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寧
爸爸曾經答應在我十歲的時候就給我買輛自行車,而這個許諾直到我十四歲時依舊沒有兌現,他坐在洗腳盆邊看一張報紙,說:“馬路上太危險了,再等兩年吧。”我試圖與他爭辯,但是還沒有真正開口就已開始嗚咽,然後便是抽泣。那些日子我常常坐在那張逼仄的鋼絲床上抽泣,手指摳著羊毛毯上的絨頭,腦子裏一個細小的聲音卻執拗地哼唱著某天無線電裏的音樂。我傷心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無法開口把句子連貫地說出來,所以爸爸也始終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麽我對於一輛自行車竟然存著這般渴望,他隻以為我有心事,便坐到鋼絲床邊來,撫摸我的頭發說:“你有心事,就說一說。”我立刻抽泣得更厲害,眼淚蓋滿了整張臉,卻依然說不出話。
他究竟以為我是為什麽而抽泣呢?他總以為我需要一輛自行車,是因為我想要與阿槐一起騎車去上學。阿槐有時候到我家來做作業,但是一看到我爸爸就灰溜溜地收拾東西走了,他總是覺得爸爸討厭他,他們從不說話。有時候家裏會接到些不出聲的電話,爸爸就全當是阿槐打來的,他煩躁地把電話往旁邊一扔;若那些電話被我接到,有時候那頭會傳出一些音樂聲,我捧著話筒站一會兒,聽到爸爸的腳步聲,才把電話掛掉。我偷偷跟阿槐去看過一場電影,我知道在電影裏兩個人開始接吻的時候,他想要把手伸過來拉我,於是我便把手死死地插在褲子口袋裏,膝蓋因此而扳得僵直。我們早早地走了出來,在馬路上晃了一圈又一圈,走到離家近的地方,我們就走成一前一後,樹影稀疏,心驚膽戰。阿槐每看到一個人影晃過去都以為是爸爸,爸爸說他心懷鬼胎,而我覺得他心地善良,隻是有點膽小。
爸爸不知道有些地方比馬路更危險,比阿槐更危險。而我沒有辦法告訴他,我感到那麽羞恥,無法說出口。
“你感覺到了嗎?”小鏡問我,“你感覺到了吧!”一天,在遊樂園裏,夏天的傍晚,她攀到滑竿的頂端一次次地夾緊雙腿滑下來,樂此不疲,她朝我神秘地眨著眼睛,鼻尖泛著粉紅,並且邀我一同爬上那滑竿的頂端。滑竿被太陽曬到燙,而我除了掌心和大腿內側的皮膚被摩擦到發紅外,什麽都沒有感覺到,我不知道小鏡在問我什麽,我感到些許的不好意思,好像拂了她的好意,為此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倆都悶悶不樂。
那年小鏡十六歲,我十四歲。沒錯,我感到一種模糊的渴望,但這回事情直到很多年後我第一次與男孩躺在草叢裏互相撫摸時才真正懂得,成年的身體卻早已喪失了稚嫩的敏感,再也不可能因為一次滑落而顫抖,痙攣。閉起眼睛來,耳朵邊有那種想要發聲卻發不出來的聲音,皮膚繃緊,手指插進枯草,指甲縫裏皆是泥土。我想起那些不知疲倦的夏天傍晚,如若我與小鏡的友誼足夠長久,此刻我便會急切地想要與她分享,如她般慷慨。那時她說:“我教你怎麽做,你用雙腿夾緊那根竿子,就能感覺到了!”為了能夠讓我理解,她一次次地爬上去,滑下來,漸漸地她乳房和腋窩下的汗漬顏色加深了,她的鼻翼迅速地煽動起來,她不再看著我,濕潤的劉海沾在額頭上,雙腿抽筋般地糾纏在一起,腳尖繃直,再繃直。最後她滿足地躺倒在地上,再問我一次:“你感覺到了嗎?”
我無法知道小鏡要我感覺的是什麽,我也無法明確地向爸爸描述我所恐懼的是什麽。但是我知道它存在著,被擠壓在我的身體裏麵,它讓我憂鬱,讓我的乳房生疼,裏麵那顆核桃大小的腫塊讓我常常覺得,活不到下個星期了。
我隻跟小鏡說過公交車上的事情,算是報答,因為整個夏天她都邀請我去兒童樂園爬竿,回家時她卻因為無法從我這兒得到任何共鳴而顯得鬱鬱寡歡。於是我拿出一個秘密來與她交換:我絕對不想再坐公交車了,因為男人們摸我的P股。
叫我怎麽說出口。“男人”、“P股”,想到這兩個詞語要從我唇齒間滾動出來,我就想要緊緊地閉起嘴巴,咬緊牙齒。他們肆無忌憚地在擁擠的公交車裏摸我的P股,大部分時候是隔著衣服的,有一次卻有一隻粗糙的手把我的運動衣從褲子腰帶裏扯了出來,老繭直接摩擦過腰間,所幸這時公交車靠站了,我拚命地要擠過人群,而那隻手不甘心地在我腰間重重摸了一把,幾乎蹭出一塊烏青來。幾個在夏天裏也不剃腋毛的中年女人在我身後破口大罵,我跳出這節魔鬼車廂,發現運動衫的拉鏈上還勾著一截斷了的毛線,然後公交車就噴著濃黑的煙霧開走了。
我常常走特別長的路回家,傍晚,所有的公交車都擠成罐頭,身體貼著身體,我從車上逃下來。有時候其實根本沒有什麽事,隻是胳膊撞到我的乳房,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摩擦到我的P股,而我沒有辦法分辨哪些是可怕的,我如此驚懼,也不知道正在害怕的是什麽。
小鏡聽完以後就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我恨她這副得意的模樣,就好像她什麽都懂得。她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不要讓男人碰你的那裏。”這我也懂得,可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能碰,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加重了我的罪惡感,我知道這事情很糟糕,可是實在無法想象它將壞到什麽程度去。在那個以為接吻就會懷孕的年紀裏,我逗留了過分長的時間,以後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想,如果媽媽還在,我會告訴她嗎?就當她是個可以耳鬢廝磨的朋友,我會告訴她,然後求她給我買輛自行車,讓我再也不用走路回家了嗎?我隻知道,如果她在,事情會好辦很多。爸爸隻會在我第一次來例假時,把正要走出門去上學的我拉回來,拿出一件他自己的男人外套叫我披上,我不肯,他就暴怒,不給我機會辯解。我不得不披著這件蓋住P股的男人外套去上學,一路哭泣,直到上廁所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血早就滲到了褲子外麵。可是我不知道哪個讓我更難過一些,褲子上的血,還是過分難看的男式外套。
我告訴小鏡這些事情以後,她陪我走過幾次路回家,她有輛自行車,可不會帶人,她說要學的,總是學不會。爸爸看到小鏡就會高興,他喜歡小鏡偶爾住在我家裏,這樣他有時候便可以在單位裏過夜。那些晚上小鏡都在我家裏翻箱倒櫃,但是幾乎沒有什麽收獲,她問我:“你爸爸就沒有那種錄像帶的麽?”我想了想或許是有的,因為他有一隻鎖起來的抽屜,他每次帶武打片的錄像帶回來,總有另外幾盒是沒有寫字的,他用報紙把它們包起來,很快就消失不見。最後小鏡還是從我爸爸的櫃子裏翻出一條女式的內褲來,那條內褲大概已經在這兒放了很久,墨綠色的蕾絲花邊,在腰間釘了一顆假的小鑽,聞起來一股樟腦藥丸的氣味。小鏡說這內褲屬於我爸爸的女朋友,而其實我也並不覺得它可能會屬於媽媽,但是我為爸爸狡辯了一番,整個晚上我們倆又都悶悶不樂。
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在廁所裏刷牙,聽到爸爸在屋子裏打電話,於是我把廁所門打開,爸爸在電話裏說他晚飯吃了什麽,問那頭的人你吃了什麽,又說他現在正在看電視,又問那頭的人你在做什麽,最後他說你要不要我來看你,晚上我來看看你。我那時突然失控,我忘記嘴巴裏還滿口的薄荷泡沫,直愣愣地走回屋子裏,看著爸爸。爸爸握著電話,沒有掛掉,我們就發了會兒怔,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先掛了,然後他對我說,你去把長褲穿上。就這樣,他都沒有看我一眼。
“你不正常。”小鏡對我說,“你要去談戀愛,跟你爸爸一樣。”
“我不要。”
“阿槐不是喜歡你嗎?”
“我不要!”
“笨蛋,你跟他談戀愛,你就不用擠公交車了,他可以用自行車帶你回家。”
如果阿槐知道我跟他談戀愛是為了讓他騎車帶我回家,他絕對不會原諒我,但是誰在乎原諒不原諒這回事情呢?以後我也不會原諒爸爸,而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我跟阿槐的事情不值一提,他隻是每天清晨都在一個路口等我,於是我從家裏早早出門,坐上他的自行車,放學後他再把我帶回這個路口,我再走回家。他跟我說談戀愛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有點沮喪,而我不用再擠公交車了,我有點顧不上他。他給我寫了張小紙條,我翻課本的時候才看到,上麵大概說他想要緊緊地抱住我,我記得他用了一個感歎號,或者是兩個。我把紙條給小鏡看了,她就嗤嗤地笑,那些詞語依然讓我恐懼。“抱”、“緊緊地”,這讓我感到阿槐像是個陌生人,我比較喜歡在電話那頭不出聲的他。他曾經給我放一首《在鑽石天空下的露西》,那是他從電台裏錄的,放了一半的時候就突然沒有了,他也沒有再繼續找盤新的磁帶放下去,我們倆就這樣靜默著,嗬出來的熱氣噴在話筒上,後來我手心都出汗了。
小鏡說阿槐跟她抱怨,說我不願意與他接吻。我的確不願意與他接吻。
我對小鏡說:“我不想出什麽事。”
“會出什麽事情?”她揶揄地看著我,仿佛準備好了我說出的答案必定是可笑的,她便會再次笑倒在地上。就好像我第一次長出腋毛時驚恐地舉著胳膊給小鏡看,我一直以為那應該是爸爸身上的產物,是男人才有的,黑簇簇。於是這次我決心不說,因為我並不知道那些事情是怎麽做的,我也不知道公交車上,男人的手伸進我的衣服裏麵到底是想要做什麽。我感到乳房裏的那顆硬核桃疼了一下,有一些無法入睡的夜晚,我學習撫摸自己,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得要領。
阿槐,他們,他們在索取的到底是什麽?
於是星期六的下午,趁著爸爸在午睡時,我摸了他放在褲兜裏的鑰匙去重新配了一把,打鑰匙的銅屑濺到了眼睛裏真疼,那個老頭起勁地跟我說對不起,而我隻是忐忑不安,緊張到肚子都疼了起來。我知道我想要懂得的事情大概就在那些錄像帶裏,這種願望突然變得如此迫切,竟然連帶出許多肌膚的渴望來。那枚新到燙手的鑰匙就被我藏在沙發的夾層裏,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忍不住去撫摸這枚鑰匙,因為從未被使用,它的齒型還是磨手的。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在夏天的兒童樂園裏也出現過,但是無法說清楚,我想起阿槐在小紙上寫得那些字句。“抱”,“緊緊的”。字字灼心,我不得不狠狠閉一閉眼睛,把他穿著黑色牛仔褲,單腳撐地,騎在自行車上的樣子徹底甩開。每回我從他的自行車上跳下來,他就是這副樣子,瘦削削的,像隻孤獨的螳螂,我都不敢回頭去看他,走得飛快,唯恐在他的目光裏逗留時間一長,就被那股灼熱的氣焰燒傷。
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那些錄像帶,因為爸爸總是在。每個周末,每個夜晚,逼仄的房間也讓我完全沒有辦法在半夜三更偷偷打開錄像機來。我隻是趁他在洗澡的時候打開過那個抽屜,抽屜裏放著戶口簿、存折、裝在信封裏的發票,和錄像帶。
我再次感到肌膚強烈的渴望,是種走投無路的知覺。
倒是也在抽屜裏看到一封很早以前的信,跟些黑白舊照放在一塊兒,看日期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媽媽寫給爸爸的,語氣平淡,大意是說他們本來星期三約好去看電影的,現在她有事情不能去了,但是她明天可以去見他,因為她要去他家那兒的裁縫鋪裏取一條做好的裙子。不知道爸爸為什麽保存著這封信,我想,我以後會不會也這樣與阿槐說話,那麽平淡,那麽無聊。
周末放學回家,卻看到那枚光澤過分強烈的黃銅鑰匙被爸爸醒目地放在茶幾上,房間裏散發著一股消毒藥水和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那些很久都放在不應該的位置的物件,都被挪回了原位,沙發上鋪了層新的鉤花毯子。
爸爸從廚房端著盤炒雞蛋進來,看到我,就把鑰匙朝我砸過來。我沒有躲,砸在了我的右側額頭上,我感到大難臨頭,所以不能躲。
然後爸爸痛心疾首地想對我說話,但是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張嘴,找一個合適的句子,又搖頭,又歎氣,我等待著,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怎麽那麽下流?”
接下去他說了很多話,他說起媽媽,我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麽,他大致在說如果媽媽在的話就不會這樣,他說他不想幫我買衛生巾,他說很多事情他沒有辦法跟我說,他又說今天本來小姚阿姨要來的,但是現在他不讓她來了,他不知道該拿我怎麽辦,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去應付另一個女人了。
而我再一次地,還沒有開口辯解就開始抽泣,越來越劇烈地抽泣。我們坐下來吃飯,我還在哭,眼淚掉在米粒上,掉在涼掉的炒雞蛋裏,電飯煲裏煮出來的僵硬米粒哽在喉嚨口,我咳嗽,狼狽不堪,傷心欲絕,我覺得委屈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看過那些錄像帶裏的東西,以後我也再不會有機會看了,我有一萬個為什麽要問,我不能問爸爸,可是這幾天來盤桓在身體裏的劇烈渴望突然就消失殆盡了,找不到痕跡,像一場驚悸醒來的夢。
我含著飯,滿臉的淚水,我不知道小姚阿姨是誰,後來又想那大概就是電話那頭的女人,於是我含糊不清地問爸爸:“那麽小姚阿姨以後還來麽?”
爸爸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筷子彈到地上,他看起來像是再也不願意與我說話了。我想起初潮的那天把換下來的內褲扔在廁所的臉盆裏,晚上我在被子裏看書,爸爸走進來把那條內褲扔到我的麵前,什麽話都不說,也是這樣,仿佛再也不願意與我說話,我覺得有什麽東西,把我們倆隔得特別遠,特別遠,我也覺得他再也不可能給我買輛自行車了。
星期一的清晨我比平時早一點走去與阿槐相約的那個路口,阿槐已經在那兒了,他套著件白色牛仔衣,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已經是秋天了。我朝他走過去,他卻驚恐地望向我的身後,然後驚慌失措地開始踩自行車踏板。我朝他揮手,對他叫:喂,等等,但是他一溜煙兒地消失在我麵前霧蒙蒙的馬路上。於是我回頭看,看到爸爸,他就垂頭喪氣地站在我身後,他的手裏拿著條掃帚,是在馬路邊上垃圾車上擱著的掃帚,現在他把掃帚扔掉了,他傷心地看著我,他的眼神讓我感到我的身體的另一半也死掉了。
他打了我一巴掌,在馬路上,這是我記憶裏他第一次打我。
“你怎麽那麽下流?”他說。
“我沒有。”
“他怎麽你了?”
“給我買輛自行車吧。”我央求爸爸,我央求他給我買輛自行車,一輛小小的自行車,一輛同學們都騎的自行車,我隻是想要輛自行車。爸爸注視著我,我想他再也不會相信我了,而我也再不會相信他了,他的承諾都是假的。他說:“快去上學吧,一會兒車子該擠不上了,自行車的事情回家再說。”我的一半麵孔還是火辣辣的,我用舌頭舔著右顎下的那塊牙齦,那兒好像出血了,可是這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災難的日子又要開始,我不會再原諒爸爸,我知道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跟我提起自行車的事情,或許他也不會再提起小姚阿姨的事情。他隻以為那些我晚歸的傍晚,我都是在與阿槐或者其他哪個男孩鬼混,他說他總有一天要打斷那些男孩的狗腿。其實我隻是站在車站等待一輛放站的公交車,大部分時候沒有,我就走在路上,走著走著傍晚就過去了,天就暗下來了。
這天我沒有再與阿槐說話,我在走廊裏看到他朝我走過來就轉頭走了,放學後他推著自行車跟在我後麵,一副永遠不離不棄的傻模樣,我在想早晨他為什麽要逃走,他這樣讓我覺得特別猥瑣。我很想告訴他為什麽我要跟他談戀愛,但是我膽小如鼠,而且那些小紙條裏的字句再次灼熱地跳躍起來。“抱”,“緊緊地”。我真下流,是的,爸爸沒有說錯,這一切讓我覺得真下流。我在公交車站台上站了一會兒,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阿槐朝我走來,滿懷渴望,我能夠感到他的渴望,他想要抱住我,緊緊地,並且與我接吻。我想起小鏡告訴我他說的話,覺得阿槐真的是要走過來,與我接吻。
於是我飛快地跳上輛進站的公交車,車門粗暴地關上,我從窗戶縫裏看到他空張著嘴巴,像是要譴責,又這麽如泣如訴。我真不想再看到他第二眼。
公交車散發著久違的、臃腫身體的氣味,我站在駕駛員身後的橫杠邊,把書包擱在發動機上,但是駕駛員粗暴地讓我把書包移開,說遮住了他的反光鏡。我往後縮,縮到一隻粗糙的男人的手的旁邊。我敏感地收縮起所有的毛孔,心裏絕望地哀號。
這隻手扶住了我的腰,這隻手把我的衣服拽出來,我已經在外套裏穿了一件毛衣了,那隻手不厭其煩地拽著,摸索著,插進我的皮帶扣裏。我覺得疼,它的老繭蹭到我的皮膚,我用指甲掐它,但是它沒有退縮。我想起的全部是爸爸的臉,他傷心的臉,他的皺紋,他的一點點白頭發,他傷心的話我就會想死,所以我沒有喊,我絕望地用指甲掐那隻粗糙的,下流的,手,用盡力氣,最後我覺得指甲都要斷了,可是它粗暴地揉捏我,那裏。小鏡說不要讓男人碰你那裏,但願她隻是開了個玩笑,就好像無數個她對我開過的玩笑,最後她哈哈大笑地拍著大腿,但願這也是個玩笑。
我覺得兩腿間像被一把裁紙刀劃過,疼。
車子遲遲不到站,到處都是紅燈,昏黃的人流,騎自行車的人。
我仿佛花了最長的時間才回到家,可是爸爸已經平靜了,他坐在沙發裏看新聞,像是完全忘記了早晨發生的事情。我戰戰兢兢地走去廁所,不敢抬頭看他,而他也沒有看我。然後我坐在馬桶上,把內褲褪下,看到有點點滴滴的血,不是紅色的,是咖啡色的,我從櫥裏找衛生巾,衛生巾都是爸爸買的,他每次都記不住我需要的牌子,買了好多,花花綠綠的,全部都不是我要的。我拆開一包,才感到腿在顫抖,我又打開自來水龍頭,我覺得該洗一洗,可是水就這樣白花花地流了很久。
那是我最最悲痛的一個晚上,最後我坐在廁所裏給小鏡打電話。小鏡已經快睡著了,她在床上聽陳百強的歌。我握著話筒對她說:“明天出去玩麽?”
“去哪裏?”
“我們去兒童樂園吧。”
她頓了頓,我想她一定是笑了,因為緊接著她對我說:“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啊,穿裙子都嫌冷,我們為什麽還要去兒童樂園呢?”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她一定也因為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麽而感到好笑,打開的透氣天窗裏,吹進來的風涼颼颼的,現在是秋天了哎,那個可以去兒童樂園的季節已經毫不留情地過去了。
選自《鯉》,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