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八章 水仙已乘鯉魚去(1)

  張悅然

  我常常陷於無愛的恐慌中。

  〇、這是我給你的備忘錄,孩子。

  一、願你記得來過,記得我們一起度過的短短歲月。

  二、願你記得痛過,記得分別時我的不舍和無奈。

  三、願你記得聽過,記得一個從我到你,愛的軌跡畫下的故事。

  一月六日,今天早上我們吃了烤吐司和杏子醬,這是我們最後的早餐,我的寶貝。

  有一天,我終於老了,那時你已長大,與我如今的模樣相仿。而他們都走了-他們是一些曾對我重要的人,包括你的父親。坐沉著的船離開,去向水底或者冷寂仙境。沒有誰來得及看足誰的成長,沒有誰真能陪誰翻山越險,抵達人生的極樂。他們不過都是我人生長長短短的段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你的段落,我的孩子。

  但你不要為此過多地傷悲,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如此,腦海中充斥著離別、永訣、錯過這樣一些詞。每每想到與愛的人分開,就會心痛和不甘,還是因為對世間的情意有著太多貪戀。我想你該成熟得很快,也會像我一樣,有一天懂得恬淡地把不能抓到的放走。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有關放生鯉魚的夢麽-

  我常常夢到古城麗江的小河,水在嘩嘩嘩嘩地淌著,就像我這從未停息的奔騰的夢。我又夢到和你的父親去河邊放生鯉魚。天色已晚,穿著納西族豔麗衣服的妙齡女子守在盛滿鯉魚的木桶旁邊手捧花朵形狀的蠟燭。我們掏出錢給她,她便用木頭小桶舀上兩隻鯉魚。她舉著蠟燭把我們送到水邊。你的父親是個高大的男子,他習慣性地站在我的左邊。

  我們俯下身子,相視一笑。閉目許願。然後把那紅豔豔的鯉魚放進水中。它們頃刻間便遊走了,借著微明的燭火,看到金魚搖曳的尾巴漸漸消失不見。你一定會問我許了什麽願-我想你該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坦白說,我已經記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戀愛中小兒女熱衷的那類,有關永遠,有關不離不棄,相濡以沫。我的寶貝,你可知道,當我的手濯在水中,鯉魚就要掙脫、遊走的時候,我是多麽不舍。因為等待願望實現的時間是這樣漫長,等來的時候,大抵亦不是彼時的心境。因此許願的這一刻,其實才最為可貴,就像春天裏綻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湧上來的香氣,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成身在滿樹繁花的莊園。時間就該靜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來,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飛累了忽然決定降落的蒲公英,無知無覺地落在我的身體裏。你是個特別安靜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時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亂,所以你讓自己少給我一點麻煩,你手腳動得很輕微,也隻在我睡覺的時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夢裏。自從你到來,我反複做著放生鯉魚的夢,豔麗,縹緲,宛如春好的月夜不滅的花燈。那時我還未得知你已到來,隻有先行的夢給著某種飄忽不定的暗示。

  解夢的書上說,夢見鯉魚是吉兆,不久,你便來了。你是寂寞的水底開出的一朵嬌豔的珊瑚礁。我猜你是個女孩兒。喜歡給我製造小浪漫和豔麗的夢境。並且,你在我身體裏給我一個長久對峙的力,像是一場拔河。這樣的感覺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間的。你有時嬌縱,有時寬容。我要叫你Narcissus,我的寶貝,因你應該像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瑟斯一樣好看,有如水仙花瓣潔白的臉頰,並且總是浸在水中那樣的清冽冰靜。在我的夢裏,鯉魚遊走了,你便來了,因此,你應當是生在水邊的。並且我希望你懂得愛自己,讚美自己,在獨處中找到樂趣。因你要知道,沒有人能夠一直伴你,當他們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緊張。你該學習自戀的納瑟斯,他迷戀自己的影子,終日與影子糾纏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麽想帶你去看看那個在溫和日光裏昏昏欲睡的古城,多麽想給你買彩條旗幟一樣花花綠綠的衣服,坐在茶幾前麵陪你玩積木和拚圖。你開始會說話,聲音清冽如泉水,你一定擅長講故事,坐在秋千上,周圍會坐一圈虔誠的小聽眾。但我不確定你是否如我一樣喜歡悲劇故事,不動聲色地看著小夥伴掉下難過的眼淚,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長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書櫃裏發現一本媽媽寫的書,你會不會充滿喜悅地叫著“媽媽、媽媽”向我跑過來。我看到你如試飛的小鳥,翅羽在日光下震顫。

  可是事實上我已經決定阻止你的到來。就是今天,下午三點之後,從我的身體裏剝離。我們就這樣道別,再無相聚。所以上麵這些,不過是我的幻想罷了。孩子,你的媽媽是個女作家,以杜撰故事為生。她寫過那麽多的故事,從舊城牆上的女鬼到鷓鴣村的亂倫少年,從殉情的葵花到轉世的黑貓,然而她的故事卻沒有一個是真的。她把別人的故事當自己的,她把自己的故事當別人的,因此她寫別人故事的時候潸然淚下,然而過自己的生活時卻麻木遲緩。

  孩子,原諒我放棄了你。是的,你那麽好,你是小鳥、晨光、粉紅色、珊瑚礁。你是我放生的鯉魚,許下的心願。但你的美好並不能令我鼓起足夠的勇氣迎接你。在純潔的新生命麵前,我不能說謊,不能許下虛妄的承諾。所以我隻能坦白說,孩子,我大概不能給你歡愉的童年、堅強的意誌、充足的熱情。因為我已經決定去漂泊,什麽亦不帶著。唯有寫作是我永遠的情人,我迷戀著亦真亦幻移花接木的故事,等到寫不動了,我就找個小城住下,亦像我寫過的老嫗那樣,坐在城牆腳下,說著雲霧繚繞的故事。我看上去那樣衣衫襤褸和落魄,門牙掉了,漏風,有些字怎麽也咬不清。可是他們都不能嘲笑我,因為我變成了蝴蝶。誰也抓不住我。

  我掠過人間那一層又一層起起落落的故事,用女巫那針芒般的眼神看穿了那些迷惘者的心思,發出不連貫的長尾音笑聲。

  為了不讓你在寡愛多憎、欲念泛濫的童年掙紮,為了不讓你繼承我的哀怨和乖戾,為了讓我做一個沒有牽掛的說故事的人,為了讓我飛掠這煩擾的塵世,歸於隱滅,我隻能放棄你。好在隻有不到三個月,也許你根本不會對我存有記憶,如果有,恐怕也是對一直習慣性痙攣的腹腔的少許懷念。它對於你而言,是一隻不斷滲透進煙氣和酒味的睡袋。

  Narcissus,媽媽從來沒有送你禮物。你還總是收到一些沉澱的尼古丁和酒精,它們就是我作為一個失敗母親的罪證。人世之輕,我真的不知什麽最可貴,可以在臨別的時候贈與你。思來想去,也許隻有一段記憶-我決定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你把它帶走。這樣,它便再也不會被開啟,像是一個漂流在輪回時光中的瓶子,不會進去塵埃,不會被風雨打壞。如果你不喜歡它,把它丟在奈何橋邊的樹下,那麽它也許會成為排起長隊等待轉世的無聊人用來解悶的舊畫書;如果你還算喜歡它,把它偷偷藏在舌頭下麵,那麽也許在另外的時空光景裏,你也會變成一個說故事的人,說著我的故事。路人對著我的故事指手畫腳,宛若在看一件前朝的古董。

  1.那裏很亮,雖是冬天卻不覺冷。璟在大家的目光裏走到台上。她穿著一件黑色網狀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頭發是美麗的小卷,高高地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輕輕擦亮的嘴唇,像剛剛洗過水滴未幹的水果。

  這就是我們年輕美麗的女作家璟小姐。他們這樣介紹。而她已經漸漸習慣,耳朵裏浸滿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紙一樣脆生生的恭維。在這個時候她會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發出驚異的讚歎,因她的年輕和光鮮。他們一直注視著她,她是這所有燈下的聚點,在波光粼粼的豔羨聲中熠熠生輝。

  這是璟的新書發布會。寬闊的大廳裏,聚滿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她站在前台正中央接受他們的提問,身後是新書的巨幅宣傳海報。她的新書壘砌成垛,在她的左右兩方。封麵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歡用的深紅色封麵,黑色劃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個性感的嘴唇。從她站的位置隻能看到連成一片的書脊,都是那四個字《蒼白聲部》。蒼白聲部,蒼白聲部,璟這才發現,這四個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語。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當她看到自己的書壘砌在一起時,就會感到一陣心悸。也許它們會驟然坍塌,跌在地上,爛成一堆泥漿。她便從此一無所有。

  她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被害妄想,她從未有一個時刻因她所擁有的而感到愉悅。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無論上帝把多重的砝碼放在她的手心,一切亦不過都如少年時不小心鬆開手,旋即就會無情飛走的氫氣球。

  她亦害怕人群。對人群的恐慌植根於童年,無法消去。很久之後,當璟再度想起叢微那句似是囈語的話-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貼在我的皮膚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會濺起血來-周身就好像有小蟲在啃噬。

  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她已經見識過許多,看起來神色從容,遊刃有餘。但倘若心念一轉,璟就會忽然感到人群頃刻間變成獸群,朝她衝過來,來撕爛她的耳朵,來戳傷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許因為腹中那株秘密紮根的小植物。她無邪地伸展四肢,隻顧生長,卻不知外麵世界的險惡。她總是會擔心她受到傷害,那種保護的意識是如此本能,她終於明白,當一天母親,就會具有母親的天性,誰也不會例外。她在心中不斷詢問腹中的小精靈,這裏燈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這樣多的人……

  正當她沉浸在這樣的交流中,記者們的提問打斷了她:

  在《蒼白聲部》中,你寫了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孩的成長曆程,她也是一個寫作的女孩子,請問這是不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女主角的一部分經曆與我相似。璟淡淡地答。她極其討厭一切對於從前的窺測。然而在璟的潛意識裏,亦有著一些傾訴的欲望,但她越成長,越孤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聆聽者。所以潛意識裏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陳舊的鱗片一樣層層剝落,沒有了它們的贅負,她將變得輕盈光滑,此間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這本書裏,女主角小的時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靈刻畫得細致入微,是因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經曆嗎?另外一個穿著紅色毛衫的女記者站起來再問。

  我是否經曆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變成美麗的公主,是每個自卑女孩的夢,我寫這本書,願她們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閃開有關自己的問題-她變得越來越敏感,也許對於其他作家來說並不過分的問題,在她看來,都像是不懷好意的窺私鏡。

  你出版的書受到那麽多讀者的喜歡,現在已經是最炙手可熱的文壇新秀。有人說,你獲得的榮譽已經遠遠超過了女作家叢微,你自己怎麽看?

  誰也不能代替叢微。璟斬釘截鐵地說。

  那麽您對叢微女士的不幸有何感想?又一記者見有人提到了叢微,順勢試探性地問。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對不起。璟說完,冷冷地走下台,記者招待會提前結束。

  璟沒有參加午宴。她獨自匆匆離去。編輯送她到大門口。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抽煙鬥,笑起來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溝壑-她之所以注意到這個細節,是因為這和沉和很像。他對璟極是關懷,甚至有些寵溺。所以每次出版新書對她而言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閱讀完初稿,他都會很激動地告訴璟他的感受。然而很多時候,和他談著小說,璟會突然失神,她想起沉和坐在她的對麵和她討論小說的情景。沉和沒有半分妥協,甚至對於某些意見的堅持幾近一種命令。她亦不肯屈服。兩個人就坐在咖啡店這樣的公眾場合大吵大鬧,引得周圍人都去看。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對在鬧別扭的小情人,爭論的事情仿佛都很嚴肅重要,然而誰又能知道,他們說的是戲中的事呢?璟至今想起,仍舊會笑起來。他們爭論男主角應該墜機死去還是被情殺,他們爭論女主角為什麽要離開男主角,他們甚至為了一個小男孩的名字爭執,倒像是給他們自己的小孩取名字。眼前的新編輯亦沒有什麽不好,對她的生活和寫作都關心備至。此刻他尾隨璟向外走,璟對他說,下午還有其他的事,不能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飯。他於是送她至門口,亦不會多問。他對她私生活一無所知。

  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活。這正是璟所希望的。

  璟終於逃離了喧吵的禮堂,穿著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風雪裏。圍巾不斷掉下來,又被她重新繞到脖子上。路過寂寥的廣場,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頂木屋裏,鴿子們咕咕地低聲叫。雪封了它們的窗,但新鮮的冷空氣是最刺激和興奮的,所有的鴿子頭都聚到窗邊,宛若吸大麻者,一邊抽搐,一邊猛吸。璟停下腳步,看著它們。她猜想探頭出來的是那隻剛剛獨立的小鴿子,而它旁邊那個緊緊和它依靠著,又對它的舉動都小心地注視著的,應當是它的母親。自從腹中有了孩子,璟從什麽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來。她甚至在就要去歐洲大學講學之前,對這個北方城市產生強烈的依戀-這個城市的線條變得柔和,綿細的冬雨、彌久不散的大霧都像是母親的手在撫摸。

  她剛才一路從禮堂走來,極是小心。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麵深深淺淺,常有人走的地方就會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樹木,使她能夠扶著前行。璟從未因為走路這樣緊張,她多麽害怕摔跤,多麽害怕傷害了腹中的她。這很好笑,璟想,她為什麽要如此害怕,反正再過幾個小時,她終是要動手術,把她徹底拿走的。那時她就會斷絕呼吸斷絕養料的吸納,從此與她斷絕。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卻做出如此關心她。在意她的模樣,璟覺得自己可恥。

  她忽然一陣心酸,胸口又覺得很悶。在一棵樹前停下來,俯身嘔吐。她已經開始習慣嘔吐,此刻她甚至留戀這嘔吐。她將失去這樣的行為特征。她久久地把頭埋在豎起的領子裏,靠在樹上。有人路過,走過來拍拍她,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搖搖頭,肯定地說自己沒事。路人便走遠了。璟想,這種陌生的關懷也是唯有孕婦才享有的權利,她有一閃而過的滿足感,旋即是一陣酸楚。

  璟靠在樹邊,看了一下手表,離下午和醫生約定的時間還早,她卻又不想去吃飯。璟環視四周,朝一個外賣窗口走過去。她遞上幾塊硬幣,換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婦一樣喜酸。璟雙手捧著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她忽然那麽強烈地想要和她說話。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宮裏仰著一張夜明珠般發亮的小臉。

  2.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璟相信每個人都有他歸屬的地方。桃李街3號就是璟的歸屬地。雖然那兒並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隻是因為她離開那裏便會不斷地夢到那裏。璟常覺得從前的某些記憶,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風濕病發作,悠悠散散地從骨頭裏飄出來。

  女孩璟第一次到桃李街3號,隻是覺得它像童話裏的城堡-她從小對於童話裏一些意象十分迷戀,諸如城堡,神燈,咒語等等,可是她卻忘記了,城堡同時也是恐怖故事發生尤為繁盛的地方,它哀傷而電閃雷鳴。她正走向一個詭異的迷宮。

  璟一直都記得和媽媽搬去桃李街3號的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天空是帶著嫌怨的女人的臉,似有阻撓她們搬家之意。

  璟的媽媽曼,穿著咖啡色扇擺式的收腰裙式風衣,夾著很小的拚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麵。而璟卻拖著很大的木箱,裏麵塞滿了從前奶奶買給她的玩具,給她做的衣服和繡的枕頭。曼不許璟拿這些,說,去了那邊就什麽都有了。可是璟看著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著棉花的冬衣,哪一樣也舍不得丟棄。曼回頭瞥了璟一眼,罵她沒出息。曼從前的衣服一件也沒有拿走,臨搬家前的那一刻,她隻是認真地坐在梳妝台前化了個無懈可擊的妝,噴了些小圓瓶裏的香水-這次噴了許多。她從前告誡璟不許動她的小圓瓶,那個的價值夠她們吃一個月的飯,可是今天她幾乎把一整瓶香水都灑在了身上。

  璟因為拖著箱子,沒有辦法打傘。她淋在大雨中,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視線,她看到曼撐著一把白色花邊的小洋傘,腳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響。她如一隻走進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著優雅。那個時刻,任誰都會忘記,曼已經是個十二歲孩子的母親。

  她們一前一後在雨中走著。璟知道很多人向她投來憐憫的目光,他們一定疑心她是這美麗少婦的小仆人,大約是惹到主人生氣了,作為懲罰,便要淋在大雨中。不過璟不介意這些,奶奶臨死前對她說,要盡量順著這女人,在成年和足夠強大之前,至少她可以給璟一塊棲身之地。後來璟長大之後才發現,她的奶奶和媽媽雖然彼此仇恨和詛咒,但她們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作為女人的深深的算計和久久的記怨都在她們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也必將在她這裏得到延續。

  衣服濕透的時候,終於走到了桃李街3號。

  桃李街是她們不常來的地方,這邊大都是有獨立花園的小樓。道路兩邊一律是青色的大鐵門,進進出出的是塗滿陽光的豪華轎車,車裏坐的是抱著長耳朵卷毛狗的美豔貴婦。璟知道媽媽痛恨她們,卻是極喜歡她們身上的行頭。偶爾經過這裏看到那樣的女子,曼都會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她們,表情裏麵充滿了嫌惡和厭倦,仿佛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可是她的眼睛卻半刻也不肯離開她們-她是多麽喜歡她們身上的衣服和配飾啊。那個時候璟卻不知,曼有朝一日會成為她們當中的一員,此前她所做過的細致的觀察終究沒有白費。曼可以那麽輕易地成為一個舉止優雅的貴婦人,完全得益於她曾付出去的那些惡狠狠的目光。

  桃李街3號院的大門虛掩著。曼也不按門鈴,徑直就向裏麵走,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穿過薔薇花叢和葡萄架,她們走到了那幢二層小樓前。小樓是奶油色,像一頭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小白象,安靜地坐在這個靜謐花園的最深處。璟現在才知道,原來桃李街裏麵的房子是這麽好看。先前隻在外麵的道路經過,看到黑色雕花鐵欞的大門,看到大束薔薇花從裏麵探出頭來,連它們都好像沾上了高貴的氣質,被浸染得這樣憂鬱和深沉。

  曼按響了白色樓房大門口的門鈴。門打開了。璟隨曼走了進去。曼對門裏麵那個正注視著她們的男人說:

  我搬來了。

  到了秋天的時候,曼就和那個叫做陸逸寒的男人結了婚,成了桃李街3號的女主人。陸逸寒比曼小三歲,是藝術品拍賣公司的老板兼收藏家,開著一間富麗堂皇的畫廊。他的家中收藏著很多名貴的字畫以及古玩,像個豐盛的博物館。陸逸寒自己亦喜歡作畫,有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畫室。他的畫亦在他的畫廊展出,卻從不交易。曼很是羨慕陸逸寒的清閑,每日不必上班,開心時便去自己的畫廊走一遭,會幾個朋友,卻能夠有源源不斷的錢。並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頻繁的酒會更是讓曼大開眼界。

  曼和陸逸寒認識時日並不算短。因陸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團,自己亦常去看歌劇。曼知道陸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邊有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再無其他親人。曼心底自是喜歡他這樣一個俊朗又闊綽的男子,而陸逸寒為人謹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婦,他雖是喜歡曼,亦從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覺得陸逸寒當是最佳的依靠。她開始主動靠近他,並且讓他知道自己命運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團工作,又須養活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多麽不易。曼經曆男人無數,對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果然贏得陸逸寒的憐愛。

  驟然間,璟也變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車和大狗,樓前的大花園點上燈火便可舉辦盛大舞會。並且總有園丁隔周來花園裏清除雜草,修剪樹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種上了草莓和夾竹桃。璟從前日夜閱讀奉為真諦的童話竟然當真發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變成了小公主。他們常問她,你還有什麽不快樂的呢?

  3.曼是個過氣的芭蕾舞演員。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團的當家花旦。曼就是在那個時候嫁給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團的編導,他們曾經一唱一和非常和諧,郎才女貌被傳為佳話。可是歌舞團後來每況愈下,最後終於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時間他們都待在家裏,從日出到日落,麵對著麵,爭執埋怨便從無休止。他們痛斥對方沒用、懶惰,賴在家裏不肯出去工作。兩個人就像在不緊不慢地拉鋸,終日都處在不能平衡、一觸即發的狀態下。那樣的日子終於被他們過膩了。他們都走出了家門。曼每個夜晚去舞廳跳舞,她從下午的時候開始打扮,她的衣服雖然多,可是大多已過時,所以這很容易讓她變得心情沮喪,大發脾氣。曼在鏡子麵前一件一件換衣服,每次都不能滿意,隻是等到快來不及了,才勉強選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頭發盤好,在臉上搽粉和胭脂。口紅細致地塗上兩遍,最後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質高跟鞋從大門裏衝出去。璟的奶奶必定會在曼走遠之後,顛著小腳跟到門邊去罵她。她是這樣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這樣地害怕她。她害怕曼會徹底離開這個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觀念始終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頭腦裏。

  曼出去跳舞的時候,璟的爸爸就會招人在家中熱火朝天地打麻將。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待在不到十平米的裏間,外間便是麻將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戰友們”。璟的奶奶到了吃飯時間就準時走出去給這一大屋子的人做飯。她會把璟和自己吃的飯端進來,放在一張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個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邊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隻手撐在地上,然後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騰地一下,整個壓在地上,兩隻腿向桌子外打開。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兩隻腳打開的時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滾燙的綠豆稀飯把她的腳燙傷了。璟永遠記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滿臉的皺紋像暈開的湖麵一樣,向四周推開波紋。奶奶嗷嗷地叫著,伸出皮肉鬆懈的手臂去夠她燙傷的腳。那是一雙命運多舛的腳,年輕的時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沒有疼愛的孩子給它一盆溫暖的熱水作為撫慰,現在在滾燙的稀飯下麵像無處藏身的兔子,終於感到了要走到盡頭的悲愴。

  是的,璟記得那天,滿桌子的飯菜灑在地上,奶奶的腳腫得那麽大。她坐在地上哭,像個被丟棄的小孩子,錯愕地抬起頭尋找自己的親人。璟從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過去,奶奶的手終於夠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為恐慌而顫抖,卻忘記了哭泣。奶奶緊緊抱住她,雙手那麽死命地抓著她。可憐的老人,眼淚和鼻涕一起淌下來,粘在女孩的臉上、衣服上。她嗚嗚地哭,嘴裏說著含混不清的話。過了很久璟才把那幾句不斷重複的話聽清楚,奶奶說她走了誰照顧她的小孫女兒呢。那是一種多麽無助的恐慌啊。那時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然而對於自己再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卻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遠都會記得奶奶那一刻的樣子。璟抓著奶奶的手,安慰她說,我會快快長大,自己賺錢,給你買鴨絨被子和緞麵刺繡的對襟棉襖。奶奶哭得那麽凶,璟忽然很慌張。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來,怎麽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兌現這承諾。

  她隻是想給這可憐的老人一些可以溫暖和保護的物質。奶奶應該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緊緊護住身體的鴨絨被,她很需要一雙舒服的帶著棉花裏子的布鞋來保護總是受傷的腳。璟想變成一個富翁,把這些一一送給奶奶。她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個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這個日子過得唯唯諾諾的屋簷下。可那是多麽遙遠的理想,就像飛機要經曆太久的升空過程,奶奶終於也沒有看到這飛機在天空上的飛行。

  璟十歲那年,奶奶死於心髒病。她死的時候腳上的燙傷還沒有好。那燙傷似乎是一個楔子,傷疤一直沒有好,越爛越大,她的身上充滿了腐肉的味道。她漸漸幾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順著牆壁勉強地移動,她也要去做飯給她的兒子和他那些砌長城的戰友。那日她靠在爐灶旁邊剝蒜。鍋裏放了油,油一點一點變熱,沸騰起來,可是她沒有再把蒜丟下去。她心髒病忽然發作,倒在了爐子旁邊。那個時候璟還在學校上課,她的爸爸就在旁邊的房間裏打麻將,全然不知。油鍋裏濃煙滾滾,轟的一聲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鬆軟的雪堆一樣臃腫的身體毫無反應,無知無覺。她永遠是可以承擔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後一刻。

  等到璟的爸爸聞到煙味跑進來,廚房裏已經滿屋濃煙,火苗亂竄。眾人一番忙亂,撲滅火焰後,璟的爸爸看見他媽媽躺在爐子旁邊,煙熏火燎的臉上平和安然,毫無痛苦狀,像是一塊浸滿油漬和汙穢的抹布。

  那天璟和平日一樣,放學後獨自悠悠蕩蕩,慢慢走路回家。路過賣麻辣燙和棉花糖的小攤,她當然看到了剛剛出鍋熱氣騰騰、墜著紅色辣椒末的麻辣燙,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雲彩一般從她眼前漂浮而過的棉花糖。可是她沒有錢,一分也沒有。璟隻好安慰自己說,我才不稀罕吃那些,我要趕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經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著我,或許還有我最喜歡吃的蘑菇和帶魚。她也看到了賣童裝的小店門口擺著很多衣服,因為臨近兒童節的緣故他們在優惠展銷。那裏已經圍滿了媽媽們,她們拎起一件一件的荷葉邊小裙子,大翻領小碎花的襯衫仔細地審視,有時還回身拿到她們身後跟隨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藍色的確良襯衣,襯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長,一舉手一投足仿佛是個戲院裏唱大戲的小跟班。灰色的褲子非常肥,布料已經洗得沒有了顏色,透著風,走起路來像兩隻逛來逛去的麵口袋。

  璟推開家門,撲麵而來的是嗆人的焦糊氣味,奶奶躺在外麵大屋子的床上,整個身子都被白色床單覆蓋了。璟靠在門邊,聽見風聲和那仿佛屬於奶奶的特有的腳步聲。突突,突突突,一點一點遠了。璟不明白,為什麽她的奶奶不可以再等一等,等璟長大,等璟給她買那些溫暖的鴨絨被子和緞麵刺繡的對襟棉襖。是奶奶看厭了璟這冗長而乏味的成長嗎?

  奶奶的死看起來對璟的家並沒有多大影響。隻是她的爸爸不再在家裏打麻將了,因為不會再有人給他們做飯,更重要的是,在剛死了人的房子裏打麻將很晦氣。所以璟放學回家,房子永遠是空的。有的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聽到廚房發出嗞嗞的聲音,仿佛是奶奶在做飯。璟連書包都沒有放下就跑到廚房。可是那裏,分明很久沒有點過火了,大米裏爬滿了蟲子,奶奶醃的鹹菜已經餿了。而璟必須自己買飯來吃,交替著向爸媽要錢。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知道燒餅和作業本的價格,所以璟從來也多要不來一角錢。她開始為了省下幾毛錢費盡心機。她撿別人用過的作業本,把裏麵空白的紙頁都撕下來,裝訂起來再用。她也知道哪家店鋪的燒餅最便宜並且大。清明節的時候,她用攢的錢買了奶奶喜歡吃的晾幹的柿餅去山上看望奶奶。璟並不算一個感情豐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給璟的愛,璟總是記得。因為這世上她是第一個給予女孩一份像樣的愛的人,她到死都牽掛著璟。女孩總是會記住對自己好的人,一點點的好,些許的恩惠,都會記得。

  那天璟一個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臨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她感到和這山是一體的了,再也不用離開。而奶奶,正顛著她那潰爛得千瘡百孔的小腳,趕過來帶走她可憐的小孫女兒。

  璟的奶奶死後隻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髒病。那次他在麻將桌上連戰了二十個小時,就在他緩緩站起來,數著大把贏來的錢離開的時候,永遠地倒了下去。那雙興奮的眼睛甚至沒有來得及合上,眼珠凸出,贏的錢還在手中捏著。

  是璟把爸爸的眼睛合上的。他的眼睛非常灰黯,像是掉進了太多的塵灰。她說不上傷心,可是看到他的樣子還是有點難過。曼帶著璟來醫院的搶救室,璟的爸爸已經斷氣,還是臨倒下那一刻的模樣。曼把男人贏的錢收起來,一張一張疊好。然後她去火葬場辦理手續。璟獨自站在床邊,恐懼地看著爸爸。她想掉頭就走的,可是卻像被什麽力量推著,竟然走到他麵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了。合上眼睛的時候,女孩似乎聽見一種關門的聲音,她猜想他就此走了,從此和她和媽媽和這個世界隔絕了。璟感到恐慌的是,她的爸爸隻給她留下太過稀薄的影像,這將是女孩終生無法逆轉的事。她原本天真地以為他給予了她很少的愛,可他至少有足夠的時間,在漫長的時間過後,這些細微的愛也會積攢得大起來,成為一份像樣的父愛。然而她終也不曾想到,這愛亦沒有能力再延續,再攢足。它注定永遠是猥瑣的弱小的父愛。

  璟努力地想寫下點有關爸爸的事,作為紀念。她必須寫,哪怕這愛的火光微茫,可是要證明,它存在過。

  璟記得爸爸給她買過一個麵人兒,是個黑腦袋穿著背帶褲的米老鼠。那個時候她還小,爸爸還沒有脫離他高貴的藝術氣質,那個時候的他,較之後來,要可愛多了。璟記得他很喜歡傍晚去附近的人民公園看那裏展出和交換的字畫。那天他帶了璟同去,把她放在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那天公園裏有做麵人兒的,她和爸爸湊過去看。爸爸看璟喜歡,就決定給她買一個。他們在做選擇上產生了分歧。璟想要米老鼠,那個時候流行米老鼠的動畫,它無疑是最受歡迎的卡通形象。然而爸爸非讓她要孫悟空。他附在她耳朵上說,這個孫悟空工藝最複雜,要消耗那藝人的時間最多,所以最合算。然而對於七八歲的璟來說,隻是覺得親切可親最重要,哪裏管合算不合算。但是爸爸脾氣不好,璟從小不敢頂撞他。他說孫悟空好,這就是命令。於是他付了錢,她拿著孫悟空走在他的旁邊。她有些悶悶不樂,因為這孫悟空長得有些凶惡,拿在手裏,擺在家裏都會讓她恐懼。璟不吭聲,腳步有些遲緩。爸爸走得很快,他掉過頭來看著她,問,你怎麽啦?璟不說話。他再問:非要那個米老鼠?璟仍不說話。爸爸很快地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他們又走回那個做麵人兒的小攤。

  她最終還是擁有了那個穿著湛藍色背帶工裝褲的米老鼠。璟在回去的路上表現得非常活潑,坐在爸爸車子的前梁上,一會兒高舉著米老鼠,一會兒又把它拿到眼前湊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擺動,歡快得忘形。大約是因為動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舉的米老鼠擋住了爸爸的視線,總之,璟忽然感到身體斜了過來,車子嚓的一聲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從車子上掉了下來。爸爸沉重的身體壓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搖搖擺擺地爬起來,衝著她吼:你就不能老實一點嗎?

  對於他的發怒她很恐慌,他有時候也會打璟,很疼。她慌了神,趕忙爬起來站好,低著頭,忽然眼淚就掉了出來。並非因為擔心一場打罵,並非因為膝蓋已經磕破,淌著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裏的米老鼠,已經沒有了頭,胖而笨拙的身體和背帶褲處境難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漁叉戳住的魚。帶著兩個圓餅耳朵的翹著誇張的大鼻子的腦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場交通意外和一個親人的死去,流淚不止。這使得她爸爸終於沒有爆發,他忍耐地推起車子前行,腿腳一瘸一拐。璟慢慢跟在爸爸的後麵,雙手把無頭的小可憐攬在懷裏。

  這大約是璟有關她爸爸的最深楚的回憶。這是唯一一次,他依順了她,孫悟空換成了米老鼠。然而事情總是波折不斷,她的米老鼠夭折在回家的路上。這就像她和爸爸的情誼,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沒有機會接受任何修葺。

  璟合上了爸爸的眼睛,塵灰再不會掉進他的眼睛,而爸爸的眼睛可以沿著去另外那個世界的道路一點一點重新明亮起來嗎?

  爸爸的死也沒有給璟和曼帶來多大影響。曼照舊自己出去玩,璟上學,弄飯喂飽自己。隻是現在她隻能向媽媽一個人要錢了。那段時間曼也被貧窮的陰影籠罩,她無法走在最繁華的商業大道上或者去像桃李街那樣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太多的舉止優雅的女子穿著她叫不出名字的名牌衣服。她咬著牙,盯著她們的衣服,她們的男人,她覺得那本是應該屬於她的……

  曼發誓她一定會拿回這一切。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發誓。

  4.璟和曼的關係一直冷淡。曼是全家人中和璟關係最疏離的。從璟懂事起,就知道曼不喜歡她。她如果哭曼就會狂躁,還會打她。於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要保持安靜。可是這仍舊不能讓曼滿意。她常常看著璟就心生怨氣。她覺得璟醜陋,覺得璟累贅。奶奶說,這是因為生養璟使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盡管這些代價相較很多女人來說,並不算什麽,但是對於曼,卻是超過極限的。璟是她沒有預料到會來到的孩子。想去打掉這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悄無聲息地長得太大,像隻頑固的寄生蟲,緊緊吸在她的身體裏。她終於還是接受了現實,結束了所有的抗爭,一心盼著這孩子快些出世。

  那大約是曼今生今世最為恐慌的一段時日。她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這對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這意味著她會變胖變醜。她將失去美貌。而天底下,還有什麽能比讓她失去美貌更令她恐懼和痛恨的呢?璟的奶奶精心準備一日三餐,為她補養身體。那些平時吃不到的昂貴食物令她食欲大振,可是她吃過之後就會大發脾氣,責怪璟的奶奶。在她看來,璟的奶奶這樣做是居心叵測的,有意讓她胖起來好把她拴在家裏。她每次吃過東西之後就大發脾氣,摔打東西,衝著璟的奶奶大吼大叫。璟的奶奶亦不做聲,隻是想熬到生下孩子就好了。她這樣打打摔摔過了幾個月,食欲一直有增無減,身體果然圓潤起來。豐盈的身體終於泄露了她一直對歌舞團隱瞞的懷孕的秘密。她被從領舞的位置上替換下來。這對曼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她為了獲得領舞的位置曾做過多少努力,這曾是她還是個小姑娘,第一天來到歌舞團的時候就根植下的夢想。她發誓要實現,開始一步步為此努力。包括嫁給璟的爸爸,那也是她為此做的努力之一。可是現在因為懷孕,就這樣輕易地被替換下來了。她隻能把這些發泄在家中,也發泄在食物上,她不斷暴食暴飲。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她已經比從前胖了一大圈,舞蹈團的工作完全中止了,處於賦閑的狀態。她每天挺著肚子自怨自艾,心情矛盾地吃下美味的食物,然後開始對著璟的奶奶大發脾氣,咒罵肚子裏的孩子。曼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憎恨璟的。

  璟生在夏末秋初。她的出生對於曼是另一場浩劫。曼是個骨架很小的女人,生璟的時候遇到了麻煩。為了保全母親和孩子的生命,醫生決定剖腹產。那個時候曼尚清醒著,聽到剖腹產,差點昏死過去。她大聲地叫,掙紮,哭喊著:你們不能在我的肚子上劃個口子,你們不能這樣,我是個舞蹈演員……她想到以後再也不能穿著露臍裝像天鵝一般昂首站在舞台中央,多麽可怕啊!她的情緒太激動了,幾乎從床上摔下來。她開始捶打肚子。她多希望肚子裏的孩子像腐爛的塊根一樣爛在她的血液和骨髓裏。那是璟出生前的十分鍾。這小小的生命在子宮裏閉著眼睛蒙蒙地聽著即將來到的這個世界的聲音,她滿懷憧憬,可是迎接她的不是喜悅和激動,而是一場捶打和企圖謀殺。她的媽媽要把她揉碎,要把她捏爛。

  這情景也許冥冥中已注定了她們之間的仇恨。

  醫生給發瘋的女人打了麻藥。她的臉上仍充滿怨怒,身體卻不能動彈了,漸漸昏過去。可是她將永遠恨這正一步步走來的小生命。這恨從璟來到人世前的一刻就開始了。

  曼生下璟之後都沒有好好看看她。女孩,護士對她說。她懶得睜開眼睛看,唇角帶著輕蔑和厭惡,仿佛這嬰兒是從她的身體上扒下來的一塊廢物。曼伸出手指慢慢撫摸自己的肚子。上麵裹了紗布,她按下去,是硬實麻木的一塊肌膚,仿佛不是自己的。那是永遠留下的一道疤,像蜿蜒的巨型蜈蚣,就這樣嵌進了她的肌膚。璟注定和這條醜陋的傷疤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曼看到它就會想起璟,這恨因那傷疤的存在永遠存在。

  可是不管怎麽說,曼終於擺脫了大腹便便的形象。她想著,這場劫難終於結束,她要盡快讓自己恢複到最美麗的狀態。她艱難地下床,去洗手間。她撲在大鏡子麵前,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濃黑的眼圈,蒼白的臉上生滿了茶色的斑。眉毛很久沒有修過,如此淩亂。她疼惜地撫摸著自己浮腫的臉,它正在失去彈性和光澤,像個在不知不覺間泄氣的球,它還在掙紮著動,可是再無往昔的活力。她傷心地大哭,不知道為什麽要受這樣的苦,要忍受醜陋和疼痛,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給這樣一個沒用的東西。她感到她的精華都被這新生的嬰孩帶走了,而自己是新陳代謝中留下的舊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維持生命、生活的底線。對於曼這樣的女子來說,美麗是她的底線,盡管她同樣具備了聰敏的優點,但是這些都僅僅是在擁有了美麗之後用來錦上添花的玩意兒。所以她自然會憎恨璟,縱然她們骨血相連,因這已經威脅了她生命裏最要緊的東西。這些道理璟小時候不明白,她隻是知道,自己的媽媽與別人的不同,從媽媽身上索取愛是徒勞無功的。璟長大之後,終於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說,璟身上同樣隱含著來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長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諒她。璟常常想到,原諒隻適用於一些記憶力太過糟糕的人,對於她這樣一個可以隨時把每件記憶拿出來,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後一滴水的人來說,原諒是個根本不存在的詞。

  璟當然記得,兩歲的時候在大床上睡覺,曼丟開她出去跳舞,她從床上滾下來,頭上腫起大包。璟當然記得,四歲生病,曼任憑她高燒,後來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給她喂藥,卻把腳氣水當作止咳糖漿灌進她嘴裏,嘴上瞬間長滿燒灼的大泡。璟當然記得,六歲的時候曼帶著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麵昂首挺胸地走著,璟在後麵大步甚至跑著追隨。曼兀自走進浴池的那個大彈簧門隨即向後甩開了門,忘記了璟就在身後,門重重地彈了回來,門上的鐵把手恰好撞在璟的頭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險些昏倒,曼卻大聲吼她,你怎麽不看路……

  圍觀的婦女都說,幸虧璟個頭還矮,如果再高些,那鐵柄就會打在她的太陽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璟當然記得,七歲的時候開始讀小學,曼和她的爸爸兩個人彼此推脫,誰也不肯去開家長會。後來老師上門家訪,曼冷淡地跟老師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帶著好多壞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師異常驚訝,曾把璟叫到辦公室小心而關切地問,她是不是你的繼母……璟亦不會忘記,九歲那年,因太喜歡她那瓶裝在銀色玻璃小瓶裏麵的湖藍色香水而悄悄灑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結果曼聞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紅色印痕。這便是她的母親,沒有給她做過一頓飯,沒有給過她一句讚美和嘉許。她在她成長的整個過程裏,都在忙於如何使自己重新變得美麗並且鞏固她的美麗,都在執著於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並且銜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賓,晚上則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筆錢,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會穿著光豔地去和有身份的闊太太們打牌,然而她並不是很鍾情於這個活動。因她總是需要人群給予她關注和豔羨的目光,而在那些錦衣華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麵前,她永遠處於低下的位置,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確是個堅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帶著骨子裏麵的直衝雲霄的傲氣和不甘心,在被孕育璟這件事情打敗後,終於又站了起來,又成了美麗優雅的女子。璟十歲那年,曼在巷子口走過,周圍的女子都會投來無比豔羨的目光。和璟一同回家的小學同學亦看到了她,她們驚歎於曼身上那件真絲無袖的大下擺圓裙,她還頂著一頂白色網眼的太陽帽,像一隻珍稀的候鳥忽然在這一季決定拜訪這片陸地,她昂首挺胸,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後來璟淡淡地告訴她們,那女人是自己的媽媽,那群女孩子誰都不肯相信。她們嘲笑她,說她想做有錢人家的女兒想瘋了。

  不能改變的事實就是,曼是璟的母親,她生璟的時候為璟流過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傷疤的代價。所以注定璟於她是相欠的。這種虧欠是自璟生下來就存在的,是強加給璟,因此璟必須處於被動的地位。

  5.她們搬去桃李街3號的那天,連箱子都沒有來得及放下,曼就和那個男人在客廳裏很久很久地擁抱和親吻,全然不顧璟就這麽看著。男人溫柔地用手臂環住曼,曼很瘦,她向後仰著身子,仿佛身體要從那極其纖細的腰部斷裂開。男人們都很會對這樣的女人心生憐愛,璟是知道的。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那年璟十二歲,她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間那麽真實的擁抱和親吻。他們都很美。曼有波浪的長鬈發,散在肩上,隨著他們的擁抱,像充滿柔情的海浪般一起一伏。她身上的大擺風衣裙讓她宛如一隻蝴蝶飄忽不定,誘惑和牽動著每個注視她的人。陸逸寒身體修長,有一張生著絡腮胡子的臉,很白,平頭,穿很寬鬆的白色套頭針織衫,上麵印著精致的小字母,但顏色都很素淡。灰色條絨褲子,腳上是墨綠色的麻製拖鞋,這是他居家的便服。他眉宇間帶一點清冷的憂傷,整個人看起來那樣高貴。他的懷抱和吻都是無比輕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於此。那是一幅永遠留在璟記憶裏的畫麵,有關男女情愛,有關那溫柔得過了頭的纏綿的。等到璟和男子也有了擁抱和親吻,每一次,她的腦海裏都會浮出他們親熱的畫麵,像是完美的雕塑,令她在親吻中感到羞赧,覺得自己做起來是那麽笨拙難看。

  璟的眼神一刻也不離開那個男人,他和她的父親不同,他沒有酒氣市井氣,也定然不會對賭博癡迷到無法自拔的地步。他和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同,那些男人,你看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要的是什麽,他們究竟是要錢,要權勢,要美色,那些欲望都暴露在了臉上。可是這個男人,讓人無法看出他要的是什麽。他看起來那樣充裕,毫無欠缺。所以他看上去才是那麽的安全,可以信賴。他仿佛天生是來給予的,並且也有豐沛的東西可以給。

  男人終於注意到縮在門邊一個角落裏的女孩。見她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就對她笑了笑。然後他回過頭對曼說:

  是你女兒嗎?

  曼瞥了一眼璟,皺了皺眉:

  是啊,她多麽邋遢呀,和我一點也不像。你不要見怪。她的語氣略帶委屈,希望得到男人的同情。

  璟的目光和曼的目光迅速地碰撞了一下。璟在想,自己丟了她的臉,是不是要感到一絲抱歉,她理應牽著一個白雪公主一樣冰雪聰明的小女孩,清透得像一顆清晨裏剛剛結起的露珠。

  男人第一次看到璟,她無助地站在門口。淋濕的衣服貼在皮膚上,不停地發抖,像是一隻被剝去了毛皮的小獸。她不怎麽幹淨,也實在談不上好看,但她並不孱弱,堅毅的唇角仍是上翹的-她拒絕任何人來可憐。她緊緊地牽著她的木頭箱子,站在那堆破爛的玩具旁邊,像是在保護它們,害怕它們在陌生的環境裏受人欺負。她是個天生充滿母性的孩子。他甚至從她直視他們親吻時那種充滿欲望的眼神裏,知道她有多麽缺乏愛。陸逸寒充滿憐愛地對她笑笑,鬆開曼,走到從一樓通到二樓的樓梯旁邊,對著樓上喊道:

  小卓,你下來。

  一個大約十歲,穿著天藍色海軍服的瘦小男孩從樓上走下來。他是那麽瘦,頭發略黃微鬈,軟軟地貼在臉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腳非常細長。他大概是璟看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膚仿佛蛋清一樣透明,眼睛的顏色很淺,像是璟從電視裏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隱隱約約看到他頸上掛了一根銀閃閃的鏈子,上麵掛著一個鑰匙般細長的項墜。它如此的亮,似是用來施魔法的寶貝,也或者是開啟某扇隱秘之門的鑰匙,璟看到眩目,來不及做出判斷。

  男孩跑到陸逸寒的旁邊,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著璟和曼。陸逸寒拍拍小男孩的頭:

  小卓,你帶這個姐姐去你房間,把你的玩具拿出來給她玩。

  小卓點點頭,他走過來,走到璟的麵前,看著她。璟也看著他,然後緩緩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過來幫她拖。陸逸寒笑著搖搖頭:

  小卓,你先帶姐姐上去,東西爸爸等下給她送上去。

  小卓點點頭,然後走在前麵給璟帶路,他們上了二樓。

  二樓有一個狹長的走廊,兩邊都是一扇一扇的門,應該有很多個房間。小卓把璟帶到了他的房間,右邊最裏麵的一間。他的房間和衣服一樣,也是海藍色的牆壁,海藍色的窗簾,搭配著白色的床和衣櫃。地板是黃色的木頭,他穿著一雙柔軟的白色綿羊毛的拖鞋走在上麵有嚓嚓的細碎聲音。他席地而坐。璟站在他房間的門口,身子在半掩的門之間,遲遲沒有走進去。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那是奶奶買給她的塑料涼鞋,新的時候曾是淡淡的雪青色,前麵有三根帶子。但是現在它已經髒得洗不出來了,是鐵灰色,一隻上麵的帶子斷了兩根,一隻上麵的帶子斷了一根,斷了的帶子就這麽尷尬地杵在上麵,走起路來晃來晃去。它趟過太多次雨水,好幾次走去奶奶山上的墳墓,深陷在泥濘的土地裏。璟站在小卓漂亮的房間門口,遲疑著是不是要脫去這髒得令她難堪的鞋子。

  璟和小卓麵對麵隔著一段距離這樣安靜地站著。他用一種完全理解和可以等待的目光迎視著她。此時他們尚未交換彼此的故事,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信賴和理解卻已產生。她終於決定還是把鞋子脫掉。於是她俯下身子脫去那雙塑料涼鞋。她還沒有抬起頭,就看到小卓已經站到了她的麵前。他的雙腳從那雙高貴的綿羊毛拖鞋中褪出來,然後他把它們送到她的腳前麵。璟遲疑了一下-她剛剛淋了很大的雨,腳還是濕的。她看看他,他搖搖頭,表示不介意,用微笑示意她穿上。於是璟穿上了小卓的拖鞋。她的腳立刻深陷和沉溺於那種軟綿綿的溫暖中。她從沒有過像樣的拖鞋。夏天,腳上的涼鞋就是她的拖鞋,冬天,奶奶會給她找出她穿舊的小布鞋剪掉後跟當拖鞋。那布鞋對於璟來說已然太小,她的半個腳跟要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水泥地的冷一股股地刺進腳底。

  這是璟第一次穿上一雙完整、像樣的拖鞋,而它又是這樣的華貴,她低頭注視著白色的毛,它真的像綿羊的脊背一樣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卓打開左手邊的一個櫃子,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來-色彩鮮豔的大塊積木,銀色機翼的模型飛機,韓國產的小型模型汽車,穿著製服盔甲的鐵頭士兵,可以裝泥沙的塑料小鏟小桶,還有會叫的電動鸚鵡。這麽多漂亮精致的玩具,璟從來都沒有見過。

  他斜著頭看著她,問:

  你愛玩什麽?

  璟搖了搖頭,好像是個剛剛抵達地球的外星人,完全不懂得如何操控這些玩具。他眨眨眼睛,看著她寬容地笑了。

  6.那是璟在桃李街3號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深夜都不能入睡。璟想著他們的擁抱,那美好的擁抱,它意味著什麽呢?它意味著那個嶄新的俊朗的男人從此走進她的生活,並扮演父親的角色;它意味著那個像小天使一樣純潔的男孩揮動友善的翅膀邀請她一起遊戲。她睡在小卓房間隔壁的客房,房間很大,隻有一張寫字台和一張大床。璟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不能入睡。她睜開眼睛環視房間,房間對她來說太大了一些,而這張豪華的大床,對她似乎也過於柔軟。這些都讓她感到不安。於是她從床上爬起來,摸索著找到門。然後她打開門打開走廊的燈。

  璟知道曼和陸逸寒睡在右邊第一間。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她漸漸靠近那扇門。也許她的潛意識裏知道那裏有自己探求的東西。於是一步步走近。她聽到了裏麵有翻騰的聲音,有比海潮更加劇烈的喘息聲。她沒有動,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讓那些聲音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雪,慢慢落在她腦中大片的空白裏。良久,她終於彎下身子,把臉湊近那個鎖孔:白晃晃的胴體在黯淡的檸黃色燈光下熠熠生輝。像生滿發光鱗片的魚一樣翻騰跳躍,像絮狀連綿的雲朵一樣深陷纏繞。深紅色的床單變成一張無限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大網,兩隻興奮不已的蜘蛛正用情欲的絲緊緊纏住彼此……

  她騰地一下彈離那扇門,倒退幾步,讓自己遠離鬼匣子一般可怕的鎖孔。她愣愣地站在那裏,像是被他們的絲纏住了,黏住了,怎麽也動彈不得。她用雙手環抱住自己,肩膀劇烈地抖動,企圖掙脫這黏的絲。她的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亦不能逃開。她隻是站在那兒不斷顫抖,希望把看在眼裏的事都飛快地從她的腦中抖出來,甩得遠遠的。

  璟讓自己平息,不斷在心裏和自己小聲說話,讓自己安靜下來。終於漸漸平靜,手腳可以動,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後瞥了一眼那個充滿曖昧的黃色燈光和欲望的鎖孔,匆匆跑下樓去,倚著一樓的樓梯坐在地上,嘴裏不斷大口喘氣。她努力讓自己丟開那個鎖孔裏麵的世界,它是一道閃電,把生命裏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開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這傷疤已經融化在她的眼神裏。

  就這麽坐著,坐了很久,璟才漸漸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饑餓。是的,非常饑餓。她在饑餓的時候常常想起奶奶的臉,似乎自從奶奶去世後,她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奶奶好像在問,璟丫頭,你餓不餓,你餓不餓?隻有奶奶真心地關心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記了問自己的感受,你餓不餓,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個溫柔疼惜的擁抱……她是盲目的,長久以來隻是這樣機械地走著,所有的神經都像廢舊電線一樣隻是徒有其表地橫亙在那裏,而抵達她內心深處的那一端,再也沒有一點觸動。可是就在這個受到驚嚇的夜晚,璟忽然無比溫柔地問自己:你餓不餓?她一直和自己的關係疏遠,不懂得和自己溝通,它們仿佛隻是在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下麵苟且存活著。這是第一次,她意識到,要對自己好些,因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人會對她好些。愛是微薄的,她要給這姑娘能看到並且緊握的。於是她問自己,你餓不餓?她對著自己努力點點頭。我很餓。嗯。她表示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輕輕地用手愛撫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曠的工地,到了夜間機器還在微亮的燈光下隆隆地空轉。它為下一個早上的到來還那麽久而感到神傷。

  璟決定幫助自己解決饑餓的問題。她從地上爬起來,順利地找到廚房,麻利地打開了冰箱。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擁擠的冰箱。那麽多的食物,五顏六色的包裝直衝進眼睛。它們像不斷膨脹的熱氣球,帶著無與倫比的熱情飛進了心裏。此刻她是多麽歡迎和需要它們啊。她看到了大顆的草莓,飽滿的獼猴桃,黃燦燦的鳳梨,提子麵包,綠豆餅,蛋黃派,肉脯,橙汁以及果味酸奶,還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開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草冰淇淋……

  過去的那麽多年裏,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讓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種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發現了寶藏發現了新大陸。她強烈地感覺到這麽多的食物,它們都是屬於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種淩駕的快感。

  她看著它們,冰箱中不斷噴出的冷氣罩在臉上,但絲毫不能讓她冷卻。這一刻的璟是滾燙的。她為這些食物發了燒。當她伸出手做選擇的時候,卻是遲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終於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剝開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麵的紙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冰淇淋幾乎還沒有來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吞進了肚子。肚子裏的所有熱氣仿佛驟然間被這團冰冷的東西都吸聚了去,身體變得輕飄飄冷颼颼的。她有多久沒有吃過冷飲了?奶奶活著的時候還給她偶爾買一袋散裝的酸梅粉,拌上幾勺糖,放在冰箱裏凍結實了,讓她當冰糕吃。那帶著發苦的酸味和不均勻甜味的大冰塊就是璟吃的冷飲。所以無疑這種甜筒有著她從來沒有嚐過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雖然很快就把它吞了下去,可是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直直地站在那裏細細地回味了很久。牛奶的鮮醇,巧克力的濃滑,都一遍一遍從舌尖繞過。又過了很久,她終於回過神來,問自己還餓嗎?女孩問自己的時候,就想起了剛才鎖孔裏麵的一幕,她記起白花花的身體和糾纏如麻的情欲之絲。她拚命搖頭,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專心地來麵對食物,享用它們。這次她選擇了蛋黃派。這個東西的滋味是她平時想象也困難的。因她隻在電視裏看到它出現,它用精致華美的塑料小袋子包著,她幾乎不能知道它的確切模樣和質地……她嚓地一下撕開了大紅色的塑料包裝袋,裏麵露出一隻像新孵出來的小雞一樣黃嫩嫩的圓形蛋糕。她看著它,緩緩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這樣的柔軟,有細細的黃色粉末掉下來,乍看起來酷似很小的時候奶奶拿著雞蛋和麵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雞蛋糕。可是它卻比那雞蛋糕高貴太多。它不會有鍋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塊,不會有嵌在蛋糕裏麵的碎蛋殼,它是這樣的圓潤和細膩,中間還夾著淺黃色半透明狀的奶油。她緊緊地捏住它,讓手指深陷在那軟綿綿的糕體中,把它送進了嘴中……

  她不能停下來。因為停下來就會不知道怎麽辦好,腦子裏立刻會被大片的白色侵吞,會被蛛絲纏繞。她隻有不斷地問自己,你餓不餓?你還餓不餓?餓。於是她繼續拿起食物,拚命地塞進嘴裏。她吃了三個獼猴桃,這也是她第一次品嚐這種水果,它是這樣的碧綠可人。她又吃了所有的草莓。她記得自己曾經在作文裏寫過最喜歡吃草莓,因它特殊的香味和鮮紅欲滴的模樣。可事實上她隻吃過兩次草莓,而且也從沒有吃過這樣多。她又喝了酸奶,酸奶是青蘋果口味和檸檬口味的。它像拌著白糖的白雪一般清涼涼地糊住了女孩的嘴。她又吃了提子麵包,葡萄幹藏在裏麵,她把麵包大口大口地放進嘴裏,然後用牙齒慢慢和它玩耍,把葡萄幹找出來。每一顆葡萄幹都在嘴中化成持久的甜意。然後她又吃了綠豆餅,是裝在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裏的,一個綠豆餅一層花衣裳,和奶奶從前買給她的那種一打用白紙包裹著的大不相同,而味道也更加糯甜,綠豆的味道更加濃鬱。於是她把那整袋的綠豆餅都吃了下去。最後她吃了巧克力。璟小時候也吃過巧克力的,幹幹癟癟的一小塊,因為已經化了所以特別軟,進了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咬就消失了。所以這應當是她第一次正式吃巧克力。黑色的巧克力上鑲嵌著純白的堅果。堅果宛如細碎的貝殼一般在大片的黑色領土裏若隱若現。她把那大塊的巧克力掂在掌心裏,沉甸甸的分量讓女孩覺得格外安全。她掰下一個角放進嘴裏,它並沒有立刻化去,隻是一絲一縷地把濃鬱的甜意傳輸到舌尖。可是她已經等不及它化去了,開始咯吱咯吱地咬碎它,甚至沒等果仁完全咬碎就把它咽了下去……她又吃鳳梨,明豔的黃色,汁水濺在了衣服上,而果肉的澀狠狠地刺激了她幾乎已經麻木了的口腔。

  女孩一直吃,一直問自己,璟,你餓不餓,餓不餓?一直讓自己不要去想看在眼睛裏的事情,一直不停下來。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吃下了冰箱裏所有能吃的東西。她的肚子已經像要爆了一般地脹著,裏麵像被開辟出一片新天新地似的熱鬧。她終於感到了害怕。她站在那裏,走也走不動,就這麽站著,摸著自己要破了的肚子。女孩非常難受,身體仿佛一個充滿了氣的熱氣球要飛起來。可她又是那麽的沉,沉得要砸破地板進入地岩了。她想吐,可是怎麽吐也吐不出來。她終於太累了,在冰箱旁邊坐了下來,背靠在冰箱上,腿伸開,手放在肚子上,生怕裏麵的東西忽然衝破了飛出來。她因為害怕和難受開始哭泣。哭泣的聲音很小,害怕驚動樓上的人。女孩就像倉皇的小老鼠被困在地窖,發出細瑣的哭聲,想著天亮了怎麽辦,媽媽看到一定會大叫起來,罵她打她,還有那個好看男人和小男孩,會不會把她趕出他們的家。她現在沒有了奶奶沒有了爸爸,能去什麽地方呢……

  璟就這樣靠在冰箱旁邊睡去了。夢裏她看見冰箱變得很小,成了一個木頭玩偶。她抱著它-倘若沒有人給她擁抱,她便隻有給予這更卑微者擁抱,以它的滿足來照亮她的額角。

  第二天果然像璟想的一樣可怕。她是被曼抽醒的。曼用一把掃帚狠狠地抽在她身上,璟懵懵地睜開眼睛,看到曼正怒視著自己。陸逸寒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他的旁邊站著小卓。這一刻來到了,多麽羞恥的時刻。她被揪了出來,赤露著接受他們的審判。她想爬起來,可是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肚子還脹著,臉非常腫。於是她隻能把身體撐起來一點,看看媽媽再看看那個男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那個鎖孔裏令她悚然的洞天。她仿佛一瞬間看透了他們,看見了他們赤裸裸的樣子,盡管曼現在穿著嶄新的黑色兔子毛毛衣和橘黃色的大擺裙,陸逸寒穿著軟塌塌的格子襯衫和條絨褲子。她毫不費力地看穿了他們。她打了個寒噤。

  還沒有來得及等璟再思考什麽,曼已經用掃把狠狠地抽在璟的肚子上。曼咆哮著:

  你怎麽這樣沒有出息呢?沒吃過東西還是怎麽的?能吃下一冰箱的東西,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個樣子,你哪裏像個女孩子?真給我丟人。曼說罷又掄起掃把打。

  陸逸寒一把攔住了她:別打了,她還隻是個孩子。她一定是餓壞了。就讓她吃吧。陸逸寒在幫璟解圍。然後他走過來,輕輕地對著璟伸出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