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八章 水仙已乘鯉魚去(2)

  璟覺得,這些幻覺是美的,而小卓與她相比,反倒是幸福的,他的媽媽雖然不在了,卻能和他相逢在夢裏,成為他的牽掛和期盼。可是璟,日日與媽媽相對,卻彼此憎惡,不能走近。璟活在一個沒有夢的世俗世界裏。

  後來,璟和小卓常常相逢在午夜。那時璟通常剛剛暴食過,身心疲憊,而小卓亦剛剛從噩夢中醒來,驚魂未定。他們在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會麵,廚房就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地方。他們像兩個落下隊伍的傷兵,悲涼地坐在地上,一來一回說著支離破碎的話:

  我叫你“小姐姐”好麽,你喜歡我這樣叫你嗎?小卓問。

  為什麽有個“小”?姐姐就是姐姐啊。

  “姐姐”聽起來好像比我大很多,離我很遠的感覺。但是“小姐姐”就不一樣,這個“小”字呢,是說你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們形影不離,我的秘密都會對你說。小卓狡黠地笑,他對於自己找到這個合適的稱呼很滿意。

  “小姐姐”這個稱呼一直沿用下去,它漸漸就僅僅是個符號了,璟忘記了他對自己說過的含義。很多年後,她在一個失眠的午夜摸索著爬起來,想去喝一杯水,她發現自己竟然忘記拉上窗簾-那時她已住在高層樓房,夜晚時如果沒有窗簾,對麵樓上的人就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璟走過去,想要拉上窗簾,一低頭看到前方的一片月光。照舊被分割成一條條,輕微地晃動著。是的,她記得她曾覺得這片光影是她和小卓乘坐的木船。當璟一腳踏上她久違了的月光小船時,仿佛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小姐姐”。她終於又想起他說,“小”字是說,你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環視四周,在晦暗的夜色裏尋找著。

  還有一次,小卓問她:

  小姐姐,我看到一本書上說,魔鬼隻欺負小孩,等到我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魔鬼就不敢再欺負我們了,我們也永遠不再害怕。你說,這是真的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璟茫然地回答他。

  如果真是那樣,你會做什麽?

  我想去很遠的地方旅行。找個沒有人、隻有動物的小島居住。璟說完,小卓很久沒有說話。

  璟便問:你怎麽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寧願魔鬼還在欺負我們。小卓悶悶地撅起嘴巴。

  嗯?為什麽?

  因為你比我大兩歲嘛,等到你長大的時候,我還沒有長大,你就拋下我一個人去旅行了。我可能也找不到你的那個荒島。小卓哀怨地說。璟就笑了,刮刮小卓的鼻子說:

  傻瓜,那時候我會帶你一起走,魔鬼不敢欺負你的,我已經是大人了呀,肯定能打敗魔鬼啊!

  小卓,你說你爸爸為什麽喜歡我媽媽?璟會忽然冒出這樣的話。

  呃……你媽媽美麗大方,又和爸爸談得來。小卓思索片刻,回答。

  他們談得來嗎?我可不覺得。璟冷冷一笑,她最清楚曼了,曼在人前總是裝出一副受過高級教育,讀過很多書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但是在你們沒有搬來之前,有一段時間,不知道因為什麽,爸爸情緒很低落。那時我又生病,他還要照顧我,非常辛苦。就是那段時間吧,爸爸幾乎不說話。他緊緊閉著嘴,特別嚴肅。後來也許認識了你媽媽,我的病也好了,他就開心了許多。小卓努力地回想-小卓提到陸逸寒的時候,總是會用“爸爸”,而不是“我爸爸”,他慷慨地把爸爸的愛拿出來與璟分享。

  是嗎……那,那你覺得他現在開心嗎?璟又問。

  當然啊,有你的媽媽和他做伴,還有了你。

  我?我……我對他重要嗎?他是怎麽說我的?璟試探著問,緊張極了。

  他當然喜歡你呀,他說你懂事,聰明。

  是嗎……還有什麽?璟聽到陸逸寒評價自己的話,心突突跳得很快,卻仍舊意猶未盡地繼續詢問。

  呃……他還說,希望你和你媽媽不要再鬧別扭,也能像其他母女一樣親密。他很不願意看到你們吵架。小卓越說聲音越輕。

  璟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焦灼地問:那如果我和媽媽還繼續吵架,陸叔叔會不會把我送走?

  怎麽會呢?這裏是你的家啊,你還去哪裏呢?小卓把“家”那個字念得很重。

  家,是的,這裏是你的家,不要害怕。璟輕輕對自己說。

  那年冬天的一個午夜,璟照舊跑到廚房,她打開冰箱,看到生菜、洗幹淨的番茄、獼猴桃一類蔬菜水果。然而她卻一點也不想再吃。已經有很多天,冰箱裏都是這一類食物,她的整個口腔當她一想到它們就會不斷湧出酸水。她是如此渴望能有一小塊巧克力。那種甜膩的味道令她總是想起,不能安寧。

  璟一遍遍摸索冰箱每一格,企圖找到一小塊剩下的巧克力。她正跌入徹底的失望,轉臉就看到小卓站在門邊了。小卓還是半夢半醒的迷蒙狀態,璟就走過去,抓起他的手問:

  小卓,小卓,你有沒有巧克力?她搖了很久小卓的手臂,小卓才完全清醒。

  巧克力?我沒有的。

  哦,是嗎……璟失望地說,她對那種甜苦摻雜的味道的想念已經到了極致。

  你怎麽了?很想吃巧克力?小卓關心地詢問。

  我身體裏的鬼又在作怪了。但是冰箱裏這些東西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太多天吃這些東西了,我想吃甜食,想吃巧克力……

  嗯……那我們去買吧。小卓沉吟一下,忽然提高興致說了這個建議。

  什麽?你說什麽?現在是半夜呀,我們又沒有錢……

  在這樣艱辛的條件下,吃到的巧克力才真的叫做甜呀。說罷,小卓拉著璟先返回他二樓的房間。他打開燈,就徑直走向他的書櫃。小卓踮起腳跟,從書櫃最上層拿下一個樹熊形狀的儲蓄罐。棕色的樹熊嬌憨可愛。他拿著它,一看就知它很重。璟已經知道他要砸碎它-陸叔叔會盡量滿足孩子的需要,但是他不喜歡給他們很多零用錢,這些錢是小卓很久才攢下的。那隻樹熊儲蓄罐本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但是此刻璟盯著它,忽然覺得它已經轉為慍怒和恐慌,死死盯著她。

  璟心一驚,想要阻止,可是她根本動不起來。她是被施了法的,她的心裏隻有巧克力。

  所以璟看著小卓摔碎了樹熊儲蓄罐。樹熊果然再也不能笑了,它的嘴已經碎成很多塊,連一個勉強的微笑也不能拚湊起來。璟看見鋥亮的鋼鏰兒在地上滾動,那響聲在深夜顯得格外尖銳。他們都提起心,生怕驚醒了陸逸寒和曼。小卓把鋼鏰兒一個一個撿起來,然後抓起璟的手跑下樓,撥弄開插上的大門,來到院子裏。

  已是初冬,夜涼得令人發怵。但他們都太興奮了,這種冷隻有肢體能感到,卻沒有進入他們的意識。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深夜中的花園。他們在大片深黑淺黑的草葉中穿行,如置身幽深的大森林裏。隻是那麽短短一段,卻被他們想象成穿越漫無邊際的叢林。甚至連有沒有怪獸和眼鏡蛇這樣不著邊際的問題也一閃而過。他們跑得太快,塞在口袋裏的硬幣掉了出來,一個,又一個。但他們被臆想出來的怪獸嚇倒了,來不及停下撿,一徑跑下去。

  當他們喘著粗氣來到大街上,才相視一笑,停了下來。璟對小卓說,我們掉了錢幣也不可惜。如果等會兒回來找不到路,我們就可以沿著剛才掉的硬幣找回去。說罷,他們兩個就都咯咯地笑了。因為他們都聽過一個童話,姐弟兩人去森林深處,害怕迷路,就用麵包屑作為標識。怎知鴿子叼走了麵包屑,他們就迷路了。後來就被專門捉小孩的巫婆捉住了。如今他們像是把自己放進童話中當主人公,身臨其境,刺激極了。璟甚至忘記了他們為什麽來到大街上,那個有關巧克力的難耐欲念,竟然被按下去了。

  他們找到一家食物店時,天已經亮了,但商店還未開門,他們就坐在馬路沿上等。後來清晨的灑水車來了,他們跳上馬路沿,到商店門邊去等。天真是冷,霧也很大,兩個孩子顛著腳在北風中發抖。那天,他們做了食物店的第一個顧客,買了半斤價格公道的散裝黑巧克力。這種巧克力非常硬,尤其是在冷的季節裏,變得更硬。不過璟堅持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他們分吃光了那些巧克力,匆忙回家,並對陸逸寒謊稱去晨跑鍛煉了。

  可是第二天,小卓就生病了。一定因為那夜在外麵著了涼,高燒不退,後來去醫院打了一周吊瓶才好過來。璟非常內疚,她想,怎麽能有這樣好的人呢,為了她想要的一塊巧克力,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9.璟向來很佩服曼對於陳事舊物拋棄之徹底,她有著卓絕的適應能力,因此她不會念舊。在曼帶著璟來桃李街3號的第一天,她們站在門口,曼鄭重其事地告誡璟,你記住,今天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但是這裏和我們從前的生活環境完全不同,你要懂禮貌,講規矩,知道嗎?璟說知道。曼說,你記住,今天之後,就和以前的事情都說再見了。開學你就上初中了。你要去的這個初中裏麵全都是住在桃李街附近的有錢人家的孩子,很有教養。你不要再和從前咱們那條街上的小孩來往,更不能帶他們到家來,他們會偷我們家的東西,知道了嗎?璟心裏想,誰稀罕你的東西啊,但是她嘴上仍是說知道。曼又說,以後你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不要亂說話,不要說我們從前的情況,也不要像是沒見過世麵一樣的,對什麽都新鮮,你知道了嗎?璟說,我知道了。曼忽然動了怒,說,你幹什麽哭喪著臉?我是帶你來過好日子,又不是賣你當丫頭去!

  可是璟終究是個念舊的人。縱然過去日子裏可以謂之快樂的時刻實在不多,那些事情是寒酸的,人是落魄的,但是卻因著如此顯得格外清簡,就像枯瘦的窮人,敲著嶙峋的骨頭,反倒是格外響亮幹脆。她常常懷念起小而混亂的小學,穿過菜市和煙熏火燎的小食攤的學校到家的路。那條路還經過一間醫院的後門,幾十米相隔有一個停屍間。當時奶奶亦是被推來這裏。璟這條短短的回家之路,經過了菜市場、修鞋配鑰匙的小鋪子、裁縫店、煙酒糖茶經銷站、醫院、停屍房……倒像是把尋常百姓凡俗的一生都縮略在這裏了。

  然而璟的這所新中學,離桃李街不遠,周圍沒有什麽人間煙火,隻有圈在殘垣斷壁裏的建築工地。破牆上畫著施工圖,上麵那乳白色金融大廈就是晝夜加班的工人們的輝煌目標。政府說,這裏十年後將成為這座城市的經濟金融中心。但無論這一地區怎麽拆怎麽建,璟的初中都保留了下來。作為這座城市曆史最悠久的中學,這裏接收的學生大都來自周圍闊綽的家庭,另外一部分是省、市政府人員的子女,有校車接送。璟依照曼的教誨,在學校裏很少說話,下課亦不會出去,仍舊坐在位子上。她好奇地觀察著這裏的一切:課間,有個女孩家的保姆竟然來給她送熱牛奶和感冒衝劑。有個男孩要代表全校同學參加全市的鋼琴比賽,他拿出專門為那場比賽所定做的禮服在班裏展覽,黑色的小西裝帶著緞子般的亮,白襯衫,領結是很純正的紅色,連上麵的皺褶也是壓好了的,不能有一絲大意。有個女孩驕傲地展示了她收集的橡皮,少說也要有一百多塊,綠色青蛙、西瓜太郎、米奇老鼠……花花綠綠攤了一桌子。班裏有很多同學會說英語,他們來自雙語小學,並且他們都有著跨越國界的筆友,用熒光彩色筆煞有介事地寫著英文信。自從來到這個學校,璟幾乎沒有見到有人打架,可是在璟從前的小學裏,打架簡直是一件比交作業還尋常的事情。這所初中的孩子們大都像病怏怏的小花,天氣冷了就不肯到戶外做廣播操,有點輕微的小毛病,體育課就會請假。男孩子攀比運動鞋和山地車,女孩子攀比裙子和生日派對,他們表麵彬彬有禮,而心中卻驕傲自大,不可一世。

  事實上,不僅因著璟在他們麵前覺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們這樣靠著花哨的戲台道具一樣的玩意兒過日子,沒有什麽意義。但她亦迷惘,怎麽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呢。有時她在學校,仿佛還沉浸在昨夜暴食的夢魘裏,她害怕看見自己腫脹的身體,就把雙手塞在書桌洞裏,把脖子縮進帶拉鎖和帽子的針織衫校服裏。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暴食,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宛若行屍走肉。然後她會覺得疲憊至極,有時就在課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個太尋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澀。她從不主動發表自己的意見,亦不會做與大家不同的事。她沒有很好的朋友,亦沒有什麽敵人。沒有老師討厭她,亦沒有老師喜歡她,因為大多數老師都記不得她的名字。甚至連她的成績,都是不好不壞,穩定得令人驚異。唯有一個時候,璟才會變得突出,那就是體育課。璟變得越來越臃腫,她身體和眼神都更像一個飽經歲月摧殘的女子。轉而又到了春天,衣服變得單薄,她跑步的時候男孩兒們開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與他們從不交流,像是居住在兩個國度。她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們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衝撞的胸部。她看著它們悶無聲息地隆起來,跑步的時候它們開始成為一種令她不安的負擔。璟總是覺得要出什麽亂子。

  璟看見過媽媽的胸部,她把它們好好地藏在乳白色蕾絲花邊的碗形絲綢背心裏。那麽合適,讓它們恰到好處地站好,不至於驕傲地昂首挺胸,亦不會自卑地垂頭喪氣。她開始想要一隻胸罩。但她不願意開口問曼要。自從曼把璟摁在浴盆裏之後,她們就一直在冷戰。曼忙於經營她歌舞升平的交際生活,晝伏夜出,璟幾乎見不到她。因此,她們就同在一個屋簷下若陌路人一樣地生活著。璟的爸爸的忌日曼都不記得,那天璟去拜祭過爸爸之後,怨怒地把碎錢狀冥紙屑和一朵小白花塞進中午時分還在熟睡的曼的夢裏。

  璟很想去買一件胸罩給自己,也要那種蕾絲花邊的,像是兩朵潔白盛放的玉蘭花,摸上去又滑又軟,穿上時皮膚會覺得涼涼的。璟正做著去給自己買一隻胸罩的打算,一個殘酷的事實打擊了她。學校為每位同學訂製校服時,每個人都要走到講台上的老師麵前,正過來,背過去,讓老師量一下,記下應該選擇的尺碼,XL、L、M、S等等。量尺寸的老師目測了一下璟之後,說,你得要加肥的。老師的聲音很大,幾乎全班同學都聽到了。男同學們一陣哄笑,女孩們同情地搖搖頭。璟愣了一下-她極少與人交流,旁人對自己怎麽看她幾乎從來不知道,因此沒有人告訴她,她的突兀和特別。那一天璟很難過,她不再想去買胸罩,也許根本沒有她能穿的,她會再次被人恥笑。她又何必要自尋煩惱呢?她穿什麽,大抵都是這個樣。

  初夏的一日,璟放學回家,這一天家裏特別安靜,曼出去參加聚會,陸逸寒去出席小卓參加的小學朗誦比賽。隻有她一個人。她在晾滿衣服的陽台上經過時,看到了曼掛在那裏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們前麵,站住,仰臉望著它們,那種肅穆像是在升旗時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來,拿到她的房間去。她把它們放在床上,一件件攤開。

  璟拿起了絲緞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幾口氣,還有著太陽剛剛曬過的味道。她穿上了它,緊繃繃的,但在鏡子裏,她覺得自己很好看。她隔著綢緞觸摸自己的乳房,那裏麵開始有個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覺得興奮。它像是緊緊裹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在掙脫束縛的力,一層層打開,她輕輕地撫過,想著:這裏麵的秘密是什麽呢?

  10.從那以後,璟常常把曼的衣服都收進房間,一件一件試穿,她閉上眼睛幻想自己亦是個迷人的姑娘。如果時間充裕,她還走進曼的房間,穿她衣櫃裏的衣服,用她深玫瑰色的口紅。她一個人,想象著即將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那樣隆重地打扮自己。她把曼的白色紗裙披在頭上,就成了新娘。她搖搖擺擺穿著媽媽的高跟鞋,半路上甩掉一隻,假扮倉皇而逃的灰姑娘。這裏就是她一個人的劇場,她是整幕戲的編導和演員。她是情竇初開的公主,她亦是來帶走公主的王子。她自己在演繹一場轟轟烈烈忠貞不渝的愛情。

  終於,有一次曼下午很早便回到家,她剛剛走上樓梯,就看到璟抱著她的一大堆衣服跑回自己的房間。璟快樂地哼著歌,留給曼一個雀躍的背影。曼很生氣,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她的女兒,這個默不作聲的女孩,心中還懷著對她的憎惡和妒忌呢。然而曼卻並沒有戳穿璟,她隻是不動聲色地觀察璟,裝作出門去了,頃刻又悄悄返回來查看。在曼的睡房裏,璟穿上曼的玫瑰紫色長裙,她的身體把那條裙子撐得鼓鼓的,又長出很大一截。然而璟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拎起裙角,像是巴洛克時期雍容典雅的貴婦,踮著腳尖走路,拉起兩側裙角微微屈膝表示問候和敬意,轉而像是在舞池中央一樣翩翩起舞……曼忽然覺得一陣涼意,璟的內心好像有太深太幽閉的世界,令她感到不安。這女孩永遠在她的背後一聲不吭地做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宣泄對她的不滿。曼決定把璟送走。

  在一個暴食後睡在冰箱旁邊的早晨,璟醒來的時候,曼麵對她站著,抽著煙。她的腳幾乎碰到了璟垂下去的頭,而她是那麽高,白色微熱的煙灰從她的指尖輕輕彈落,慢慢飄下來落在璟的頭發裏。那是曼一貫留給她的氣息,非常熟悉。璟的頭發滿是塵土,再來些煙灰亦不會感到更悲哀。曼看到璟醒來,就淡淡地說,我感覺我沒有能力撫養你了,我想把你送去寄宿學校。集體生活對你好,你受到約束,也許很快能好起來。

  不,我不去。璟說。

  非得去。曼說。

  璟看著曼。曼穿著杏色華貴的絲緞睡袍,腳上是和小卓的拖鞋相似的玫瑰色羊毛拖鞋。她的手指甲染成芍藥一般鮮豔的粉色,指間的香煙冒出的白色煙霧嫋嫋地在她周圍環繞。身上的香水是複雜的植物香,有魅惑的氣味。她已經成功地演變成一個舉止迷人的貴婦。璟猜想曼大約本就具有這樣的潛質,所以她可以那麽輕而易舉地成為她向往已久的高貴女子。

  我不走。璟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慢慢地說。

  曼已經掐滅了煙,簌簌的煙灰再次落下來,鑽進璟的頭發裏。她伸出兩隻手緊緊箍住女孩的兩隻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訴她說:你非得走。

  那一日璟沒有去學校。她躲在房間裏的窗簾後麵。暖紅色的窗簾像柔和的火焰一般包圍著她,她借助這種假象讓自己舒服一點。秋天就要來了。還有璟的十三歲。而她仍舊陷在和食物的戰爭中不能自拔。食物是她的罌粟花朵,她那樣沉溺於它,依賴於它。她唯有這樣地吃著才會覺得溫暖和寬慰,充裕的食物可以令她忘卻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那個下午璟終於鼓足勇氣仔細地照了鏡子。鏡子裏的女孩有一張浮腫而蒼白的圓臉,幾乎沒有下巴,整個臉就是一個渾圓的餅,亦沒有脖子,厚實的肩膀和臉連在一起,所以整個人看起來都像縮在衣服裏麵,沒有辦法精神起來。璟記得小的時候她有一雙大而圓圓的眼睛,帶著流轉的光輝,非常明亮,可是現在因為整個臉的腫脹已經變成了很小而細長的一道,總也睜不開。她努力地對著鏡子調試自己的眼睛,讓它盡可能地睜大,可是眼珠總是躲在已經厚厚耷拉下來的眼皮裏麵,像是丟了魂兒。她的皮膚也因為吃下太多甜膩的食物而變得油乎乎的,像是敷了一層惡心的油脂。即便璟努力地把它洗幹淨,沒過多久臉上又會浮出大片油脂。她鼻子上麵似乎生了蟎蟲,紅紅的凹凸不平,從鼻翼蔓延到鼻尖。女孩捂住臉,不想再看到她,這個無可救藥的醜姑娘。可是她從手指間的罅隙又看到了她肥胖的身體。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布裙,可是這種純潔的顏色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少女的清純感覺。她那兩隻粗壯的手臂從無袖的裙子的袖口中露出來。振動手臂的時候,上麵的肉搖搖欲墜,仿佛馬上要被甩下來。白色布裙雖然在腰間收了一下,係了一根帶子,可是卻並沒有露出腰肢的感覺。她的身體就像一隻木桶,直上直下,如果帶子再係得緊一點,腰間的肉就會凸現出來。她的腿也是這樣的粗壯,完全沒有少女優雅的姿態。

  終於不能再忍受,璟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那鏡子。

  璟再度想起貌美如花的母親,想起曼照在鏡子裏的那張明豔的臉。她記得曼陶醉和滿足的表情。她想到這些就更加痛苦。可卻不能就此停歇下來,她知道下一次暴食離她並不遠。她又會因為沒有食物如坐針氈,再次衝向冰箱,把裏麵的食物用最快的速度吃光。她又會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內心恐懼地漸漸入睡。

  璟背向鏡子,這樣站著,仍能感覺到身後鏡子裏那個肥胖的身體在左右搖晃。忍無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寫字台上放著的一隻玻璃花瓶向鏡子砸過去。那個鏡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這樣輕易地擊碎了,她的醜陋終於可以不再被自己看見。為此她感到一陣快意。

  璟讓自己遠離破碎的鏡子,重新回到窗簾後麵坐著。她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她擔心曼到學校去找她,然後把她送走。所以她不能離開這幢房子,不能離開桃李街3號。縱然她在這裏不斷受到曼的羞辱,縱然在曼的美貌下隻能活得更加自卑,然而仍舊不能離開這裏。在璟的潛意識裏,這裏是個有愛的地方。那個被她喚做陸叔叔的男人和叫做小卓的男孩都是令她感到了愛的人。所以縱使活得委屈,也不願意離開這像火種一樣充滿希望的愛。

  桃李街3號是個可以重建愛的地方,璟相信。

  璟坐在深紅色窗簾下麵,抱著雙膝。低頭就看到白色布裙裏麵腰間那已經折疊的贅肉。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們,疼痛、淤青、流血都不要緊,隻希望那些惡心的黃色油脂統統離開自己。

  那個下午璟朝著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無法辨別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著,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著的贅肉。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見亦會幫助她。她不斷磕頭,說,奶奶,你在天上嗎?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嚴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東西。我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吃。我多麽沒用,我多麽糟糕。奶奶,求你幫我,讓我好起來。

  璟用盡全身力氣把身體撐起來,把頭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許奶奶會出現,她這樣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陸逸寒的車子開進院子。他走出車來,抬頭便看到璟從二樓窗台探出頭來。他衝著她微笑。然後鑽進了房子。

  璟是多麽歡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無端地緊張起來。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來,他是不是會一直走進她的房間。

  璟重新坐下,規矩地抱住雙膝,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一點。可是她竟忘了自己剛剛打碎了梳妝台的玻璃,碎片滿地。

  門確實響了,陸逸寒敲敲門,然後緩緩推開,走了進來。

  璟慌張地低下了頭。

  陸逸寒一步步向璟走過來。他已經換上了柔軟的青藍格子睡衣和棉拖鞋。他走到她的跟前,此時他已經看到了滿地的玻璃,可是他全然沒有動怒,隻是輕聲詢問:

  為什麽沒有去學校?

  璟不回答。一言不發,非常沉默。其實內心仍舊猶豫不定,她是不是應該向他傾訴呢。她並不是希望獲得他的同情,那同情亦不能治好她的病,或者改變她的醜陋。她隻是在想,倘若她傾訴,他聆聽,那麽他可以在她這裏停留的時間多些。這對於璟已是足夠。她全部的期望,隻是他可以多一會兒在這裏,看著她,這樣關懷的樣子。璟已經在心中把陸逸寒塑造成一個完美男子的形象,這男子在她從前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他是父親,他是愛人,他是廣袤的、豐盛的……

  陸逸寒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玻璃,又問,心情不好?還是身體不適?

  璟搖搖頭。

  陸逸寒伸手把璟拉起來。他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她再一次和他離得這樣近,強烈地感到他身上的味道。這對於她來說,是多麽大的恩寵。每次這樣近的靠近,她總是想抓住他的手,讓他長久地抱著她,聽她訴說她的委屈,她的依戀。那一定會是一場十分漫長的訴說,多年來從未有人做她的聆聽者,她成為一扇幽閉已久的門。而這個下午她的傾訴欲似乎格外強烈。她很多次想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可事實上卻怯懦地連眼睛都不敢抬起。當她終於鼓起勇氣,直視他的時候,她才發現,他的眼睛注視著她剛才坐過的地板,露出幾絲詫異。璟慌忙回身去看-那地板上有一塊鮮紅的血跡。她嚇壞了,慌忙把身後的白裙扯到前麵來-白裙子上也沾滿了鮮血,她打了個寒戰,退後一步,遠離陸逸寒。她不明白這是怎麽了,為什麽一個下午的祈禱還未得到任何應驗,身體卻開始無端地流血了,這是作為她頂撞母親在心中暗暗詛咒母親的報應麽?她在變得更糟嗎?她要死掉了嗎?

  璟又羞又怕地看著陸逸寒,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陸逸寒走過來,蹲下身子,抱住璟,亦不管她身上的血沾滿他那幹淨的格子睡衣。她撲在他的懷裏,抽泣著:

  我什麽壞事也沒有做,為什麽我會流血?是因為我說了媽媽的壞話嗎?我再也不說了……

  男人用手輕輕地拍著女孩的後背,溫和地幫她解答困惑:

  傻孩子,因為你長大了,所以流血。

  長大就要流血嗎?這代表著要死掉了嗎?和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一樣嗎?璟疑惑不解,腦中很快地掠過她最後看到的奶奶的那張臉。她腦子中立刻閃過的念頭是,我死得並不淒涼孤單,有陸叔叔陪著我,我很溫暖……

  不,這不代表死,隻是代表你長大了。女孩子長大了就會流血。陸叔叔有點費力地解釋道。

  女孩看著男人的臉,對他的話將信將疑。

  那我會一直流血,直到身上的血都流光嗎?璟腦中閃過幹癟的軀體,不再有任何水分。

  不會。傻孩子,過幾天就會好了,一滴血都不流了。

  嗯……璟心中仍有疑團。

  你不要擔心,陸叔叔什麽時候騙過你呢?陸逸寒笑著拍拍璟的頭,心中卻甚感無奈-好像再也沒有比要對一個小女孩解釋清楚這一切更麻煩的事。

  陸叔叔,你會因為我流血討厭我嗎?璟仍舊不能放心,又問。

  怎麽會?傻孩子。陸叔叔喜歡小璟還來不及,又怎麽會討厭小璟呢?

  嗯?你剛才說的是……璟故意佯裝聽不清,卻是想要令他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一遍。

  陸叔叔喜歡小璟,決不會討厭小璟。陸逸寒耐心地重複一遍。

  媽媽想把我送走,我可不可以不離開這裏?璟卑怯地懇求陸逸寒,心怦怦亂跳,生怕他不答應。

  我不讓她把你送走。你會一直留在這裏。陸逸寒寬和地微笑。

  後來,陸逸寒讓璟換上一條幹淨的裙子,然後帶她出去吃了比薩餅。璟心中仍有恐懼,她仿佛聽見血液從她身體中流失的聲音,像一條受了詛咒的溪流。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哪怕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也要用一隻手牽著他的一隻手。起先她略微有些擔心他會撤離,然而他沒有,他怎麽會呢?他無時不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著她。她開始覺得,流血也不錯,至少,他會這樣關心她……

  吃過飯,他們又走在大街上。路經一家賣女性化妝洗滌用品的商店。他讓她在門口等等,然後走了進去。她有些迷惘-他是要買東西送給媽媽嗎?陸逸寒很快走出來,拿了一個白色方形塑料包裝的東西,遞到她的手裏。她捏了一下,軟的,像是一摞疊成小方塊的手帕。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甚至略帶著羞赧。他修整了一下表情,然後輕輕對璟說,你需要這個。你去洗手間,然後按照上麵的圖示說明,你就會使用了。

  那是璟第一次使用它。璟照他說的,在狹窄的衛生間裏研究會了如何使用它。這的確預示著她長大了。她的成長的確和別人不同,就像她的這一天,她初長成的這一天,和其他的姑娘們不同,沒有媽媽在身邊指導她如何去做,輕輕地撫慰她,令她不要害怕。

  璟從洗手間出來。陸逸寒說,學會了?

  嗯,很簡單,就跟創可貼一個樣。璟得意地說。

  創可貼?陸逸寒怔了一下,被璟忽然冒出的這個怪異的比喻逗笑了。

  嗯,那東西也是用來止血的嘛,就像個特大號的創可貼。璟解釋得頭頭是道,陸逸寒不得不佩服璟豐富的想象力。璟總是個令他好奇的女孩,她那麽小,又一直處於困境,然而卻從不期盼有人來憐憫。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腦中生出無窮無盡的想象。因此她是那麽與眾不同,像未被開采的礦石,他發現了她不可估量的光芒。從此以後,“大號創可貼”就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個秘密。有時璟偶然提起自己身體不適,陸叔叔問她是否嚴重,要不要吃藥,璟就會狡黠地笑笑:不用吃藥,我隻是需要用大號創可貼了。

  那天,陸逸寒一直拉著璟的手,緩緩地散步回家。整個下午他們都在一起。初夏的天氣正涼爽,衣服不會貼在身上,於是覺得身體特別輕盈,好像就要飛起來了。而好奇的小風,就在後麵追著他們跑,如此便像被送上了雲霄。腳下斑駁的梧桐樹影仿佛成了起伏的雲朵,璟就這樣站立著深深入夢了。陸逸寒還在一間高級服飾店裏給璟買了一頂寬沿的太陽帽,粉紅色,紗製,戴上仿佛頂著一個華貴的夢。他喜歡買東西送給她,他說他一直很想要一個女兒,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而璟已不再因流血而恐慌,她從未想過能夠得到這樣豐盛的一份愛。這愛來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寵若驚,又患得患失。因此,璟把流血視作她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因此反倒感到心安。

  多少年之後,璟仍舊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陸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而在這一天牽著她爬上少女的台階,從此遠離童年的人,亦不可代替。那一天,璟也終於明白,她身體裏那個正在悄悄打開的堅硬的核包裹著的秘密是什麽,它沒有令她失望。

  11.璟第一次看到叢微的照片,是在陸逸寒的畫室。那畫室很大,有一個古色古香的櫃子,裏麵放著陸逸寒收藏的古玩。那天璟是悄悄溜進陸逸寒的畫室的,他在擦拭那些古玩-他隔段時間就會把它們擦拭一遍,從不願意叫別人代勞。他沒有發現她,擦拭完了古玩,拿起一個舊銅色的相框,凝視良久陷入沉思。相框裏,是一張淡彩的女人照片-叫它淡彩是因為,原本是黑白照片,顏色是人工塗上去的,比彩色照片要淡得多,倒是有點水彩畫的味道。

  她是誰?璟忍不住好奇地突然問。璟對他周圍的女子都有極大的興趣。

  陸逸寒嚇了一跳,發現了璟,愣了一下,卻也沒有企圖掩飾什麽,樣子很平和。

  她是我從前的一個朋友。

  女朋友?璟居然就這樣直衝出口。

  嗯……他說,神色照舊坦然。

  她現在呢?為什麽沒有和陸叔叔在一起?

  她出國去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他並未因為璟的刨根問底而有任何不悅,隻是依舊淡淡地回答她。

  我能看看這張照片麽?璟又得寸進尺。但這實在對她太重要了。這鏡框裏的女孩是陸叔叔的第一個情人麽?是他最愛的女人吧?

  陸逸寒把照片遞到璟的手上。那銅製相框出奇地沉。那女孩十分白皙,以至於給照片上顏色的人有意把她的兩腮塗得格外紅。那麽紅,大概也隻有塗在她的臉上才合適。她的臉形近乎完美,兩頰有一點圓,可是下巴卻很尖。這比曼的甚至還要好,曼的下巴雖然很尖,可是兩頰卻並不飽滿,所以有一股妖氣。而她卻顯得圓潤並且純真,璟想她一定會老得很慢-這些都是璟長大之後懂得去欣賞女子的時候,才發覺的。雖然其他的人看到她的照片,並不覺得她驚豔,但璟最喜歡的美,還是相框裏的女孩的。她眼瞳格外黑,所以看上去就很亮。額頭很高,靈氣從這裏便可看出。

  從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叢微,璟就覺得她是一個謎,璟預感到她和陸逸寒之間定然發生過很多不同尋常的事情。那時候璟十四歲,已經在桃李街3號住了一年多。陸逸寒對她格外寵溺,總是袒護她,不讓曼把她送走。璟的暴食現象已經開始減少,隻是在焦躁不安或者傷悲的時候才會躲去廚房用食物作為發泄。小卓對她亦是非常好,生日的時候給她做刻了璟的名字的手鐲和項鏈。如果夜晚發現她暴食,就會到她的房間陪著她睡。可是璟仍舊不快樂。因為陸逸寒和小卓給予她的關愛畢竟有限,一旦離開他們,周圍的眼光和臉色都像一麵麵鏡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卑微和粗陋依然沒有改變。

  因為不喜歡出門,不喜歡見外麵的人,初中的大多空閑時間,璟都會在陸逸寒的書房裏看書。陸逸寒有很大的書房,三麵牆都是高高的書架,密密麻麻的圖書透過玻璃櫥窗閃耀著誘人的光輝,每當璟站在書架前麵,就會感到像是置身長滿靈芝的深邃山穀,裏麵藏滿了天然原始的財富。璟喜歡它們,希望它們可以解救她。

  總是在炎熱的下午一個人躲進書房讀書。璟看了《悲慘世界》。那是個總也不得見幸福的人,她讀著,幾次覺得他就要放棄生命了,可是他沒有,縱然他的生命總是在暗不見天日的隧道深處前行,他亦不會放棄。璟看了《飄》,那是對她震動十分大的書。那個總是昂首挺胸的女子,那個不遺餘力地呼喚明天到來的女子,即便不斷在失去,也未曾倒下。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遍尋璟,卻找不到。而璟就坐在書房的角落裏看那本書,深陷於女主人公的莊園及其她少年時代就傾慕的情人。此刻,璟仿佛已經去到她的地方和她並肩戰鬥。

  理應把生活看做一場戰鬥。何其凶險的戰鬥!

  璟還讀到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鎖孔裏麵看到的事,仍是感到一陣燎熱。很多年之後璟仍記得勞倫斯在書裏布置下的茂密森林和小簇的花朵。那些都是美麗而動情的道具,給予了璟最初有關性的幻想。

  書成了璟最好的朋友。同學中她沒什麽朋友,他們仍是喜歡嘲笑她,盡管她已經穿得不那麽邋遢,也不再背兩根帶子不一樣長的書包,可是這不能改變她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的事實。因為中學距離桃李街有很長一段距離,所以她開始騎車上學,很長的一段道路沒有一點樹陰,陽光的曝曬讓她變得很黑。璟看起來是個黝黑而壯碩的女生,應該有著與外形相匹配的粗糙而簡單的心靈。那是不值得人深入和靠近的。璟想自己亦不需要他們。他們在璟的眼裏才是粗糙的,他們隻是懂得看充滿惡作劇和低俗笑話的動畫片以及漫畫書。男生悄悄地討論著女生的臉蛋和身體,眼睛裏開始升騰出跨越到成年男子時期的那種潮濕的欲望。女生開始無休止地攀比,誰的眼睛大,皮膚白皙,誰的腰比較細,胸脯挺得恰到好處。璟厭惡他們,璟覺得那是惡俗而沒有希望的生活。而璟希望的生活是清澈的,坐在明媚的大書房裏看一個下午的書,就坐在地上,累了就變化個姿勢,眼睛卻一刻也不肯離開那書。夜晚要早早入睡,什麽也不想,也不會醒來,直到早上陽光再次造訪窗台……

  而叢微這個人,就是在這時,帶著顛覆性的力量,像個謎一樣向璟招手。書櫃裏的書璟從來都是隨便選一本就看的。因為她沒有任何途徑去知道這些書好不好。那日從書櫥裏抽出的書,是一本封麵暗紅色的書。《暖地》,璟輕輕地念。它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但是保存尚好,書角都用透明的膠帶包住了-一看就是陸逸寒看過很多遍的書。璟很高興,因為總是想要知道,陸逸寒喜歡的東西,然後把它也變成自己的喜歡。這一年多以來,她亦都如是做著。他喜歡藍色,於是她亦開始喜歡藍色,揀著藍色的衣服買,尤其是睡衣,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穿著藍色睡衣在他的麵前走來走去。璟想,這樣他是不是能多喜歡她一點呢?還開始喜歡看油畫,有畫展是他籌辦的,也要求他帶上她去。這樣做卻也不覺得辛苦,讓自己喜歡上的過程是快樂的。

  璟開始坐在角落裏看那本書-她養成了坐在角落裏的習慣,大概是這房子實在太大了,而狹促並且倚著落地窗簾而不是冰冷的牆壁,這樣會有種安全感。璟一看到那本書的作者姓名,差一點兒跳起來-叢微!原來是她!陸逸寒過去的女朋友!璟急不可耐地打開封麵,然後就在勒口那裏看到了她。又是那張她在陸逸寒手中見過的照片,隻不過是黑白的。而那個臉形極其完美的女孩仍是笑意淡淡。照片下麵有一段作者自述:

  叢微,二十歲,生在江南,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納瑟斯一樣迷戀著自己的影子,而文字便是我的湖麵,它令我這樣清晰地看到自己,並且愛戀自己。

  書由十幾個短篇小說組成。璟一口氣讀完,合上書她的內心長時間震顫不已。在那些奇妙獨特的文字裏,她分明看見了陸逸寒的影子,看見了一個令她崇拜的女子,還有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情。璟多麽喜歡這樣的女子。她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天地,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清新並且恬然,誰亦不能去破壞她在那裏的自由快樂。從這一刻起,璟相信,這個活在自己文字裏的女子當是完美的,當是陸叔叔所喜歡的。那天第一眼看到叢微的照片,她覺得叢微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和她看到的所有美貌女子都不同,可是她說不上她哪裏不同。大約是由於曼,璟對於天生貌美的女子有一種隱隱的偏見,這使她不相信美麗的女子能夠格外有才華,也包括叢微。而此刻事實推翻了她的偏見。璟是多麽羨慕她,這個兼有美貌和才華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有陸逸寒的愛。

  璟一直覺得,在每個女孩的成長道路上,都需要一個姐姐,這個姐姐並非一種血緣上的牽連,而是情感上的依靠。姐姐是沉暗的海麵的燈塔。所以,叢微就像是變成了她的姐姐,璟會擔心她的安危。她在書裏寫了太多沉鬱的東西,她是一個那麽激烈的女子,十五歲的時候,她把喜歡的男孩的姓氏的拚音字母刻在手臂上,“H,就像一截斷在了中間的梯子,讓我處境難看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她這樣形容她的第一段戀情。她為了愛人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那個人應當就是陸逸寒,然而現在她卻不在這裏,那麽她回家了嗎?還是去了哪裏?璟對她有無限的擔心,就仿佛她是璟的前生,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璟終於在一個隻有她和陸逸寒在家的下午,悄悄走進畫室。他靠著窗簾睡了過去-他看起來十分疲憊,睡著的樣子很無助,顯示出他心底對生活的失望。璟輕輕地走過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油畫排筆撿起來。多年來,他仍舊在畫著,可是很少讓人看到,他會淡淡地告訴別人,很多年前早已放棄了。璟坐在他的對麵,也靠在窗簾上,看著他,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動靜。他卻似睡得很淺,很快就感到對麵有目光在看著他,就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她亦沒有任何驚異,隻是對著她笑笑。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手中握著的書。璟能夠清晰地看到,他輕微地動了一下,應該內心有很大的震動。

  你還是看到這本書了。陸逸寒說。

  你不想讓我看到嗎?

  叢微說過,看到她書的人是和她有緣分。我不想刻意把你和她之間也許存在的緣分給割斷。

  我來找你就是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過得好麽?

  她隨父母去了國外。我想她應該比在國內過得好。

  可是……她那麽愛你,在國外會比在你身邊過得更好嗎?璟不解地問。

  單有愛是未必能過好的,孩子。這些也許你以後會懂得。

  那你現在還愛她麽?璟又問,她希望得出的結論是,陸逸寒愛叢微勝過愛媽媽。

  愛還在,但是現在我的愛人是你媽媽。

  叢微還在寫嗎?

  不……

  那麽她在做什麽?

  好啦,小璟,這可不是一個問題了,陸逸寒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拍璟的背,走吧,跟陸叔叔到畫廊去逛逛。

  璟點點頭,隨他走了出去。而再次一低頭看到她的書的時候,內心卻很難受。這個謎就這樣被擱下了,她也許再也不知道叢微在哪裏,叢微在做什麽,她還好不好。

  那時璟對叢微的一切都很好奇,璟第一次見到沉和的時候,沉和特地來給陸逸寒送書,而他拿著的那本書,正是叢微的。確切地說,是叢微的另一本書,最新的。那時候沉和大學畢業一年多,在頗有名氣的K出版社做編輯。而叢微的這本書,正是他編的第一本書。璟後來知道,一年多前,沉和輾轉打聽,找到了陸逸寒,向他詢問叢微的下落-此時叢微已經十年沒有任何消息,更沒有出版任何書。十年前她曾轟動一時的三兩本小說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文壇亦不過感慨一番“才女來勢凶猛,但去也匆匆”。隻有這個尚帶著未脫去的稚氣的大男孩,百費周折找到陸逸寒,向他打聽一個消失十年的過氣女作家。在找到陸逸寒之前,他已經碰壁無數,人們告訴他,她已經多年不寫啦,說不定早就嫁人生小孩當了主婦,抑或去做生意了……但沉和卻不肯相信,這對他來說,好像成了一個引人入勝的謎。與其說,他在尋找銷聲匿跡的女作家,倒不如說他在探究一個神秘女子的生活軌跡。陸逸寒不禁驚訝於他的這份執著。他終於給了沉和一個叢微的聯係方式。中間種種曲折璟都無從得知,但她知道沉和最終說服了叢微,次年,他出版了叢微的第三本書:《水仙的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這本書竟然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一個蟄伏已久的女作家,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編輯,一本淩亂晦澀的囈語式小說,竟然成為當年最暢銷的書。一時間對於此書的評論亦是層出不窮,爭議,批判,甚至詆毀……叢微仍舊不見蹤影,任憑人們爭得麵紅耳赤,好不熱鬧,卻不知她身在何處享受清靜。沉和隻是代表叢微向她的讀者道謝,並表示,叢微拒絕一切采訪,亦不會露麵。

  很多年以後,璟一直把叢微那本《水仙的影子》帶在身邊。她的這本,正是那年沉和送來給陸逸寒的,第一版。《水仙的影子》講述了一個擺脫了所有束縛的年輕女子,走上了自由而荒涼的道路,選擇去過漂泊生活的故事。然而書中幾乎隻有女主角一個麵目清晰的人物,她漂泊到的地方、遇到的事情都十分奇怪,在古埃及尼羅河畔打撈沉船、參加德黑蘭習讀《古蘭經》的女子讀書會、在中國明朝的古董店裏賞玩花瓶……古今中外,各不相幹。叢微的思維從來都是跳躍的,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她要寫什麽。小說中的水仙,來自古希臘神話,美少年納瑟斯傲慢至極,他不愛任何女人,隻愛在湖邊欣賞自己的影子,他驚歎於它的美,並且愛上了它。最終投進湖水,與他的影子擁抱,相廝守。不久之後,水邊便開出了清麗美豔的水仙。叢微將自己比作自戀的水仙,並說:

  ……與我的影子談天、吵架、交換夢境,彼此惺惺相惜,我隻有它便足夠了。它總是隨我走,隨我停,永遠用低卑的姿勢仰臉看我,它那樣輕,那樣薄,從不附加我的負擔,不牽絆我,而隻是做我無怨的侍奴。於是,縱使漫漫長日我都是獨自的,又怎麽會寂寞?我有了它,便足夠了……

  那時璟年紀尚小,不明“水仙”的深意,但是那個遊走的孤傲如斯的女人形象,卻深深植根於她的心中。那是一個萬人仰慕的女子。

  12.再說回沉和。沉和那年坐在桃李街3號客廳裏,陸逸寒的客人,叢微的編輯。璟已經不怎麽記得他那時的樣子,但那時他要比很多年後清瘦許多。他和陸逸寒其實是大學校友,都畢業於這座城市的S大學,陸逸寒畢業於藝術係,沉和畢業於中文係。於是二人更覺得彼此親切。他們說話的時候一來一回慢散散的,但沉和少年老成,與陸逸寒交談時自有一份默契在,因而說話多少便並不重要。記得那次,他們幾乎沒有提起叢微,說的隻是不打緊的旅行。是沉和說起自己和幾個朋友剛剛去了西藏、雲南回來。背大旅行包,徒步走很長的路等等。

  倘是現在,去西藏和雲南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在那時,大約十年前,去西藏還是一件聽起來很有些英雄氣概,勇士風範。那時,如沉和這般剛剛成人的大男孩,是那麽狂傲不羈,吟唱著鄭均的《回到拉薩》,對於各種未曾嚐試的事物都抱著不竭的熱情。陸逸寒笑著對沉和說,我很羨慕你,倘若我像你一樣年輕,我亦會去很遠的地方,無牽無掛。沉和不以為然:現在仍舊可以去的,隻要心境尚年輕便可。他們也許彼此不讚同,但是卻都微笑了。

  十四歲的璟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她聽沉和描述奇妙的旅行時,忍不住問:那裏很遠嗎?很難到達嗎?普通人能去嗎?我能去嗎?

  能啊,隻要自己用心投入地旅行,你就會像旅行家一樣棒。沉和說。他看起來充滿活力,好像有著用不完的力氣。

  等璟長大了,讓沉和哥哥帶你去西藏旅行,好不好?陸逸寒滿含笑意問。

  真的嗎?璟轉頭向沉和。

  嗯。行啊。沉和說。

  璟其實心中想著的,是同陸逸寒一起去旅行。在璟的小腦袋裏,“去西藏”和“曆險”、“流浪”是一個意思。她腦中出現的畫麵是大馬和曠野,她坐在陸逸寒的前麵,陸逸寒駕馬,從身後抱著她,這樣她很安全。他們極目四眺,就看到落到地平線邊沿的秋日豔陽。璟的想象力隻能局限於此,再想不出更豐富的景象,但那份甜意,她已然體會於心了。

  少年時的璟總是覺得,沉和與陸逸寒是某些地方相通的人,他們應當能夠成為好朋友,然而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們總像是隔著一點什麽,無法再走近。

  沉和家境富裕,不必理會生活之憂,因此,他才有可能不惜時間和精力去尋找叢微,為她出書。他並非自信自己的眼光敏銳,隻因他喜歡叢微的書。七十年代出生的沉和,如很多這個時代出生的文學青年一樣,他們接受一種事物的方式首先是挑剔、抗拒、厭惡的。沉和的興趣範圍非常狹窄,無論是喜歡的人,還是喜歡的小說。他初到出版社上班時,讀了從前積壓下的來稿以及幾本已經準予出版的書稿,非常懊惱,因為一本亦不喜歡,在他看來,這些書糟透了。他所屬的編輯室的主任,那個瘦小的中年婦人,非常憂愁地看著他說:你這樣的人,不適合當編輯-而沉和明白,她言下之意其實是不適合在她的編輯室做編輯,這樣會給他們拖後腿的。然而誰會想到,被人認為會拖累大家的沉和,一年多之後就編輯了一本轟動的暢銷書。沉和與叢微之間的合作,從此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可以說,叢微的創造力是沉和喚醒的,在《水仙的影子》之後,她接連寫了幾部小說,每本較之從前都有很大轉變,她的筆下總是女性最閃光,但那女性又各不相同,有的溫柔無助,有的放浪強悍,暴力、殺戮、畸戀、魂魄附體……無一不具。這些作品如繁花般絢爛,更令人好奇作品之後的叢微是怎麽樣的。但沉和始終保持緘默,對於叢微的消息守口如瓶。

  璟的寫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寫作像是隱含在璟身體裏的某種潛在的能力,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一直沉睡著,這時忽然被叢微喚醒了。

  陸逸寒給她和小卓一人買了一個厚厚的布格子日記本。璟的是紫紅和黑色的小格子,小卓的則是藏藍和淺灰的小格子。璟舍不得拿它來記日記。因為他們有每周上交日記給語文老師看的規定。她不希望老師用紅色圓珠筆在她的本子上留下“閱”字以及一些不疼不癢的評語。所以她用另外一個很簡陋的橫格本上交,而這個日記本卻一直舍不得用。直到後來一個炎熱的中午,在午睡中夢到了奶奶。奶奶站在爐灶邊剝蒜。她好像中了邪,動作不斷重複,怎麽也停不下來。她的手動得飛快,像個流水線上的機器人。可是她的腳已經站不穩了,她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擺。灶上的油鍋已經熱了,她好像根本沒有看見。璟知道奶奶就要摔倒了,哭喊著叫她:奶奶,你怎麽了?奶奶,你怎麽了?奶奶仍是不停,身體開始更加劇烈地搖擺,璟感到她就要像折了的枯木一樣倒下去。

  夢醒了。璟還在口幹舌燥地大叫:奶奶你怎麽了?

  璟坐起來,不斷地出冷汗。她不知道該如何控製自己的情緒,跳起來想跑出房間。可是她忽然看到放在枕邊的那個日記本。深黯的紫色格子,像個幽深的空房間一樣引惑著璟。璟停下腳步,掉轉身子走到床邊拿起了它。她把它抱在懷裏仿佛是抱住一個完全屬於她的小孩。璟的心髒貼著它,竟能感到它也在突突地跳,那麽縝密地呼應著她的心跳。它的出現忽然讓璟鎮定了下來。她走到寫字台前,坐下來,把它平鋪開,選了一隻最心愛的淺藍色水筆,終於決定在上麵寫字。

  整個下午璟都很安靜地坐在寫字台前麵,緊緊捏著那支淺藍色的筆不停地寫。傍晚的時候她寫完了五千字,題目是《愛的爐灶》。在那篇文字裏璟緬懷了奶奶,她回憶了奶奶為她做過的點滴小事,包括奶奶的死亡。當璟寫到奶奶的腳被燙傷的時候是那麽委屈,像個小孩一樣哭泣的時候,璟自己伏在桌子上哭起來,奶奶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哭過。眼淚暈濕了淺藍色字跡,那些過去的事就像這凸起的紙麵一樣跳露出來。後來璟才終於了解,原來她沉浸在文學中的時候,會有比平日更加充沛的情感。寫完之後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她去洗了熱水澡,然後和他們一起吃晚飯。之後她回到房間做功課。那一天她格外專注。直到夜晚沉沉地睡去,沒有在半夜醒來暴食。一切祥和得出乎意料。璟幾乎不能相信,這是那五千個字帶給她的變化。它們的傾瀉而出使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安寧。

  次日清晨醒來,璟坐在床邊發愣。然後忽地跳下床,跑去寫字台跟前看她的日記本。它還好好地在,那些字也還好好地在,透出淡淡的哀怨。璟把它裝進書包,帶去學校。那是第一次,寫作帶給她飛上雲霄一般的快感。從此之後,無論到哪裏她都會帶著這日記本。璟在上麵寫下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她的爸爸,她從前的家,她的小學,還有陸叔叔和小卓。

  可是璟從來沒有拿她的本子給別人看。那些事情寫出來隻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些。

  直到很久之後,小卓才告訴璟,他曾悄悄到過她的房間,看到了她的本子。他忍不住打開看了,所以知道了這些故事。小卓告訴璟的時候璟已經初中畢業。他們坐在一家狹促的冷飲店吃著冰淇淋。小卓忽然向璟道歉。他說,有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得到你的諒解。璟說,是什麽?小卓說,我看了你的那個日記本。璟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怪他。他卻很坦然,繼續地說著:小姐姐,我覺得那些故事可真是迷人。你有寫作的天賦。我沒有這樣想過,璟喃喃地說。不過現在想來,這亦是她要再次感激小卓的地方,因他也是這世上第一個說她寫得好的人。璟也會永遠記得,他拿著她的日記本,眼睛灼灼發光,他說,那些故事可真迷人。

  然而事實也並非如此,璟的確也想過自己一直寫作。因這是璟唯一願意去做的事。

  將來要把它變成一本書。小卓撫摸著璟的日記本,堅定地說。

  書?璟抬起頭,茫茫然地看著小卓。她想到了叢微。她像是一個住在遙遠的宮殿裏的公主,那麽地高高在上,璟不知道要以多麽大的力氣,要多麽久的時間,才能走到她的位置。將來,那是全無光熱的前路,璟失去了給予它美妙幻想的勇氣。而現在,璟在她的十五歲,卻仍舊一無是處,不好不壞的功課,沒有任何朋友。最糟糕的是,她還有著暴食的病。無度地吃,如餓死的小孩附身。而此時的璟已懂得躲避:她對於所有的秤有著巨大的恐懼。她對於“豬”、“肥豬”、“狗熊”這樣的字眼亦是格外抗拒。璟努力做到不讓這一季新興的小腰身的連衣裙吸引她的目光。

  如果可以,璟希望找間房子把自己關起來。她就在裏麵讀書寫字,晨晨昏昏。永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外麵那些輕視嘲弄她的人。

  13.璟從此對於學校多了一點依戀,那就是作文課。雖然她對那個酷愛穿粗毛呢花格子斜裙的女老師沒有好感,但有時碰巧她出的作文題目璟還算喜歡。璟寫得最好的是一篇叢微小說的讀後感。老師顯然不喜歡這個狂野偏執激烈歇斯底裏的女作家,她在末尾的批語上寫道:我不知道她的書給了你什麽啟迪,但是希望你以後多讀一些世界名著那樣的健康向上的文學作品。璟把她的批語撕得粉碎,換了一個新作文本,對老師謊稱本子弄丟了。

  憑借日漸出色的作文,初三的時候,璟當了語文課代表。這是她第一次的“突出”,並且,她對這個差使很滿意。因為語文老師每周收一次周記本,批閱之後再發給同學們。這周記是保密的,隻有老師能看-老師總是慈眉善目地說,有什麽苦惱,都可以通過周記告訴老師,老師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璟的任務是幫老師收齊周記,然後抱去語文老師辦公室。從璟所在的三樓教室走去二樓的語文教研組,一共經過三個轉彎,一個洗手間。在這些隱蔽的地方,璟就可以悄悄看一看同學們的周記。雖然她對於大多數同學都很厭惡,然而對於他們內心的秘密卻感興趣。璟喜歡看一個很小心眼的女同學寫的雞零狗碎的小事,她是一個多麽大驚小怪的人啊,被鄰家小孩惡作劇放在門口的豆蟲嚇哭了。女孩不惜筆墨,用兩頁紙記錄了自己不到三分鍾的哭泣。她還發現一個男孩的父母是離異的,但是外人看不出來,他掩飾得很好,但日記裏卻十分脆弱,對於“最好的朋友”,他懦弱地問:“老師,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麽辦?”璟看著隻是覺得好笑,她從來沒有想過她麵對困難,能夠求助於誰,也許在她的生活裏,隻有陸逸寒、小卓,還有隱沒在遙遠未知地的叢微,算是對她有意義的人,其他的不過是她生活中的擺設。因此她不想越界,亦無心招惹。

  璟的周記寫得非常正色,都是些讀書筆記,參觀展覽後的感想,對於一則新聞的看法等等,毫無個人色彩。一個熟練於窺伺別人秘密的人,當然懂得怎麽把自己包裹起來。因此,連語文老師,這位同學們訴說困難的“好朋友”亦不會了解璟是怎麽樣一個人。她又怎麽會想到,這個不起眼的璟日後成為了著名的女作家,她拚命地回憶這個學生,胖、沉悶、安靜、智商中等,這是她僅能想起用來形容璟的詞。

  而璟最最幽密的一麵,是她身體裏那顆萌動顫抖的內核,它是製造歡喜和煩憂的發電廠。璟對陸逸寒的感情,連自己亦解釋不清。他的一舉一動牽引著她的目光。璟喜歡在晾衣服的時候,站在陽台上,把臉貼在他的衣服上貪婪地捕獲每一點吸附在那衣服上的氣味。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晚餐時間。全家人一起吃飯,長圓的桌子,他就坐在她的對麵。而他吃飯的姿勢是那麽優雅,慢慢地,從容地,的確把食物當作一種美好的享受。璟亦喜歡偷偷地學著他的樣子喝湯。陸逸寒用小湯匙舀起湯,輕輕送到嘴邊,先小小啜一口,靜那麽片刻讓自己回味,然後再把整勺送進嘴裏。

  有時候陸逸寒會去書房看璟。他悄悄地走進去,不打攪正沉浸在書本裏的她。他悄悄地在璟的身後站著,微笑著看她讀書。其實他不知道,每次他一進去,璟就可以感覺到。因為她對他身上的氣味是這樣的熟悉。可是璟不想回頭,她喜歡這樣,他從身後慢慢地走近,她能夠那麽清楚地感覺到他在靠近她,越來越近。璟的心就會突突地跳得厲害,目光在書本上上下搖晃。他一直默不作聲地在璟身後站很久才和她說話。他會問她在讀什麽書,可否喜歡等等。陸逸寒最喜歡海明威的書。喜歡裏麵殘酷而淡定的情致。他也十分喜歡一些畫冊和畫家的自傳。他有一本蒙克的畫冊,難得的是,上麵還有蒙克隨手塗鴉的小詩,他記下的日記。五顏六色的彩色鉛筆字跡,盡述這個憂鬱的男人的生活。

  我喜歡蒙克的畫你知道為什麽?他問璟。

  璟搖頭。

  因為他畫裏的人都有格外深而大的眼窩。那也許代表了一種對現世的恐慌和決絕。悲劇意味就由這眼眶蔓延開了。那些都是注定沒有希望的人。他說。

  璟抬起頭看著陸逸寒,訝異地發現,他的眼窩就是這樣深深凹陷下去的,像是挽著一片溫柔和低沉的雲彩。忽然心下一驚,希望那些陰騭的東西不要拘囿住陸逸寒。

  璟一直都很想知道,陸逸寒是否因為與曼結婚而後悔。曼定然與他想象的很不同,她雖然不再年輕,卻仍舊像年輕人一樣對新生事物不懈怠地追逐。那幾年是這座人口擁擠的龐大城市發展最快的時間,璟記得馬路上的巨型廣告標語上常用到的詞是“日新月異”,但她認為這個詞也許用來形容曼更加合適。那時剛剛興起股票,它是否賺錢曼倒並不在意,可是穿著碎花連衣裙戴著大墨鏡,提著小巧的挎包走近交易廳是一件多麽時髦的事情啊。後來曼玩了很短的時間就厭倦了,尋常人都會被這漲漲跌跌的數字牽動了心,難以舍棄。可是對於曼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她的美貌。當她意識到每天這樣在擁擠且氣味難聞的人群中直挺挺站著,像愚蠢的鵝一樣伸直了脖子盯著大屏幕是一件多麽消耗她的事情,她很幹脆地放棄了。

  她開始與朋友合夥開西餐咖啡店-這樣可以愜意地坐在自己的店子裏吃飯聊天大聚會,多麽自在。那時候這座城市的咖啡店還不甚多,曼與朋友合作的那間“曼陀鈴”價廉物不美,可是地方還不錯,因此到了晚上亦是高朋滿座。璟隻是從門口看到過那店麵是櫻桃紅色的招牌,掛得很高,門的四周又掛了些串燈,就不免煩瑣,有些俗豔。墨綠色的馬賽克貼麵的牆壁在晚上吸進了紅光,有些陰森的鬼綠-至少璟這樣認為。璟沒有去“曼陀鈴”,因為曼不願意讓她的朋友見到璟,這個怎麽看也不像她女兒的女兒。曼非常充分的理由是,擔心璟在她的“曼陀鈴”暴食起來,嚇走了客人。璟本就對那個鬼綠媚紅的聲色場沒什麽興趣,卻生生地記恨曼這刺骨的話。她很想在某個半夜醒來,徑直跑去“曼陀鈴”,揚起石頭把兩扇麵街的大玻璃都砸碎了,把曼視為珍寶的人頭馬XO威斯忌統統倒入馬桶。

  然而璟當然沒有這樣做,她把自己緊緊地按住,讓那些湧現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