁邊都是淺灘泥地。他的目光在白水湖周邊漂移,湖水在耀眼的日光下銀光點點,恰如無邊無際起伏不定的亮白鐵皮。湖光在他的眼睛裏閃耀著。他的目光終於落在湖對麵最遠的一個岬角,高出湖麵好幾丈,後麵是青森森的鬆樹林。我擔保在那兒!他指著遠方朦朦朧朧的岬角說,那兒才是魚王燒火的地方。他的眼睛一亮,恍如在漆黑的眼睛的深處突地閃過一星火光。

  海天對魚王的追究越來越具體,一個個古怪的問題弄得我們張口結舌手足無措,漸漸地,我們有些不耐煩了,不斷支支吾吾,海天變成了自問自答,他的回答一點點地將一個真實、具體的魚王展現在我們麵前,我們仿佛看到魚王眼睛裏的自己的影子,奇怪的是,我們心底裏卻漸漸滋生出另一種情緒來。我們懷疑根本就沒有什麽魚王,那不過是大人哄小孩子的謊話罷了,怎麽能信呢?這麽一想,才發現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打心眼裏真正相信過魚王,這讓我們有些悵然若失,可也讓我們感覺一下子成熟起來了。我們就要成為大人了,不會再相信那些哄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海天再問我們關於魚王的事兒,我們一致改了口徑,假的,我們說,哪有什麽魚王呀!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海天愣愣地盯著我們,半天說不出話來,黑黑的臉膛透出紫來。老飛不是見過嗎?怎麽會沒有?

  老飛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所以魚王的存在成了很大的問題。可就是老飛回來,說真有魚王,我們也不會再信了,傻子的話能信麽?

  海天沒再向我們打聽魚王的事兒。我們時常見他一個人把割回來的草扔進湖裏後,呆呆地坐在湖邊那個岬角上,呆呆地注視著湖水,巴望著魚王有朝一日從水裏走上來,給他攏一堆火。夕陽西下,湖麵仿佛漂著一層油,被太陽點燃了,上百畝的湖麵火光熊熊,映照得四周青色的山巒微微晃動著,和透過紅色塑料糖紙看到的一個樣。海天在這日複一日、茫茫無際的火光中變得很弱小,一個小小的樹樁頭,執拗地栽在孤零零的岬角。

  五

  白水湖風平浪靜。老刁和海天不再背著長槍巡邏,那支長槍不知道被藏到什麽地方,我們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堅硬的槍管和槍托,海天總是微笑著搖頭。我們說,你讓我們看槍,我們讓你騎馬。貓頭的兩匹紅馬高腿寬肩,英姿颯爽,不安地打著響鼻。海天看看馬,淡淡地說,我不騎。

  最讓我們樂的還是捕魚。每到那天我們總起個大早,和老刁、海天劃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網撈起來,我們都為網中蹦跳的魚大嚷大叫。抓了魚,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們喜歡看老刁喝酒,喜歡聽他喝完酒後那一聲長嘯。可惜老刁的長嘯不再給我們英雄的感覺,他似乎隻是為了讓我們高興。我們幾乎把他也當成我們父輩的一員。

  最大規模的捕魚在去年年末。老刁動用了最大一張漁網,漁網差不多占了湖麵寬度的四分之一。又請了村裏的好幾個精幹小夥。老刁和三個小夥子在筏子上,抓了漁網的一頭,另一頭在海天和另外三五個小夥子手裏。筏子和人往一邊走,走得很緩慢,但每個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得很吃力。湖麵霧氣朦朧,太陽照耀湖麵,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閃亮的白鐵刀子切進豆腐。大霧緩緩消散,湖麵滿眼緋紅,波光粼粼,似有無數魚群在躍動。走著走著,魚接二連三往漁網後蹦,漁網上方閃過一條條優美的銀色弧線。我們盯著往後蹦的魚,發出一聲聲驚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這麽下去,魚要跑光了。越往後他們走得越沉,額頭掛滿汗珠,衣服脫光了,單穿一條小褲衩。陽光如水一般響動,如音樂一般流淌,洗濯著每一個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邊,裹著臃腫的花衣服的年輕女人們,不時低頭說笑,臉頰飛起一片輕紅,偷偷拿眼去覷那些凸顯著力量的筋肉。拖網的小夥子們的目光往岸邊瞟,大膽地從一個身子彈到另一個身子。身子裏用不盡的力量湧動著,變成一聲聲清亮的吆喝衝口而出,沉甸甸的漁網被拉得飛快。往後蹦的魚越來越多,一條比一條蹦得高,蹦得遠,長了翅膀的鳥兒似的。岸上圍觀的人從未見過這等景象,吃驚得張大嘴巴。我們想,完了,肯定什麽也撈不到了。網終於拖到岸邊,圍觀的人嘴巴張得更大了。誰都沒見過這麽多魚。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間和遠方有了關聯。村裏狹窄的道路擠滿從縣城和小鎮開來的汽車,汽車長龍從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後的小山,喇叭聲此起彼伏。七八歲大的小孩在汽車之間瘋跑打鬧,引得司機破口大罵。捕魚接連進行了三天,村裏的道路也接連擠了三天。三天後,整個縣都在談論老刁和白水湖了。他們說,白水湖真出魚王了,姓刁!自此外麵有不少人見了老刁就喊魚王,老刁總是拱拱手,說抬舉了,抬舉了。村裏隻有幾個人這麽喊他,多數人私底下議論,魚王?他也配?不過一個養魚的!

  第四天黃昏,老刁出現在我們幾家的庭院。我們看到父親母親受寵若驚,父親激動得舌頭打結。老刁,他說,老刁!豎起了大拇指。母親係著圍裙,剛下完蛋的母雞似的,歡聲笑語,走得呼呼生風。留下來吃飯!留下來吃飯!她連連說。老刁疲倦地微笑著,又抱了拳,向父親母親舉了舉,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是來請小東西上去吃飯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藝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吃得山呼海嘯,額頭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還那樣,不怎麽吃魚,隻是喝酒,喝得異常猛。我們才往肚裏稍稍墊了個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掛著笑,臉頰潮紅,靜靜盯著老刁。老刁滿臉潮紅,短粗的指頭顫動著。我們看到老刁眼中漸漸有了變化,眼黑和眼白漸漸變紅,變得透明,融為一體,悠悠的像兩朵小火苗,搖曳著,閃爍著,越來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後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輕輕一擱,抹了抹硬胡茬,長長歎了一口氣。歎息綿長悠遠,溫婉動人,感傷的歌聲似的傳到湖麵。湖麵靜悄悄的。我們舉著筷子,靜靜盯著他。

  六

  今年開春即落雨。雨點仿佛滾肥的灰白蛾子,亂紛紛撲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漸滿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許多法子泄洪,不少魚隨洪水而去,老刁也隻能歎息一聲。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溝小汊置了魚籠,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魚,心裏暗暗高興。幸好一過四月,天氣晴好,水陡然落了許多。老刁滿臉的皺紋剛舒展開,可誰也不曾料到,竟從此幾個月再不落雨。白天極其漫長,太陽紅得嗷嗷亂叫,趴在湖上方總也不挪窩。眯起眼睛,看得見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無數長滿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膚上,皮膚吱吱響,立馬聞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莊稼烤得蔫頭耷腦,還得從白水湖引水澆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著白水湖,每天湖裏有好幾架抽水機,突突突往外抽水。幾麵夾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個月,已經落到村裏老人們見過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熱鍋上的螞蟻,別人到湖裏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邊坐著。起初很熱情,遞煙遞水,感歎天如何幹旱。村裏人說,從盤古到扁古,沒見過熱天這麽旱!老刁說,從南闖到北,沒見過這麽日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裏人一到湖裏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邊坐著,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裏議論,他這是來看著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裏的水。這話一出來,人人氣憤。都說你老刁在湖裏養魚,得了多少好處,大旱天裏,抽你一點兒水救命要什麽緊?老刁不知道村裏人對自己有了看法,卻從他們臉上看出來了。他一到,別人眉毛一擰,扭過頭去,愛理不理的。老刁明白過來後,不到抽水處去了,心裏又氣又急,又實在想不出辦法。方圓幾公裏內,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隻有出的,沒有進的。

  夜裏酷熱,老刁讓海天先睡,自己摸一瓶酒出門,在湖邊轉,借著月光看水落到什麽地方,陡立的山崖上黏著不少曬成灰白色的螺螄。日益窄小的湖麵不時有黑壓壓的魚群遊過,像捉摸不定的影子。

  又過了一個月,白水湖已經不大像一個湖了,隻是一個小水庫。一些小魚幹死在湖邊的濕泥灘或苟活於泥漿中,不斷引來鳥兒啄食,弄得滿湖腥臭。殘存的湖水很渾,老刁知道是魚多水少,魚攪渾了水的緣故。老刁捕魚更勤更快,但水還是渾濁。到白水湖擔水的人經常舀起魚,手舞足蹈,歡喜雀躍,村子裏隔三差五騰起煎魚的香味。到湖邊挑水的人目的不那麽單純了,不少人不是衝著水,是衝著魚去的。老刁整天在湖邊轉悠,看見小孩摸水裏的魚還說兩句,看見大人卻不好意思開口。摸魚的人看見老刁,起初臉上還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小娃吵著要吃魚,來拿兩條回去,過兩天給你錢。老刁揮揮手,很慷慨地說,說哪家話,一兩條魚的事!到後來,見到老刁連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沒了,很大方地說,來拿兩條魚回去!老刁隻好幹幹地笑。

  老刁把孫鍋頭老婆堵在了湖邊。老刁冷冷地說,把魚放回去!孫鍋頭老婆說,你說什麽?我聽不清。老刁還是那句話,把魚放回去!孫鍋頭老婆立即哭喪了臉,說你不讓我挑水?我家地裏的菜秧快幹死了,你不讓我挑水?村裏那麽多人家種菜,你要村裏的菜全幹死了才高興?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對我兒子也要打躬作揖!老刁幾個月來窩了一肚子火,懶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輕輕鬆鬆從她肩頭卸下挑子,把兩隻鐵桶朝湖邊草地倒了,兩條手掌寬的羅非魚在草地上扭動著身子,劈劈啪啪閃著亮,很快蹦回了水裏。孫鍋頭老婆一P股坐地上,幹號著,你們瞧瞧,這是哪裏來的東西?不讓我們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湖裏挑水呀!圍觀的人都看到那兩條魚了,不過沒人笑一聲,臉上僵僵的,感覺光天化日下給老刁剝光了衣服。

  這天以後,老刁似乎預感到有事發生了。他眼窩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打算將魚幾網捕盡,可不是年末,並沒那麽大的市場。

  老黑借口澆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魚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來個年輕人挑了水桶到湖邊,他們並不挑水,隻把扁擔擱在湖邊歇息。我們也在湖邊,那些年輕人我們一個不認識。他們湊一塊兒議論什麽,有幾個離開了,剩下的幾個又議論一陣,脫了衣服褲子,拎了水桶往湖裏走,有兩個人手中還有漁網。我們一下子明白他們要做什麽。那時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遠處割草,情急之下,貓頭騎了紅馬跑出去了。貓頭很興奮,英雄一樣聳著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馬P股,嘴裏“駕駕”著。貓頭帶了海天回來時,湖裏已不止那十來個年輕人。

  原先離開的幾個人到處喊,抓魚啦,抓魚啦,哪個抓到歸哪個呀!人們聽到後愣了一下,馬上撂下手中的活,風風火火趕過來。山上、地裏、山下的村子,旁邊的村子都有人趕來,他們端著盆,拎著桶,跑得滿臉赤紅,一到湖邊,精神煥發,全然不顧泥濘,褲子來不及脫就衝進去。男人、女人包括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裏,體弱一點的在湖邊接應,在泥漿裏摸,會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來個同伴張了漁網,一半筏子,一半岸上,來來回回拖拉。偌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鍋沸開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滾、掙紮、沉淪。各種聲音亂成一片,有兩個人搶一條魚引發的激烈爭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發出的叫罵,還有孩子被大魚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馬,看見這幅景象,兩隻手痙攣般互搓著,嘴裏“啊啊”叫著,卻說不出話,兩眼一時滾滿淚水。

  老刁後麵趕到,一瞧這場麵,兩腿軟了,手不斷拍打著大腿。送我到村裏!老刁聲音顫抖著,緊緊抓住貓頭的手,送我到村裏!

  貓頭帶了老刁往山下趕,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種捕魚工具上山的人。整個村子關門閉戶,空空蕩蕩,人全到山裏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小賣部,往鎮上派出所掛了電話。又趕到村長家,村長家裏一個人沒有。他們再次回到湖邊,湖裏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邊,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抱拳舉了舉,扯著喉嚨,用陌生的方言喊,老鄉!老鄉!行行好!沒人聽他的,聲音如水滲入幹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頭,刷拉刷拉拖著泥水跑進湖裏,給每一個碰到的人作揖,大聲喊,老鄉!老鄉!仍沒一個人理會他。他發了瘋似的,抓住每一個遇到的人,對著人家的耳朵大聲喊,老鄉!老鄉!我給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一把推開他,繼續在水裏摸魚。無數的魚在渾濁的水裏蹦跳著,應和著熙熙攘攘的人聲。老刁跌跌撞撞,兩眼通紅,渾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終於在人堆裏找到了村長的小兒子,問明村長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長時,他從後麵撲上去,緊緊拽住村長的衣領,村長看也不看,一拳掄過來,回過頭才看到是他。老刁!怎麽是你?村長愣住了。老刁好似曆經磨難找到母親的孩子,撲突一聲,抽了一下鼻子,差點兒哭出來。又恨恨地說,你怎麽也在這兒搶……村長看著手上扭動著的魚,臉上發訕,說不出話。

  也就是這時候,派出所的人來了。派出所的小車根本開不上山,村裏的路已經給四麵趕來的大小汽車堵住。白水湖搶魚的消息如濃烈的魚腥味,己飛速傳開,連縣裏、鎮裏數著鍾點拿錢、穿絲襪打領帶的人也坐不住了。他們想方設法趕往白水湖,趕赴這千載難逢的盛會。半年前他們來過,這次是輕車熟路。派出所來了三個民警,他們站在岸上,望著眼前的一幕瞠目結舌。一個民警手伸到褲腰那兒,被另一個年長的民警製止了。不要亂來!年長的民警厲聲道,這種時候,你開了槍還想不想離開?年輕的民警囁嚅著,縮回了手。這時湖裏的老刁正揪了村長的領窩子,四處亂竄,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長力弱,給他拖拽著,又是泥又是水,嘴裏叫罵不止。正亂著,老刁瞥見岸上三個穿製服的人,歡叫一聲,拖了村長,不管不顧往外闖。

  三位民警看史前動物一般看著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開口說話了。泥人扔下村長,抱了拳,向他們舉了舉,哽咽道,你們算是來了!我是老刁啊!

  三位民警為了向老刁證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和老刁一起勸說了幾個人。在巨大的誘惑麵前,連他們也感覺到,自己的勸說是那麽蒼白無力。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髒,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說沒辦法了,老刁,忍了吧!老刁本來又矮又壯,此時渾身裹了一層厚厚的泥漿,就如一個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兩個窟窿,動了動,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衝去,出來時,手裏攥著那支長槍。派出所的民警還來不及阻止,老刁已經大步衝到湖邊,對著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陽,扣動了扳機。

  巨大的聲響帶來片刻寧靜。

  人們停下來,抬頭看看頭頂的天空。明亮的天空中漂浮著一小朵藍色的雲,正在緩緩升高,緩緩飄散。他們又轉過頭看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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