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
一
天有些昧了。汐清側了個身,晨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她覺得眼眶有些澀,用力地眨了眨,深處的神經又盤結到一起,還聞得到酒精散發後的氣味。魯為均的小狗魯卡撅了P股鑽進窗簾,拉開一大條光線,嘩-好像什麽東西散了一地。這聲響驚醒了魯為均,他迷糊糊地轉過頭來,卻被七點鍾的陽光刺了個正著,可原來除了陽光,什麽東西都沒有落散。透過玻璃窗,汐清在魯卡的P股上方看見一隻麻雀,它胖得很,還在勤奮地一路跳啄著,非常歡快的樣子。麻雀是汐清最喜見的,但得三五成群地,方不覺淒涼,所以這孤單的一隻,再歡快,也讓她不由覺得冬天真的要到了。魯為均從身後伸出一隻手來,用力一拽,將她整個滿懷裹得牢實。想什麽呢?又發呆。魯為均問。他再挪一下身子,沉沉地撲躍了上來。
汐清覺得麵目四周起了一圈塵,繞著筆直的陽光散得紛紛揚揚。她嗅到了魯為均嘴裏的酒氣,是皮艾蒙特紅酒,昨晚她自己帶來的,電視機櫃邊還殘著小半瓶,仔細看,地毯上也滴落了些。於是應一下景,答道,在想冬天裏能喝點紅酒真好。最近魯為均將頭發燙卷了,蓬蓬鬆鬆的,和青胡茬搭配在一起,很襯這個人。一些人打扮好了,便會很像這個人,打扮得不好,就不像了,反倒成了別人。汐清伸手去碰魯為均的下嘴唇,幹裂的口子被紅酒浸成絳色。真好看,她心想。
是覺得喝完紅酒後能做的事兒好吧?魯為均收了下眼角,嘴唇穿過汐清的手指,伏下整顆腦袋,用力地開始親吮,身體還是滾燙的。可就隻因為這一句話,汐清忽就覺得不耐煩了,她伸手利索地拍開他的腦袋,說,我要洗澡了。然後像翻開一具屍體般,卸掉身體上的這個男人,徑自往浴室走去。心想,魯為均就是這樣的,說什麽從不繞彎,而這不繞彎裏常常還帶了點粗俗的戲謔。但汐清恰恰相反,那和情愛有關的,她喜歡掩著遮著藏著,說一句話還有留有三分別的意思,容下點猜想的愉快。在這一點上,她覺得自己心底裏,還是喜歡夏征多一點。
夏征坐在曼哈頓的一間沿街咖啡館裏,點了杯雙倍奶油的拿鐵,他靠著窗坐,約的人還沒有來,於是取出筆記本電腦,想重新挑選一下油畫的照片。最低不能少於3萬美金!耳邊又響起了王耀的聲音。這次他來紐約和幾個中青年畫家一起開聯展,中方的策展人便是王耀。原本今天有個在美國的藏家想約夏征看一下作品,也許還要收幾幅。作為代理人,王耀本該陪同著一起來,可偏偏又恰巧有個中國參讚約他私聚。臨分開前,他特地叮囑了夏征,其實隻是叮囑一個數字,也是一條線,這條線再往下,就掉價了,對不住以前買你畫的人。嗯,3萬美金。夏征怔怔地想。從大學到大學畢業,從做大學老師到進廣告公司做藝術總監,從總監到現在的職業畫家,夏征覺得自己這十幾年好像就是一條又一條的線,他越過了這條線,就前進一點,前進一點,又自然地劃出了另一條線,總之,線就是一個價碼,價碼越壘越高,當然,畫也越畫越少。最初的時候,他想畫,但王耀不讓,說畫多了,不稀罕,出名後市場上全是你的畫,這價格抬不上;到後來,他想畫,又有點力不從心了。原本以為開頭收斂點,才能來日方長,卻沒料想所謂才華和靈感,是潤濕了的種子,撒進地裏這年不發芽,便生生地爛了,也敗了土壤。有時候想到這些,他會萌生責怪王耀的意思,但轉念想想,這些年自己的畫從幾百元人民幣到如今的幾萬美金,一大半功勞還是王耀的。是嗬,這畫雖是他夏征畫的,可沒有王耀,夏征這個名字又算得上什麽呢?
因為畫畫的感覺少了,這一兩年裏夏征的怨氣也重了,他開始有了歎氣的習慣,叼一隻煙鬥坐在藤椅上兩眼空洞深深地歎氣。他也不知道這歎氣聲是什麽意思,隻是胸口總堵得慌,唉。可汐清就是不喜歡這歎氣聲,一聽得便要發脾氣,有的時候,他們隻因為一句歎氣聲便就鬧得不歡而散。汐清說別人的歎氣聲裏有哀怨,可你的怎麽就如此喪氣?一聲一聲地折騰得人心煩!這一兩年,她的脾氣好像也變壞了,這一變,夏征娶她的心思暫時又擱了淺。細細算來,他們已經同居了十年,十年前,差不多也是快入冬的時候,汐清在背包裏藏了一瓶紅酒,怯怯地敲開了他宿舍的門。
夏征打開麵前的筆記本,並沒有去整理圖片,他看見桌麵上SKYPE的圖標,忽然很想用它和汐清通電話,可嚐試著撥了很久,都沒有應答。來紐約已經一個星期了,剛開始時忙著布展,倒時差,日子是白駒過隙,等到畫展開幕後,又忙著接受一些采訪,直到今天終於有了這麽半天的空閑,他才發現自己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回去過,而汐清,竟也一個電話都沒有撥來過。他看了看時間,那邊應該是早晨七點,今天是周六,哦,可能汐清還在睡覺,臨期末了,選修課的作業應該陸續交了上來,她每次看作業都很認真。
從魯為均家回來,汐清又洗了一次澡,她把衣服丟進洗衣機裏,加了消毒液,頭發洗了兩遍。家裏的熱水器已經用了很多年,水管有些老化,水忽冷忽熱的,可她每打一個寒戰的時候,又會非常想念魯為均滾燙的身體。他們做愛時,魯為均的那些吻就好像花灑裏瀉出來的水珠子,崩落到每一寸肌膚上,有些癢,卻很貼人心意。可水珠子,終究還是要擦幹的,不擦幹,這麽貿貿然走出去,會感冒。汐清用一塊浴巾包裹住頭發,穿了浴袍,走去書桌前想給房東打電話,熱水器和水管都該換了,她看見電腦上SKYPE顯示的未接電話,是夏征。於是一邊蓬蓬地擦頭發,一邊嚐試著回撥,屏幕上蒙了一層霧。係統顯示,對方不在線。她又看了看右下角的日期:11月11日。哦,單身節。
十年前,在大部分人都還不知道什麽是單身節的時候,汐清就已經借著青澀情懷開始感傷起孑然的孤單。那時候的她還在讀書呢,才二十歲帶了些零頭,看見喜歡的人,臉上還有些怯怯的羞紅。十年前的單身節,她把自己和一瓶紅酒一起送到了夏征麵前。可夏征這樣的男人,早就應該記不得這個日子了吧,他對數字一直都很遲鈍。
汐清褪掉浴袍,對著鏡子開始抹乳液,她很喜歡借著鏡子審視自己,頭發、臉、脖頸、肩胛、乳房、腰臀、腿……她的頭發又長長了,原來已經這麽長,如果不是伍佐的那首詩提醒了自己,她還隻記得自己頭發到耳際的模樣。乳液是杏仁味的,有些苦,汐清覺得這氣味很像夏征,彌漫地,塗抹在皮膚上,卻又很快可以被吸收,而如果覺得它涼,靠自己的雙手反複搓幾下,就又暖了。所以乳液和水不同,水最後還是會蒸發,且不是帶走了身體裏的熱氣就是留下點水垢什麽的,有傷;而乳液,雖是侵入的卻無害。鏡子裏的汐清長得算不上美豔,卻很賢,賢妻良母的“賢”。如果問一百個男人,應該會有九十九個說她這樣的女人娶到家裏很放心,得體乖巧又懂事,決不會有什麽出格的紅杏事。
但魯為均,是那第一百個男人。
魯卡四歲多了,是一條去了勢的約克夏公狗。它是魯為均前任女友卡卡留下的“遺物”。卡卡現在美國,讀完了兩年的進修課程後,在紐約謀得份總經理助理的職位,也過上了曼哈頓上班女郎的生活。至於藝術,她告訴魯為均,還是先靠邊休息一下吧。
卡卡是汐清的大學室友,當年,魯為均瘋狂追求汐清的時候,她也看在眼裏,還幫助魯為均轉了好幾次情書和素描,可汐清在感情上似乎始終都是似是而非,對他的那些熾熱舉動收在懷裏,卻又不露動容。魯為均和卡卡同在美術係,他說自己遇到汐清前,已經見過她很多次,但都是在夢裏,還煞有其事地翻出一些素描來給卡卡看。果然,那些素描畫的都是汐清,隻一張臉,正麵的,側麵的,低頭的,仰首的,等等,各種角度皆有,落款時間確也是在他第一次見到汐清之前。可這該不是你胡編的吧?卡卡斜瞟了魯為均一眼,將信將疑。我發誓!那時候的魯為均還是一個光頭打扮,豎起三根手指,很鄭重地貼著太陽穴,一臉好笑的誠懇。後來卡卡回憶,自己大概是在那一刻開始有點喜歡這個男孩。而她也願意相信他的話,即便汐清對此不相信,也不以為然。
魯為均每次看到魯卡的時候,都會想起卡卡,他現在知道這個姑娘的厲害了,如果留下的是個私人物件之類的,那收起來或者丟掉都可,可這偏偏是一條生命,但又和那些離婚後留下的小孩不同,因為它並不需要很多的關心與責任。卡卡知道如果對魯為均索求的關心多了,他一定會生厭,不耐煩,而如果半點都不要求,他又會覺得自己沒了絲毫的價值感,更重要的是,魯為均常常會覺得寂寞,這時候魯卡就成為他忠實的陪伴。所以有時候,魯為均覺得,卡卡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汐清走後,魯為均又睡了一覺,魯卡很乖地盤在他腳跟也眯了一小會兒。過去,他常會夢到汐清,可奇怪的是,自從他們做愛後,他的夢裏再也沒有出現過汐清,反而是卡卡,一次兩次三次地笑盈盈入夢。他們偶爾用SKYPE打電話,也偶爾用它來電話做愛。魯為均覺得,這是卡卡頻繁光顧自己夢境的主要原因。
每次,汐清來找魯為均,都會帶一支意大利紅酒,這些年來,她隻喜歡喝意大利皮艾蒙特區的紅酒。有一年,夏征受邀去意大利辦畫展,汐清辦了助理簽證,畫展結束後還硬拉著夏征一起繞道去了皮艾蒙特,帶回不少絕品的好酒。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對紅酒產生那樣的迷戀,但當站在山坡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葡萄園時,她流淚了。那是一片紅色海,洶湧,腥辣,撲麵而來。
接連撥了幾次冗長的SKYPE後,夏征要等的人到了。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西方人,英文並不怎麽好,貼身還帶了位年輕的東方女人。夏征覺得這個女人很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哪裏來的眼緣,隻起身打個招呼,又蒙頭反複地搜索記憶,等到麵前的兩人都落座了,才想起自己竟連圖片都沒有精選好,不禁一陣忙亂,趕緊斷了網,草草進入一個資料文件夾,隨手拖了幾張圖片出來。
整個會麵都很順利,老頭的原籍在意大利,家族做的原本是手工皮鞋生意,他自己在紐約開了間創意谘詢公司,沿襲了家族收藏當代藝術品的風氣,而那個東方女人是他的助理,中國人,所以由頭至尾,夏征隻說了三句英文:Nice to meet you!Ok!See you!其實,他並不是不會說,也不是說得不好,隻是忽然間很想聽這個女人多說點話,也可假借翻譯的名義多看她兩眼。但直到說完“See you!”,夏征都沒能想起曾經是在哪裏見過她。
沿著第六大街往回走的時候,夏征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個女人的樣子,筆筆直的黑頭發,齊劉海,皮膚有點黑,是細眉,下麵藏著雙狐媚的眼,她穿了件海藍色V領毛衣,露出小半個胸,也是淺褐色的,再下麵呢?夏征沒好意思多看。但女人的手很瘦,食指上有一道清晰的舊傷口,看起來很深。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用手勢,在麵前來回筆畫,又帶了放肆的笑聲。那笑聲,也很耳熟。
天色完全暗下來,第六大道上攤棚區裏的巴西商販早已陸續就位,他們很少吆喝,隻默默地守在鋪子邊,或者三兩坐成一排交談,身後的摩天樓在燈光下像一張巨大的海報,秋風一吹,光影動了動,一切看上去都很迷離。這是夏征第二次來美國,上一次還是在十年前,他跟著學校交流訪問團一起來聽演講,當時討論的主題是“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化的西方動力”。這麽一晃,就是十年。
二
文藝心理學下課的時候,汐清在文史樓的走廊上終於看清楚了那個美術係叫魯為均的學生。他剃了個光頭,穿一件花毛衣,一條黑色薄絨運動褲,一雙髒到發灰的白球鞋。汐清並沒有立定仔細看他,隻是用餘光一掃,便打量了全部,心想,這光禿禿的腦袋,過冬一定很冷吧。魯為均也並不是來找她的,他隻是故意來讓她看見的,腋下夾著一塊寫生板,穿過文史樓的走廊,往畫室走去。
卡卡已經不止一次將魯為均的那些素描轉給汐清,她粗粗看一眼,收到床鋪下的整理箱裏也不說什麽。這是進大學的第二年,汐清的耳垂上開始有了小粒的仿珍珠耳環,齊到耳際的童花頭,讓她看起來像一名三十年代的女校學生。她的老家在廣東番禺,和當年那個“許小鬼”挨得很近,從上中學起,她便看熟了《兩地書》,有時候懷揣在被窩裏,想起那些一板一眼字句背後的洶湧波動之情,心就直發慌,有些燙,不知與誰說好。本來汐清是可以和比她大五歲的姐姐渚清說的,可渚清讀到初中畢業肚子就大了,便嫁了人,到今天,她已經是個九歲男孩的母親,也不上班,成天就坐在自家的大院子裏曬太陽,給兒子和男人打毛衣。在汐清看來,這樣的渚清離自己太遠了,她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可以和自己搶被窩撓癢癢說點悄悄話的姐姐。
汐清從老家出來念書的時候,渚清帶著兒子也去了火車站,隔著窗玻璃,汐清對著渚清哈了一口氣,那是她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真要走了,她心裏還是舍不得渚清。可渚清似乎沒能在意到,因為兒子突然掙脫她的手往車廂後麵跑了,邊跑邊大聲嬉笑道,她隻有忙不迭地追過去。汐清望著這背影,覺得姐姐胖了,腰上也有了贅肉,大熱天的,裹在一條並不合身的長袖真絲裙裏,頭發剛新燙好,像一朵剛開的菊。她一恍惚,在不遠的地方,又看到另一個渚清,那還是她初三春天時的模樣,一大把的馬尾辮,個子很高,身材飽滿卻很緊實,穿一條淺藍色的無袖連衣裙,手裏執了把傘,像在等汐清放學一起回家。那時候家裏因為拮據,隻有一把可以撐出去的傘,於是隻要逢天下雨,渚清都會先送汐清上學,再來接她回家。可現在,境遇不同了,渚清嫁了伍嶽,一家私營紅酒廠的廠主,因為攀了伍家的這門親,她們家如今在番禺也能算得上是小康,隻是汐清覺得,當什麽都可以有了的時候,渚清卻不再了。
汽笛鳴第一聲時,汐清別過臉去,不看父母,不看姐姐,她突然心很難受,這種難受順著喉管一直向上湧,她覺得臉也有些麻木,表情定是很難看的。可就在這個時候,窗玻璃“篤篤篤”急促地響了三下,是渚清,她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珠子,臉頰也紅撲撲的,調皮兒子的手腕抓牢在手心裏。她衝汐清笑了一下,露出顆調皮的虎牙,湊近玻璃窗也哈了口氣,就這樣,原本還躊躇在汐清喉嚨口的難受,頃刻間衝上鼻腔和視網膜,她裂開嘴哭了,哭得很傷心。而渚清卻笑了,笑得很自然又很溫婉,她立定住,拍了拍兒子的腦袋,像是在安慰汐清,乖,別哭。
一路上,汐清都覺得眼裏有淚,黏稠的,像是被渚清哈了口氣,怎麽都抹不掉。
在卡卡的說服下,汐清決定去聽一堂美術係的藝術史課,因為夏征在學校裏也算小有名氣。課是公開對所有文學與藝術學院的學生的,階梯教室坐得很滿,在那之前,汐清也聽過夏征的名字。她和卡卡占得個前四排靠中間的座,很早就到了,隨身還帶了本書,預備課不好聽的時候,能消解些時光,而卡卡,則左顧右盼著看魯為均怎麽還沒有來。
學生陸陸續續地進教室,女生們大都是兩三五成伴的,頭發各種樣式,滿麵春光地;男生則更喜歡單個獨行。魯為均照例是腋下夾一本小本,嘴裏叼著支原子筆,咻地就進門了,他的著裝和幾天前汐清在文史樓走廊上看見他時沒有改變,隻是光光的腦袋上今天戴了頂煙灰色毛線帽,一直扣到眉,耳朵也是看不見的。有女生起哄,魯為均呀,開春了你不知道嗎?魯為均聳了聳肩:你管我。一P股坐上課桌,劈開兩條腿,輪番地轉了三圈,終於坐定在汐清的前排。前天他喝多了和人打架,對方一個啤酒瓶砸來,後腦勺便裂了條口子,倒也不嚴重,縫了三針,但玻璃碎片紮了左耳好幾個口子,剛開始結疤,他怕嚇到了汐清,畢竟今天,他打算第一次和這位夢中情人說話。
臨上課前,卡卡拍了拍魯為均,問他你昨天的素描課怎麽沒來。魯為均有些犯暈,回答,哦,打架了。話出口才意識到邊上的汐清。他瞥了眼汐清,她正聚精會神地在看書,穿了件圓領的藕色毛衣,露出兩片雪白的鎖骨,頭發是齊到耳際的,鬢角夾在耳朵後,襯著一雙小巧的珍珠耳環,臉色看起來異常好。應該沒聽見吧?他想。心裏一緊,不禁打了個顫,便什麽話都不想說了,隻得回過頭去,攤開麵前的本子,佯裝寫幾個字:藝術史。上課地點:階梯教室。講課教師:夏征。就在這個時候,夏征勻速踱步,走了進來。
原本嘈雜的教室像煮沸的開水,關了火,慢慢地平息下來。汐清知道那個叫夏征的老師走進來了,他還用備課本豎著“篤篤篤”敲了三記講台,示意安靜,上課。可她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剛才魯為均回過頭來和卡卡說話時,她其實很緊張,手腕上的脈刺動得厲害,這種緊張令她嗓子有些發幹,目光在印刷字上來回遊移,卻一個字都捕捉不到。
在老家讀中學時,也有男生向汐清表露過愛慕的意思,他抄寫了首《蒹葭》夾在一本周記作業本裏塞給汐清,裏麵還有張不知什麽時候拍下的汐清照片。那是他們班一個非常不討學生喜歡的班幹部,每周還會跑去老師辦公室打點同學們的小報告。所以汐清對於這種表白很害怕,她怕這首《蒹葭》會把她和同學們也孤立起來。她將周記本塞進課桌的最裏麵,每次放書包的時候,都要壓得再緊一點。這樣無聲息地過了一周後,有一天放學,那個男生突然硬生生地走到汐清麵前,說:把我的周記本還給我。當時汐清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她伸出一隻手去課桌的最裏麵掏本子,可書包壓得太緊,一下子掏不出來,一次,兩次,額頭上都急出了汗,一臉將哭的窘迫,最後,本子掏出來了,皺得很,藍皮麵翻出一斜角,露出了裏麵雪白的《蒹葭》,男生也許也是緊張,竟惡狠狠地奪了過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後來,關於汐清和這個男生的閑言碎語在班上流傳了開,但並沒有後文,漸漸地,也就不了了之。現在汐清回憶起當時,除了那心髒將要跳出喉嚨口的窘迫外,她就隻記得藍皮麵周記本皺巴巴的樣子了,而裏麵的《蒹葭》,是那樣白。
下課的時候,夏征提前預告了四周後需要停課兩周的通知。我要去美國開會,所以停課兩周。說這話的時候,他轉過身去擦黑板,這是他做老師以來的習慣,更何況,今天心情非常不錯。剛開始上課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汐清,其實最先注意的是魯為均,因為整個教室裏,隻有他一個人戴了帽子。通常,前幾排坐的都是美術係的學生,一共三十來人,他也看得眼熟了,可今天,魯為均身後坐了個新麵孔,整堂課上,她都聽得非常仔細,雖然麵前攤了本小書,卻也沒有俯首去旁讀。做了老師後,夏征才發現,原來無論教室多大,學生多多,隻要站到高出一截的講台上,下麵的一切都盡收眼底,有學生在打盹,有學生在傳字條,有學生在打掌中寶,有學生在胡思亂想……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通常,夏征都會準備兩個小時的講課內容,這足夠他一個半小時的課上用,他也喜歡一邊講課一邊欣賞講台下的風景,那真是各種百態:遮掩、畏懼、疲憊、興奮、共鳴、無謂……交織在一起,像一張永遠卷不到最後的軸畫。
今天的一個半小時裏,夏征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細細打量汐清。他覺得她很好看,可真要說點詳究,又不知道這好看來源於什麽。五官?發質?膚色?身材?他不知道。隻是覺得這個女學生看上去很嫻靜,她偶爾支起一隻手來托著下巴看自己,眼神像水,是潭水,眨一眨便有漣漪;她也不與身邊人說話,一個半小時裏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那麽專注地聽著,看著,可到最後,夏征又覺得她好像說了很多,都是對自己說的。可她究竟說了什麽呢?於是,這堂課上,他自己成了走神最厲害的人。
汐清的整堂課也在細細打量著夏征,他頭發中規中矩,鬢角好像是新修過的,五官看起來很溫和,是好老師的模樣;他穿了件深卡其色風衣,裏麵是鵝黃襯衫,沒有打領帶,還鬆了枚領口,露出飽滿的喉結;他講課時,手持一截粉筆,輕輕地點,迅速地寫,字很漂亮,遒勁而流暢;他低頭翻講義時,又帶了點迷離,眉頭緊蹙一下,仿佛在思量什麽。汐清那麽看著,腦海裏閃現一念,好比自己和夏征就是《兩地書》中那二人。嗯,是的,那個她定也是如此呆呆地望著上麵的人吧。
一個半小時的平靜觀望裏,讓汐清完全忘記了麵前的魯為均,也忘了身邊的卡卡,忘了整個教室裏還坐有那麽多的學生。她隻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隻有台上的人,和台下的自己,那是她反複讀過的場景嗬,可從小到大,她聽過那麽多男教師的課,卻唯獨在這一天,像是被敲悶了一棍,呆呆地,自我營造起一個世界,躲進去,最好永遠不要出來。她望累了,便支起手來托著下巴,眼睛也有些濕潤,心口很暖,想說,哪裏見過你。她聽他從日本繪畫談到韓國古描,這堂主講近代東亞繪畫史的課,隨著投影儀上一張又一張的圖片和夏征平緩而富有節奏感的語言,慢慢地在流逝。汐清聽得很仔細,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她腦門上輕敲了一記,可它們又總悄悄地從另一隻耳朵裏溜走,除了一股熱騰騰的動容之情外,什麽都沒有留下。直到夏征宣布下課,轉身去擦黑板,她才漸漸地回過神來,卡卡在一旁伸了個重重的懶腰,汐清覺得這好像是個經久的夢,那一個世界,又完全地消散了。她看著夏征的背影突然很難過,想哭。
你好,徐汐清。我叫魯為均,也是廣東來的,我畫過很多你的畫。
魯為均終於開口了。這一整堂課,他根本沒有仔細聽,蒙頭想了很多種開場白的方式,在夢裏,他們說過話嗎?好像沒有。他想起第一次在學校裏看見汐清時的模樣,和自己青春期夢裏反複出現過的場景一模一樣,那是金色夕光中走過來的女子,嫋娜而清秀,麵帶羞色,眼神裏總還有點欲說還休的不得已。隻是夢裏的那個人如棉絮,他伸手去攬,是酥的,他探究地去吻,她又回應得熱烈,與麵目不相稱的熱烈,可那雙手很冰涼,順著他的胸口一直摸索下去,留下一整片電擊般的麻木。於是,每天早晨醒來,魯為均的床單上都會有夢遺的痕跡。有的時候,整個月魯為均都夢不見那個女人,他就很焦躁,上課也沒有心思,隻得在課桌上反複地畫她的樣子,他聽人說,白天見得多了,夜裏做夢一定能夢到,於是畫啊畫,各種各樣的神色,各種各樣的姿態,最後他竟成了學校裏最會畫畫的人。
魯為均的父母過世得早,從小他就在外婆身邊長大,到了十三歲外婆去世,才將他托付給番禺的表姨家寄養。表姨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兒子,性格有些古怪,不太愛搭理人,那時候魯為均很怕表哥看見他床單上的精液漬,便每天一大早起床用濕毛巾敷床單,敷完了又偷偷拿來表姨的電吹風吹幹,吹得硬邦邦一塊。好在沒過多久,他便考去了廣州市區上高中,開始住校。
此刻,在階梯教室裏,魯為均眼前的汐清眼神還有些散,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她。夢裏的那個人,輪廓是模糊的,在一層薄紗般的夢境後,但她的神情、肢體卻清晰而生動,可與之回應;而麵前的汐清,恰正相反,她的輪廓很真實,但除了輪廓之外,一切對於魯為均而言都是陌生且模糊的,他覺得也可能是自己雙眼的聚焦出了問題,總之,這麽貼近地看著,她的神情卻還是模糊得如同相隔數裏。
卡卡見汐清一時沒有回神,便收起懶腰,輕輕地戳了下她的胳膊,喂。她說。這一整堂課,卡卡的筆記都做得很認真,偶爾抬起頭看見魯為均在前排挪了下身子,伸出手來搔搔毛線帽,就覺得很好笑,她知道魯為均一定很緊張。她看見他的毛線帽被搔得有些鬆了,露出一小塊耳朵來,是一片血痂。他打架一定很凶吧。從小,卡卡的父親便是學校裏的政教主任,專門收拾像魯為均這樣的有“潛質”變壞的小孩,但她又偏偏總容易喜歡上那樣的男生,隻要他們不是欺弱怕硬的,即便有些蠻橫,也很招人喜愛。
半晌,汐清才重新有點回過神來,她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夏征,他卻已收拾起講義,慢慢地向教室外走去。背影走得很輕緩。再一回神,麵前的魯為均太清晰了,是一張臉部的大特寫,光腦袋配上絨線帽,像一枚烏殼的雞蛋。汐清有點緊張,又不知所措,隻得尷尬一笑,也動手開始收拾麵前的書本。她想快點離開這裏了,這堂一個半小時的課,讓她仿佛沉沉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陌生。
走出教室的時候,夏征很想回頭再看一眼。一下課,他就轉身擦黑板了,擦完再轉回身來的時候,那個戴帽子的男學生已經整個地將那個女生遮住,他看不見她了。他原地站了會兒,很想走上去說點什麽,也許可以借著老師的名義,問他們上課聽得如何?有什麽需要再說清楚一些的嗎?爾後自然一點,順便問問她的姓名。他隻是對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好感,可最終,這一切還是沒發生。他覺得這麽走上去很貿然,事實上,下課後除了上前來提問的學生,他從不會主動和學生說話,而他也知道,絕大部分上前提問的女生,都是想和他說會兒話。他也已經習慣了這樣,從讀書到做老師,身旁的女孩從不會少,因為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眉目清朗的,自然招很多人喜歡。可偏偏,今天下課後,沒有人上來提問。夏征想,如果有人來問,能這麽多站一會兒,也好。
三
夏征回到酒店時,王耀正坐在大堂的休息區裏喝咖啡。他遠遠地看見夏征走進來,張開胳膊去招呼,夏征!夏征在王耀身邊,看見了剛才的那個東方女人,她閑閑地坐著,待他走到麵前,才起身喚道:夏老師好。不等夏征回過神來,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王耀已經哈哈大笑。夏征啊夏征,據說剛才你沒認出她來呀!而一旁的那個東方女人也咧開嘴來笑,牙齒很白。
夏征細細去打量,仍是麵熟,好像就要想起來在哪見過了,卻又來陣風把所有線索都吹走,他覺得這些年記憶力都不如前了,一切都不如前。因為站立了起來,女人的身材顯得很高挑,上身穿一件辣紅色絲光滑雪服,裏麵還是剛才的那件海藍色毛衣,臉色要比下午更紅潤,眼神裏有明顯的倦意。可她是誰呢?
我是畢綠,也叫卡卡,汐清大學的室友,美術係九六級的。夏征夏老師。卡卡見夏征半天都沒想起自己,便懶得再玩這樣的遊戲了,夏征看起來明顯老了,也遲鈍了。下午的時候,她遠遠地看見他坐在那兒,穿一件舊款的卡其色風衣,裏麵是件深青色襯衫。陽光從玻璃窗外透進來,直接射到他臉上,金光一片,卻沉寂得很。他好像盯著電腦看了很久,一旁的咖啡動都沒動,奶泡直接沉入杯底,留下一股絲質般的波紋,她跟在迪諾法布的身邊走上前去用中文打招呼,你好。他這才木木地起立。而接下來,是一係列驚慌的動作。卡卡很想幫他圓場,便控製著整場會麵的節奏,留給他一些時間好好地介紹自己。她知道迪諾法布不是那麽容易糊弄過去的,他見過的畫家和他上過的女人一樣多。
王耀揚手示意服務員拿菜單過來,後來又去哪逛了?他問。
夏征搖搖頭:就隨便走了走。我要一杯清水。他終於想起卡卡來了,可這感覺很不好,照理說,這個名叫畢綠的學生在十年前,還曾是他耳邊頻繁響起的名字,因為當時的她和汐清住一間寢室,有時夏征在莽鹿書店買書時,也會遇見她們。可如今他卻已經幾乎在記憶中抹去了這個人,不由讓人心驚,他不知還有多少曾經很重要的人或者事,也在這些年的光陰中被輕巧地擦去了呢?他都不記得了。這是在騙自己,還是根本被自己騙了?
迪諾法布很精明。卡卡縮了下頭頸,說。整張臉完全要埋進滑雪衫的領口裏了,她下巴抵著自己的胸口,抿了下嘴。
有你幫著說話,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我這兒還有另外幾位新近畫家的新作,他若是有興趣,也可以約來談談。王耀起手點了根煙,接話道,你跟夏征老婆反正是好朋友,其他的都好商量。
哦?結婚了?卡卡聽到這些反倒來了精神,她提起下巴,坐正了些,伸手也想要根煙。王耀便立即打開了煙盒遞過去,回答道:沒有,但差不了多少。卡卡被第一口煙嗆到,咳嗽了幾下,露出一點笑意來看夏征,汐清可真藏情呐。
夏征坐在一旁,聽見自己的事被這麽輕描淡寫地翻來覆去說,覺得很沒意思,想起下午給汐清打電話沒人接,就想回房用電腦再試試看,汐清應該起來了吧,出國前,她好像有點感冒,也不知道好些了沒。住在一起這麽多年,感情在時間的經過中變成了一種習慣,習慣身邊有一個人,隻是習慣。有的時候,夏征也會認真考慮愛與不愛的問題,年輕時,他對愛有很崇高的想象,讀書那會兒喜歡過一個師姐,她長得很像林青霞,穿一件白棉大襯衫裹在一條寬肥得不合身的天藍色牛仔褲裏,可不知為什麽那時候看起來,她就是很性感,臀部誇張的曲線令每個走在身後的男生都很悸動。後來,他還喜歡過好幾個比自己年長的女人,她們身上無一例外地散發著一種奶香,是成熟女人才會有的奶香。可三十歲生日一過,夏征開始覺得,年輕女孩身上又有他想要的青春、無畏以及無窮而旺盛的精力。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不明白究竟什麽才是愛。後來遇到了汐清,是第一眼就動心的人,他們在最初的時間裏忐忑、欣喜、焦慮、想念過,仿佛經曆了一段漫長的前戲過程,最後才達到高潮,應該是滿足了,依偎了,相守了,可結果呢?結果是,回想這十年,是淡的。
我有點事,先回房了,你們慢聊。夏征覺得自己有點累了,王耀和卡卡的對話也實在令他無法提起興趣。他很想回憶起下午見過的那個意大利老頭長什麽樣,卻徒勞。回到房間,夏征為自己泡了杯綠茶,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眺望紐約的夜景,茶霧起了一層,敷在玻璃上很嫋娜,他覺得窗外景色像一張畫,而自己的臉就印在整個畫麵上,是呆滯的,疊了兩層薄影。他站著發了一會兒呆,又低頭看了看時間,午夜十二點。於是轉身接著給汐清撥電話,SKYPE的窗口跳出沒多久,接通了。他趕緊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畫展的邀請帖,對著小窗晃了晃。畫展開幕了,挺好的。他說。
小窗裏,汐清穿了件嫩綠色薄絨家居服,頭發半濕蓬蓬的,垂到胸前。夏征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在屏幕上撫摸,她的臉,發梢,鎖骨,肩胛,乳房……很想順著一直摸下去,卻被桌子擋住。我很想你,他說。這句話出口,自己也被感動了一下,不禁兩眼濕潤。玻璃窗外的紐約市一片星光,可他知道如果再回頭望出去,隻能覺得淒涼。他想回家了。
汐清中午喝了點粥,清一下酒後的腸胃,然後將頭發吹到半幹,坐在書桌前準備接著改這學期學生交上來的期中作業。她在一所理工科院校教《大學語文》,課很輕鬆,學生大都是男生,所以每堂課下麵能坐滿一半人,就算不錯了,不過對於《大學語文》這四分的學分,他們還是要的,於是大部分作業都從網上複製一些再粘貼,糊弄過去就好。汐清不願為難學生,這樣的作業,她一律給一個“B-”的分數,不至於太難看。可這學期班裏有個叫伍佐的學生,很特別,他每堂課都坐在第一排,從不開小差,聽得起興時還會附和幾句。過去,汐清習慣了自言自語般的教課方式,也很少寫板書,從不對下麵的學生提問,到臨學期末,便大段大段地將考試答案公布於眾,留下一句“好好背,祝你們好運!”所以突然遇上伍佐這樣的學生,她覺得累。其他同學倒似是看戲,每堂課都旁觀著他們一說一附和,回去甚至還暗自散布了一些師生戀的飛語,視為樂趣。麵對這樣的關注,汐清隻是無奈,因此每回備的課都要比以往更仔細,生怕出了紕漏。
這次伍佐的新體詩作業是一首《你》,裏麵字字句句都在寫汐清,汐清覺得這不夠隱晦,因為她都讀懂了,隻是那一句“長發散落肩胛,是一幕絲綢”讓她頓然意識到自己如今已是長發。最後,她給了這份作業“A-”,寫了“挺好”二字作評語。她伸手將最上方伍佐的作業放入已閱那欄,突然,電腦屏幕又閃起來。是夏征。
汐清在電腦裏看到夏征,他穿一件藏青色襯衫,外麵披了卡其色風衣,那是她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件風衣,她記得。
昨晚看作業晚了,睡到十點多才起,她說。你什麽時候回來?又補充著問一句。他們有一周沒聯絡了,夏征總是這樣,忙起自己的事情來就忘記了她的存在,過去,汐清會為此黯然傷心,可如今,她的心不一樣了,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她還是愛夏征的,卻不會再追隨他的情緒起起伏伏。這大約就是成長吧,在和風細雨裏,波瀾不驚。她也知道自己為何需要魯為均,因為這個男人身上有夏征所匱乏的力量。
嗯,是力量。她喜歡魯為均進入自己身體時帶來的衝擊,如同飛機降落地麵時,疾速而不可抑製的衝擊,每一次她都在那一瞬間來臨時用力抓魯為均的後背,指甲深深地嵌進去,要聽到他低沉的吼。她愛極了酒精混合唾液的親吻和喘息,那令人加速心跳,陷入無法自控的境地,一直向下墜,向下墜,直到撞擊地麵,到達,減速,逐漸平穩。這是她需要的心跳方式。
和夏征通完SKYPE後,汐清給魯為均打了個電話。卡卡在紐約遇上夏征了。她說。說這話的意思是想讓魯為均去擺平卡卡。她深知“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如果說自己是能降魯為均的人,那魯為均降的,便正是卡卡。
魯為均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還是在睡夢裏。他含糊地嗯啊了幾句,叫汐清放心。如果她要說,三年前早就說了。他在魯卡的P股上拍了一掌,伸了個懶腰。又補充了一句:怎麽走得那麽快,真想你呢。
汐清“去”了一聲,掛斷電話。用手指擼了擼還沒幹透的頭發。記憶裏,三年前,甚至十年前,卡卡的模樣還是很清晰。讀書那會兒,卡卡是寢室裏最熱情的一個,而汐清,恰相反。汐清覺得那是因為卡卡是在大城市裏長大的,她天生自信、樂觀、充滿活力,可以自如地和男生聊天、吃飯、喝酒,與他們嘻嘻哈哈稱兄道弟,可以率直地和女生交往,不捏藏心事,暗伏戒備。而她呢,遇見夏征之前,她更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去吃飯,一個人上圖書館看書,一個人在教室裏自習,但這也敵不過卡卡的熱情,幾次和她同進同出地做一些事,比如,去聽夏征的課。嚴格算來,卡卡是她和夏征的“媒人”,沒有這個人,很可能就不會再有以後的故事。這種連帶反應很奇妙,就好比是《羅拉快跑》裏的故事,每個人各自生活著,卻又是依存在另一些人的世界裏,羅拉改變一下,別人也跟著改變,別人改變了,羅拉也會不一樣。
而這十年,汐清和夏征就是這樣。
一直以來,汐清都覺得夏征變了,變得不再那麽安分。他們同居後的第二年,他便經不住老同學的勸誘,辭職下海去他們公司做了廣告設計。那時候,市麵上會用電腦做設計的人很少,夏征擱下畫筆,自學了幾種設計軟件,倒也顯得很在行,很快便晉升為設計總監。而汐清,也順利地直升讀研,白天上課,夜裏替熬夜趕設計的夏征煮消夜。那段日子,是汐清心思極為細密的時候,有時夏征要陪客戶,回來得晚,她就裹一條毛氈在沙發上等他,蜷著睡著了,直到天亮才發現他徹夜未歸。忙是那幾年夏征最為頻繁的理由。
後來,廣告公司因美國的母公司突遭信用危機宣布倒閉,夏征第一次失業。也就在這個時候,王耀出現了。當然,汐清覺得,即便沒有王耀,夏征的改變也無可逆回,他隻可能變為另一種樣子,是另一個夏征。但對她而言,那個站在講台上溫和自如,平靜接受所有目光的夏先生,不再了。
四
夏征和汐清的第二次相逢,是在莽鹿書店。那是他臨去美國開會的前一天,他覺得該買些書帶到飛機上看,再買一本朗文袖珍字典,備不時之需,一走進書店,就遠遠地看到了汐清。她穿一件海棠紅色的高領毛衣,外麵搭黑色毛背心,站在一排藝術類書架前,手上翻的是本綠皮麵的東南亞藝術史。夏征不禁有點心虛,因為前一堂課他的大部分備課筆記都是從上麵摘的。書店裏很暖和,老板娘慣常笑嗬嗬地和他打招呼。
夏征將雨傘放入鉛桶,一時間也忘記了自己來書店的原因,不禁慢慢地朝汐清的方向踱去。他站到一排書架前,隨手抽下本書來,漫無目的翻著。很快,他覺得身體被書店裏彌漫的溫熱所浸沒。這書店裏滿是潮濕的氣氛。
不一會兒,夏征挪動了第一步,他走去汐清身邊,似有若無地說,你上過我的課,對嗎?
那一晚,汐清失眠了。她在手電的亮光下,默默地看著書,上麵有夏征的鉛筆字,密密麻麻,她輕輕用手去撫,想象他也在微弱燈光下備著課,竟有點暗自欣喜。其實,當她下午站在教工宿舍區的水杉樹下,從夏征手裏接過他從宿舍裏取出的《東南亞藝術史》時,還顯得很恍惚,她不太明白自己怎麽就跟著他出了書店的門。一路上,她都在小心揣摩著幾分鍾前他站在書店書架前說的那句“你喜歡這本書對嗎?我有,可以借給你”。
她覺得能夠那樣走在他身旁,真好。
夏征第一次從美國回來的日子,汐清記得很清楚。因為半個月的時間對她而言,太長了。她開始留意美術係的走廊,那兒定期會舉辦教師和學生的聯展,她去書店買夏征的畫冊來收藏,去教學樓走廊找他的作品來看。她看他畫母親,是個佝僂後背的苗族老太太;她看他畫湘西,比沈從文小說裏的要濃烈;她看他畫上海,帶了淒風苦雨的蒼涼……對夏征,她不再是一無所知,因為畫裏有他想說的一切。
半個月之所以漫長,也因為汐清自己在欲念中嚐試著和夏征會麵、交談。她可以清晰地把每個細節當作一種推進的過程,她知道他從小在苗家寨子裏長大,是阿媽用苗族老繡給他畫了第一幅畫;她知道他從初中到高中,都是保送的好學生,直到考了當地藝術類專業及文化課的最高分,才來到上海;她知道他在大學讀書那會兒,是美術係公認的才子之一;她也知道,他曾經有過的那些戀愛。很多年以後,汐清回憶起這半個月的漫長,甚至敵過了十年光陰。到那時,她才明白,原來漫長是伏在心裏的,和時間無關。
魯為均漸漸地發現了汐清對夏征的關注,他偶爾一次在美術係的大廳走廊上看見她,是驚訝,第二次,是竊喜,到了第三次,他已經發現她過久地停留在夏征的油畫前。其實,男人也有第六感,哪怕這種感覺往往來得比較遲。雖然敏銳度上,男人不如女人,可行動起來,他們卻可以很果斷,隻要有什麽前去推一把。而魯為均發現的端倪,便是推他直白追求汐清的那股力量。這追求,開始不再僅僅止於通過卡卡遞一兩幅肖像那麽簡單。他約她吃飯,看電影,逛書店,去公園,還約她和美術係的同學一起郊遊。他說我很喜歡你,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因為緊張,話說得像是一柄露白的馬刀,擦在磨刀石上,有點刺耳。汐清不置可否,隻說,你送我回宿舍吧。到宿舍樓底,一抬頭,便看見了在陽台上站著的卡卡。
其實汐清一早就發覺了卡卡對魯為均的喜歡,她不說破,是抱了點戲謔的心情,站在一旁看戲。大城市裏的姑娘怎麽了,熱情又怎麽了,還不是莫名其妙把心愛的人往別人身邊推?雖然剛開始對於魯為均,她有點說不明的忐忑,畢竟有人那麽熱烈地追求自己喜愛自己,令她有不足道的虛榮。這種虛榮感帶著她仿佛有點喜歡上了這個男生,但第一次遇見夏征後,對於魯為均剛萌生的喜歡,灰飛煙滅。
有的時候,汐清覺得和夏征相比,魯為均是有能逗她開心的本事,她也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愛和重視,可她卻不以為然,而她越不當一回事,魯為均就越心急,這種心急到後來反而讓人有了逼仄感。於是,找到一個恰當機會,她告訴魯為均,卡卡其實一直都喜歡他。
五
望著夏征走向電梯的背影,卡卡輕輕地打了個嗝,打完嗝滿嘴都是咖啡的香氣,她覺得今天心情太好了,她能想象汐清知道她和夏征在紐約重逢時的緊張,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掛斷夏征打去的電話,找魯為均。
見夏征走了,王耀坐得離卡卡近些,他伸出一隻手去搭她的肩膀,皺起臉上的一坨肉,說,三年不見,日漸風韻。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夜,還有點銷魂。見他這般動作,卡卡很巧妙地避讓了一下,舉手示意服務員來杯冰水,轉頭答了一句:我看你也要一杯吧,降降溫。惹得王耀哈哈大笑。
王耀是個大光頭,下巴留一撮小胡子,皮膚白得很,因為上了點歲數,有些中年發福。他穿了件筆挺的中山裝,坐著看很有點派頭,可惜因為個子不夠高,站起來褲腿在腳踝的皮鞋口處頂了個大圈,像兩隻放空米的小米袋。卡卡覺得他比三年前更令人厭惡,但她沒把這種厭惡之情擺在臉上,這是她在時間裏改變的,變得圓滑、機敏,凡事都留一點退路,不至於得罪了人。
這次夏征的畫要是賣出,你能賺不少吧?她替自己點根煙,眯起眼睛來看手機。上麵有一條迪諾法布的短信,他說,Miss you!
那還不得看你怎麽哄迪諾法布?這次老頭要是能把夏征的畫收了,消息傳回去,以後他的畫就不是現在這個價了。王耀整個人向後仰,雙手攤開,接著說,等事情成了,我就替你辦你的事。要知道在國內,想將這事辦好辦妥帖,你信得過的隻有我。
好的。先謝了。卡卡將整杯冰水一口氣喝了,她覺得這種直達心肺的冰冷很過癮。我要走了,老頭找我。說完,起身走向大堂的門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爾後鑽入徹底沉黑下來的紐約夜。
迪諾法布走後,卡卡照例給魯為均去了個電話。此刻是上海時間下午三點,並不是做愛的最好時機。可是她要,她覺得身體上每一寸肌膚都是濕的,心也是濕的,需要用魯為均的聲音來烘烤一下。他們通過SKYPE熱烈地做愛,中文夾雜英文,卡卡感受到的力量,從萬千裏之外傳遞而來,而這種空間裏抽離的快感令她瞬息平靜,仿佛靈魂出體,在某一處,某一個點位,和魯為均交融。在這一刻,她很想什麽都忘記,什麽都不在乎。
在電腦前漸漸平息下來,卡卡關掉視頻,光著上半身提著麥克風,再和魯為均說了會兒話,無關痛癢的話。魯為均沒有問她夏征的事,卡卡也沒有說。他們又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說飲食聊天氣再說些和魯卡有關的話題,最後互道再見,寶貝。這話聽上去很逢場,可在過去,他們真的這麽互相稱呼,是一對在別人看來幸福而甜蜜的小情侶。
掛斷電話,卡卡沉入溫熱的浴缸,她睜開眼睛來想看看水底,卻覺得刺痛,隻好如死屍般浮到水麵。這套在三十七層的獨身公寓是迪諾法布為她購置的,在紐約,他還有另外三個像她一般的情婦,她們不僅是他身體上的夥伴,也是生意場上得力的助手。他需要她們,需要的時候,從不說要,隻說我想,像個孩子般等待“施予”,可卡卡心裏很明白,迪諾法布比任何她遭遇過的男人都要精明強悍,他看上去的紳士和溫和隻是一件衣服,因為他需要體麵地外出。
和迪諾法布的做愛,在卡卡看來,是一段沒有明確終點的過程。他依靠一些激素來刺激器官,以達到可以進入身體的目的,而後便緊緊抱住對方,輕柔緩慢地說話。他喜歡由上而下地直視卡卡,用輕綿的詞語稱讚她的美麗,東方人才會有的美麗。有的時候,他也喜歡伏在卡卡的背上,將整張臉都埋進她的頭發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迪諾法布的身體老了,皮膚也有幹燥的褶皺,他們的做愛,隻是終結於藥效的殆盡。每次想到這些,卡卡的心都會有點酸。
她覺得誰都無法和時間還有歲月比賽,因為它們跑得太快了。
在卡卡的安排下,迪諾法布又見了夏征一次,這回王耀也作陪同,他細心準備了一張光碟,將夏征這幾年的作品一一陳列,並且標上這些畫在國內拍賣時的價格,這曲線,是往上的,態勢良好。
他這幾年的創作不多,但每一幅的走勢都很好。王耀說。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迪諾法布,三年前,老頭去中國挑選華裔助手時,便是通過他的推薦帶走了卡卡。雖然在國際藝術品拍賣會上,迪諾法布早已是張熟臉,沒人不認得,可對於中國現當代藝術品,他還是個生手。因為手生,所以一直都沒貿貿然地收,隻偶爾在青蓮閣和瀚海的拍賣會上觀摩,同時也是帶著卡卡去見世麵。
迪諾法布對卡卡很滿意,這種滿意不單是容貌上的,還有性格裏的聰慧,在紐約這幾年,她是所有助手中最上進的,當然,也包括在床上。他很喜歡她的頭發,烏黑的,直且亮,黃褐膚色也很合心意。可惜他自己老了,不然興許還能有些關於愛的熱情,而現在,他隻剩下些對身體和欲念的熱衷,以及拍賣場上占為己有的快感。在意大利,迪諾法布有一個年齡相當的妻子,還有三個打理家族生意的兒女,他們之間的感情平和得很,沒有爭執抑或任何感情破裂的征兆,可他卻極為恐懼見到妻子,因為每次看見她佝僂慢行,小手臂上滿是褶皺,雙眼混濁得像一盤快要落下的月亮,都仿佛是時間在示威,告訴他一切發生了怎樣的改變。迪諾法布覺得妻子的身體裏映射著自己,令人沮喪。可他也隻是不願看見妻子,卻從沒想過要和她談分手,更何況,現在紐約的四個助手兼情人,每個人都不逾矩,不見麵也相安無事,總比自己橫生一事令她們將來為了名分而爭來搶去的好。
這幾年,迪諾法布的收藏重心已經準備從南非轉移去中國,這一刻他等了很久,也決心在中國的拍賣場上會一會朗喬治,目前在中國,這個人才是藝術拍賣場上最耳熟能詳的名字。卡卡搜集了很多關於朗喬治的資料,以及他這十年來收進和放出的作品名錄,其中並沒有夏征的,這恰也是迪諾法布看中夏征的原因。他心裏很清楚,王耀那張光盤裏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半真,多少是半假,不用徹查,都大概能知一二。像王耀這樣的藝術經紀人,這三十年來,他見得多了,手法並無二異,但隻是因為目前中國的藝術品拍賣市場,一切都還未成型,由得他們空子可鑽。不過,作為生意人,有利益便有朋友,他決心捧起一個夏征來,以此和朗喬治在拍賣場上打第一仗。
夏征和迪諾法布之間隔著一個王耀,這樣的會麵方式令他覺得很輕鬆,他幾乎不需要說一句話,隻在王耀需要他附和的時候點點頭,或者微笑。幾天前,在這間咖啡館單獨見迪諾法布時,夏征光顧著揣測卡卡的身份和來曆,所有聚焦點都在她身上。到今天,他才注意到,麵前這個傳說中在國際拍賣場上叱吒了三十年的老頭,看起來還有點孩童的天真:他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羊絨開衫,頭戴頂標準的英式禮帽,手上還有一根胡桃木拐杖,說起話來很慢,卻很清晰,興起時會大笑,偶爾還支起胳膊來在空氣裏比劃,仿佛自己才該是個藝術家。夏征對迪諾法布的感覺,不好不壞,他也看得出卡卡和他的關係。
最後,迪諾法布和王耀之間達成了一個初步的口頭協議,他會用平均每幅三萬美金的價格收購這次畫展上所有夏征的畫,並且希望王耀以不公開的方式、最高不超過三萬二千美金的價格去市麵上將所有夏征的畫收回,以伺最好的時機出手。而在那之前,迪諾法布還會安排夏征參加NPO每四年一次的當代藝術家評選,用一些獎項來增加他的名氣,提升畫價。
臨走時,王耀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可是迪諾法布先生,我並不能確保市麵上夏征的畫能都以三萬二千美金的價格收回,要知道目前夏征的畫價在國內一直都在漲,也不知道買家肯不肯出。他一邊伸出手去和迪諾法布道別,一邊說。
我想這不會是問題,就看王,你是否願意。迪諾法布笑著回答,跟著語速節拍用拐杖輕輕敲擊地麵,眼角顯露出清晰的魚尾紋,這答話聽起來,更像是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就在這一瞬間,夏征在迪諾法布的眼睛裏看到了犀利的透徹,仿佛什麽都逃不過這雙眼睛。他不禁有些發怵,不自覺地將注意力撇開,往別處看去。咖啡館外起了一陣風,穿過夏征的身體,他覺得有種寒冷正慢慢地從心底散出來。冷,真的冷。
汐清在課堂上將作業散了下去,慢悠悠地說了一堂主題為“名人書信”的課,這個課題她很拿手,因為自己本科與碩士的畢業論文都是它。而如今,做了老師,成為站在講台上的那個人時,汐清才忽地覺得自己以前錯了,她那些關於台上台下心靈互通交流的神往,也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講課中消失殆盡。有的時候,她看見台下有樣貌英俊的男學生專注地望著自己,心還會不禁怦怦地跳,可跳了一會兒,一個轉身,卻又看見那人轉而專注地低頭玩弄手機,或者幹脆倒在書本上睡著了。於是,那些心跳很快又平靜下來,變成一種無奈。汐清覺得如果再選一次,自己也許不會再做老師,也許,還不會愛上夏征。可世界上沒有如果的事。
下課後,伍佐走來講台前,手上捏著自己的作業,他站得很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我今晚去你家。說這話的時候,將汐清嚇了一跳,她愣愣地看著他,也不知道怎麽回答,而對方卻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看著那背影,她輕聲地歎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魯為均突然打來電話,約汐清今晚去他家。
我今晚有事。汐清在電話裏冷冷地說,說話的語氣很堅決,像一柱冰乳石,碰不得。魯為均悻悻地掛了電話,心中有氣,他想起這幾年凡是自己主動約汐清的,都被她拒絕了,倒是三兩個月不搭理,她又會帶一瓶紅酒顛顛地來敲門。他們之間就好像是一場心理的角力賽,一退一進,他卻永遠都是被動,想著,癱倒在床上,覺得很喪氣,連畫到一半的畫也再沒有興趣繼續。魯卡正撅著P股使勁嗅著地板上的鬆節油,不住地打噴嚏。
這幾年來,魯為均的畫一直賣得不好,就連送去畫廊寄賣的畫也還常收不到回款。迫於壓力,他隻得放低尊駕去給一些酒吧做壁畫或者掛畫,賺點微薄的房租與生活費。他不喜歡王耀這樣的經紀人,不然三年前,就不會因為這事和卡卡鬧翻,導致她說走就走,隻身去了美國。魯為均也還和過去的同學保持著聯係,但大都隻是喝酒吃肉聊藝術爾後宿醉的方式,他們都說如今夏征的畫賣得算不錯,但畢竟他要早出道十年,在藝術圈,年齡和名氣一樣重要。可在魯為均眼裏,他夏征算什麽,他不服,十年前,他心儀的女生愛的是夏征,十年後,他不想一切都證明汐清當初的選擇是對的。
六
汐清忐忑地站在夏征的宿舍門口,抬起準備敲門的手,又放了下來,已經是晚上十點。夏征回來了,在他和學生們約定的兩周後回來了。他重新站到講台上,鼻梁上多了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更書生氣。汐清在台下,偷偷地看他幾眼,心裏很激動,卻又表達不出,隻是木的,坐在那裏,雙手放在課桌上緊緊地捏牢那本綠皮書。半個月前,他們並沒有約好借書的期限,仿佛為的隻是留下一點微薄聯係。
第二天,夏征在自己宿舍樓的信箱裏,看到了那本綠皮書,邊上還有一張小字條,寫著兩個細細長長的字:謝謝。他覺得這字,長得和汐清很像。書頁有濕透後被烘幹的褶皺,發出一股花露水的香,濃鬱的,那些鉛筆字在被浸潤後,很模糊。他猜汐清昨夜來過了,也許敲了門,可他和同事們去喝酒,醉了,沒聽見;也許她是在房門口躊躇了會兒,終還是沒能舉起手來敲門;抑或,她連躊躇都不曾有,早準備了這小字條,一來便放入了信箱,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記起前一天下午在莽鹿書店遇見汐清時的場景,好像是自己叫她晚上送書過來的。你晚點送過來吧,我要先和同事們去喝酒,他們一定要為我接風。夏征是這麽說的。夜晚,宿舍,單身女子,還有喝了酒的男人。這聽起來寓意重重。在美國的半個月裏,他也常想起這個女生,那感覺有點迫切,偶爾又有些遲疑,畢竟,他是老師,她是學生。可真的麵對麵了,他還是起了點調皮的戲弄之心,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好比回到讀書那會兒,和班上男生一起調戲同班女生。但說完那一場話後,夏征的心裏真就起了一陣熱潮,順著胸口朝下腹部一直蔓延下去。不過,想歸想,吃了接風飯,喝了酒,他把約汐清來宿舍還書的事全忘了。直到看到信箱裏的書和字條。
她是不是誤會了呢?那話裏會不會帶了輕薄的意思?夏征歎了口氣,將書卷起來揣進口袋,往學校走去,頭還有些暈。他想去找汐清說點什麽,可又不知道要說什麽,剛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就碰見從宿舍樓裏走出來的汐清,她走得很急,手裏還提著一隻旅行袋。
哎,你,等一下,夏征叫她,他發現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汐清聽見夏征的聲音,停下腳步,眼睛還是紅腫的,她麵對著夏征站著,想閉一閉眼睛,卻覺得痛,心裏酸楚。夏征看見她這樣,有些不知所措,你要出去?他問。走近一些,才發現她臉上毫無血色的慘白。汐清點點頭,我要回家,家裏出了點事。
前一晚,汐清從夏征宿舍回來的時候,魯為均正站在她的宿舍門口,喝了酒,臉頰微紅,眼神還有點渙散。他遠遠見她走過來,便迎了上去。路燈下,魯為均看出去的世界很朦朧,路是糊的,人也是,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在做夢,麵前的這個人應該是熱烈的,不似汐清她那樣冷冰冰,拒人千裏。
你……他伸手去攬汐清的腰,一個字都沒再多說,隻想完全地抱住她,用力地,他沒有喝醉,隻是有些暈,他在飯店裏還看到了夏征,他才真的喝醉了。
汐清被這突然的擁抱嚇了一跳,很快,她聞到了魯為均身上的酒氣。她不掙紮,也不回應,也許隻是覺得剛才在夏征宿舍門口站立得太久,回來的路也太長,身體冰冷,正需要魯為均這樣熾熱的擁抱。可不一會兒,魯為均二話沒說便俯首去親她。汐清被魯為均腦袋後透過來的路燈光晃了一下眼,像驚醒一般別過頭去推開魯為均,向後退了三步,把早就想好的話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卡卡喜歡你,我也有喜歡的人了,但不是你!因為緊張,用詞顯得很機械,說完立即快步朝宿舍走去,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回頭看魯為均,也不想看,她猜卡卡也許正站在陽台上看見了這一幕。
此刻,汐清回想起昨晚,每一件事仍然清晰萬分,她覺得自己那樣推開魯為均快步地走向宿舍,每一步都不是為了遠離那個酒醉撒瘋的人,而是在走向姐姐渚清死亡的消息,她剛踏上宿舍的樓梯,管理宿舍的阿姨便自上而下地朝她走來,你怎麽這麽晚回來?你家裏出事了。
替汐清排隊買火車票的時候,夏征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徐汐清。他拿著汐清的藍皮學生證站在人堆裏,時不時地回頭看她,發現她也在看自己,心裏便很高興。買完票,夏征走在汐清身邊,替她提著旅行袋,如同很多假期分別的學生情侶那般陪她等車,送她上車,安頓好,然後又默默地站到站台上,透著玻璃窗看她。他沒有問她家裏出了什麽事,汐清也沒有說,突然,他覺得好像應該和她再說些什麽,便又轉身跳上了車。可進了車廂麵對麵地站著,還是辭窮,隻有在她的車票背後寫上一串數字,然後張開手臂去攬她的肩,低頭在耳旁說:堅強一點,有事情打電話給我。
列車開動的時候,汐清望著那一串電話號碼,想起前一晚魯為均的擁抱,再扭頭看窗外的人,覺得自己還是喜歡夏征這樣的擁抱,那令人覺得由衷的安心,踏實。她知道如果沒有夏征,自己也許是會喜歡上魯為均炙熱的擁抱。可那隻是如果。
七
伍佐來的時候,汐清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飯菜,她特地從書架上挑了幾本書來摞在一起,想等下能給他帶走。伍佐是標準好學生的長相,膚白,中等五官,頭發梳得很整齊,架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手指很長,每次去推眼鏡的時候特別惹眼。今晚他穿了一件鹹菜色的薄夾克,裏麵絳紅羊毛背心裏還打了根領帶,非常隆重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來汐清家吃飯,上一次夏征也在,可因為兩個男人都寡言,一頓飯除了汐清與伍佐的一問一答外,就是筷子夾菜的聲響。
他不在?伍佐看了看敞開的臥室門。
嗯,去美國辦畫展了。汐清替伍佐盛滿一碗飯,學校食堂的飯菜還吃得慣吧?她問。伍佐看上去已經是個大人了,他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站台上亂跑亂竄惹得渚清在身後追的小男孩。汐清想起姐姐渚清,又有點傷感,因為兩家的特殊關係,渚清死後,伍佐再也沒被允許回過徐家,直到他自己考來汐清的學校讀書。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伍佐時,汐清覺得他比記憶中的那個小伍佐要沉穩,冷靜,也沒有兒時那麽活潑好動,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但很快,她還是在嘴形和雙手間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渚清的嘴也是這樣的,很飽滿,像一枚剛煮好的菱角,她的手,也是白而且長。
這十年裏,關於伍佐的消息,汐清隻在回家時隱約聽父母說起,他讀書還不錯。母親有時候想外孫,隻能偷偷地等在學校門口和他說一兩句話。十年前的那場謀殺未遂和畏罪自殺案,像兩把尖銳的柄刀直刺兩家每位老人的心,誰都無法對此釋懷。
汐清最後一次見到姐姐渚清時,她安靜地躺在棺材裏,臉上用茜草上了一層厚厚的妝,身體的大部分皮膚已經顯出青紫色。汐清的母親在追悼會上哭昏過去幾次,她哭喊著渚清的名字,拍打玻璃棺材,誰都拉不動。汐清看著姐姐,眼淚順著眼角一顆顆地往下墜,她俯身向前想和渚清說幾句話,卻哽咽,隻有哈一口氣在玻璃上,想等她醒過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