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
一 絹姨
三年前的這個季節,姐姐離開了家。那是在秋天,我們從小長大的這條學院路落滿了梧桐葉。絹姨抬起頭,說:“今年的葉子落得真早。”十月的陽光鋪滿了絹姨的臉,她還是那麽漂亮。姐姐像以前那樣擁抱了我,姐姐說:“安琪,再見。”她露在藏藍色毛衣領口的鎖骨硌了一下我的胸口。
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失眠。火車在我們這個城市的邊緣寂靜地呼嘯著,比睡著的或睡不著的人們都更執著地潛入黑夜沒有氧氣、也沒有方向的深處。我知道姐姐現在也沒有睡著,她一定穿著那件藏藍色的毛衣,半躺在列車的黑夜裏。長發垂在她性感而蒼白的鎖骨上,那是一個應該會有故事發生的畫麵。如果交給絹姨來拍,她會把姐姐變成一個不知道渥倫斯基會出現的安娜。注意角度就好,避開姐姐那張平淡、甚至有點難看的臉。
絹姨一直都用她的職業習慣,裁剪著她的生活。那份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冷酷隱藏在她美麗的眼睛裏。我和姐姐不同,我有點怕她。所以我討厭用她的方式講故事,我不想給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找任何借口。
我的手機響了,是絹姨。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叫林安琪,十九歲,在一個離家很遠的城市念大學,藝術係,大二。絹姨前年春天去了巴黎,她夢想了很久的地方。
“安琪,我們上個禮拜到布列塔尼去拍大海,太棒了。”
“安琪,你的法語現在怎麽樣了?”
“安琪,畫畫一定要到法國來……”
每一次電話她都是這個程序:“我們”怎樣了,法國多麽好,等等。這個“我們”,指的是一個叫雅克的法國男人,比她小十歲,她的助手-工作室裏的,和床上的。她是一個閱盡風景的女人,像有些女人收集香水那樣收集生活中的奇遇。一直如此。
十年前的某一天,媽媽把她從北京帶回來。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和姐姐離家時一樣大。她也是瘦的。和姐姐一樣,領口露著蒼白而性感的鎖骨。可是姐姐的瘦是貧瘠,她的瘦是錯落有致。冬天正午的陽光下,她明媚地對我們一笑,那種和我們當時的生活無關的嫵媚讓九歲的我和十五歲的姐姐不知所措。媽媽安頓她睡下,然後像往常一樣走進廚房,水龍頭和油鍋的聲音一點都沒變,可是我知道從此有一樣障礙橫亙在我的生活中,盡管這障礙是一個千姿百態的園林。其實我對這個絹姨一無所知,隻知道她是媽媽最小,也最疼愛的妹妹。姐姐卻渾然不覺,她說:“天哪安琪,她像費雯麗。”
那天晚上姐姐照了很久的鏡子。然後輕輕地歎一口氣,擰亮台燈,攤開她厚厚的練習題。我蜷在棉被裏,看著燈光映亮姐姐的側影。長發垂在沒有起伏的胸前,還有蒼白的手背。姐姐很辛苦,她的燈每天都會亮到淩晨,但她永遠隻是第二名,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贏不了那個把大部分時間都交給籃球的男孩。看著姐姐,我想起絹姨。絹姨是個大學生,在中國最棒的外語學院學法語,不過她因為自殺未遂讓學校勸退-自殺的原因是那個不肯和自己的妻子離婚的老師。媽媽從不把我們當成小孩子,所以我知道了這個故事。我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就可以活得這麽奢侈,同時擁有讓人目眩的美麗,一種那麽好聽的語言,過癮的戀情淒涼的結局之後還有大把的青春。連痛苦都紮著蝴蝶結。太妙了。可是我的姐姐,那本《代數題解》已經被她啃了一個月,依然那麽厚。
“安琪,你還沒睡著?”姐姐回過頭,衝著我笑了。燈光昏暗地映亮了她的一半臉,她的笑容因此奇怪而脆弱。那個時候的姐姐幾乎是美麗的。可是除了我,沒有誰見過她這種難得的溫柔。她的脾氣壞得嚇人,我們倆這間小屋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曾因為她毫無道理的憤怒遭過殃。但是,往往是在深夜,她會從台燈下抬起頭,看一看被子裏的我,笑笑。要是那些在背後嘲笑她的男孩子們見過她此時的表情,說不定他們中的某一個會突然想愛她。
姐姐迷戀絹姨。絹姨的美麗,絹姨溫柔寧靜的語調和有點放蕩的大笑都讓她驚訝和讚歎。她喜歡跟絹姨聊天,喜歡看絹姨在暗房裏衝照片-那個時候絹姨成了一家藝術雜誌的攝影記者-喜歡聽絹姨講那些為了拍照而天南海北的遊蕩。絹姨就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理想,在我們這個貧乏的北方城市裏綻放著。我也喜歡絹姨,很喜歡。隻不過我討厭她說:“安琪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姑娘。”因為我知道她心裏清楚我永遠不會像她一樣漂亮。我們三個人成天縮在絹姨的小屋,那裏有滿牆的照片,和厚厚的攝影集,我一張張地撫摸那些銅版紙,還有紙上的風景,和凝固在紙上的人們的表情。絹姨打開一頁,說:“這張照片叫《紐約》。我最喜歡這個克萊因的東西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種震撼,盡管我才九歲。那個叫克萊因的外國人,他把那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拍成了一個寂靜而遼闊的墳場。絹姨美麗地歎著氣,“你們看,多性感。”姐姐惶恐地抬起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絹姨的用詞。這時候我們都聽見廚房裏媽媽的聲音:“三個小朋友,吃飯了-”
那天晚上睡覺時,姐姐問:“安琪,你想變成絹姨那樣的女人嗎?”我不情願地點頭。姐姐說:“我也想。”我不知道姐姐臉上算是什麽表情。後來她就開始像做代數題一樣認真地畫畫了-從三年前開始我們倆每周都去一個老師的畫室裏學畫,這是爸爸的意思,但姐姐從來都沒有這麽投入過-那些石膏像就像情人一樣點亮了她的眼睛。她開始努力,就像她努力地要考第一名那樣努力地變成絹姨那樣的女人,姐姐從小就是一個相信“愚公移山”這類故事的孩子。當老師接過我們的作業時總會說:“安琪,你應該像北琪一樣努力。”可是我看得出來,老師看姐姐的畫時,是在看一張作業;看我的畫時,眼睛會突然清澈一下。不過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媽媽告訴過我們人不可以欺騙人,但媽媽也說過有時候隱瞞,不算欺騙。
媽媽是個醫生,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雖然她永遠也記不住黃瓜多少錢一斤,記不住我和姐姐的生日到底誰的是八月十號,誰的是十月八號;但是她永遠微笑著出現在全家人麵前,用她看上去敏感而蒼白的手指不動聲色地撫摸著空氣中的裂痕,說話的語氣永遠溫柔安靜,讓人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我相信能做媽媽的病人,也是種幸運。我常常在飯桌上看著媽媽和絹姨,覺得她倆很像,可是媽媽不像絹姨那樣令人眩惑。
絹姨是媽媽的另一個孩子,背著沉重相機回家時連手也不洗就貪婪地衝到媽媽正在擺的紅紅綠綠的餐桌旁。爸爸於是就笑,“你還不如安琪。”她也笑,“我累了嘛。都跑了一天了。”她頭發散亂著,笑容好看得要命。她永遠需要新奇的風景,也許這就是她的照片永遠不能像那幅《紐約》一樣打動人的原因。可她給人留下的那種“追尋”的印象,就像一群突然飛過藍天的鴿子,生動而美好地撞擊人的視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她的大學老師才會像擁抱一個假期那樣擁抱她吧,可惜那個男人並沒陶醉到忘乎所以,他還清楚“假期”在生活中應有的比例。
我似乎說過,絹姨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理想,在我們這個貧乏的北方城市綻放著。又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絹姨的個人攝影展也要開幕了。在我們全家的記憶中,那種幸福的忙碌再也沒重演過。全家人幫她選照片,給照片起名字;媽媽的同事甚至病人和爸爸帶的研究生也被發動了起來。最興奮的人,當然是姐姐。深夜裏我看著她在台燈下,常常對著絹姨的新作發呆。黑白的,彩色的,在午夜的燈光下凝固著。其實最動人的,不是它們,是十六歲的姐姐的眼睛。姐姐考上了一個最棒的高中,她依然辛苦地讓台燈亮到午夜或者淩晨,可是這台燈證明的早已不再是當初為了拿到第一名而拚搏的榮耀,姐姐已經變成一個為了勉強維持中等水平而努力的學生。他們說高中很難念,也許是的。經常是在淩晨兩點,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台燈依舊疲憊而衰老地支撐著這個小屋的夜晚,我幾乎聽得見台燈咳嗽的聲音。姐姐瘦了。飯桌上更加沉默甚至僵硬,好多個夜晚我看見她咬著嘴唇把一張張試卷和老師不再給她高分的素描撕得粉碎。我害怕地縮在被子裏,聽著紙張碎裂的聲音,下意識地分辨著姐姐正在撕的是試卷還是素描紙,還有姐姐也許夾雜著哽咽的喘息。那個時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個男孩來愛姐姐,她會不會好一些?
絹姨的攝影展代替了我假想中的男孩。除了我,沒有誰見過姐姐不美麗的臉和凝視絹姨的照片的眼睛搭配起來是一個怎樣的瞬間,還有周圍艱難的燈光。那時候我真心實意地祈禱絹姨的影展能夠成功,為了姐姐。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樣,我無法百分之百地仰慕絹姨的作品。當我用十九歲的眼睛來打量它們時,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優美的滄桑”、“精致的頹廢”、“美好的悲哀”、“尊嚴的貧窮”-這類的偏正短語我相信還有很多-你說世界上沒有尊嚴的貧窮?那你一定沒去過西藏。要拍廢墟時,絹姨的眼睛就會變成月光,看似溫柔地籠罩其實遠隔萬裏;要拍傷疤時,絹姨的眼睛就變成手術刀鋒上的那一抹寒光,看似淩厲其實小心翼翼地切去一切不堪入目的部分。它們很美,我承認,可它們沒有《紐約》裏的那種勇氣。但是十六歲的姐姐,她崇拜一切完美。
現在我回想起絹姨開影展的那年冬天,覺得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個季節結束的。
傍晚,媽媽接我從學校回家的時候,我們發現家門居然開著,走進客廳,絹姨房間的門也半開著,從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牆上那幅《紐約》。還有爸爸和絹姨。絹姨的臉埋在爸爸的肩頭,爸爸的胳膊緊得有些粗暴地扼著她的腰。媽媽從後麵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上還帶著戶外的寒氣。媽媽在我的耳朵邊說:“寶貝,爸爸和絹姨都是出過國的,這在西方隻是一種禮節。”媽媽的聲音裏有一種很奇怪的清澈。她已經很久沒叫過我寶貝了。
後來我常常想,還好那個時候,姐姐還沒有放學。我不知道後來發生過什麽,隻知道媽媽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生活不動聲色地繼續著,絹姨的影展意料之中地成功了。影展開幕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絹姨濃妝的樣子,展廳的燈光恰如其分地鋪墊著她周圍的陰影,我不知道是她還是她的照片征服了我們這個寒冷和荒涼的城市,她穿著深藍色的唐裝上衣和鐵鏽紅的大裙子,她真的很美。我從來都不能否認這個。影展後不久的一天早上,絹姨在早餐桌上對我們說:“安琪,北琪,絹姨要搬出去了。”
“為什麽?”姐姐重重地把碗砸在桌上,一聲鈍響。
“北琪,絹姨有工作。”媽媽把果醬放在桌上,安靜地說。
“在家裏就不能工作了嗎?我不想讓你走!”姐姐盯著絹姨,“安琪也不想讓你走!對不對,安琪?”姐姐熱切地轉過了臉。
我低下頭的一瞬間,知道媽媽看了我一眼。然後我抬起頭,說:“可是絹姨一直都嫌咱們家離暗房太遠了呀……”我笑著,如果媽媽沒有看我那一眼,我也許不會在一秒鍾之內想到這個絕妙的理由。
爸爸笑了,“北琪,你看,安琪比你小六歲呢。”
姐姐扔下筷子,拎起書包,委屈地衝了出去,重重的摔門聲讓我打了個冷戰。媽媽笑笑,“別理她,吃飯。安琪,把牛奶喝完,不可以剩下。”
我喝著牛奶,努力地吞咽著。早上特有的那種像是兌過水的陽光映在玻璃杯的邊緣,我聽見爸爸喝粥的聲音。一切如常,隻有我,我成了媽媽的同謀。在一個飄滿牛奶、果醬、煎蛋和稀粥香氣的早上,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同謀-科學家管這叫“納什均衡”。隻有姐姐,落入一個不動聲色的圈套。她的委屈和憤怒都尷尬地赤裸著,就像一隻不斷撞擊著玻璃窗的飛蛾,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飛不進去。姐姐是無辜的,隻有姐姐一個人是無辜的。我不怪媽媽把我拉了進來,我知道她愛爸爸,她疊我們的衣服時永遠不會像疊爸爸的襯衣一樣認真。可是沒有人能代替我忍受那種蛻變的滋味。
晚上姐姐哭了。她做作業的時候突然扔下了筆,然後我就聽見她像是來自體內很深的地方的嗚咽。我衝下床緊緊地抱住她的後背,她背上的兩塊骨頭一下一下地刺痛著我。“姐姐。”我叫她。“安琪,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幫我把她留下?你討厭她嗎安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隻好緊緊地抱她,緊得我自己都覺得累。姐姐的眼淚溫潤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不怪媽媽,如果姐姐沒有伸出指尖,輕輕把淚珠從我的手上抹掉。可是她這樣做了,她的手指真涼。
絹姨搬走了。媽媽幫她料理一切可以想到的事情,好像她要走得很遠,其實不過是幾條街的距離。絹姨走的那天,我跑到她住過的小屋裏,牆上還掛著幾張照片,真好,《紐約》還在。原來我留戀那張《紐約》勝過留戀絹姨。我還是不怪媽媽,我想明白了,因為我也想讓她走。
二 譚斐
爸爸和絹姨的情節隻是花邊,我的故事裏的愛情從這一節登場。
九月的星期天很暖和。我每周的這天都會帶著一身的油彩味去上法語課。從畫室裏出來的時候我會厭惡地閉一下眼睛,心裏想的是:太陽真好。我的同學們有的在睡覺,有的去談戀愛,用功的出去寫生-但是比起寫生,我更喜歡坐在空空的畫室的地板上,翻閱一本又一本的畫冊。指尖和銅版紙接觸時有一種華麗得近似於奢侈的觸覺。我喜歡夏加爾,喜歡凡高,喜歡德拉克洛瓦,喜歡拉圖爾,不喜歡莫奈,不喜歡拉斐爾,討厭畢加索,痛恨康定斯基。姐姐的電話有時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問我的畫,我的法語,我的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在這個城市裏我隻有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不是美術係裏那些自以為自己是有權利用下半身說話的藝術家的男孩,是我法語班裏的同學,他叫羅辛,喜歡說“他媽的”,最大的夢想是當賽車手,然後有一天死在賽場上,把自己變成燒掉自己賽車的火焰的一部分。
“要是有一天我能去突尼斯開拉力賽,一定有成堆的美女追我,到時候我沒工夫跟你聊天的話你也一定要理解。”這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用莊重的表情把死人說活。
“要去突尼斯的話為什麽學法語?”
“小姐,因為突尼斯是說法語的,謝謝。我聽說過你們學畫畫的都是些文盲,百聞-”他停頓了一下,“果然不如一見。”
我在電話裏給姐姐重複我們諸如此類的對話,姐姐總是笑到斷氣。姐姐說:“你要是能喜歡上他就好了,他真可愛。”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姐姐變了,以前姐姐喜歡完美的東西,現在,二十五歲的她喜歡幹淨的。
所以,我決定不告訴姐姐,羅辛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像譚斐。
認識譚斐的那一年,我是十四歲,正是自以為什麽都懂的時候。當然自以為懂得愛情-朱麗葉遭遇羅密歐的時候不也是十四歲嗎?所以我總是在晚上悄悄拿出那些男孩子寫給我的紙條,自豪地閱讀,不經意間回頭看看熟睡的姐姐。昏暗之中她依舊瘦弱,睡覺時甚至養成了皺眉的習慣。我笑笑,歎口氣,同情地想著她已經大二了卻還沒有人追。我忘了姐姐也曾經這樣在燈光下回過頭來看我,卻是一臉溫柔,沒有一點點的居高臨下。
二十歲的姐姐現在是爸爸的大學裏英語係的學生,跟十六歲的時候相比,好像沒有更多的變化,混雜在英語係那些鮮豔明亮聲勢奪人的女孩子裏,我懷疑是否有男孩會看到她。偶爾我會幻想有一個特帥特溫柔的男孩就是不喜歡眾美女而來追善良的姐姐。事先聲明我討厭這樣的故事,極其討厭。隻不過姐姐另當別論。可是奇跡意料之中地沒有發生,姐姐不去約會,不買化妝品,不用為了如何拒絕自己不喜歡的男孩而傷腦筋,唯一的樂趣就是絹姨的暗房。雖然絹姨已經搬走了很久,我們還是常常去她那裏玩。看她新拍的照片,聽她講旅途中或離奇或繾綣的豔遇。二十七歲的絹姨似乎更加美麗,迷戀她的男人從十六歲到六十歲不等。她很開心,很忙,周末回我們家的時候還是記不得幫媽媽洗碗。
譚斐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跟爸爸一起從學校來到家的。爸爸其實早就告訴我們星期六晚上會有客人來-是爸爸在中文係發現的最有前途的學生。我的老爸熱衷這套舊式文人的把戲。隻是這一次有一點意外,我沒有想到這個“最有前途的學生”居然這麽英俊。他站在幾年前絹姨站過的位置,在相同的燈光下明亮地微笑,沒有係格子襯衣領口的扣子。那一瞬間我聽見空氣裏回蕩著一種倒帶般“沙沙”的聲音,我想那就是曆史重演的聲音吧。又是一個站在客廳裏對我微笑的人。
飯桌上我出奇的乖。傾聽著他們的對話,捕捉著這個客人的聲音。偶爾借著夾菜的機會抬一下頭,正好撞得到他漆黑而燙人的眼睛。於是我開始頻頻去夾那盤離我最遠的菜,這樣我的頭可以名正言順地抬得久一點。他突然微笑了,他的眼睛就像是很深很黑的湖,而那個微笑就是丟進湖裏的石塊,蕩起揉著燈光的斑駁,我幾乎聽得見水花濺起來。他把那盤離我最遠的菜放到我的麵前,“你很喜歡吃這個,對不對?”那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媽媽說:“安琪,你不謝謝哥哥?”然後她說:“譚斐你知道,我這道菜是看著張愛玲的小說學做的。”爸爸笑道:“她喜歡在家裏折騰這些東西。”譚斐說:“林教授說,師母還喜歡寫小說。”媽媽笑了,“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倒是還成天想著當作家,現在,老了。”媽媽歎口氣,她有本事在跟人聊天的時候把一口氣歎得又自然又舒服。
我忘了說一件事,自從絹姨搬走之後,媽媽業餘的時間開始試著寫小說,爸爸很高興地對我們說那是媽媽年輕時候的夢想。我想是絹姨的事情讓媽媽發現爸爸偶爾也需要一個奔跑中的女人吧。於是媽媽就以自己的方式開始奔跑,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我吃飽了。”姐姐說。然後有點匆忙地站起來,還碰掉了一雙筷子。“魚還沒上來呢。”爸爸說。“我飽了。”姐姐臉一紅。媽媽笑,“我們家北琪還跟小時候一樣,認生。譚斐你一定要嚐嚐我的糖醋魚。你是南方人對吧?”“對,”他點頭,“湖南,鳳凰城。”“譚斐是沈從文先生的老鄉。”爸爸端起杯子。“那好,”媽媽又笑,“人傑地靈哦。”
湖南,鳳凰城。我在心裏重複著,多美的名字。
門鈴就在這時候叮咚一響,門開了,絹姨就在這樣一個突兀而又常常是女主角登場的時刻出現在我們麵前。“有客人呀?”絹姨有一點驚訝。譚斐站起來,他說:“你好。”絹姨笑了,“你是姐夫的學生吧。”他點頭,他說:“對,你好。”他說了兩次你好,這並不奇怪,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第一次見到她都會有一點不知所措。可我還是緊緊地咬住了筷子頭。媽媽端著糖醋魚走了進來,她特意用了一個淡綠色的美麗的盤子。“絹,別站著,過來吃飯。”媽媽看著譚斐,“她很會挑時候,每次我做魚她就會回來。”絹姨撥一下耳朵邊一綹鬈發,瞟了一眼譚斐,微笑,“第六感。”他沒有回答,我想他在注視絹姨修長而精致的手指。
絹姨深呼吸,很投入地說:“好香呀。”然後她抬起頭,看著爸爸媽媽,認真地說:“姐,姐夫,其實我今天回來是想跟你們說,我可能,當然隻是可能,要結婚。”
我像每個人那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仰著臉,譚斐棱角分明的麵孔此時毫無阻礙地闖進了我的視線,但是他並沒有看我,他望著這個臉色平淡道出一個大新聞的美麗女人。我聞到了一種不安的氣味,一種即將發生什麽的感覺籠罩了我。就在它越來越濃烈的時候,卻意外地聽到了裏麵的門響。“絹姨,你要結婚?”姐姐站在臥室的門口,正好是燈光的陰影中。“奇怪嗎?”絹姨嫵媚地轉過頭。“那……和誰?”這個很白癡的問題是我問的。媽媽笑了,“安琪問得沒錯,和誰,這才是最重要的。”“當然是和我的男朋友了。”絹姨大笑,和以前一樣,很脆,有點放蕩,“好了,你們不用這麽緊張,其實我也並沒有決定好。詳細的我們以後再說,今天有客人呢。”她轉過了臉,“你不介意的吧,客人?我這個人就是這副德性,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當然不會介意,她當然也知道他不會介意,所以她才這麽問的。一個男人怎麽會介意一個美麗女人大膽的疏忽呢?果然,他說:“我叫譚斐。”“挺漂亮的名字呢,客人。不,譚斐!”她笑了。
坐在她的對麵,我看著絹姨笑著的側臉。我知道她又贏了,現在譚斐的大腦裏除了我的絹姨,不會再有別的,更別提一個隻知道伸長了胳膊夾菜的傻孩子。絹姨要結婚。沒錯,不過那又怎樣呢?我嚼著媽媽一級棒的糖醋魚,嚼碎了每一根魚刺,嚼到糖醋魚的酸味和甜味全都不再存在,使勁地吞咽的一瞬間,我感覺到它們從我的咽喉艱難地墜落,我對自己說:我喜歡上譚斐了。
那個時候我不懂得,其實十四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真的不懂愛情,懂愛情的,不過是莎士比亞。
我真高興譚斐現在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我也真高興我現在可以和譚斐自然地聊天,不會再臉紅,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語無倫次,他是個很會聊天的人,常常用他智慧的幽默逗得我很瘋很瘋的大笑。我盼望著周末的到來,在星期五一放學就急匆匆地趕回家換衣服,星期五是我和姐姐那個小小的衣櫃的受難日。所有的狼藉都會在七點鍾門鈴“叮咚”的一聲響聲裏被掩蓋,我很從容地去開門,除了衣櫃,沒人知道我的慌亂,尤其是譚斐。絹姨現在周末回家的次數明顯的多了,不過她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她的婚禮在三個月之後舉行。她有時連飯也不吃就跟大家再見-那個男人在樓下的那輛“奔馳”裏等著。我們誰都沒見過他,所以我們戲稱他“奔馳”,絹姨總是說:“下星期,下星期就帶他回家。”但是這個“下星期”來得還真是漫長,漫長到在我的印象中,“奔馳”已經變成了一樣道具,給這個故事添加一個詭秘的省略號。雖然有的時候顧不上吃飯,但跟譚斐嫵媚地聊上幾句還是來得及。她的耳環隨著說話的節奏搖晃著,眼睛總專注地盯著譚斐的臉,偶爾目光會移開一個,蜻蜒點水地掠過別的什麽地方。我想我知道為什麽古人用“風情萬種”這個詞形容這樣的女人,因為她們不是一種靜止,她們在流動,永遠是一個過程。
越來越有意思了。我對自己說。絹姨和譚斐-德瑞那夫人和於連?這個比喻似乎不太經得起推敲,但是很合襯。我知道我贏不了絹姨,確切地說,我不具備跟絹姨競爭的資格。我知道自己是誰。可我畢竟才十四歲,隻要我願意,我可以認認真真地喜歡譚斐十年或者更久,十年以後我二十四歲,依然擁有青春,我閉上眼睛都猜得到當譚斐麵對二十四歲的我,恍然大悟是這個不知何時已如此美麗的女孩愛了他十年-想起來都會心跳的浪漫。但絹姨你呢?但願你十年之後依然風韻猶存,如果你從現在開始戒煙,戒酒,戒情人,那時候的你應該看上去不太憔悴。也但願你的“奔馳”還能一如現在般忠誠。你們大人還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仔細想想也許每個女孩都經曆過一個隻有當初的自己才認為“可歌可泣”的年代。乳房猝不及防的刺痛,剛開始不久的每個月小腹的酸痛,還有心裏想起某個人時暖暖的鈍痛。碰巧這三種痛同時發生,便以為自己成了世界頭號傷心人。有點決絕,有點勇敢地準備好了在愛情這個戰場捐軀-以純潔、純情和純真的名義。殊不知所謂“純潔”是一樣很可疑的東西,要麽很廉價,要麽很容易因為無人問津而變得廉價。可我義無反顧地掉進去了。世界運轉如常,沒有什麽因為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的戀情而改變。除了她自己。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自己的頭發是不是被剛才那陣風吹亂了。萬一吹亂了,而她在這個時候突然在街上撞見譚斐怎麽辦?盡管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喜歡上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概率在千分之一以內的事情,所以戀愛中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相信“偶然”。我不知道照這樣推理下去,是不是可以得出戀愛中的人都有變成“守株待兔”裏的主人公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不敢嘲笑愛情。因為種種症狀都淡忘了之後,我畫的畫卻依然留著。那個時候我和姐姐的房間分開了,我自己有了一間大約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我開始失眠,在淩晨兩點鍾的黑夜的水底靜靜地呼吸,閉上眼睛,就看見微笑著的譚斐,或者不笑的。身體在每一寸新鮮的想念中漸漸往下沉,沉成了黑夜這條溫暖的母親河底的鬆散而幹淨的沙,散亂在枕上的頭發成了沒有聲音、卻有生命的水草。突然間我坐起來,打開了燈。我開始畫畫。不畫那些讓人發瘋的石膏像,我畫我的愛情。當我想起星期五就要到了,譚斐就要來了的時候,我就大塊地塗抹綠色,比柳樹的綠深一點,但又比湖泊的綠淺一點,那是我精心調出來的最愛的綠色;當我想起絹姨望著譚斐微笑的眼睛,我就往畫布上摔打比可口可樂易拉罐暗一點,但又比剛剛流出來的血亮一點的紅。我畫我做過的夢,也畫別人給我講過的夢;我畫我想象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開滿鮮花的陽台,月光流暢得像被下弦月這隻刀片挑開的動脈裏流出的血;我也畫我自己的身體,赤裸著遊泳的自己,遊泳池藍得讓人傷心,像一池子的化學試驗室裏的硫酸銅,也像一隻受傷的鳥清澈而無辜的眼神。清晨的時候我困倦地清洗著花花綠綠的胳膊,心裏有一種剛剛玩完“激流勇進”或者是“過山車”的快樂。
後來有一天,老師看過了我的畫之後,抬起頭來看著我。
“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我點頭。
他笑了,他說:“有一張真像契裏科。”
我問:“老師,契裏科是誰?”
他又笑了,對我說:“安琪,請你爸爸或者媽媽方便的時候來一趟,記住了。”
我想我是在喜歡上譚斐之後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麽地愛著畫畫。就在那些失眠的深夜裏,一開始是為了抗拒以我十四歲的生命承擔起來太重了的想念,到後來不是了,我的靈魂好像找到了一個噴湧的出口以及理由。我一直都不太愛說話,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想要傾訴,我在調色板麵前甚至變得絮絮叨叨,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顫抖。我變得任性,變得固執,也變得快樂,我心甘情願地趴在課桌上酣睡,我高興地從幾何老師手裏接過打滿紅叉的試卷。誰也休想阻止我在黑夜裏飛翔,更何況是這落滿灰塵的生活,休想。
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同桌-劉宇翔。他望著政治課上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我,作痛惜狀地搖頭,“唉,戀愛中的女人哪-瘋了。”那個時候劉宇翔成了我的畫的第一讀者。我想那是因為我還是需要傾訴的,他正好又離我最近。他總是誇張地問我:“你白癡吧你,你不知道什麽叫‘紅配綠,是狗屁’?你大小姐還他媽專門弄出來一天的紅再加一地的綠。不過,”他正色,“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這麽一畫,操,還真是蠻好看的。”其實他是一個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的人,因為他總是說我的畫“蠻好看的”,不像我的那些一起學畫的同學,他們總是有點驚訝地說:“林安琪你真酷。”雖然劉宇翔說話滿口的髒字,雖然他是個今年已經十七歲的“萬年留級生”,可我還是願意把他當成一個可以講些秘密的朋友。那個年齡的女孩子是最需要朋友的,但是沒有多少女孩子願意理睬我。當然我也懶得理她們,劉宇翔最好,他願意聽我講譚斐,聽我講那些譚斐和絹姨之間似有若無的微妙,然後評論一句:“操!”
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依然無法忘記那些日子裏幹淨而激烈的顏色。生活中的我和一種名叫“墮落”的東西巧妙地打著擦邊球,我偶爾逃課跟劉宇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偶爾考不及格-可是我總是無法對那種不良少年的生活著迷,因為我隻為我的畫陶醉-在深夜一個人的漫遊中,我把跟劉宇翔他們在一起時的那種氣息用顏色表達出來。那是一種海港般的氣息,連墮落都是生機勃勃的。然後我有點惶恐地問自己:難道我,經曆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畫畫嗎?那麽“生活”這樣東西,對於我,到底有幾分真實?但我不會讓這個棘手的問題糾纏太久,因為我閉上眼睛都看得到老師驚喜的眼神。老師的那種目光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不過我永遠不會對那種目光“司空見慣”。
昨天我夢見了我的中學教學樓裏長長的走廊-就是曾經放學後隻剩下我和劉宇翔的空空的走廊,夕陽就這樣無遮無攔地灑了進來。劉宇翔靠在欄杆上,歪著頭,像周潤發那樣點煙。他說為了這個正點的姿勢他足足苦練了三個星期。煙霧彌漫在因為寂靜所以有些傷懷的走道裏,劉宇翔說:“丫頭,還不回家?今天可是周末。”我懶洋洋地回答:“老爸今天中午說了,下午學校開研討會,譚斐也參加,晚上都不會回來,我那麽急著回去幹嗎?”
“操。”劉宇翔對著我噴出一口煙,“女大不中留。”
“去死。”我說。
“我真想揍那個他媽的譚斐,長得帥一點就他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
“閉嘴!”我打斷他,“你說話帶一百個髒字都無所謂,可是你叫譚斐的名字的時候一個髒字都不許帶,否則我跟你絕交。”
“絕交?”他壞笑,“絕什麽交?”
“你不想活了!”我瞪大眼睛。夕陽就像一種液體一樣浸泡著我們:坐在地板上的我,還有抽煙的劉宇翔-仔細看看這家夥長得挺帥。我們在那種無孔不入的橙色中就像兩株年輕的標本。對呀,夕陽浸泡著的人就像標本,我要把它畫下來,用淡一點的水彩,今天晚上就畫。
“安琪-”我突然聽見姐姐的聲音,被走廊拉長了。
她的影子投在我和劉宇翔之間,也許是我多心了:姐姐今天看上去有一點陰鬱。
“姐?”我有點驚訝。
“媽媽讓我來叫你回去吃飯。”姐姐說。
“哦。”我拉住姐姐的手,“劉宇翔,這是我姐;姐姐,這是我同桌,劉宇翔。”
“你好。”姐姐淡淡地笑了。夕陽把她的笑容籠上了一層倦意,她蒼白的鎖骨變成了溫暖的金紅色。
劉宇翔有點作秀地把煙扔在地上,歪了一下頭,笑笑,“你好。”
然後我就跟姐姐走了出去,踩著劉宇翔長長的影子。走下樓梯的時候正好遇到劉宇翔的那群死黨從對麵那道樓梯喧囂地跑上來,他們對我喊:“林安琪你要回家?你不去啦?”我也對著他們輕鬆地喊:“不去啦,我姐來叫我回家了!”
他們亂哄哄地嚷著:
-是你姐呀!我還以為是高二的那個王什麽婷。
-SB!沒看見戴著S大的校徽呢。
-我KAO!老子就是沒看清楚又怎樣?
-姐,你好!
-林安琪再見!還有姐,再見……
好像他們不喊著叫著就不會說話一樣,可是被他們席卷過的樓梯突然安靜下來,還真有點讓人不習慣。姐姐突然說:“安琪,告訴你件事,你不可以對任何人說。”
“你有男朋友啦?”我驚訝地笑著。
她不理我,自顧自地說:“絹姨懷孕了。”
我一時有點懵,“那,那,也無所謂吧。反正她馬上就要結婚了。”
“這個孩子不是‘奔馳’的。”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在想什麽,確切地說,我的思維在一片空白的停頓中不停地問自己:我該想什麽,該想什麽?
姐姐還是不看我,還在說:“我今天到絹姨那兒去了,門沒鎖,可她不在家,我看見了化驗單,就在桌子上,-前天,前天她才跟我說,她和‘奔馳’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做過。”
“做過”,這對我來說,是個有點突兀的詞,盡管我知道這代表什麽,我是說,我認為我知道。我們倆都沒有說話,一直到家門口,我突然問姐姐:“媽知道嗎?”
“安琪,”姐姐有些憤怒地凝視著我,“你敢告訴媽!”
“為什麽不呢?”我抬高了嗓音,“媽什麽都能解決,不管多大的事,交給媽都可以擺平不是嗎?”激動中我用了劉宇翔的常用詞。
“安琪,”姐姐突然軟了,看著我,她說,“你答應我了,不跟任何人說,對不對?”
“我知道,我沒想說,我不會告訴媽,你放心,”我看著姐姐惶恐的眼神,笑了,“沒有問題的,絹姨也是個大人了,對吧。她會安排好。”我的口氣好像變成了姐姐的姐姐。
我深呼吸一下,按響了門鈴。
餐桌上隻有我們四個人:媽媽,絹姨,姐姐,和我。四個人裏有三個各懷鬼胎-絹姨懷的是人胎。媽媽端上她的看家節目:糖醋魚。她揚著聲音說:“難得的,今天家裏隻有女人。”“我不是女人。”姐姐硬硬地說。“這麽說你是男人?”絹姨戲謔地笑著。
“我是‘女孩’。”姐姐直視著她的眼睛。
“對,我也是女孩,我是小女孩。”我笑著說。這個時候我必須笑。
“好,”媽媽也笑,“難得今天家裏隻有女人,和女孩,可以了嗎?”
“大家聽我宣布一件事。”媽媽的心情似乎很好,“今天我到安琪的美術老師那兒去過了。安琪,”媽媽微笑地看著我,“老師說他打算給你加課,因為他說明年你可以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他說,你是他二十年來教過的最有天分的孩子。”
“天哪-”絹姨清脆地歡呼,“我們今天是不是該喝一杯,為了咱們家的小天才!”然後她就真的取來了紅葡萄酒,對媽媽說:“姐,今天無論如何你要讓安琪也喝一點。”
媽媽點頭,“好,隻是今天。還有安琪,今天你們班主任給家裏打電話了,他說你最近總和一個叫劉什麽的孩子在一起,反正是個不良少年。媽媽不是幹涉你交朋友,不過跟這些人來往,會影響你的氣質。”
絹姨突然大笑了起來。
“你吃你的。”媽媽皺了皺眉。
“姐,你還記不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一樣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你,”媽媽也笑,“十四歲就成天地招蜂引蝶;那個時候爸就跟我說,巴不得你馬上嫁出去。”
“你還說!”絹姨開心地嚷,“爸最偏心的就是你,從小就是……”
對我而言,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了,我的身體裏蕩漾著一種海浪的聲音,遙遠而莊嚴地喧鬧著,“中央美院附中”,我沒有聽錯,我不驚訝,這一天早就應該來臨,可是我準備好了嗎?我準備好一輩子畫畫了嗎?一輩子把我的生活變成油彩,再讓油彩的氣息深深地沉在我的血液中,一輩子,不離不棄?天哪我就像一個麵對著神甫的新娘-“新娘”,我想我臉紅了。
“嘿-小天才!”我聽到那個似乎危機重重的“準新娘”愉快的聲音,“是不是已經高興得頭都暈了?絹姨星期一要出去拍照,大概兩個星期才會回來,最近我突然想到郊外去逛逛,所以決定用這個周末的時間,帶上你和北琪,把譚斐也叫來,明天我們四個一起去玩,怎麽樣?”
“叫他幹嗎?”姐姐皺了皺眉。
“你說呢-”絹姨有點詭異地笑著,眨了眨眼睛。
“你們說,”媽媽突然開口了,“譚斐跟我們北琪,合不合適?”
“媽!”姐姐有點驚訝,有點生氣地叫著。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嗎?”媽媽笑了,“你以為我跟你爸為什麽每個禮拜都叫他來?要是你和譚斐-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有你爸爸在,譚斐一定會留在這所大學裏,你們當然可以一起住在家。把你交給譚斐,爸爸媽媽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
姐姐重重地放下了碗,她盯著媽媽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們是什麽意思?你們知道我配不上譚斐!”
“胡說些什麽!”媽媽瞪大了眼睛。
“什麽叫胡說?”姐姐打斷了她,“你看得見,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見,要不是因為討好爸,他譚斐憑什麽成天往咱們家鑽?我就算是再沒人要,也不稀罕這種像狗一樣隻會搖尾巴的男人!”
“閉嘴!”媽媽蒼白著一張臉,真的生氣了。
“北琪。”絹姨息事寧人地叫她。
“你們胡說。”所有的人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剛才的那場大人們的爭吵中,她們都忘記了我。“安琪這跟你沒關係。”絹姨有點急地衝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們胡說。”我有點惡狠狠地重複著。我絕對、絕對不能允許她們這樣侮辱譚斐,沒有人有資格這樣做。我感覺到了太陽穴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我的神經,我的聲音有一點發抖。
“譚斐才不是你們說的那樣,譚斐才不是那種人,你們這樣在背後說,你們太卑鄙了。”我勇敢地用了“卑鄙”這個詞。
“你懂什麽?”媽媽轉過臉。有點驚訝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沒有退縮,跟她對視著,盡管我知道,也許媽媽會看出來我的秘密,可我還是要竭盡全力,保護我的譚斐。我在保護他的什麽呢?我不知道。眼淚突然間開始在身體裏回響,就要蔓延的時候我們都聽到了電話鈴的聲音,感謝電話鈴,我有了跑出去的理由。
聽見媽媽在身後跟絹姨歎氣,“她們的爸爸把她們寵壞了-”
我拿起電話,居然是劉宇翔。
“林安琪,”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奇怪的沙啞,“你姐姐叫什麽名字?”“你問這個幹什麽……”
“麻煩你告訴你姐姐,我要追她。”說完這句話他就掛了,酷得一塌糊塗。
三 劉宇翔
就這樣,又一個角色在姐姐的舞台上登場,以一個有點荒唐的方式。
我沒有追問劉宇翔為什麽喜歡上了姐姐,姐姐也該有個人來追了,雖然這個人有點離譜,也是好的。我沒有了關心其他人的心情。原來我搞錯了真正的情敵,原來這不關絹姨什麽事,他們想把姐姐塞給譚斐。好吧,這下我更不會輸了。等一下,如果不是為了絹姨,譚斐為什麽總是來我們家?他知道爸爸媽媽心裏想的嗎?也許。譚斐難道真的是為了姐姐?不可能的。難道說-我的心就在此時開始狂跳了-不對,林安琪,我對自己說,人家譚斐是大人,你還是個小孩子呢。可是那又怎樣呢?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天哪,我長長地歎著氣:讓我快一點長大吧,我就快要長大了不是嗎?
我依然在午夜和淩晨的時分畫著。大塊的顏色在畫紙上喧囂著傾瀉,帶著靈魂深處顫抖的絮語,我震蕩著它們,也被它們震蕩著,我聽得見身體裏血液的聲音,就像坐在黑夜裏的沙灘上聽海潮的聲音一樣,自己的身體跟這個世界之外某種玄妙而魅惑的力量融為一體。我想如果是絹姨的話,她會用三個字來概括這種感覺:“真性感。”性感,是這樣的意思呀。
絹姨出去拍照的這一個禮拜中,姐姐天天晚上都會到我的小屋來聊天,帶著那種我從沒見過的紅暈,我們天南海北地聊,姐姐總是幾乎一字不落地“背誦”她和劉宇翔今天電話的內容。劉宇翔采用的是他慣用的方式,“初級階段”用比較紳士的“電話攻勢”,尤其是對比較羞澀的女孩子,劉宇翔告訴過我:“對那些好學生,乖乖女,欲速,則不達也。”
“他問我周末什麽時候可以出來,”姐姐揚著臉,對著窗外的夜空,抑製不住地微笑,“我說我下星期要考試了,很忙,你猜他怎麽回答我?”姐姐轉過臉,眼睛是被那個微笑點亮的,“他說,對不起請你聽清楚,我是問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不是問你有沒有時間。”姐姐笑了,“他還挺霸道。”
鬼知道那個家夥用上了哪部片子的台詞。“姐,”我有點不安地問她,“你不是就隻見過他一次嗎?”“對呀,是隻有一次,但是我記得他很帥的對吧?”“他比你小三歲。”“那又怎樣?”姐姐問。“而且他是個萬年留級生,就知道抽煙泡迪廳打群架。爸爸媽媽準會氣瘋。”“有什麽關係嗎?”姐姐幾乎是嘲諷地笑了。“我沒有問題了。”我像個律師那樣沮喪地宣布著,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笑得幾乎是嫵媚的姐姐。
很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記得姐姐夜空下泛紅的、可以入絹姨鏡頭的笑臉。我進了大學,看夠了那些才十八歲卻擁有三十八歲女人的精明的女孩,看夠了她們用自己的頭腦玩弄別人的青春,於是我才知道,那一年,我二十歲的姐姐,為一個十七歲的小混混在夜空下閃亮著眼睛微笑的姐姐,原來這麽可愛。
周末姐姐自然是答應了劉宇翔的約會。那天早上我們家的信箱裏居然有一枝帶著露珠的紅色玫瑰,姐姐把它湊到鼻子邊上,小心地聞著,抬起頭笑了,“安琪,我還是更喜歡水仙花的香味。”她的聲音微微發著顫,臉紅了。“拜托,”我說,“哪有這種季節送水仙花的?”“也對。”她遲疑了一秒鍾,然後拿起了電話,第一次撥出那個其實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喂,劉……宇翔嗎?是我。我今天有空。”
星期六的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小屋裏畫畫,聽見姐姐哼著歌出門,“喜歡看你緊緊皺眉,叫我膽小鬼,我的感覺就像和情人在鬥嘴-”姐姐的聲音裏有種很脆弱的甜蜜。我知道姐姐沒看見過劉宇翔緊緊皺眉的樣子,隻不過在她的想象中,劉宇翔已經成了她的情人。愛情,到底是因為一個人的出現才綻放,還是早就已經在那裏寂寞而無主地綻放著,隻等著一個人的出現呢?想象著姐姐和劉宇翔約會的場景,我都替姐姐捏一把汗。她連平時的小考試都會緊張得要死,真不知道她有沒有辦法來應付劉宇翔那個有的是花招的家夥-比如,他們會接吻嗎?我問自己,如果劉宇翔壞笑著猛然俯下頭去,姐姐懂得自然而然地迎上自己的嘴唇嗎?很難講,不過要是我的話,如果譚斐在某一天突然吻住我,我是知道自己該怎麽辦的。會有那一天的,我對自己說。
“早就想看看你的畫了。”我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怎麽會-是譚斐呢?
譚斐對我微笑著-他的臉真的是完美-可那並不是我想要的微笑。“安琪,其實我早就想看看你的畫,可以嗎?”
“可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該死,我應該更大膽一點不是嗎?
他走了過來,很有興趣地看著我的畫紙,“這麽多的藍色,”他說,“這幅畫叫什麽名字?”他笑著問我,就像在問幼兒園的小孩兒。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什麽都沒說。
“我想你畫的是大海。對吧?一定是大海。”他依舊是那種語氣,好像認為他是在幫助一個叼奶瓶的小朋友發揮想象力。
“將進酒。”我說。
“什麽?”他顯然是沒聽清楚。
“就是李白的那首《將進酒》,這些藍都是底色,一會兒我要畫片亮的。我要畫的是喝醉了酒的李白眼睛裏的月亮。”除了我的老爸和譚斐以外,我最喜歡的男人就是李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真他媽的性感,“如果我是個唐朝的女孩,”我對譚斐說,“我一定拚了命地把李白追到手。”
“你要畫李白嗎?”他問我,明顯認真了許多。
“不畫,隻畫月亮。因為沒有人可以畫李白。”我說。
“我可以問,你想把月亮畫成什麽樣子呢?”他專注地看著我,用他很深的眼睛。我低下頭,每一次,當他有些認真地看著什麽的時候,那雙眼睛就會猝不及防地燙我一下。
“裸體。”我的臉紅了,“膝蓋蜷在胸口的女人的裸體。李白沒有愛過任何女人,除了月亮,月亮才是他的情人。”我說得斬釘截鐵。我沒有告訴譚斐,我的這個感覺來源於一個叫《情人》的電影,是我和劉宇翔他們在一個肮髒的錄像廳裏看的。他們激動地追隨著那些做愛的場麵-術語叫“床戲”,可我,忘不了的是那個女孩子的身體,那種稚嫩、疼痛的美麗。蒼白中似乎傷痕累累。“可是今天的月亮已經變成《琵琶行》裏的那個女人了。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屈原李白杜甫們都死了,天文望遠鏡照出來她一臉的皺紋,再也沒人來欣賞她。她是傻瓜;以為她自己還等得來一個李白那樣的男人呢。”
譚斐有點驚訝地望著我。然後他慢慢地說:“安琪,你很了不起。”
“畫好了以後我把它送給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勇敢地抬起頭,注視著他的臉。
“謝謝。”他笑了。盡管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微笑,但我已經很高興了。我低下頭,裝作調色的樣子。我絕對不可以讓他看出來我的手指在發顫,他會猜出來我喜歡他的。
客廳裏一聲門響。然後是姐姐的腳步聲。
“姐你回來啦-”我叫著。跑了出去。
姐姐臉上沒有那種我想象中的紅暈,她現在反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她是和平常一樣剛從學校裏回來。“姐,怎麽樣?”我急切地問。
“挺好。”她笑笑,像是有一點累的樣子。
“再講講嘛-”
“沒什麽可說的,就是挺好。”她看著我,眼睛裏全是奇怪的溫柔。
“北琪你今天很漂亮。”譚斐對姐姐說。“謝謝。”姐姐點點頭,沒有表情。
姐姐再也沒有對我提過那天她和劉宇翔的約會,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接吻。隻知道從那天以後的又一個星期之內,劉宇翔隻打過兩個電話,接完第二個電話的那天,姐姐沒有吃午飯,媽媽摸摸姐姐的額頭,“是不是病了?”姐姐把頭一偏,“沒有。”我看見姐姐的眼裏淚光一閃。
我撥通了劉宇翔家的電話,“劉宇翔,你給我滾到學校來,我在操場等你。”
那是記憶裏最漫長的一個下午。春天的風很大。學校的操場上揚著沙。我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還差一刻鍾就滿三個小時的時候,劉宇翔來了。他的頭發被風吹亂了。慢慢地,走到我的麵前-我就站在國旗的旗杆下麵,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們都沒說話,我想如果有人在操場邊上的樓裏看著我們的話,會奇怪地發現兩個在風中沉默的小黑點。
“林安琪……”
“劉宇翔。”我們同時開了口。
他說:“你先說。”
“劉宇翔,”我問,“如果你不喜歡我姐姐,為什麽要追她?”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慢慢地說,“可能因為是傍晚了吧,光線的關係,覺得她真像吳倩蓮。可是真到約會那天,在陽光下看她,發現錯了。對不起,我……”他困難地解釋著,“我知道我說得不清楚,可是我承認,我承認決定追她是有點倉促了-”
“劉宇翔,”我打斷了他,幾乎是有點悲憤地打斷了他,“我從一開始就有點擔心,因為我知道我姐姐不夠漂亮,不,不是不夠漂亮,是很不漂亮,可是她善良,好像你們男生不太在乎這個。我還以為這一次,姐姐真的找得到一個人來愛她-”我重重地喘著氣。
“林安琪。”他說,“隻有你這種小孩兒才動不動就愛不愛的。我,”他笑了,“我不知道什麽叫愛,我追女孩兒是為了泡,不是為了愛。”
“你混蛋。”我說。
他看著我,“你再罵一句試試看。”
“混蛋。”我重複。
他走近了兩步,低下頭,吻了我。一陣短暫的眩暈,遠方的天在呼嘯。
他放開我,開始點煙。可是風太大了,他按了好多次打火機才點著-他正點的點煙姿勢因此變得狼狽。終於點著的時候,他瞟了我一眼。居然有點羞澀。
“劉宇翔你這個王八蛋!”我尖叫著撲了上去,打掉了他的煙和打火機。我不大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罵盡了我知道的髒話。他扭住了我的胳膊,我掙脫不出來,於是我用膝蓋狠狠地撞他的肚子。他真的被我激怒了,他開始打我,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背上、肩上。我撕扯他的衣服,用盡全身力氣咬他的手臂。
有一雙陌生的手從後麵護住了我的背,把我們拉開,我依舊尖叫著,掙紮著,揮著拳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吼:“你這樣打一個女孩子你不覺得丟臉!”然後是劉宇翔的吼聲:“你自己問她是誰先動的手?”那個陌生人緊緊地抱著我,箍著我的身體,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小拳頭,他說:“好了,安琪。聽話-”我終於安靜下來,他不是陌生人,他是譚斐。
眼淚是在這個時候湧出來的。我夢想過多少次,在我無助的時候,譚斐會像從天而降一樣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還以為這種事永遠隻能發生在電影裏。現在這變成了真的:他就在這兒,緊緊地摟著我,他的外套,他的味道,他的體溫。可是我把我的初吻弄丟了,那是我留給譚斐的,劉宇翔那個混蛋奪走了它。我哭著,我從來沒有一個時候這麽委屈,這麽難過。“安琪,乖,好孩子,沒事兒了安琪。”譚斐的聲音真好聽。他理著我亂七八糟的頭發,看著我,伸出手抹了抹我的淚臉,然後笑了。我也笑了,是哭著笑的。笑的時候發現嘴角裏腥腥的;我想是剛才讓劉宇翔的手表劃破的。
他捧著我的臉,“聽我說,安琪,是你爸爸讓我來學校找你的。我們必須馬上到醫院去。你絹姨出車禍了,很嚴重。”
“她會死嗎?”我問。
“還不知道。”他說,“正在搶救,所以你爸爸才會讓我來找你。”
我點點頭,譚斐拉起我的手,我們走了出去。他的手真大,也很暖和。其實那家醫院離我們學校特別近,可是記憶中,我們那天走了好久。是絹姨的災難把那天的我還有譚斐連在一起的,這樣近;要不是絹姨還生死未卜的話,我就要感謝上天了。絹姨的劫難就在這種溫暖的瞬間裏變得遙遠,變得不真實。直到我看見手術室上方的燈光。
媽媽有點異樣地望著我的臉。我這才發現原來譚斐一直拉著我的手。
我的手從譚斐的手裏墜落的一瞬間,手術室的門開了,慘白的絹姨被推了出來。這麽說她沒死,我看見姐姐緊握著的拳頭鬆開了。她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點算得上是“神色”的東西。爸爸媽媽迎上那個主刀的醫生:白衣,白帽,白口罩,露著那雙說不上是棕黑色,還是深褐色的眼睛,像是個鬼。後來一個身段玲瓏的女護士走了出來,嫋娜地扭著腰,懷裏抱著的白床單上濺滿了血,很多血。我奇怪我為什麽依然認為我見到的是一條白床單。她心滿意足地哼著歌,是王菲的《紅豆》。
我走到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把水撩在臉上。從對麵髒髒的鏡子裏看見了窗外的夕陽。火紅的夕陽,我在自己那麽多的畫裏向它致敬:為了它的化腐朽為神奇-經它的籠罩,再醜陋的風景也變得廢墟一般莊嚴;再俗氣的女人也有了一種傷懷的美麗。可是就是它,我愛的夕陽,跟我的姐姐開了這樣大的一個玩笑。我模糊地想著,走出那間不潔淨的洗手間。譚斐站在絹姨病房的門口,逆著夕陽,變成一個風景。可對我來說,這已經沒什麽神聖的了。
“安琪。”他有點不安地叫我,“安琪你怎麽了?”
我想我快要睡著了。閉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的眼前是一片讓人目眩的金色。金色的最深處有個小黑點-我一定是做夢了,我夢見我自己變成了一塊琥珀。
四 我
我生病了。媽媽說我倒在靠近絹姨病房的走廊上,發著高燒。病好了回到學校以後,再也沒見過劉宇翔,有人說他不上學了,還有人說他進了警校,我倒覺得他更適合進警察局。
絹姨正在痊愈當中。我和姐姐每天都去給她送媽媽做的好吃的。絹姨恢複得不錯,隻是精神依舊不大好。她瘦了很多,無力地靠在枕上,長長的鬈發披下來,搭在蒼白的鎖骨上。原來沒有什麽能奪走絹姨的美麗。我們終於見到了一直都很神秘的“奔馳”一個子很矮,長相也平庸的男人。他站在絹姨的床前,有點憂鬱地望著她的睡臉。可是他隻來過一次,後來就沒有人再提絹姨的婚禮了。這場車禍讓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倒是省了做人工流產的麻煩,但是“奔馳”知道了她的背叛。還有一個秘密,媽媽說這要等絹姨完全好了以後再由她親自告訴絹姨:絹姨永遠不會再懷孕了。我倒覺得對於絹姨來講,這未必是件壞事。不,其實我不是這麽覺得,我這樣想是因為我很後悔,要是我當時跟媽媽說了這件事,也許媽媽不會讓絹姨出這趟遠門的,至少會……也許這樣,絹姨的婚禮就不會取消。想到這裏我告訴自己:不,這不關我的事,絹姨本來就是這樣的,不對嗎?
絹姨出院以後又搬了回來。所以我和姐姐又一起住在我們的小屋裏。不過姐姐現在隻有周末才會回家。家,好像又變回以前的模樣,就連那幅《紐約》都還依然掛在牆上。隻不過,星期六的晚餐桌上,多了一個譚斐。媽媽的糖醋魚還是一級棒,可是絹姨不再像從前那樣,糖醋魚一端上桌就像孩子一樣歡呼。隻是淡淡地揚一下嘴角,算是笑過了。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絹姨的改變,應該說所有的人都裝作沒注意到。倒是譚斐比以前更主動地和絹姨說話,可是我已經不再嫉妒了。那次手術中,他們為絹姨輸了很多陌生人的血。也許是因為這個,絹姨才變得有點陌生了吧。日子就這樣流逝著,以我們每一個人都覺察不出來的方式。直到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
“我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我環顧著飯桌,每個人都有一點驚訝,“我不想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了。”
寂靜。“為什麽?”爸爸問我。
“因為,我其實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那麽喜歡畫畫。”我說,故作鎮靜。
“你功課又不好,又不喜歡數學,以你的成績考不上什麽好高中……”
“好高中又怎麽樣呢?”我打斷了爸爸,“姐姐考上的倒是最好的高中,可要不是因為爸爸,不也進不了大學嗎?”
“少強詞奪理。”爸爸皺了皺眉,“姐姐盡力做了她該做的事情,你呢?”爸爸有點不安地看看姐姐。她沒有表情地吃著飯,像是沒聽見我們在說什麽。
“那你們大人就真的知道什麽是自己該做的事情,什麽是不該做的嗎?”
“你……”爸爸瞪著我,突然笑了,“安琪,你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於是我也笑了。
“先吃飯。”這是媽媽,“以後再說。”
“安琪,”譚斐說,“你這麽有天賦,放棄了多可惜。”
“我們家的事情你少插嘴,”姐姐突然說,“你以為自己是誰?”
滿座寂靜的愕然中,姐姐站了起來,“對不起,譚斐,我道歉。爸,媽,我吃飽了。”
絹姨也突然站了起來,“我也飽了,想出去走走,北琪你去不去?”
“還有我,我也去。”我急急地說。
至今我依然想得起來那個星期六的夜晚。剛下過一場雨,地麵濕濕的。整個城市的燈光都變成了路麵上繽紛的倒影。街道是安靜的-這並不常見,汽車劃過路麵,在交錯的霓虹裏隱約一閃-在那一瞬間擁有了生命。
絹姨掏出了煙和打火機。“你才剛剛好一點。”姐姐責備地望著她。絹姨笑了,“你以為我出來是真的想散步?”打火機映亮了她的半邊臉,那裏麵有什麽牽得我心裏一疼。
“北琪,”她長長地吐著煙,“知道你有個性,不過最起碼的禮貌總還是要的吧?”她嫵媚地眯著眼睛。絹姨終於回來了。
姐姐臉紅了,“我也不是針對譚斐。”
“那你就不該對譚斐那麽凶!”我說。
“你看,”絹姨瞟著我,“小姑娘心疼了。”
“才沒有!”我喊著。
“寶貝,”絹姨戲謔著,“你那點小秘密瞎子都看得出來。”
“絹姨,”姐姐臉上突然一凜,“你說什麽是愛情?”
“哈!”她笑著,“這麽深奧的問題?問安琪吧-”
“我是認真的。”姐姐堅持著。
“我覺得-”我拖長了聲音,“愛情就是為了他什麽都不怕,連死都不怕。”
“那是因為你自己心裏清楚沒人會逼你去為了他死。”絹姨說。我有一點惱火,可是絹姨的表情嚇住了我。
“我愛過兩個男人,”她繼續,“一個是我大學時候的老師,另一個就是……”她笑著搖搖頭,“都過去了。”
“另一個是誰?絹姨?”我急急地問。是那個讓她懷了孩子的人嗎?現在看來不大可能是譚斐。總不會是我爸爸吧?一個塵封已久的鏡頭突然間一閃。我的心跳也跟著加快了。
“安琪,問那麽多幹嗎?”姐姐衝我使著眼色。
虛偽。我不服氣地想。你敢說你自己不想知道?
一輛汽車劃過了我們身邊的馬路,帶起幾點和著霓虹顏色的水珠。絹姨突然問:“我住院的那些天,他真的隻來過一次嗎?我是說-後來,在我睡著的時候,他有沒有來過?”
“他是誰?”我問。
“沒有。”姐姐和我幾乎同時開的口,“不,我是說,我沒有見到。”
“那個孩子是一個大學生的,”絹姨靜靜地說,“我們就是一群人去泡吧,我喝多了……本來覺得沒什麽的,本來以為做掉它就好了……”她眼眶一紅。
“絹姨。”姐姐拍拍她的肩膀。
“我太了解他了,”燈光在絹姨的眼睛裏粉碎著,“他不會原諒這些。不過這樣也好。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要是我們真的結了婚,說不定哪天,他會聽說我過去的事情。那我可就真的慘了。”絹姨笑笑。
誰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他。我還以為絹姨不過是看上了那輛奔馳,我還以為他不過是有了香車還想要美女。那個個子很矮,長相平庸的男人,我的絹姨愛他,我美麗的絹姨。
那天晚上姐姐回學校去了,當然是譚斐陪姐姐回去的。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我睡不著。我也不想畫畫。這是第一次,在很激動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用顏色去宣泄。我知道了一件我從來都不知道的事,它超出了我的邊界-就是這種感覺。閉上眼睛,我的眼前就會浮現錯落的霓虹中,絹姨閃著淚光的眼。可是姐姐就知道這一切。我想起那天,姐姐告訴我絹姨懷孕時那一臉的憂傷。原來姐姐之所以難過是因為絹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