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X
曲折的愛人
有個小偷,精通折紙的手藝,在不幹活的日子裏,他用幾張薄紙能折出花鳥蟲魚,山巒大廈。有個折紙師,常偷東西糊口,在不幹活的日子裏,他妙手空空,予取予求。
沒錯,這兩者是同一個人。他的過人之處是偷竊還是折紙的技巧,全取決於你怎麽看:他折紙不僅是手工作品,還是吃飯的工具-用一張紙兩頭夾住一捏,就能把一隻鼓鼓囊囊的錢包折進紙裏,扁扁的沒有厚度,如此這般的五十個錢包都能疊起來放進一隻他自己的錢包裏。戒指和項鏈、現金和提包、昂貴的皮草甚至是公文箱,都可以被一張紙折進去,當他需要的時候再次打開,就又恢複原樣。
他絕技如此之巧妙,以致活物都能折進紙裏。他的寵物貓Coco從不擔心無人喂養,因為他總能在上衣口袋裏帶著它;大個的黃蜂和蜘蛛、醜陋的壁虎、色澤鮮豔卻無毒的玉斑錦蛇,是他常帶著用來嚇唬女士、製造混亂的幫手;有一頭馬戲團的小象曾讓他著迷,隻可惜他一時沒帶合適大小的紙。他甚至能把“花神”裏最鍾愛的黑咖啡隨身帶著長途旅行,在火車的硬座上變出一隻熱騰騰的杯子,喝完後也不留什麽讓人打掃。
有一位小姐,來自大城市。久未見麵的父親死於絕症,給她在小鎮留下一筆房產,她在這裏小住,整理遺物,思念死者。小鎮裏沒有深宅大院,從門前的花園或屋後的車道都能望見窗戶:小姐相貌出眾,鄰居們不過借著送報紙的機會攀談幾句,更多害羞者寂寂無聲,隻有最敏銳的家庭婦女和野貓才能看出端倪。
小姐是名教師,小鎮的逗留不過是一個假期長短。她早已屬於城市,不太可能重歸故裏。與仰慕者一樣失望的還有房產掮客:她自豪於自食其力,不想也不用賣掉浸泡了記憶的老宅。
年複一年,小鎮漸漸興旺起來,漸漸有了城市的樣貌。當初的鄰居換了一茬又一茬,搬去的地方或好或壞。老宅還在那裏無人理睬,小姐再也沒有回來。
某天一個與她酷肖的女孩來到這裏,僅存的老人斷言這一定是她女兒。她沒與任何人多交談,拿出鑰匙打開老宅,清理屋中的種種,如三十年前有人做過的那樣。
屋前的信箱裏塞滿了廣告,電力公司的催款單、疏忽的稅局留下的通知……隻有很少幾封個人信件。最早的信封都已發脆,好奇的女兒打開其中一封,郵戳上蓋的日期是三十年前媽媽離開小鎮的第二天。
信紙上一個字都沒有,但跳出一個青年。
“你好,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我……我愛你。”
他說話輕聲細語,如同睡了一長覺剛醒來般羞澀,絲毫看不出是個小偷。
王室教育
公主誕生時,國家正處在與鄰國戰爭的第十個年頭。國王年方二十,是最近十年中的第五任君主。他的祖父、父親與兩位兄長,分別死在劍刃、弓矢、火藥與巫術之下-或者說衝鋒、埋伏、詐降與暗殺之下,才把他推上了王座。
之前國王從未當過父親,此後也再無子嗣。公主是他快樂之源,在戎馬倥傯間隙,他對女兒寵愛有加。長年征戰使經濟凋敝,但古代傳說與異邦新聞裏一位公主所必需的首飾、披肩、晚裝和舞鞋,她一樣也不曾短少。她唯獨缺少男傭,這倒是真的-成年男子都在這個國家他們唯一可以在的地方:戰場。而從小照顧她長大的奶媽,也身體強健,頗懂得舞刀弄棒-她是獵人的女兒,老國王在鄉村救下她時,她已擊斃了殺死她丈夫的匪徒中的一個。
公主伴隨著戰爭長大。國王像所有獨生女的父親一樣,不忍心讓她了解世界的殘酷。奶媽和家庭教師秉承這一旨意把公主帶大。天空中的火光和煙霧,被他們描述成了晚霞;戰鼓和炮聲,則是宴會的伴奏樂聲。
“天空為什麽變成了這個顏色?”
“那是太陽的碎片,晚霞的兄長。”
“哪裏來的那些黑煙?”
“烏雲被風撕扯成了這樣。”
“那咚咚咚的聲音是什麽?”
“他們在排練音樂,好在節日演奏。”
“那突然炸響的轟鳴呢?”
“那是禮炮,宴會開始了,主人在召集賓客。”
“從城門進來的那位騎士為什麽滿身鮮紅?”
“因為他剛參加完婚禮,那是現在流行的化妝。”
“那個老人眼睛上為什麽蒙著紗布?”
“他在和孫子玩捉迷藏。”
“天啊,那人的腿是根木棍。”
“他是伐木人的兒子,中了森林妖精的魔法。”
“他們叮叮當當的在幹什麽?”
“那是一種遊戲。”
“他們手裏閃閃發亮的是什麽?”
“那是遊戲的道具,用它碰到對方多的人就贏了。”
“為什麽大喊?”
“那是遊戲規定的台詞。”
“有一個人倒下了。”
“他是輸家。”
“贏的人為什麽也倒下了?”
“因為有新的人加入進來玩-這遊戲沒有贏家。”
當時在這個國家生存的人,每一個都習慣於火光、硝煙、武器、血腥和死亡。隻有公主的觀感和他們不一樣。身邊的人用欺蒙話語,把這些殘酷場景包裹成了日常。王國裏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憂懼中,隻有公主過得無憂無慮,內心平靜舒暢。
和平的曙光來臨得符合邏輯。鄰國的王子與公主同年,也終於到了授劍的年紀。作為一名父親,這時候可以做兩件事:把兒子派上戰場,等著某天有人用長矛把他刺透;以及為他尋一位門當戶對的妻室。同樣再無其他子女的鄰國國王,急著為愛子做到後者,並決心規避前者-把仇人的女兒變成兒媳就能一舉兩得。
媒人並不好找:友好鄰邦的君主們都趁這兩國間的長年戰爭大發其財,對這異想天開的和親不甚支持。唯有一位曾居相位的老主教願擔當重任,來往於兩國間傳達善意,替彼此把疑慮打消。
國王對這求婚頗感躊躇,倒非因為他不熱愛和平,而是他不想讓愛女的終身幸福成為締結和約的工具。一次戒備森嚴的王子來訪打消了他的疑慮,公主在見到那同齡人的一刻起就再沒移開過眼睛,他們彼此注視的熱度讓主教的言辭都顯多餘。
定下婚期的那一刻兩國戰士放下刀刃,絕大多數男人歡呼起來,一部分老兵對突然赤手空拳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另有少數人為積年舊恨將會預報無門而沮喪;女人們流淚互相擁抱,慶幸丈夫和兒子最終幸存;未婚的少女顯得尤其活躍,對敵國青年的長相頗感好奇;隻有那些寡婦未曾露麵,她們已聽說主教為雙方亡靈舉行的安息彌撒。
對兩個遭受長期戰爭之苦的國家來說,公主與王子的婚禮顯得過於奢華。但驟獲和平的人們急欲表達對兩位青年“恩人”的感謝,出錢出力,大大減輕了國庫的負擔。見風使舵的鄰邦紛紛派來賀使,有些君主甚至親身前來,以表達對新人的祝福,實則對這善戰兩國新生的聯盟關係暗懷疑懼。
而全能的主決定了他們不用擔心很久。
婚禮的當夜洞房傳出叫喊。久經沙場的人們很快辨別出那並非出自兩個快樂的靈魂,而是一個將死之人。兩國官員在場,人們撞開房門-新娘手執刀刃,血染婚紗,而新郎已倒臥於血泊之中。
短暫的和平與陰謀斬斷王室血脈的“妖女”一起被迅速宣判了死刑。聽審者隻為國王傳回了一句公主哭泣著說的話:我隻是想和他玩個遊戲。
是的,她隻想玩一個從小就不斷見到人玩,卻從來沒有機會參與的“遊戲”,用刀子和身體跳舞的遊戲。在公主所受到的教育裏,並沒有比“遊戲”更尖銳的東西。但在鄰國的審判席上,這樣的辯解無人願意相信。
一切回複到了以前的樣子:天空布滿火光硝煙,戰鼓和炮聲常響,許多人受傷殘廢,更多人丟掉性命,但所有人仍然回到習慣的刀劍遊戲裏,樂此不疲。
浴室裏的龍
從前,有一條龍是另一條龍的兒子。父子倆從別處搬來,新居隱沒山間,一條河穿行於山穀,是他們的浴場。有人說龍寸步不離財寶因而接觸了太多金屬,有人說它們的巢穴充滿岩漿和硫黃,更大的可能是種性使然-它們的洗浴常會毒死河中魚蝦。毒素甚至順流而下,讓下遊湖泊裏的生靈也遭了殃。漁民們祖祖輩輩居住於此,靠水吃水,對這突如其來的厄運缺乏準備。
水邊的人們心思靈活,很快搞清楚了災禍源頭所在。但當權者不可能為這偏僻之處興師動眾,更沒興趣與兩條巨龍作對。無奈的漁民隻好自己挑選勇敢者,出發與龍談判。
十五天過去,人們才確信杳無音信的使者成了龍的點心。此時居然還推選出了第二名代表,不得不承認他比前任更有勇氣。又十五天過去,他被證明除了勇敢之外還很魯莽-伐木者在林間發現了他燒焦的屍首,龍一定在言語間被激怒,瞬間取了他性命。
麵對現實是千百年來窮人的優點,在繼續派人送死和承認失敗離開之間,他們沒經過太多商議就選擇了後者。此時,一個姑娘,如這類故事裏通常的那樣,漁村裏最美麗的姑娘,挺身而出對大家說:
“讓我去試試吧。如果不行,你們再背井離鄉不遲。”
因為顯而易見的理由-她還沒有嫁人,村裏未婚的小夥子也很多-反對她去的聲音很大,但沒能阻止她。姑娘沒有父母,誰也強迫不了她,而且她胸有成竹的態度讓人們覺得她已有了辦法,但不便對人說。善良者默默思忖:龍雖凶惡,但不至於對那麽楚楚可憐的姑娘下毒手吧?
他們猜得不錯。
當龍像往常一樣來到河邊,發現已被人捷足先登-一具有著小麥色閃亮皮膚的身體,此時正在他的河裏沐浴。
她真美。
龍這麽想著,變化成人形,把自己隱藏在樹後,一時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姑娘“及時”發現了他,用尖叫給他解了圍。龍順水推舟地道歉,一如人類青年般窘迫可愛,解釋自己隻是路過,無意唐突。姑娘穿衣時,他恪守諾言地背轉身去遠遠躲在一旁。
如果有人尋思此時一支背後冷箭足以致龍死命,那一定是對漁家女孩的勇敢單純缺乏了解。在這鬧劇後,龍和她成了朋友。他們常在各處相約見麵,養蜂人廢棄的小屋、大可容人的榕樹洞、圓石閃光的淺灘、蜘蛛築巢的小徑……龍奇怪山野中居然有那麽多自己過去不曾知道的奇妙地方,而姑娘恰到好處地把握了赴約的頻率。下一個月圓之前,龍已愛上了她。
龍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頗費了一番躊躇,但事實畢竟瞞不過去:層出不窮的華麗衣衫和珠寶可以出自富家子弟,身手矯健百獸不侵可以解釋為常年鍛煉,但頸下的鱗片又如何呢?要和姑娘結為連理,這恐怕無法隱藏。他做好了失去她的打算,盡可能說得不卑不亢,鎮定自信。出乎他意料的是姑娘並不顯得有太多意外-佯裝不知那麽久已經是她的極限。
既然愛你,我不在乎你是否人類。
隻是你的父親的凶狠讓我害怕。
數天來龍為第一句話感動,為第二句話煩惱。他勸說父親離開巢穴另覓他居,如同人類的老人一樣為子女騰出地方,得到的是憤怒的咆哮。今夜他打算再試一次,如果失敗,恐怕免不了父子相殘-如一條龍終究要經曆的那樣。
那晚打獵晚歸的人聽見了山穀裏可怕的聲響,好像地動來襲夾雜著一百個魔鬼的號叫。家庭戰爭的結果符合年輕者勝的自然規律。龍滿身傷痕地回到姑娘那裏時,已經不是任何人的兒子。
故事從這裏開始失去了清晰的麵貌,有人說龍雖在這場兩敗俱傷的爭鬥中受了重傷,但還不至於被人類襲擊斃命;有人說姑娘真愛上了他。但不論原因為何,姑娘擁抱了龍,為他包紮傷口,感謝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龍想去洗去血腥,但姑娘阻止了他。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情人間常見的話語,但當龍意識到這不是戲言時,已過去了數個月。他漸漸接受這個事實,甚至有些驕傲,小心地不去碰觸肮髒的獵物,而他妻子用各種植物為他調製香水。
漁民們得以留了下來,繼續安居樂業。
秋去春來,湖邊發展起了工業,漁民們成了工廠主。人們自己排的廢水毒死了魚,但他們已經不介意了。
有人想起了多年前的姑娘,設法通知她任務已完成,可以回來了。這時做此事不需要冒險,隻需敲擊鍵盤,發一封E-mail。
姑娘沒有逃走,而是在有一天對龍說:去洗澡吧親愛的,我喜歡你幹幹淨淨的。
此後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故事的結尾有好幾個版本。有人說龍聽到這個很傷心,意識到自己受了欺騙,把姑娘殺了。又有人說姑娘明知龍會傷心,故意如此說隻為了報複,傳聞她曾有一個未婚夫,就是那第一個來見龍的使者。
比較主流的版本是龍接過了妻子遞過來的沐浴露,走進浴室擰開了水龍頭。
聖誕老板
小路易和其他孩子一樣,從上一個冬天起,就盼望著這一個聖誕節的來臨。他想要一輛自行車作為禮物,但父母商量聖誕節給孩子們準備什麽的時候,他無意中偷聽在耳裏,結果並不如意。
12月23日,小路易獨自暮憑欄。此時聖誕老人從天而降,駕著帥氣的馴鹿雪橇,隻有孩子看得見他。
“你想要什麽禮物,孩子?”聖誕老人問出了別人最希望他問的話,“噓,別說話,讓我猜猜……你想要輛自行車?對嗎?”
小路易使勁點頭,對這能知道人心的白胡子老頭佩服得五體投地。
“好孩子,我會給你一輛自行車的,但你得替我做件事。”
聖誕老人交給小路易一張便條,那紙又白又冷,在暗處還閃閃發光。
“記得一定要嚴格按照上麵寫的去做。”聖誕老人離去時聲音還飄在風裏,那同樣是隻有孩子能聽見的嗓音。
聖誕夜,小路易早早地爬上床去睡覺-根據便條的指示,他必須在這個時候讓大人以為他已睡了,但又不能真的睡著。這對七歲的男孩來說並不容易-軟床如此美好,憂愁和貪婪要到幾年以後才會來打擾,他們總是非常容易睡去。但小路易想要執行命令獲取獎賞的心非常堅定,興奮讓他睜著眼睛撐到了午夜。
十二點整,小路易準時推開窗,已有一副雪橇在安靜地等著他。拉雪橇的馴鹿看上去像是聖誕老人那幾隻的孩子,但拉動小路易應該不成問題。雪橇上的口袋也比聖誕老人的小很多,但對小路易來說,這仍是艱巨的工作-
替聖誕老人給孩子們送禮物。
小路易讀著閃光便條上的文字,媽媽從小做的識字卡片和語文課的認真此刻幫助了他。第一個目的地是貝茨家,算上路程他應該在10分鍾裏完成工作。
貝茨家的房子是黑白的新英格蘭風格,煙囪常有人清洗。但小路易不需要從那裏爬進去,貝茨的房間在二樓,在停在半空的雪橇上,小路易悄悄隔著玻璃觀看,貝茨不在。
小路易推開窗,把寫著貝茨名字的禮物口袋放在了她的枕頭邊。第一個任務就這樣完成了,前後時間剛剛好。
便條告訴小路易接下來是弗雷德家,麗莎家……
小路易按順序幾乎光顧了每一個孩子的家,奇怪的是他們都不在,隻有一些小小的禮物袋子被留在床邊角落裏。起初小路易對此隻感到幸運,他可以不用小心躲藏,從煙囪裏爬出來忍不住咳嗽也無傷大雅。但幾次三番之後,即使是七歲的男孩也開始疑惑:朋友們都去哪裏了呢?
小路易終於忍不住,在雪橇上打開了一個禮物袋子-便條上可沒特別說明不能這麽幹,他壓抑好奇心到現在隻是出於教養。夜空裏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憑著觸覺他能知道那是什麽-一個小鼓,鼓槌隻有他的小指頭那麽大,真人沒法敲這種鼓,小路易隻在羅恩先生的玩具店看到過絨布做的軍樂隊能夠敲它。
小哈維要這麽一麵小鼓有什麽用呀?這超出了七歲孩子的理解範圍。緊迫的時間也不允許小路易想太多。當他送完最後一家禮物,時間剛剛好1點,和字條上規定的一樣。
馴鹿把他送回了自己家,還不等小路易表示一下惜別之情,就公事公辦地起身走了。小路易有些困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
但床墊上的一個硬家夥硌到了他,小路易摸了摸,找到了一個袋子,和自己剛才派送的那些一模一樣。有一瞬間,小路易產生了驚惶,以為自己不小心漏送了一份禮物,還把它從雪橇上帶了下來。這驚惶與最惡感無關,隻是對不能完成任務的恐懼。
下意識他打開袋子,發現裏麵是一隻鈴鐺,自行車上用的鈴當。
偷偷打開燈,很快,小路易就發現房間裏這樣的袋子不止一個,每一個上麵都有他自己的名字。腳踏板、鏈條、內胎和坐墊……能組成一輛自行車的零件分別躺在大約二十個禮物袋子裏。
我們無從知道小路易花了多久能想到:那些不在家的朋友們,在剛才也和他一樣忙碌於夜空中,完美的時間和路線設計讓他們錯過了彼此。每人都給其他人送去一份份禮物,這些禮物單獨看就如那隻小鼓一樣沒有用處,拚裝起來才是一個孩子的夢想。
小路易和他的朋友們給他們自己送了禮物,而聖誕老人做的隻是給手下分了工,好像一位老板。
魔壺
有個青年,自幼喪父,與母親和弟弟生活在一起。貧困艱辛讓他早經磨礪,在所住港口的集市上打各種短工,與幫人縫補刷洗的母親一起,供弟弟上學讀書。“我們家的期望全在你身上了。”母親經常這麽對弟弟說,青年對此也很認同。
碼頭進出的貨船承載了來自異國的夢想,讓不甘就此老去的青年燃起了雄心。長年辛勤和頭腦伶俐,使他薄有積蓄。留下了家裏數月生計所需,他帶著僅餘的10枚銀幣,瞅準了新船招募的機會,應征當了一名水手。
商船經過一個個麵貌各異的港口,每次停泊,水手們輪流下船進到城裏,販賣自己帶來的貨物,買回珍奇特產,品嚐美食土產,尋找異邦豔遇。留守船上的人每次經抽簽選出,除了青年以外:他身無長物,沒必要下船,更重要的是,他未感受到自己的運氣將會來臨。
某天他們來到一個國度,與沿途各國並無多大差異。水手長抽到簽留守船上,青年作為部下自然陪著他。
天剛過午,酷熱難當。水手長厭倦了甲板,吩咐青年跟隨自己一起到城裏走走。看守之責就留給了前幾天得瘧疾臥床,剛能勉強起身的一位兄弟。
青年第一次見到陌生城市的景象,但久居海港聽慣航海見聞的他並不覺得新鮮。水手長更是輕車熟路,與商販討價還價頗為利索。時近黃昏,他們忽然發現人群朝一處湧去。打聽之下才知,原來本城最大的酒店老板老年得子,為感謝真主,正開酒窖把陳年佳釀免費發放。
好酒如命的水手長聽聞此信大喜過望。精細的他卻並不魯莽-隨身未帶容器,飽飲也是有限。恰好身邊一個古玩攤,擺放著一隻大壺,無蓋廣口,細嘴圓腹,式樣貌似古老卻有破綻,更無精美紋飾,見多識廣的水手長一看便知是假冒古董,出馬開腔,三下五除二就還價成交,可剛才廣買特產的他已經花光了身上的錢,連10塊銀幣都拿不出來了。
水手長熟知水手們的一切,他們的積蓄當然也不例外。青年被勒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家當,交給擺攤的老婆婆換來那隻舊壺。
酒店老板果然慷慨,把幾十年的陳釀任人暢飲,還灌滿了水手的酒壺。水手長得意地返回碼頭,身後的青年背負所有重物。
回到船上以後,買來的東西無一短少,但別人贈送的美酒卻不翼而飛。青年發誓自己沒有潑灑更沒有偷喝。半信半疑的水手長舀了一壺海水,用繩子吊上甲板,果然倒出來時已不剩幾滴。
破壺!水手長罵了一句,一腳踢開舊壺,絕口不再提什麽十塊銀幣。
青年默默無語,撿回他花所有積蓄買回的廢物,好好保存起來,奢望有天能發現它的價值。為此他忍受了不少同伴的嘲笑,但絕望讓他別無選擇。
若幹天後船返航到港,青年回到家中。來不及洗去一路風塵,他就帶著壺拜訪了本城一位有學問的人。
有學問的人檢查了舊壺,判斷它不是什麽古董,隻是出自當代拙劣匠人之手。若當銅賣,也許還能換回幾個銅幣,可這材質比銅要輕,更不可能是值錢金屬。
聽說它還是漏的?
有學問的人把壺放在桌上,隨手拿過一大瓶清水,從壺頂灌入。片刻後,從壺嘴裏果然隻能倒出三兩水滴。但奇怪的是,桌上沒有任何漏水的痕跡。
有學問的人心生疑竇,又倒進酒和油,情況亦然。進了壺的東西,隻能從壺嘴倒出少許,其餘的似乎都不翼而飛了。有學問的人用各種東西一一嚐試,連小麥、綠豆也是如此。
這是個魔壺!
有學問的人下了定論。青年興奮起來,但立刻被兜頭澆了冷水。“這是個魔壺,但沒有什麽用處。”
聽說過聚寶盆嗎?有學問的人解釋。那是一個魔盆,往裏麵放進一粒米能變成十粒百粒,放進一枚金幣就能變出一袋子……總之,把任何放進去的東西變多。而這個壺則恰好相反,會把任何放進去的東西變少。雖然這是種魔力,但沒人會對減少自己擁有的東西感興趣。
有學問的人得出了結論就很滿意,甚至沒有表示出願意買下魔壺收藏的興趣。年輕人失望地回到家中,把魔壺收藏起來。他很想再次出海碰碰運氣,也許下次能發現有用的寶貝呢?但家裏一日也離不開他,弟弟的學費也在增加,他隻能留在家鄉,繼續打短工掙錢。
有一天,年輕人的弟弟回到家裏,看見了架子上的魔壺。白天學堂裏同學玩耍樂器的聲音還在他腦海裏,他拿過魔壺,頑皮地把它當作喇叭,對著壺嘴吹起來。
青年完成了工作正要回家,卻在老遠處發現自己家的破屋頂飛到了半空。青年趕忙衝回家裏,發現媽媽在廚房嚇得魂不附體,而弟弟手拿魔壺呆立著。費了半天勁他才搞清楚原委:弟弟朝壺嘴裏吹的一口氣,在壺口出來時就變成了狂風,把家裏老舊的屋頂都吹掉了。
青年低頭想了想,沒為房子破了犯愁,反而拍著弟弟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家的期望全在你身上。這話說得果然沒錯。”
葡萄酒、香料、橄欖油、沙金,甚至小粒的寶石……一切細小卻有價值的東西,都從青年的魔壺嘴裏源源注入,從壺口噴薄而出。他們家很快富了。
青年為家人買了最好的宅院,為弟弟請了最好的家庭教師,而為自己買了最好的海船。他雇了水手長和以前的同伴,帶上滿載的貨物,踏上見識世界之旅。
每一座港口都有值得一提的珍聞奇事,但命運之地亦然是貢獻出了魔壺的所在。青年舊地重遊的這天,舉行慶典的已非酒店老板,而是國王。那是公主成人的生日,所有臣民將有幸一睹她的芳容。
與所有童話故事所載一樣,看熱鬧的異邦青年對公主殿下一見鍾情。豪富的身份,讓他得以與貴人為友。國王招待了這遠來的青年才俊,對他的慷慨和有禮讚賞不已。憑借金銀賦予的勇氣,青年提出求婚,國王卻表示為難-作為以商立國的港口之主,他並不太看重貴族血統,但公主自幼喪母,性情剛烈,一切要由她自己做主。
公主品格高潔,偏好詩歌和藝術,像大多她這種出身的人一樣,對銅臭滿身的商人有一種原始的輕蔑。青年奢華的排場和過分的殷勤適得其反。“我要嫁的人是這世界上最溫柔、純淨和敏感的愛人。”說過這種話的人,必不肯輕易對成堆的珠寶和錦繡露出笑顏。
青年不肯罷休,搜羅來名家畫作與雕塑,投其所好終於讓公主笑納了禮物。但出身市井的青年臨陣磨槍的藝術素養和宮廷談吐,在公主麵前隻能換來故作收斂的嗤笑。
國王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決定提醒自己的富豪朋友知難而退,以保全皇家體麵和他們之間的友誼。青年並非狂妄無賴之輩,此時隻有痛苦地向國王報告了歸期。國王安慰他世間有無盡好女子,擺下送行宴席,請他務必光臨。
轉眼到了送行的日子,席間除了青年,每個人都很歡樂,連公主也因為終於擺脫糾纏顯得心情不錯。青年席前擺著他的魔壺,珍饈美酒在他眼前如同無物。他隻能癡癡看著心上人,想著再次相見不知是何年。
國王看出他的苦悶,頻頻向他勸酒,宮中常蒙他厚贈的達官貴人也都來與他碰杯。轉眼間青年半醉,再也抑製不了內心苦澀,長歎出聲:公主殿下,我是多麽愛你。
奇怪的是,這一聲歎息仿佛讓時間停止了。席間眾人停了說笑,樂師也忘了下一節的曲調,公主本人則神情有異,激動的淚珠在眼中打轉,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當然是真的,我多麽愛你!
青年毫不猶豫地回答,當即看到公主激動哭泣,宮中眾人則鼓掌喝彩。還沒全醉的他驚喜之餘有點不明所以,低頭猛然看見,自己正對著魔壺老夥計的壺嘴。
把“少許”變成“極多”的魔壺,原來連情話也適用。
之後的故事通常可以不必再提,但既然提了必有理由:國王當即把公主許配給青年。水手長被派遣回家鄉,接老母和弟弟來參加青年的婚禮。同船前來的還有一個人,那是在家鄉彈丸之地被人稱為有學問的人,他為青年鑒定過魔壺,曾把它視若敝屣,而現在要忍著羞愧來問他的朋友商借寶物。臨行前他留下字條,有人偷看了字跡,上麵寫著:
姑娘陛下,我出門去了。回來時,就能講給你最動聽的故事。
選自《萌芽》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