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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童年往事

  春 樹

  序曲

  一

  一點點地寫,不怕寫得慢,很多東西,的確是來自我一點一滴的回憶,可以說,我是一個隨時活在過去的人,我的記憶力總是那麽地好。雖然這些記憶並不影響到我現在的生活。甚至對於不了解我的人來說,他們甚至不覺得我有什麽往事。是啊,我這個人有些神秘,神秘就神秘在我平時看來一點也不神秘,我常常是由一個大大咧咧的形象進入朋友的印象的。這印象由最初到後來一直保持著。

  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是的,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我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如果有人來問我的隱私,我會很高興地和他說,我會坦白得令人吃驚。當然,也會有一些問題令我十分不舒服。我甚至會惱怒,那大多數也是因為提問者的陰暗內心和不懷好意太過明顯。通常,一個熱情的人會贏得我很多好感,但前提是這個人不要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麵前大吼大叫,如果是這樣,我肯定會暈了頭,不知道會幹出什麽清醒時讓我害怕的事。

  後來當我“進入”了這個社會,我更體會出熱情的重要,我愛熱情這種品質。那是一種坦率的、洋溢著快活的和天生樂觀的品質。

  人有計劃性很重要,可惜,這是我經曆過很多次頹廢才明白的。我太懶散,有時候一天隻出一次門,還是去買報紙。雖然我是一個愛出門的人,可我總覺得太累。

  我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矛盾的。我的體質很弱,源於我的胃不太好,我還常常暈車。這不太適合旅行,但我愛旅行。我可憐的胃,我也愛你。

  樂!甚至有時會流出眼淚,真的!我的桌上擺著三張照片,有兩張裏都有你,還有你送我的花瓶我還保留著,外盒都沒有扔。現在的班級給我的感覺:不向上、沒拚勁,完全不像高中生,真的!或許是時間太少,我沒有很知心的朋友,沒有開心笑過一次,感覺沒勁,不充實。無聊,媽的!煩!

  我的脾氣改了許多,沒初三那麽放蕩,那麽厲害、狂,或許還沒到那時候吧!靠!就到這裏吧!

  現在還記得當年離開老家時,我的心理感受。那時我大概八九歲。我坐在汽車上,汽車開起來,我從窗口看到黃燦燦的一處油菜花-那是村頭菜地裏的油菜花。我突然有些“離愁別緒”,我的淚在眼裏打轉,但又意識到這種情感的虛偽-我總是這樣,在最動情處最快地脫離出去。仿佛變成別人在觀察著自己。於是,我沒有讓眼淚流下來,我裝作一副冷漠的樣子。當時我可能就意識到冷漠很現代、很酷。但我心裏還蕩漾著愁情。

  我的感受沒有人會知道,除了我自己。那種最細微的、隨時在變化的、最內在最真實的感受,最終還是我一個人明了。

  這都是片斷,有的時候,我的記憶就是由片斷組成的。

  有的時候,還能想起這樣的片斷。四月天,楊柳樹,妹妹的臉,陌生的手,我活在臆想裏。在我看來,一本書寫的是什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情緒和節奏,或者說,是氣氛。我活著每天幹什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過程中的細節。對,我這樣的人在意的就是感覺。

  想從頭來回憶,是因為現在不知道已經遺失在哪兒了。

  那就讓我來從頭回憶吧,從頭回憶。

  人生就是一場大夢,感謝這個大夢給過我美好的童年。我現在之所以還活著,就是因為我有過美好的童年。

  語言又是什麽,語言就是廢話。所有的作家都在重複各種各樣的故事,寫下各種各樣的廢話,重複也無所謂,隻要這裏麵有著個人的感覺。

  二

  我在寫東西的時候,習慣用鋼筆,藍黑墨水,這都是初中給我留下的習慣。因為這像是初中生的寫作。我在很多一段時間裏,小說都是寫在400字的信紙或白紙上。那些信紙都是從郵局或小文具店裏買來的,白紙是我爸單位發的。我有一籃子寫在這些紙上的作品,從初中時,我就不停地寫啊寫。我最早的寫作啟蒙就是幾本從學校門口買到的作文集。那時我爸給我訂《少年文藝》和《兒童文學》,直到我初三功課緊了。我寫得最多的時候就是我上初二、初三的時候。真正讓我動了寫作之心就是初一時我喜歡上了一個外班的同學。我在當時寫的小說裏給他起名叫“風”。他還有個同胞胎弟弟和我一個班,我叫他“雨”。雨和我很熟,那時我經常幫助雨學習也知道雨隱隱喜歡我。在初一的寒假裏雨常常約我去他家玩。他媽很喜歡我。當時並沒有見過他們的父親。總之,風、雨、他們的媽媽,構成了他們的家庭,我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我幾乎隔一天就去一次他們家,他們經常帶我去他們媽媽的單位玩。那時他們在學校都算是“壞孩子”吧,他們應該就是我最初的“崇拜對象”,我以後走的就是和他們一樣的路。可是當時我並沒有領悟到這一點。我和他們在小學就是一個學校。那所在我初三記憶裏變得麵目猙獰的學校,是當地一所比較“著名”的學校。那所學校叫玫瑰學校。玫瑰學校有小學部、初中部、高中部。我當時就想如果它還有大學部,那就太完美了。我愛這所學校,在我初三以前。

  玫瑰學校像所大花園,小學部當時都是四合院建築,有著曲折的回廊,現在也不知道拆了沒有。玫瑰學校什麽都有,大大的操場、飯堂、籃球場、階梯教室、禮堂,甚至還有果園。比我後來上的那個職高不知道大多少倍,謙遜點說,也有十個X高中大。我和風、雨兄弟就生活在這個學校裏。

  我常常去他們家,很大一部分動力就是因為我想看見風。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家裏得不到溫暖都會在那裏得到。他們的媽媽會給我們做飯吃,甚至還帶我們在外麵吃過飯。還記得在外麵吃飯時,風開玩笑地說:“晴樹,我媽特喜歡你,可能想讓你以後當她的兒媳婦。”我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然後雨問我:“你有英文名嗎?”我說:“有,叫Linda。”那時候,同學之間不僅流行起英文名,甚至連日文名每個人都有幾個。那時我們受日本漫畫影響非常大。

  三

  我最後一次去他們媽單位時,仿佛是個標誌,標誌著我和他們無憂無慮的友情已經到了尾聲。那也已經是寒假的末尾了。風穿著藍色的毛衣,我說:你穿這麽少,不冷嗎?風好像有點不耐煩,他在我的注視下稍顯局促,他說我不冷,我冬天連毛褲也不穿,隻穿秋褲。我現在就穿著秋褲。風還問我害怕什麽動物,我說可能是蛇吧。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會造出這種一無是處的動物。如果是現在,我可能會替它想出一個存在的理由-可以做包啊。蛇皮可以做鞋和包,隔幾年就流行上一回。鱷魚皮也有同等功效。這是我能想到的蛇和鱷魚存在的唯一理由。

  風一邊躲閃著我的注視,一邊說:我害怕蜘蛛。除了蜘蛛,我什麽也不怕。他還講了一個有一次他遇到蜘蛛後他怎麽害怕的故事。這在我聽來有點小題大作了,我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麽看上去特強大的風會害怕這種小東西。在我看來,隻有心靈脆弱的人才會害怕這種小東西。對,就是心靈脆弱。不要讓我解釋,我覺得這個詞很合適。過了一會兒,風說:你下次再也來不了這兒了。我一愣,心像是碎掉了一樣,我說:為什麽?他說我媽要換單位了,我們以後再也不能來這裏了。

  這以後我還去過幾次他們家。那段時間我大約是隔一天去一次。我為自己能在寒假找到一件經常能貫徹去做的事情感到欣慰和幸福。我還記得自己在去他們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的愜意的心情。我們離得不遠,都住在育校附近。到他家樓下開始爬樓梯時,我會散開我的長發。在初二以前,我一直留著長發。

  他們的生日就在寒假,差一天,風隻比雨大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就是界線,他們因此是兩個星座的人。性格也不一樣。我送給他們一件玩具,希望他們看到玩具就能想到我。之所以沒有給他們分別買禮物,是因為我沒有那麽多錢。

  很早我便有了送人禮物的概念,那時候班上的好朋友之間過生日互相都會送禮。基本上在二十元之內。那時我最好的朋友是維多利亞(她的名字裏有一個字是“穎”,當時起這個名字的人不多,所以聽起來很新穎。名字是什麽並不重要,現在她的臉已經在我麵前模糊,因此叫她什麽都不重要,她就是那個人,她就是維多利亞或其他名字,她還是她),我的生命中總有許多女朋友和許多男性朋友,以及他們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兒。我是一個承載體,我的所觀所想都在我的大腦中儲存。

  想起送風、雨禮物就想起維多利亞和我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劉雅東,他不愛好文學,因此我可以叫他的原名(小學同學的名字起得都那麽絕妙、那麽雅致,這讓我不想再給他起別的名字,我想任何名字都沒有他們原來的名字美)。

  維多利亞之所以叫維多利亞而不是別的,是因為這個名字像她。她身上有一種“典雅”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叫她“雅典娜”也挺形象的。她是天秤座,她就是愛與美的化身。我至今記得她在小學同學錄上祝我“永遠純潔、永遠可愛”。

  我有時候會寫著後麵忘了前麵,前幾天劉老師曾對我指出過這個問題。他說我老寫著寫著就把前麵的人物給寫丟了。在一個長篇裏麵寫丟了人物的確有些不可原諒,有點太缺乏結構能力,令我汗顏的是這種事我經常幹得出來。可如果在這裏我還是寫了後麵忘前麵,是因為我已經不在乎結構了,我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這樣也許會記起更多的細節。

  我對維多利亞印象這麽深刻、完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崇拜她。我從農村來到育校上學時,維多利亞是接納我的第一個朋友。第一次中午去她家找她上學時,我雖然想上廁所,但我愣是憋著在學校上了也沒跟她說。我覺得“北京人”可能都不上廁所,不,也不是,反正我就是覺得提出我要上廁所這個想法太不體麵,太……在我當時看來,維多利亞的家簡直就是我當時能想出來的極致。那麽舒適、完美。那是一套二室一廳,屋裏滿當當的,堆著在我當時看來貴重的家具家電。冰箱邊上有一堆新鮮的香蕉,鏡子前有許多護膚品和化妝品。維多利亞父母臥室的風格十分美式,顏色很柔和,一切都像一個家底殷實的小康家庭。而維多利亞單獨擁有一個房間,她的牆上貼著劉德華、張曼玉之類的明星海報。精致的小床和寫字台,這一切都洋溢著典型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氣息。

  而在風、雨他們家的化妝台上,我所能看到的隻是一支口紅。他們的家裏空蕩蕩的。

  我從小學三年級認識維多利亞後,就一直和她保持著友誼。一直到我後來上了職高,她和我另外幾個好朋友考入育校高中部,我們還會在過年時互寄賀卡。直到更後來,也就是離“現在”更接近,維多利亞考上了南京大學,我們便失去了聯係。

  有一段時間,我連接三個晚上夢到了她。我讓這幾個夢搞得精神衰弱,在最後一個夢裏,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我夢到你了,我特別想你!幸好今天不是做夢,要不然我這些話怎麽跟你說,我們都已經失去聯係了!我想你……醒來後,我知道又是在做夢。我的淚刷地就流了下來。維多利亞,我想你!

  真的,和維多利亞失去聯係就像我喪失掉了和她一起經曆的一大段歲月。我總是在午夜夢回時想起那些曾和我有過長時間或短暫交往的朋友,有的人名字我都忘了。他們都是過客,是我不同階段的見證,而和維多利亞的分離使我想到我生命中的一個點斷開了,那個點消失了,在我找到它之前,它會一直孤立在那裏。

  四

  昨天晚上我沒有夢見維多利亞,夢到了另一個人,謝思霓。所有曾出現在我小說裏的人物,他們的名字都是固定的。這樣他們和他們自己之間就會有聯係。當你某一天看到我的一篇小說,認識了他們中的某一個人,然後你可能記住了,也可能你忘了,接著去做你的事。而後來的某一天,你又看到了這個名字,你也許就會想起你曾經認識他的名字。這個人在小說中是和你認識的。

  昨天晚上我就夢到了她。我們還在一個學校,是同學。我在夢裏追問她一個問題。

  我們以後還能像好朋友一樣嗎?在我們畢業以後。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興趣和愛好不一樣,我們的性格也不一樣。但如果畢業以後我們就不再來往,這是讓人多麽傷心的一件事。

  我忘了她怎麽回答的。

  醒來很久以後我才反應過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關於學校的夢了。

  這是一個好跡象。

  有一段時間我被這種夢折磨得死去活來,這種總是夢見學校的夢永遠都在提醒著我的過去,它讓我焦灼。我永遠都在夢見考試,永遠都會夢見留級或是被開除。稍微好一點就是心想能不能堅持下來然後考大學?

  這樣我的生活就被分成兩半,夢裏的和現實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總想上學,就是因為受不了總做這種夢。

  當我把稿紙在桌子上一攤時,一切就都變了。我還是喜歡用筆寫作,可不知道是太懶還是坐在電腦前能一邊上網一邊寫,更多的時候我是坐在電腦前敲出字來。算起來,我一天時間有一半都是坐在電腦前。

  我好像已經不適應在家裏的老寫字台上,一邊聽著收音機裏的搖滾歌曲一邊寫東西了。寫東西總需要氣氛,可這些氣氛離我有點太遠了。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適合什麽樣的氣氛,喜歡什麽樣的,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陌生了。陌生到我一沉浸其中就坐立不安的地步。

  那牆上貼的畫都是我一張張精心挑選的,還有樂隊的海報。它們曾激勵過我的夢想。當我感慨懷才不遇時,我就常常盯著它們看。

  人總是要有點理想。那時我就特喜歡“憤怒反抗體製”的主唱Zack De La Rocha,我還親過他的嘴唇,想以後就要找這樣的男人。

  而我永恒的女神Courtney Love永遠張著紅唇,袒露著她美好的胸脯向我微笑著。

  當另一個夜晚我再次夢到了學校,並清醒地意識到我和很多人都失去了聯係時,我在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那些見證我過去的人,你們都在哪兒呢?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些疑問絞著我的心,讓我感覺我像活在一座孤島上。不要提三四年前的朋友,就連我當初在寫《北京娃娃》時的很多朋友,現在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北京真是太大了,你們都分散在哪兒啊?

  或者說你們正在祖國大地的哪個旮旯裏上大學呢?

  在我家換過二次電話號、我自己又換過一次手機號並搬到外麵住了以後,我就不再指望那些人能突然出現在眼前或電話機的另一頭了。

  有時候想想我為什麽是一個念舊的人。

  說真的我可能真的是一個不時髦了的、懷舊的人。

  我總是能記清和每一個人交往、接觸的過程,某些人太迅速地劃過我的生命,一旦他出現,稍加引導我也能立刻想起他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很孤獨,而且越來越孤獨。

  曾經聽過的音樂就像是曾經的情人,回頭再聽總有一絲感慨。

  我是不是老了?

  是不是隻有老人才懷念過去?

  不。

  我從小就這樣。

  我說過,我是個活在過去的人。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吧,我走在一堆高高的土堆上麵,下麵的大人說我像是“小大人”。我想當時她看到的我的麵目表情就應該是“惆悵”。

  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某個地方和朋友們玩過黏土,過一段時間我經過那裏已經再找不到黏土,我就很失落,很難受。

  這種性格發展到後來,我就覺得我是一個找抽的人。

  這是天生的,並且無能為力。

  親愛的,打我一頓,讓我記起現在。

  或者給我一包煙,讓我忘了我從哪兒來。

  我覺得我寫的這些完全就是“墓誌銘”,可是當我躺在床上,別叫醒我,讓我去做夢。

  一做就做夢到學校的噩夢。

  睜開眼又是另一場噩夢。

  我就活在這種雙麵噩夢中、喘息著,不到死的那一天,歡樂和痛苦總是如影隨形。

  哦,我厭惡我自己。

  甚至在說這話時,我也很厭惡這種語調。

  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詞:凍結。

  五

  我再次回到了17歲的時候-睡不著,半夜爬起來寫小說。這是我此時唯一能做的消遣,也是唯一能幹的事。

  就像17歲的時候,我打開收音機,坐在桌子旁開始聽廣播。就連廣播都沒變,還是伍洲彤的《零點樂話》。

  今天是11月13號,距10月1日開始的迷笛音樂節才過了1個月零12天。可這一個月過得真漫長。

  我以為我有了自由,也有了拋頭露麵的機會。但我並沒有料想的那麽開心。我總覺得心空了。

  所以我也說自己有病。求自由得自由,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六

  Vivian告訴我說,她們找到了一家好網吧。在朝陽門麥樂迪對麵,那家網吧設計得像太空艙一樣。

  七

  最近我經常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不正常了。我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

  我想我有必要看一下心理醫生,可心理醫生也應該不會了解我。

  我有些害怕。因為這是我一個人麵對,無論如何,隻能由我一個人麵對。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把我變瘋或與變瘋作鬥爭的過程記錄下來。我想整理一下我的心路曆程。現在是2004年1月11日,星期日。

  最近我愛上了聽革命歌曲。

  我對自己說,堅持住,不能死,更不能瘋,想想薩特,想想毛澤東,他們不都沒有瘋嗎?不都活下來了嗎?

  A說了一句話:想當年我也還去過你家呢!

  他還說,我們巨蟹座犯的所有錯誤,都是因為太善良。

  我突然大腦就像一片空白一樣,又像是電閃雷鳴,我想起了以前。

  上篇

  一

  玫瑰學校像所大花園。玫瑰學校有小學部、初中部、高中部。我就是在這所學校裏從小學三年級上到初中畢業。玫瑰學校是一所有著革命曆史的學校,毛澤東的女兒李訥曾就讀於玫瑰學校。當年,玫瑰學校的很多學生都是中央領導人的孩子,就是直到現在,玫瑰學校裏也有將近一半的學生是軍隊大院裏的孩子。不了解這些,是無法體會到曾就讀於玫瑰學校的學生的莫名優越感的。

  那是我剛到北京居住的第一年。安頓下來後,父親著手為我找一所小學。在農村,我讀到小學二年級,農村上學晚,一般小孩七八歲才上一年級,而我6歲就上學了,父親是怕我如果有一天來北京上學跟不上進度需要留級,於是讓我早上了一年學。

  有一天父親給了我幾張卷子,是附近一所小學的考試卷,我不知道事關重大,就隨便瞎填了一些,父親也沒問我空著的是不是不會做就交到學校,理所當然他們沒有收我。其實那些試題我都會做的,鬼使神差我沒有當一回事,於是父親又帶我到附近另外一所小學去考試,就是那所玫瑰學校。我和一些補考的小學生一起做期末考試卷子,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數學題很簡單,都是我在鄉下時學過的,而語文就不一樣了,我們的課本不同,試卷上的題有些我根本沒學過,於是我隻好空著。

  父親騎自行車載我回家,我用手圍繞著他的腰。記憶裏,這是我和父親少有的親密景象。那天仿佛就是昨天,父親騎自行車載著小小的我,我一路睜大眼睛看著還不熟悉的街道,一切都新鮮而親切。那天是夏天,我穿著藍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長筒襪,陽光是那麽燦爛,我不由得用一隻手遮在眼前。父親問我考得如何,我說,應該還不錯吧。

  後來得知我數學考試得了99分,而語文隻得了七十多分。玫瑰學校收下了我。數學老師對我說,沒想到你數學還不錯,基礎學得挺紮實的。小學三年級的數學老師是一位大概五六十歲的老太婆,頭發花白,戴眼鏡,快退休了。她的氣質很文雅,身材消瘦,經常穿淺色衣服。她的經典形象是手裏抱一摞卷子或書,步履蹣跚地走在校園裏。

  她的辦公室是老式建築,可能是蘇聯那會兒建的。三四層的小洋樓,大大的玻璃窗,有幹淨、明亮的樓道。樓下便是校園的走道,平整的水泥地,兩旁是鬆柏成行。

  小學部當時都是四合院建築,有著曲折的回廊,現在也不知道拆了沒有。玫瑰學校什麽都有,大大的操場、飯堂、籃球場、階梯教室、禮堂,甚至還有果園。比我後來上的那個職高不知道大多少倍,謙遜點說,也有十個X高中大。

  那一年,林誌穎和小虎隊風靡整個大陸,我們大概是北京第一撥低齡追星族了,北京晚報上登了一個新聞說小虎隊的專輯《青蘋果樂園》擺上櫃台不多時就被小孩們搶購一空了,還有許多家長替孩子們來買。在流行文化還幾乎是空白的當時,這事顯得挺不可思議的,大有玩物喪誌之感。玫瑰學校小學部甚至用了小虎隊的《愛》當做廣播操音樂。不知道是哪個浪漫的體育老師想出這個主意,現在想起來我依然感謝他/她。玫瑰小學的學生做完國家規定的廣播操後,小虎隊的《愛》就響了起來,大家一邊做操一邊跟著哼哼:

  把你的心 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運草 串一個同心圓

  讓所有期待未來的呼喚

  趁青春做個伴

  別讓年輕越長大越孤單

  把我的幸運草種在你的夢田

  讓地球隨我們的同心圓

  永遠的不停轉

  向天空大聲的呼喚說聲我愛你

  向那流浪的白雲說聲我想你

  讓那天空聽得見 讓那白雲看得見

  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諾言

  想帶你一起看大海說聲我愛你

  給你最亮的星星說聲我想你

  聽聽大海的誓言 看看執著的藍天

  讓我們自由自在的戀愛

  直到現在,我一聽到這首歌的前奏就能一字不差地跟著唱下來,同樣能一字不差唱下來的,還有林誌穎的許多歌,比如那首《十七歲的雨季》。那是九十年代初,到處都洋溢著那個年代所特有的激情與按捺不住的夢想,連我們這些小學生也能感受到。仿佛天天都是天晴,天天都是天藍,我們無憂無慮,在玫瑰小學裏度過美好的童年時光。

  我們小學三年級五班的班主任潘老師是一名年輕女子,她大概二十一二歲,身材健美,皮膚黑得很美,一頭短發,戴著金色的耳釘。那耳釘一邊是星星,一邊是月亮。她應該是當年最時髦的女子代表。她活潑,對我們也很好,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常常一邊大力地揮動手臂擦黑板,一邊對我們說:“不許亂動噢,雖然老師背對著你們,可是如果你們亂動老師也能知道是誰。”當時我們不信,她就笑著舉例:“小紅,你剛才是不是跟同桌說話來著?”後來我們才知道是黑板的反光讓她能夠看到我們。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到後來高中退學前,我一直都是班裏的宣傳委員。剛到北京時,我普通話說得不好,怕同學笑話,就很少開口,班主任可能是覺得我學習不錯,作文寫得好,於是安排我當宣傳委員。可我知道潘老師其實喜歡活潑伶俐的孩子,我嘴笨,常常討不到她歡喜,隻能以特別聽話來讓她高興。在我來到玫瑰學校半年後,發生了一件事,也許當時的同學都忘了,而我一直記憶深刻。

  那是冬天,有幾天下雪了,同學們都愛在課間跑到外麵玩雪,潘老師平時留的作業很多,基本上都是抄生字、詞,那天下午的最後一節自習課,潘老師到外麵辦事,留完家庭作業就走了。老師走了以後,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跑到外麵玩,隻有我還固執地坐在座位上寫作業。同學來叫我,我就說萬一老師回來批評我們該怎麽辦啊?大家說我傻,說潘老師不會說的,可我還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教室裏。其實我特別想和同學一起到外麵玩,但我不敢。而我潛意識裏還以為潘老師回來後會表揚我聽話。

  潘老師回來後,果然沒有批評他們,反而問他們玩得好不好,見我坐在教室裏,潘老師說我太木,不團結同學。聽了這話,我心都涼了。真的,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我確實太不機靈太傻了。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太不會投其所好,老師喜歡的不是像我這樣的學生。

  我說過那幾天下雪,是個很冷的冬季。我穿的旅遊鞋鞋底開膠了,我媽給我縫了好幾次,可還是常常掉下來。有天放學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發現鞋底又開膠了,我就這麽拖著走在路上,不時摔倒,又冷又餓,心裏無限委屈。回到家後,父母正在廚房包餃子,我說我鞋開膠了,父親冷冷地說,知道了。我還站在地上不走,他突然急躁起來:快走,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你不想吃飯啦?我淚嘩一下就下來了。

  潘老師隻教了我們半年就調走了,班裏同學都很想念潘老師,後來我們有了新班主任常老師,她一直帶到我們小學畢業。常老師胖胖的,就住在玫瑰學校西門旁邊。可能那時常老師正處於更年期,脾氣非常不穩定,經常罵我們,隻要上課時下麵有同學說話或做小動作,常老師就會扔下手中的粉筆,不再講課,而用一整節課時間來罵我們,尤其讓人受不了的是,每次還會叫班幹部們站起來陪著挨訓。同學們都必須手背在椅子後麵,一動不許動。現在想起來,簡直是酷刑。她每次留的作業都狂多,我每次都要做到半夜,困得要死,還要抄那麽多遍生詞,現在一想起小學,就記得當時坐在桌子前做作業的情景了。真不知道小學哪用得著留那麽多作業,同學都叫苦不迭,一些聰明的同學從中午老師留完作業就做,課間也不歇著,時間太緊迫了,這幫愛學習的也經常以晚上八點前做完作業為榮。而另外一些愛玩的就常常挨罵,還經常被請家長。班裏有個男生叫杜森,他爸爸是博士後,常老師就經常借此諷刺他,說博士後的兒子還經常不寫作業呀!怎麽生的你啊……諸如此類。有一次老師還叫他站到桌子上挨罵,現在想想他真可憐,他爸爸是博士後招誰惹誰啦,被常老師當作罵他的理由。還有個女生叫黃冬香,這孩子上小學時經常鬼點子亂冒,為了逃避常老師每星期一次的摘抄(就是抄好句子和好文章)作業真是傷透了腦筋。她有幾次把老師紅色的評語拿透明膠條粘掉冒充新寫的,可惜總是被常老師發現,於是每周一晚上老師批完作業就是她挨罵的日子。我們也沒心沒肺,常常讓常老師罵她的用語給逗得前仰後合。其實都不容易啊,每個禮拜除了抄好句子還有寫周記,我們也快被常老師逼瘋了,隻是我們沒有黃冬香那種奇思妙想,也沒有那麽大的膽兒。

  二

  說起叛逆和大膽,誰也沒有小時候的同學有能耐。比起高中、大學退學的有誌之士,他們從小學就開始想退學。也許當時大家還沒有退學這個概念,但他們把他們的厭學表現得淋漓盡致。和老師作鬥爭,不寫作業,打架,抽煙,小學時候的先鋒就是這麽幹的。

  我們班的牛人,有一個叫程晶晶,他比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大幾歲,發育也早,已經有了喉結和胡子,身高一米八左右。他是男生,卻起了個像女生的名字。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我小學的同學還是我初中的同學,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他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因為玫瑰學校分小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大部分的小學同學都直升本校的初中。他那時候就打架,罵人,“無惡不作”,在來到我們班之前曾經留過級,好像還進過工讀學校。那時候老師經常威脅壞學生的話就是“再鬧,再鬧送你們去工讀學校”。學校裏還真有一兩個學生被送進工讀學校的。

  班上還有個學生叫雨,他和他哥風都是老師說的壞學生。我倒是覺得他挺可愛的,他哥比他要深沉,他就顯得很可愛。我和他走得挺近,老師還警告過我幾次。班裏同學說雨喜歡我,我也不置可否。我能感覺出來,他對我有好感,我也喜歡他,不過是那種很淡的喜歡。那時候我們喜歡的都是班裏的同學,基本上沒有喜歡外班的,因為我們的接觸麵太窄,直到上了初中後,才有班上同學喜歡外校的學生。後來我有一段時間喜歡上了風,這是後來上初中的事了。

  這挺可怕的,在我的感覺中,工讀學校就是未成年人的監獄。於是我們隻有乖。我們也不敢不乖,那時候社會環境還沒現在自由,沒聽說誰上了高中、大學能退學,我們看重的是學曆。

  小時候大家都單純,愛憎分明,誰學習好、誰善玩、誰家有錢就喜歡和誰在一起。當時我們班有個男生轉學時,男生、女生紛紛主動送他禮物,因為他家特別有錢。當時同學都傳說他家有好幾間大房子。我還送了他幾塊香水橡皮,維多利亞常常借此來笑我。

  我的普通話已經說得不錯了,那時我最好的朋友是維多利亞。維多利亞是文藝委員,她也常常為作業發愁,雖然她每天都基本上能在八點前寫完。

  小學時的夏天,為讓學生睡午覺,學校在大門在中午2點才開。11:45放學,下午2:30上課。可每天中午一點左右,校門口就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等待開校門的小學生。真不知道當初怎麽有那麽大的精神,站在校門口鍥而不舍地等待,或到校門口小攤買幾毛錢零食(幾毛錢那算多了)。那時我們最愛吃的是“玫瑰絲兒”,一毛錢一小袋,裏麵是絲狀的甜食。“魔鬼糖”也流行過一陣子,大家課間買來糖吃,舌頭一伸出來都是青的、紫的。後來報紙上登“魔鬼糖”含色素太多,不利於身體健康,老師禁止我們再買,風靡校園的“魔鬼糖”才銷聲匿跡。還有三分錢一塊的“酸三色”、五分錢一塊的話梅糖,都是我們比較常吃的零食。

  後來班裏又流行起一個新愛好,那就是養蠶。基本上都是女生在養。從門口的小攤上(又是門口的小攤!看來那裏真是引導我們的潮流)上買來,然後每天放學後就惦記著去摘桑葉喂蠶。剛開始養時很多蠶中途就死了,很少有挺到結蛹的時候。有些蠶是吃了帶水的桑葉拉肚子拉死了。還有些人找不到新鮮的桑葉把蠶活活餓死了。我和維多利亞也都養了蠶,有天晚上,下著大雨,我接到了維多利亞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焦急,她說她家沒桑葉了,要出門給蠶找桑葉,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

  我說“好”,就約了她一會兒在路口見麵,一起找桑葉。

  我平時都去離我家不遠的一軍隊大院找桑葉。那裏有幾株很茂密的桑樹,一到秋天,我還經常去那裏吃桑葚。那裏有十幾幢小洋樓,可能都是幾十年前建的老房子,蘇式建築,住在那個院裏的都是級別很高的軍隊幹部。我認識這裏住著的一個孩子,比我小一歲,她爸是軍官,她們一家人住著一幢樓,還有小保姆。那時,我常感慨:“看人家家,每天還喝酸奶呢!”

  我和維多利亞連夜打著傘跑進大院,一人摘了一塑料袋的桑葉才走。聽說她家的蠶就是因為這救命糧才活到了秋天。等到了冬天,蠶下了一張紙的蠶卵,後來那些卵都讓我給扔了。在扔之前,也許是讓我家暖氣太熱給烤的,那些卵都幹了,沒法再變出小蠶。

  我們養了一段時間後也玩膩了,大家都又接著迷上了別的東西,沒人再養蠶了。

  三

  我每個周末都跟著我媽去我爸單位,那個軍營在府右街,我記得我們常常坐335公共汽車,我每次下車後都忍不住吐,沒辦法,從小我就有暈車的毛病。

  我爸我媽睡在我爸的宿舍,我睡在別的解放軍叔叔的宿舍,那時候《365夜》特別流行,我每天晚上躺到被窩裏,都看到半夜才睡,厚厚的三大本,我半年多就看完了。

  我們這幾屆的小學生正趕上了上特色班,就是培養課外業餘愛好的活動,一個禮拜有幾天放學後就見學生們急忙趕去上特色班。我沒什麽音樂或數學方麵的天才,就報了一個航模班,就是用粉筆搭出船的樣子。後來航模班學完了,教我們航模班的老師又教我們拿電烙鐵焊半導體。

  上同一個特色班的同學還有得獎的,我也參加比賽了但沒得獎,沒辦法,一到比賽,我就完全不行了。而且坐在比賽完回學校的車上,我還差點吐了。後來我參加過一次區運動會比賽,我隻差一厘米就能進跳遠的決賽,所以我說我沒比賽的天分。

  小學五年級我愛上攢糖紙,經常走著走著看到漂亮的糖紙就蹲下來撿,然後擦去泥,放進口袋。為這,維多利亞沒少說我,她說這多髒啊,別撿了。可每次在地上看到漂亮的糖紙,我還是忍不住蹲下去撿起來。我攢了許多糖紙,把它們認真地洗幹淨再整整齊齊細心地放到一個大的相冊裏。每次寫作文遇到《我最喜歡的……》或《我的愛好》等題目我都會寫我的愛好是-攢糖紙。班主任屢屢誇我,我想我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喜歡寫作文的。

  那時候大家也都沒什麽理想和追求,小學嘛!連戀愛基本都沒開化,就知道喜歡同班同學。大家平時也基本不在意穿的衣服,反正有得穿就行了。那時好像也沒有現在這麽多的流行歌,買磁帶屬於極少數行為,我還是上了初二後,才開始給自己買喜歡的磁帶聽歌。那時我的偶像是楊采妮。班裏的賈佳自告奮勇替我去買,結果他買了好幾次,我也給了他好幾個十塊錢,才把楊采妮的磁帶給我買到。那些多出的錢肯定讓他給花了。

  賈佳這個家夥很狡猾,我常常和他吵架。倒黴的是,我們在小學的幾年時間裏都是一組,而且我的位子就是在他後麵。所以我們常常因為對方的椅子碰了對方的桌子而吵架。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因為各種小事兒,比如說他放了一個屁卻說是我放的。他特貧,學習也不好,就長了一張巧嘴。有時候我們特別好,有時候我們特別不好,在特別不好的時候,我就在想我們特別好的時候都是假的。他長得特別好看,皮膚像大姑娘般嬌嫩,白裏透紅,一雙眼睛又黑又大,眼睫毛又長又卷。在我們短暫和好的時候,他給我看過他的學生證,上麵他笑得特別動人。他說他在拍照片前跟老師吵架剛哭過,剛抹完眼淚就拍了這張照片。

  我們班漂亮的女生很多,男生也都長得很帥,其中有不少都是高幹子女,我在裏麵雖然不是醜小鴨,也隻能說是一個各方麵都比較普通的班幹部,隻有學習還稍微說得過去。論家境、論相貌、論才華,我都自愧不如。班裏的“三枝花”分別是許岩、蘇菲和容兒。尤其是到了六年級時,她們簡直是越長越好看。快畢業時的照片上,她們三個人並肩坐在一起,笑顏如花,整個光環都在她們那裏。而維多利亞則常穿顏色亮麗的連衣裙,她有許多好看的裙子,當她穿著那件鮮黃色的連衣裙時,與公主無異。維多利亞給我看過一張照片,她趴在夏日的陽光下,戴著墨鏡,衝著鏡頭微笑,特別純情。

  當時談戀愛的並不多,班裏暗戀成風,經常有誰誰看上誰了,或誰誰失戀了,跟玩兒似的。我是從小學三年級一直到畢業,一共喜歡過三個男生,都是同班同學。這三位各有千秋,一個是體育健將,為了他,我還參加了學校體育隊,每周二、四放學去操場鍛煉,就為了能多看看他。班上還有一個女生也暗戀他,也參加了校體育隊。那個男生叫江小湖,他個頭一般,兩眼之間距離稍寬。

  他可能早就知道我喜歡他,不過他沒有喜歡過我,起碼在小學時。有不少人也喜歡江小湖,包括“三枝花”中的一位,她不僅漂亮,而且活潑,和男生打成一片,我實在比不了。

  另一個男生叫王誌彬,聽這名字就文質彬彬,人也長得文質彬彬,身若垂柳,弱不禁風,戴眼鏡,總是故作玄虛。畢業時他送給我一張照片,包在一張白紙上,上麵寫了一個字“樹”-我的昵稱。我看了直激動,打開一看,是王誌彬坐在一輛卡車裏,臉很白,根本看不清別的。

  最後一個男生我喜歡了一段時間就不喜歡了,因為維多利亞告訴我她也喜歡上了他。這個男生叫崔雅東,班裏的生活委員,愛玩愛鬧型,眼睛很大,特有活力。

  小學裏,我常常琢磨的問題就是:我到底喜歡哪一個好呢?他們三個到底哪個最優秀?

  甚至有時候在夢裏同時夢見三個人。答案是,我越來越喜歡江小湖,而慢慢淡漠了王誌彬和崔雅東。因為有一次我問王誌彬的生日,他含糊其辭,而崔雅東也喜歡上了維多利亞。對江小湖的迷戀一直持續到我到初中,很巧的是,初中分班,江小湖還是和我一個班。而維多利亞則分到了初一10班。

  四

  上了初中,班裏大部分都還是原來小學的同學,別的同學也基本上是從附近的五一、圖強、永定路、玉泉路、翠微路等小學轉過來的。我被分在初一9班。初中一年換一個班主任,初一的班主任是畢老師。她三十多歲,帶有農村口音,教曆史。

  我們已經離開了小學部的四合院似的教育,搬到了明亮的初中部教學樓。初中部教學樓和高中部教學樓遙遙相對,中間有一樓的走廊和二樓延伸的空中走廊。教學樓為白色,四層高。教學樓下麵是高大的柳樹,正對著籃球場。教學樓左邊是階梯教室,供開會和中午吃飯用。怕同學無聊,中午吃飯時,階梯教室還放動畫片。玫瑰學校的高中校服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校服,運動服是天藍色,設計精良,後麵印著玫瑰學校的英文名稱。穿上玫瑰學校高中校服的大哥哥、大姐姐每一個似乎都是那麽生動活潑、和藹可親。

  和江小湖又分到了一個班,我覺得這是緣分,更喜歡他了。他對我也比小學時好一些,初一流行打乒乓球,他打得很好,我打得也不錯,中午吃過飯後,我們常常到學校的乒乓球台一起打球。而我多了一個對手,不僅僅是愛情上,是更多的方麵。班裏來了一個叫李豔豔的女生,名字起得俗,臉長得很方,所幸眼睛挺好看,睫毛很長,毛茸茸的。她紮一個辮子,上麵常常戴一朵大黃花或兩隻小櫻桃。王姍姍和我曾經研究過她的發飾,最後得出結論是在附近的一個商場買的,挺貴。

  王姍姍後來成為我初中前兩年最好的朋友。為什麽是前兩年呢?因為在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們幾乎形同陌路。

  最早李豔豔和王姍姍特好,可後來她們逐漸疏遠了。王姍姍對我說,她發現李豔豔心眼挺多的,就不想和她好了。班上當時我和阿楊、阿萌很好,她們是最好的朋友。阿楊、阿萌、我、維多利亞都是好朋友。除了維多利亞,我們三個人都分到了一個班。

  挺難說明白初中裏同學的關係。同性之間有點像同性戀,除了上學、放學、課間,連上廁所兩個人也在一起。如果誰和別人親密了些,對方還會吃醋。在同一個班上,還常常傳紙條和寫信。

  現在想想,我能理解當時王姍珊麵對我和阿楊、阿萌的友誼時的妒忌了。她對我說,人家兩個人挺好的,你摻和什麽呢?我們在一起多好!

  這話我當時怎麽聽怎麽別扭。而且感覺功利。我試圖讓她了解友情是不分你我的,是不分多少的,是博愛而沒有距離,是天下大同一視同仁……可惜我沒做到。我的口才也不夠強。而且再怎麽說,事實勝於雄辯,我更喜歡舍近求遠,和阿楊、阿萌一起從學校大門繞路回家,也不想和王姍姍一起從北門回家,雖然那離我家是最近路線。後來我和阿楊、阿萌的友誼成了王姍姍的一塊心病,這也是我們後來交惡的原因之一。

  轉眼到了維多利亞的生日,她的生日在十月。不巧的是江小湖的生日也在十月,中間隻差了幾天。我一個月隻有二十塊錢左右的零花錢,隻夠買一份生日禮物,這可怎麽辦啊?上小學時我從來沒送過江小湖生日禮物,隻用給維多利亞買,所以從來沒出過問題。可當我們初中還分到一班時,我覺得我應該為我們這種緣分做點什麽了。我猶豫再三,終於決定給江小湖而不是維多利亞買禮物。我覺得我實在是太重色輕友了,我一邊在考慮給江小湖買什麽禮物,一邊希望維多利亞不要怪我,希望她能明白,我實在太想對江小湖表達一些什麽了。

  最終我送給他一本生日魔法書,裏麵有對他出生這一天的介紹和分析,在這本書的每一頁,我寫上:“江小湖,祝你生日快樂,天天快樂!”的字樣,而署名是“你知道我是誰”。我偷偷地想他看到這本書時的想法,覺得既快樂又害怕,還有點神秘兮兮。在怎麽包裝這個禮物上我花了工夫,第一次包上閃亮的包裝紙後我覺得不滿意,但我沒有錢再去買貴一點的包裝紙了。我把家裏的舊書和舊報紙、舊的紙盒子什麽的找出來,到樓下找了個收破爛的大爺賣了,得到十塊錢,這才重新把書包裝好。

  而江小湖的反應叫我失望。

  我那天趁課間,偷偷地把這本書放到江小湖的書桌內。他坐在後排,除非轉過頭,否則別人看不到他,我坐在和他相鄰的一排,隻要稍微扭過頭,便能注意到他。他看到書時叫了我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興奮地對他說:“回家再拆開看!”但他顯然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他肯定在上課的時候就拆開了,當我在課間看到我的禮物被他隨便放在亂糟糟的課桌裏,而我精心選擇的包裝紙被揉成一團時,我不禁產生了一種痛苦、憤怒又絕望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並不深,長時間以來,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被江小湖看不上眼的感覺了。他要是認真地收起來並且對我來點精神上的回報我也許還不適應了呢。這真是人的本性,我會被巨大的喜悅衝暈,而我所要求的,無非就是讓我表達我對他的愛。

  不知道維多利亞是不是怪我沒送給她禮物,我們也一直沒提起這件事。直到過了幾個月,我才用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不好意思,你的生日我也沒送你禮物。”我沒敢跟她說是為什麽,怕她打我。

  慢慢地,我們班同學分成一個一個小集團。屬於我的集團,就是真神威(王科)、小鳥(薔薇)、銀小橙(我)和王可愛(王姍姍)。後來又加了一個女生,算老四,藝名蘇白羽(蘇倩)。蘇倩跟我關係很差,究其原因和王姍姍一樣,她們都要獨自擁有一個人。王姍姍是想擁有我,蘇倩是想擁有王姍姍。偏偏都難以得逞,王姍姍仍然和我來往密切,我仍然和阿楊、阿萌是好朋友。

  五

  有一個夜晚,我和阿偉的姐姐一起站在樓層過道中間的陽台上,她對我說,她上高中時經常穿太陽裙。

  當時我不知道什麽是太陽裙,可能是那種很短,圓領子的連衣裙吧。應該是那種緊身的,顏色鮮豔的,要不然怎麽會叫“太陽裙”呢。

  那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樣去五樓找阿偉聊天,通常情況下他都會放下書本,然後和我在五樓的陽台上站著聊會兒天,半個多小時後,我還意猶未盡,阿偉就要回到家繼續學習了。他已經上初三了,不像我,還在上初一,他現在學習很緊張。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我不禁有些為我一年後上了初三而擔憂,是不是到時候我就會和阿偉一樣,為了學習,沒有時間聊天?而這個晚上,阿偉從窗口(他的屋子離陽台很近)傳話出來說不能聊天了,他爸媽讓他學習,他說他姐姐可以陪我聊聊天。

  阿偉的姐姐陪我到樓下的花園裏散步,我們隨便聊著些學習、學校的事情。她對我說在她的學校有幾個人追她,還說他們對她有多麽好,我聽了很不是滋味兒,為什麽我喜歡的人都不喜歡我呢?我對阿偉的姐姐說我喜歡阿偉。姐姐一直在笑,她並沒有怪我,我覺得我對阿偉的姐姐說出我喜歡阿偉這樣的話實在有些大逆不道,再怎麽說,她也是阿偉的姐姐啊,就像是我的長輩一樣。雖然她隻比我大那麽四五歲。她在上職高,或者是中專。印象中,上了職高或中專的男孩,大都打扮得流裏流氣;而女生,都嬌媚或者盛氣淩人,讓人覺得是壞孩子。

  六

  晴樹:

  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每次收到同學的信,都會當天回信,否則心裏好像少了什麽似的。首先,十分感謝你的來信-對於我這個背叛了你的“朋友”!真的!我也有難言之隱,望能理解(今天作業太多,實在不想寫了)。

  希望我們都能夠拋開以前所有的不愉快,一起談將來,談理想。或許紀、崔都給你帶來了巨大的傷害,那麽我們以後不要再提(雖然我LIKE紀)。紀老師,你隻需把她看成一個不適合你的老師,但不要用恨,OK?崔,你可以把他看成一隻驢,真的,我就是這樣想的,失去一個愛慕虛榮的朋友,不也是一種獲得嗎?但對於你,我實在不敢失去,真的,你是個好女孩,心好,就是易衝動,愛動真情,不適合以後的社會,現在像你這樣的女孩已經不多了!但我為有你這樣的同學而慶幸(我實在不敢稱朋友,怕你討厭我!)

  初中三年我都很留戀,真的!不是留戀那時年紀,而是留戀那時感覺,好充實,有時想起初一,真幸福,好快!

  98.10.15 晚8時

  下篇

  一

  在高中退學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回學校看看。我家離那裏很遠,再加上不想回憶過去,高中同學的一些聚會我都沒有參與。現在也不知道她們過得怎麽樣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高職或哪個交費就能上的大學吧。高職真是一個可笑的名稱。職高倒過來念就是高職。讓一個在職高三年學習美容美發或文秘專業的人再接著考到高職繼續他職高的職業學習,就是為了把秘書當得更專業,這是多麽惡毒的一個玩笑。而在我上職高時,作為職高、技校的學生是不能參加普通高考的。這就意味著當一個職高的學生不能考普通大學。中考沒考好,高考就不能考,一步錯你就得步步錯。而當我退學後兩年後,教育部才頒布條例允許年齡適當的人參加高考,管你有沒有高中畢業證,隨便報一個高考補習班,一起報名跟著考就行了。

  那時候我也沒高考的興趣了。

  我至今沒參加過高考。

  有一回我有病,特想體驗一下校園生活,正趕上那時的藝術院校提前麵試。我就去了中國僅有的三所高等藝術院校參加考試。第一天考作文,我瞎寫了一篇。第二天我遲到了,我一般都是淩晨睡下午起,所以我在看片子時特想睡覺,好幾次差點沒迷糊過去。隻見電影發黃,可能放映過無數次了,好像講的是一個老大爺到了美國愛上了一個老太太的故事,結尾老大爺老太太和他們的家屬還爬了一次山。看完後聽他們議論才知道這是李安的《推手》。

  我們像一群豬一樣被整整齊齊地帶到教室寫影片分析,大家都特乖,估計都在琢磨怎麽寫呢。我剛在教室裏坐下,門口又進來幾個人,其中我一個看著麵熟,定睛一看,是健崔!我網上一個朋友。我說你怎麽來了?他見了我也特驚訝,我們對視一眼,都覺得在這兒坐著特傻逼,然後我們就說,走吧,不考了!我們衝出了教室,我把準考證撕了,扔進了垃圾箱。然後我們打車到新街口買盤去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差點要高考的經曆。

  估計那幾個我白天在這個學院裏見著的留著長發、抽著萬寶路、看著倍兒藝術的青年都考上了吧?

  後來我也想過,在我們老家那山溝裏,要是我考上了這麽一所聽起來都特有麵子的大學肯定特有麵子(我爸媽、我爺爺奶奶、我三叔二舅……特有麵子)。但那也不構成我要當傻逼的理由啊?所以說,反抗有時候是一瞬間的,要相信你的直覺。

  二

  我的心亂糟糟的,自從從成都回來後,我就沒消停過。搬出了已經熟悉的地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這種感覺好像一下子從什麽都有回到了赤貧,就是我最初的狀態。一下子變得無法在家上網了,甚至電腦也壞了。除了用筆,根本什麽也寫不了。我屋裏什麽都沒有,連CD也聽不了。我的隨身聽也掉在回北京的火車上了。磁帶也基本聽不了,因為我的錄音機磁頭總是壞。磁帶放著放著就會彈出來。所以我隻有聽廣播。

  Poe剛進來時,還問我:今天你怎麽沒聽廣播?

  是啊,要是連廣播也不聽的話,就實在是太安靜了。這個院本來就安靜,白天都有些人跡罕至,晚上更沒什麽噪音。

  Poe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女孩。雖然我不知道什麽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她的衣服總是很奇怪,但搭配得不錯,而且問了她才知道,她買的衣服和東西都很便宜,她總能找到既合適又便宜的東西,這讓我很佩服。她說在上海時她打工完從酒店出來坐上公共汽車,看到天是藍色的。

  我的心中隻有愛情,但愛情不能安慰我。

  我的心中什麽都有,隻是沒有愛情。

  我可能已經愛不起來了,我真是很寂寞。

  當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沒了時,我為之奮鬥的柔情也消失了。

  你能想像一個已經習慣了用電腦寫作的人突然兩個禮拜用不了電腦的心情嗎?

  所以我又成了網吧的常客。即使網吧能上網,能玩遊戲,能聽歌,還是照樣無法寫作。因為網吧用不了3.5寸軟盤。

  在修電腦和等待有錢了買電腦的日子裏,我去過各樣風格不同、服務態度迥異的不同網吧。有的網吧在樓下的地下室,有的在二樓或三樓,有的肮髒不堪,網管服務生硬、不負責,多數網吧都不帶五筆字型輸入法(順便說一句,我高中學會的唯一能用的東西就是五筆字型輸入法),更多的網吧沒有MSN。

  西四的那家網吧還可以,帶攝像頭,隻是光線暗了些,猛一看人都埋頭打遊戲或在QQ上聊天呢,整個一中國的明天全毀在他們手裏了。

  不過也不一定,人總得有點愛好吧!

  缸瓦市的網吧裏,我在上廁所下樓的途中聽到樓下一個女的正在跟人語音聊天,隻聽她字正腔圓地罵:“傻逼,你丫就是一個大傻逼,孫子,要是誰再敢罵我們家老公,我射死你丫的!”周圍人一聲不吭,都噤聲不語。不知道那被她罵傻逼的人回罵了些什麽。

  等我上完廁所回來看了她一眼,胖墩墩的,滿臉大疙瘩,可能是一東北老娘們兒吧!誰是她男朋友,可真夠倒黴的。

  還有一次在網吧上廁所,門是虛掩著的,我一推門隻見一個男的正站著背對著我,我趕忙退了出去。這還不說,當他走出來時,居然關切地對我說了一句:“以後上廁所請敲門。”

  我一愣,哪受得了這種氣,隨即回擊:“你得說,以後上廁所,請關門。”

  寫完這些,我塗了一種銀黑色的指甲油,之所以喜歡它是因為覺得它特“黑客帝國”。

  我最喜歡的一家網吧就在我剛搬出來的那地兒的周圍。當初它剛開業時我還辦了一張會員卡呢!它裏麵非常幹淨,還賣糖葫蘆,燈光也很好。可惜晚上12點準時下班,而且也不能抽煙。

  三

  第二本書賣得不好,我也曾憂鬱彷徨過,生活所迫,它不允許我再回到一窮二白的過去。那麽多雙眼睛盯著我,從高中退學後,我就咬緊牙關,一步步地走過來,沒有人幫我,我自己幫自己,沒有人成全我,我自己成全自己。皆因為一口氣,我要證明我的才華和能力確實是那種職高所容納不下的。

  我不能失敗,我接受不了失敗的命運。我要接著寫我下一本小說,即使它再賣得不好,我也會立刻動筆,寫另外一本。編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寫下我層層疊疊的思緒,寫下我的喜怒哀樂。我沒上過大學,沒經曆過集體生活,沒有讀過那麽多書,那麽,我來寫一本我真正想讀的、我可以寫的書,來讓別人讀。

  我叫Sue。

  因為名字裏有個字諧音為Sue,於是我小說的國外代理人為我取了SUE這個外文名。我便叫了下來。

  又是冬季。又是北京的冬天。

  北京的冬天,經常是陰沉沉的,偶爾會有天晴,陽光便像恩賜。

  少年時,我在景山談戀愛,在故宮後麵的筒子河邊,聽男朋友彈吉他。那時我十六歲。走在冬天的北海,我的筆友為我係上我開了的鞋帶,那時我十七歲。後來他去了美國西海岸當海軍。給我寄回厚厚的PUNK雜誌,在夜裏給我打過電話,他說他常常喝酒,美國實在太無聊了,他很想北京。他還說他現在不聽PUNK了,他現在聽死亡金屬。他的聲音還是那麽熱烈單純,說得非常快速,濃重的北京話。和筆友認識時,他在北京一所郊區上高中。他寫信來,說父母離婚了,他喜歡音樂,希望和我交個朋友。

  現在我有一籃子的信,都是我以前的筆友寫來的。我也曾給他們寫過許多信吧?隻是很多事我都已經忘了,就像年少時呼出的一口氣,很快溶失在空氣中。

  我愛曾經的長安街。從西單到宣武門的SOGO,從西單到複興門的百盛,都曾是少年的我玩耍過的地方。

  我手上戴著的紅鐲子,是去成都時蓉蓉送給我的。紅色中透著銀色的珠光,顯得很寶氣,仿佛一件舊時的物什。我知道她的心意,收下後並沒有戴過一次。此時它被戴在我右手腕上,叮當作響。

  四

  我打開塵封已久的信件,其中有一張封麵是謝霆鋒,邊上寫著四個字:“友誼永固”。

  擦去賀卡封麵的塵土,我看清了,是一張生日賀卡,裏麵寫著:“五月,因為你的誕生而美麗,我們,因為你的存在而快樂,無論春夏秋冬,當晨鍾敲響的時刻,總有一位朋友在為你祝願,一生幸福!”落款是99年五月初二,姓名是偉波。裏麵還夾著兩張照片,一切都好似複活了。照片上的少年站在山前,陽光照著他黑色的臉膛,那是偉波。他理著小平頭,臉上被陽光照得發紅,穿著農村青年穿的白襯衫白夾克、褐色西服褲子、黑色休閑皮鞋,身後是山東特有的丘陵。還有一張照片上,是偉波和德州、新平兒一起的合影。那年他也就十九或二十歲吧,正是我現在的年齡,我還會繼續長大,而偉波不會了。所以他會永遠年輕。

  知道這個消息以後,我的心像死了一樣無動於衷。終於在得知這個消息的一個月後,我趴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他的死是我對童年的另一種喪失。

  沒有人會再知道,我們心中有著多麽小心翼翼的情愫,那麽純潔,那麽纖細,朦朧又美好。他騎摩托車帶我去鎮裏網吧上網的路上,我用手環住他的腰,看著藍天、綠樹像電一樣颼颼從身後閃過。想起我染著棕色的頭發回老家,他對我說以後不要再染頭發了,黑色的頭發不也很好看嗎?我在網吧吸煙,他隻是輕聲對我說:“少吸點。”

  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清晰,又模糊。

  從網吧上完網,我站在網吧門口等他。他半天才回來,然後說要帶我去一個同學家坐坐。同學的父母看著我含笑問他:“這是你對象吧?”他羞澀地笑笑,說,這是晴樹,是我妹妹。

  歲月就像把一張紙已經翻過一樣讓我得了失憶症。這一切都像是沒發生過,在鄉村,我和偉波哥哥一起散步,在冬天的田野,我問他什麽時候結婚,他笑著說現在還沒有對象呢。

  他還說,記得你去年回來的時候嗎?咱們一起玩得多快樂。而當時的朋友,現在已經有人結婚生子了。就是想回到過去,也無法回頭。

  去年我回老家的時候,三十晚上我是在一個小時候的玩伴家裏過的,一共來了十來個人,都是十七八,十八九大小,圍著打牌、下棋、吃瓜子、看電視。炕上特別熱,簡直燙人,我們蓋著被,喝著茶水。他們對我簡直是體貼得不能再體貼了,我想吃蘋果就給我削了皮遞到我手裏,我想吃瓜子就給我剝瓜子仁。還一塊塊地給我剝糖,我來者不拒,全都笑著吃掉,早忘了吃糖太多的種種壞處。每次玩完偉波都主動把我送回到我三姑家門口然後看著我進門。在我哥沒當兵前他和我哥是最好的朋友。

  就是那一年,我經常和偉波在夜裏沿著村子散步。我還是一個小女孩,偉波也不大,他隻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我們邊走邊聊天,我當時有個天大的願望:我想拉住偉波的手。我終究沒敢,我隻是和他走得很近,很親密。不知道我當時對偉波是一種什麽感情,是友情,還是一種眷戀?是一種淡淡的愛情,還是像兄妹一樣的親情?我真應該拉住他的手,不管是出於什麽感情,我都應該握握他的手。

  他的手,一定很暖和。

  按村上的親戚關係,我和偉波肯定也會有些親戚關係。一個村的嘛,幾乎家家戶戶都是親戚。

  我記得偉波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忘了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我好給你打電話。我無法再接到他給我打的電話。在我上學時,他出門打工掙錢,還給我寄錢。

  在夢裏,我夢到小時候的夥伴,他們集體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喜悅,周身都溫暖無比,我躺在床上,久久不願醒來。

  五

  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會不會再回老家了。記憶裏我長大以後回老家都是在冬天,不知道為什麽。冬天很冷,老家的冬天尤其冷,屋裏屋外一個溫度,隻有炕上是暖和的。

  晚上上廁所走出門,看到天上黑藍色,星星很多,有種恐怖的感覺。

  那麽亮的星星,哪顆是北鬥星?

  我抬頭,就算望見,也不知道哪顆星是北鬥星。

  我回老家的很大的一部分目的是為了看我的妹妹。

  她是我一部分的記憶。並且貫徹始終。

  那個女孩用我的幾幅照片為我做了一個小短片,在臨近結尾時她寫:雖然買不到你更多的書,看不了你的詩,不能做你的書迷,我卻一直記得那個在夜裏找櫻桃味棒棒糖的小女孩。

  用的是一首法語歌。用中、英、韓、法文不斷重複那句話:“如果你不能給我和平和愛,請給我你的名聲。”

  那時我差點感動哭了。我說,是你,聯係著我的過去和未來,還有我短暫易逝的現在。

  我的妹妹就像那個女孩,聯係著我的過去與未來,但是,我們有正常的不會消失和否定的現在。

  我們的現在是踏實的。被承認的。

  我沒有姐姐,隻有妹妹。

  我有兩個哥哥,和許多的表弟表妹,還有許多姑姑和姨姨。老家像我夢裏的樂園,平時不會想,但已在血液裏無法釋去。

  我喜歡冬天藍藍的天,因為風刮得厲害。風把天刮藍了,把雲刮白了。

  風刮得厲害,樹瘦削地聳立,站在田野裏,像一個個未長大的孩子。而公路邊上的白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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