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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幻城

  郭敬明

  很多年以後,我站在豎立著一塊煉泅石的海岸,麵朝大海,麵朝我的王國,麵朝臣服於我的子民,麵朝凡世起伏的喧囂,麵朝天空的霰雪鳥,淚流滿麵。

  我的名字叫卡索,我在雪霧森林中長大,陪伴我的是一個老得讓人無法記得她的年齡的巫師,她讓我叫她婆婆,可是她卻叫我皇子,幻雪帝國的長子。和我一起長大的還有我的弟弟,他的名字叫櫻空釋。我們兩個,是幻雪帝國唯一僅存的兩個幻術師。

  我的名字在幻術法典上的意思是黑色之城,而我弟弟的名字翻譯出來是幻影。我們有不同的母親和相同的父皇,幻雪帝國的老國王。我的父皇是幻雪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王,在兩百年前的聖戰中瓦解了冰海對岸火族的幾乎全部勢力。而那一戰也讓我的王族受到近乎不可挽回的重創,我的三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在那場持續了十年的戰役中死亡,於是家族中的幻術師就隻剩下我和櫻空釋,而那場戰役中死亡的巫師、占星師和劍士更是不計其數。

  那場驚心動魄的戰役成為所有人記憶中不可觸碰的傷痕,而在我的記憶中,就隻剩下漫天尖銳呼嘯的冰淩和鋪滿整個大地的火種,天空是空曠寒冷的白色,而大地則一片火光。我在宮殿裏,在溫暖的火爐旁,在雍容的千年雪狐的皮毛中,看到父皇冷峻的麵容和母親皺緊的眉頭。每當外麵傳來陣亡的消息,我總會看見父皇魁梧的身軀輕微顫動,還有母親簌簌落下的淚水。而窗外的紅色火焰,就成為我童年記憶中最生動的畫麵。畫麵的背景聲音,是我的哥哥姐姐們絕望的呼喊,這種呼喊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而且經久不滅。我掙紮著醒來,總會看見婆婆模糊而年老的麵容,她用溫暖而粗糙的手掌撫摩我的麵頰,對我微笑,說,我的皇子,他們會在前方等你,你們總會相見。我問她,那麽我也會死嗎?她笑了,她說,卡索,你是未來的王,你怎麽會死?

  那一年我99歲,還太小,連巫師的資格都沒有取得,所以很多年以後的現在,我對那場聖戰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當我問婆婆的時候,她總是滿臉微笑地對我說,我親愛的皇子,等你成為了國王,你就會知道一切。對於那場戰役,我弟弟幾乎完全沒有記憶。每當我對他提到那場聖戰的時候,他總是漫不經心地笑,笑容邪氣可是又甜美如幼童,他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哥,這是天理,你不用難過。說完之後,他會靠過來,親吻我的眉毛。

  我和櫻空釋曾經流亡凡世30年,那是在聖戰結束之後。我記得在戰役的最後,火族已經攻到我們冰族的刃雪城下,當時我看到火族精靈紅色的頭發和瞳仁,看到漫天彌散的火光,看到無數的冰族巫師在火中融化,我記得我站在刃雪城高高的城樓上,風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灌滿我的長袍。我問我的父皇,父皇,我們會被殺死嗎?父皇沒有回答,麵容冷峻、高傲,最後他隻是搖了搖頭,動作緩慢可是神情堅定,如同幻雪神山上最堅固的冰。

  我和弟弟被40個大巫師護送出城,我記得我在離開的時候一直望著身後不斷遠離不斷縮小的刃雪城,突然間淚水就流了下來。當淚水流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一聲尖銳的悲鳴劃過幻雪帝國上空蒼白的天空,我知道那是我姐姐的獨角獸的叫聲。我的弟弟裹緊雪狐的披風,他望著我,小聲地問,哥,我們會被殺死嗎?我望著他的眼睛,然後緊緊地抱住他,我對他說,不會,我們是世上最優秀最強大的神族。

  護送我和櫻空釋的40個大巫師全部陣亡在出城的途中,我在馬車內不斷看到火族精靈和巫師們的屍體橫陳驛路兩旁。其中,我看見了和我一起在雪霧森林中成長的笈筌,她是那麽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天生有著強大的靈力,可是她也死了,死在一塊山崖上,一把紅色的三戟劍貫穿她的胸膛,將她釘在了黑色的山崖上,風吹動著她銀白色的長發和白色魔法袍,翩躚如同絕美的舞步。我記得馬車經過山崖的時候她還沒有閉上眼睛,我從她白色晶瑩的瞳仁中聽到她對我說話,她說,卡索,我親愛的皇子,你要堅強地活下去。

  我記得最後一個倒下的巫師是克托,父皇的近護衛,我和弟弟從馬車上下來,拉載我們的獨角獸也倒下了。克托跪在地上,撫摩著我的臉,他指著前麵的地平線對我說,卡索,我親愛的皇子,前麵就是凡世的入口,我不能再保護你了。他對我微笑,年輕而英俊的麵容上落滿雪花,我看到他胸口的劍傷處不斷流出白色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掉在黑色的大地上鋪展開來,他的目光開始渙散,他最後的聲音一直在呼喚我的名字,卡索,卡索,未來的王,你要堅強地活下去,我親愛的皇子,卡索……

  我抱著櫻空釋站在大雪彌漫的大地上,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釋用手捧著我的臉,他問我,哥,我們會被殺死嗎?我望著釋幼小的麵容,我說,不會,釋,哥哥會保護你,你會一直活下去,成為未來的王。

  已經是冬天了,幻雪帝國下了第一場雪。幻雪帝國的冬天會持續十年。而且在這十年裏麵每天都會下雪。我仰頭望著天空彌漫的大雪,想到雪霧森林:在雪霧森林裏,永遠也沒有大雪,四季永遠不分明,似乎永遠是春末夏初,永遠有夕陽般的暖色光芒在整個森林中緩緩穿行。

  天空傳來一聲飛鳥的破鳴,我回過頭,然後看到了櫻花樹下的櫻空釋。櫻花的枝葉已經全部凋零,剩下尖銳的枯枝刺破蒼藍色的天空,釋的身影顯得那麽寂寞孤單。他微笑地望著我,他的頭發已經長到地麵了,而我的頭發才剛到腳踝,冰族幻術的靈力是用頭發的長短來衡量的,所以,釋應該有比我更強的幻術召喚能力。他從小就是個天賦很高的孩子。

  釋望著我,笑容明亮而單純,他說,哥,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滿他的頭發,他的肩膀,他年輕而英俊的麵容,而我的身上卻沒有一片雪花。我問他,釋,你為什麽不用幻術屏蔽雪花?我抬手在他頭上撐開屏障,他舉起左手扣起無名指,輕輕化掉我的幻術,然後對我說,哥,你那麽討厭雪花掉在你的身上嗎?他望著我,笑容裏有隱忍的憂傷。然後他轉身離開,望著他的背影,我的心裏感到隱隱約約的難過,這就是整個幻雪帝國頭發最長幻術最強的人,這就是唯一一個不用幻術屏蔽落雪的人,這就是我唯一的弟弟,這輩子我最心疼的人,櫻空釋。

  流亡在凡世的30年,我還幾乎沒學會任何幻術,我隻能把水變成各種各樣小動物的冰雕造型以此謀生。而且我們還要不停地走,躲避火族的追殺。有一次,一個人拿走了我所有的冰雕,可是沒有給我錢,釋擋在他前麵,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地望著他,那個人把釋推倒在地上。於是我拿起一碗酒走到他前麵,遞給他。那個人猙獰地笑,他說,小王八蛋,你想用毒酒毒死我嗎?於是我就拿著酒喝了一口,然後笑著對他說,原來你也那麽怕死。那個人暴跳如雷,端過碗去一飲而盡,他說,我他媽的會怕你一個小雜種。然後他就死了。在他臨死前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的時候,我對他說,你錯了,我不是小雜種,我有最純正的血統。

  我隻是將那些流進他身體裏的酒結成了冰,結成了一把三戟劍的形狀,貫穿了他的胸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殺人,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凡人的血和我們的不一樣,不是白色,而是熾熱的鮮紅色。我壓抑著自己的恐懼,當我望向釋的時候,我不明白他的臉上為什麽會出現那樣的笑容,殘酷而且邪氣。不過那個笑容一晃即逝。

  在那個人倒下的時候,天空又開始下起鵝毛大雪,我抱著釋,站在大雪的中央。釋望著我說,哥,我們再也不會被別人殺死了,對嗎?我說,對,釋,沒有人可以殺了你,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因為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未來的王。

  當我139歲的時候,我遇見了梨落,幻雪帝國最年輕也是最偉大的巫師。皇族的人在長到130歲的時候就會變成成年人的樣子,所以當時我抱著還是小孩子模樣的櫻空釋走在大雪紛飛的街道,每個人都以為我是釋的父親,沒人知道我們是幻雪帝國的僅剩的兩個皇子。我還記得當梨落出現的時候,地麵的大雪突然被卷起來,遮天蔽日,所有人都四散奔逃,我抱著釋站在原地沒有動,因為我感覺不到任何殺氣。雪花的盡頭,梨落高高地站在獨角獸上,大雪在她旁邊如楊花般紛紛落下,她下落,走過來跪在我麵前,交叉雙手對我說,王,我來接您回去。

  那一個冬天是我在凡世的最後一個冬天,大雪如柳絮,柳是我在凡世最喜歡的植物,因為它的花,像極了刃雪城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十年不斷的大雪。

  七天之後,當我和釋還有梨落站在刃雪城下,我突然淚流滿麵。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還隻是個孩子,而現在,我已經長成和我哥哥們一樣英俊挺拔的皇子,幻雪帝國未來的王。新的城牆更加雄偉,我看到我的父皇和母親還有所有的巫師和占星師站在城牆上望著我,他們對我微笑,我聽到他們在喊我和櫻空釋的名字。釋抱著我的脖子問我,哥,我們回家了嗎?我們不會被那些紅色的人殺死了嗎?我吻著釋晶瑩剔透的瞳仁,說,釋,我們回家了。

  當城門緩緩開啟的時候,我聽到滿朝的歡呼,歡呼聲中,我牽起梨落的手,我說,我愛你,請當我的王妃。

  很多年以後我問梨落,我說,梨落,我在看見你七天之後就愛上了你,你呢?你什麽時候愛上的我?梨落跪在我麵前,抬起頭來看我,她說,王,當我從獨角獸上下來,跪在你麵前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說完她對我微笑,白色的櫻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落滿她白色的頭發,花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梨落的白頭發泛著微微的藍色,而不是和我一樣是純正的銀白色。因為梨落沒有最純正的血統,所以她隻能成為最好的巫師,而無法成為幻術師。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

  當我200歲的時候我對父皇說,父皇,請讓我取梨落為妻。當我說完的時候,整個宮殿中沒有一個人的聲音。在那之後一個月,幻雪帝國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在那場大雪中,梨落就消失不見了。

  後來我的母後流著淚告訴了我一切。因為父皇不允許一個血統不正的人成為我的王妃。我的王妃,隻能是深海宮裏的人魚。

  我記得我衝進父皇的寢宮的時候,他正端坐在高高的玄冰椅上,而我,用盡了我全部的幻術將他擊敗了。當他躺在地上而我站在他麵前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他已經老了,我心中那個征戰天下統令四方的父皇已經遲暮,那一刻,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而我父皇,也沒再說什麽。我的弟弟,櫻空釋,站在旁邊,抱著雙手,冷眼看著這一切,最後,他笑了笑,轉身離開。

  有人告訴我梨落去了凡世,有人說梨落被化掉了全身的巫術遣送去了幻雪神山,而星舊告訴我,其實梨落已經被葬在了冰海的深處。

  後來釋問過我,他說,哥,你有想過去找她嗎?

  找?也許她已經死了。

  隻是也許。也許她還活著。

  不必了,找到了又怎麽樣,我終將成為幻雪帝國的王,而梨落,永遠不可能是皇後。

  哥,你就那麽喜歡當國王嗎?難道你不可以和她一起走嗎?

  你要我如何放得下父皇,母後,我的臣民,還有你,釋。

  哥,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可以為那個人舍棄一切。說完之後釋轉身離開,而我,一個人站在蒼茫的大雪之下。我生平第一次沒有用幻術屏蔽,於是,大雪落滿了釋和我的肩頭。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梨落,就像星舊說的那樣,她被埋葬在冰海的最深處,她微笑著呼喚我的名字,她說她在等我,她叫我卡索,卡索,卡索……

  她從獨角獸上下來,輕移蓮步,跪在我麵前,雙手交叉,她全身有著銀白而微藍的光芒,她仰起頭對我說,王,我接您回家……

  星舊是刃雪城中最年輕也是最偉大的占星師,也是唯一一個替櫻空釋占過星之後而沒有死掉的人。釋成年之後,有著和我一樣銀白色的頭發,可是裏麵,卻有一縷一縷紅色如火焰的頭發。父皇叫過七個占星師替櫻空釋占星,前六個都在占星的過程中,突然爆斃,口吐鮮血而亡。星舊是第七個,我隻記得他和釋互相凝視了很久,然後兩個人都露出了笑容,邪氣而詭異。

  星舊占星完畢之後,他走到我的麵前,跪下,雙手交叉,對我說,卡索,我年輕的王,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來確保你的安全。說完他轉頭看了看釋,然後離開。之後,他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關於占星的結果。

  隻是很久之後他叫侍女給我一幅畫,畫中是一個海岸,岸上有塊佇立的黑色岩石,岩石旁邊,開滿了紅如火焰般的蓮花,天空上,有一隻盤旋的白色的巨鳥。

  後來釋在我的寢宮看到了這幅畫,他的眼中突然大雪彌漫,沒有說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的風,突然就灌滿了釋雪白的長袍。

  我拿著這幅畫回到了我闊別已久的雪霧森林。那些參天的古木依然有著遮天蔽日的綠蔭,陽光從枝葉間碎片般地掉下來,掉進我白色的瞳孔裏麵。草地無邊無際地溫柔蔓延,離離野花一直燒到天邊,森林中依然有美麗流淌的溪澗。溪澗旁邊,有美麗的白鹿和一些小孩子,他們都有純正的血統,有些是占星師,有些是巫師,隻是,沒有幻術師,幻術師已經長大了,帶著一幅畫回來。

  我站在婆婆的麵前,望著她滿是皺紋的臉,我說,婆婆,我是卡索。

  她走過來,舉起手撫摩我的臉,她笑了,她說,王,你長大的樣子和你父皇一樣,英俊而挺拔。

  婆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幅畫的意思?

  好的,我年輕的王。那片海岸,叫離岸,那塊黑色的石頭,叫煉泅石,幻雪帝國觸犯禁忌的人就會被綁在那塊石頭上麵,永世囚禁。

  婆婆,那麽那隻鳥呢?

  那是霰雪鳥,這種鳥總是在冬天結束春天開始的時候出現,因為它們的叫聲,可以將冰雪融化。

  那麽我在雪霧森林中為什麽沒看見過這種鳥?

  卡索,我年輕的王,因為雪霧森林裏沒有冬天,沒有雪。

  婆婆,那麽那些紅蓮呢?它們代表什麽?

  卡索,我不知道,也許星舊可以告訴你,可是我不能,我老了。我隻知道曾經有個很老的國王告訴過我,他說那種紅蓮,在火族精靈的大地上長開不敗,它象征著絕望,破裂,不惜一切的愛。

  婆婆,我和釋已經過了幻術師最高層的考驗。

  是嗎?卡索,成績如何?剩下多少櫻花?

  婆婆,沒有,一片也沒有剩下

  我看見一個溫暖的笑容在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一圈一圈暈染開來,像是美麗的漣漪。耳邊傳來那些小孩子清亮如風鈴般的笑聲,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釋的笑聲了。

  落櫻坡是幻雪神山下的一塊聖地,漫山遍野長滿白色的櫻花,而且永遠不會凋零,我和釋在那裏經過了最後的考驗,成為最頂尖的幻術師。我們要做的是將地上的雪揚起來,用每片雪花擊落每片櫻花花瓣,然後用雪花替換櫻花的位置。

  我記得那天父皇和母後還有釋的母親蓮姬都格外開心,因為我和釋創造了幻雪帝國曆史上的奇跡,我們沒有留下一片花瓣。不過唯一不同的是,當釋的最後一片櫻花瓣飄落到地上的時候,我還有很多的雪花飛舞在空中。

  離開幻雪森林的時候,婆婆一直送我到森林的邊緣。我抱了抱她,發現她的身軀又佝僂了一點,隻到我的胸口。而以前,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總喜歡坐在她的膝蓋上。

  婆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長大。

  卡索,你是未來的王,怎麽可以不長大?

  婆婆,以前我以為王高高在上,擁有一切,可是現在我卻發現,王唯一沒有的,就是自由。而我,那麽熱愛自由。其實我很想走出這座城堡,走出大雪彌漫的王國。婆婆,其實凡世的30年裏我很快樂,我目睹凡人喧囂而明亮的生活,有喜慶的節日和悲哀的葬禮,還有弟弟釋,那30年裏我用生命保護他,覺得他就是我的天下。婆婆,你一直在森林裏,你不知道,其實大雪落下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寒冷,何況城堡中的雪,一落十年。

  說完之後我就離開了雪霧森林,當我跨進刃雪城的大門時,我聽到身後傳來的婆婆飄渺的聲音,她說,卡索,我年輕的王,紅蓮即將綻放,雙星終會匯聚,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請您耐心地等待……

  當梨落死後-我一直認為她是死了,葬身在冰海深處-我總是有一個重複的夢境,夢中我和釋走在凡世一條冷清的街道上,漫天鵝毛大雪。釋對我說,哥,我好冷,你抱抱我。我解開長袍抱緊釋,然後聽到前麵有踩碎雪花的腳步聲,然後我看見梨落。她走過來,交叉雙手,對著還是個小孩子的我說,王,我帶您回家。然後她就轉身離開了,我想要追上去,可是卻動不了,於是我眼睜睜地看著梨落消失在飛揚的雪花深處,不再回來。

  夢境的最後總會出現一個人,銀白色的長發,英俊桀驁的麵容,挺拔的身材,白衣如雪的幻術長袍,像極了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他走過來跪在我的麵前,對我微笑,親吻我的眉毛,他說,哥,如果你不想回家,就請不要回去,請你自由地……

  然後我就感到突然的寒冷,那個人總會問我,哥,你冷嗎?我點點頭,他就扣起左手的食指,然後念動咒語,我的身邊就開滿了如紅蓮般跳動的火焰,本來我對火族的火焰格外害怕,可是我感到真切的溫暖,而當我抬頭再看那個人的時候,他的麵容就會模糊,然後漸漸彌散如霧氣一樣。

  從小我就是個沉默的孩子,除了釋之外我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從雪霧森林中回來之後,我一直失眠。每個晚上我總是站在宮殿的房頂上,看月光在瓦片上舞蹈,聽北麵雪霧森林中靜謐的呼吸聲,然後一個人茫然地微笑,臉上有落寂的月光。

  我不想當國王,當我的哥哥們沒有死的時候,我希望自己長大之後可以和釋一起隱居到幻雪神山,我告訴過釋我的這個願望,我記得當時他的笑容格外燦爛,他說,哥,你要記得,你一定要記得。可是,當我的哥哥全部於聖戰中死亡之後,我就再也沒對釋說起過這個願望,而釋,也再也沒有提起過。

  後來我遇到梨落,於是我們兩個就整夜整夜地坐在屋頂上。看星光舞蹈,看雪紛紛揚揚地下落,鋪滿整個帝國的疆域。

  梨落死後,星舊給了我一個夢境,他要我走進去。在那個夢境中,我看到了白衣如雪的梨落,她高高地站在獨角獸上,我聽到她的聲音,她說:很久以前,我是個簡單而幸福的人,每天有深沉而甜美的夢境,直到我遇見卡索,他夜夜失眠,於是我就夜夜陪他坐在空曠而遼闊的宮殿頂上,夜看星光在他銀白色的頭發上舞蹈,蹁躚如揚花……

  在我240歲的生日盛宴上,父皇端坐在高高的玄冰皇座上,他對我微笑,然後說,卡索,我宣布你為下一任幻雪帝國的王,我將在你250歲生日的時候,將整個帝國交給你。然後我聽到滿朝的歡呼和看到所有巫師與占星師的朝拜,而我,麵無表情地站在喧囂的中央,心裏有著空空蕩蕩的回旋的風聲。

  父皇,也許我比哥哥更適合當國王。釋站到我旁邊,微笑,但堅定地說。

  釋,你在說什麽?父皇望著他,所有的巫師也望著他。

  我說,也許我比卡索,更適合當國王。然後釋轉過身來對我微笑,然後俯身過來親吻我的眉毛,他說,哥,我的頭發已經比你長了。我看到母後坐在父皇旁邊望著我,滿臉關懷。而旁邊的蓮姬,釋的母後,眼神裏有詭異的笑容。

  我記得那天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叫法榻的巫師讓尷尬的局麵結束的,他站出來對我的弟弟說,小皇子,國王不僅僅是靈力最強的人,所以,你不可以代替你的哥哥。

  然後釋走過去,摸著他的頭發說,法榻巫師,可是如果像你一樣頭發隻到膝蓋的人當了國王,那有人要殺死你,你應該怎麽辦呢?你能當多久的國王呢?法榻巫師,我要殺你,你有什麽辦法呢?然後釋轉身走出大殿,他的笑容詭異而邪氣,我聽到他放肆的笑聲一直回蕩在刃雪城上。三天之後,法榻死在他的巫術室中,衣服完好,可是身體卻完全融化成水,蔓延在玄武岩的地麵上,如同死在火族精靈的幻術之下。

  法榻的死讓整個刃雪城陷入一片死寂。人們在懷疑火族是否有潛入幻雪帝國的疆域,甚至潛入刃雪城。

  我曾經問過星舊,我說,你知道法榻是怎麽死的嗎?

  知道,可是原諒我,年輕的王,我無法告訴你。

  連我都不能說嗎?

  是,連你父皇都不能說。你應該知道刃雪城中的占星師有自由占星自由釋夢的權利,也有保持沉默的權利。

  好吧,我也累了,我不想再了解下去。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是有火族的人潛伏在刃雪城中?

  王,沒有。如果有,我會告訴你,而且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王,隻要有人威脅到你,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

  那法榻是死在火族的幻術下嗎?

  星舊轉過身,背對著我,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大雪在風中四散開來,落滿了星舊的肩膀,我想走過去為他撐開幻術屏蔽,可是最後我還是什麽也沒做,然後轉身離開。當我走進宮殿的時候,我聽到鵝毛大雪中星舊飄渺的聲音破空而來,他說,卡索,我年輕的王,紅蓮即將綻放,雙星終會匯聚,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請您耐心地等待……

  法榻死後三個月,刃雪城中突然火光衝天,每個人臉上都是火光映出的紅色。我在聖戰之後再一次看到了被燒成紅色的天空和父親冷峻的麵容。起火的地方是幻影天,櫻空釋的宮殿。

  當我趕到幻影天的時候,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宮殿,我看到裏麵不斷有宮女融化消散,最終變成白色的霧氣,如同聖戰中那些死亡的巫師。我想到釋,我突然看到釋的笑容出現在天空上麵,於是我扣起無名指,在我身邊用幻術召喚出風雪,圍繞我飛旋,然後我衝進了火光之中。釋倒在玄武岩的地麵上,周圍隻殘留了很少的風雪圍繞著保護他,我把他抱起來,擁進我的雪花中,我看到釋用手捂著眼睛,白色晶瑩的血從指縫中不斷流出來,那一刻我難過得要死,他是我曾經想用生命保護的天下嗎?我就是這樣保護釋的嗎?

  釋用一隻眼睛望著我笑了,然後他就昏迷過去,他在失去知覺前對我說了一句話,唯一的一句話,這句話隻有一個字,他說,哥。

  我抱緊他,我對著已經昏迷的釋說,釋,無論誰想傷害你。我會將他碎屍萬段。因為,你就是我的天下。

  幻雪神山的祭星台。星舊站在蒼茫的霧氣中。

  星舊,你知不知道幻影天的大火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親愛的王,你父親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可是原諒我,我不能說。

  那我問你,是不是有火族的人要傷害釋?

  星舊走過來,跪在我麵前,雙手交叉,他說,卡索,我未來的王,沒有人要傷害櫻空釋,你相信我。隻是王,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簡單。卡索,我年輕的王,紅蓮即將綻放,雙星終會匯聚,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請您耐心地等待……

  後來釋就隻有一隻眼睛了。我看到釋戴著眼罩的麵容心裏總是空蕩蕩地難過,而釋總是對我說沒關係,笑容甜美。

  他俯身過來,親吻我的眉毛,叫我,哥。櫻花在風中不斷凋零不斷飄逝,落滿我和他的肩膀。

  在發生了這麽許多事情之後,父皇開始擔心帝國的安全,他似乎在考慮將皇位傳給靈力高強的釋。而最終的結果也一直無法知曉,隻是我每次經過蓮姬的旁邊,總會看到她詭異而妖豔的笑容。父親曾經在大殿上問過釋,他說,釋,你真的很想當國王嗎?

  釋說,對,我很想當國王。哥哥想要的是自由,請您給他自由,給我皇位。

  蓮姬的笑容蕩漾開來,傾國傾城。

  有天在櫻花樹下,我問釋,我說,釋,你那麽想當國王嗎?

  哥,你想當國王嗎?

  不想。我想回到雪霧森林,那兒沒有大雪,溫暖如春,還有婆婆,教會我第一個巫術的人。

  哥,既然你不想,那就讓我來當國王吧。櫻花如雪般飄落下來,我聽到天空霰雪鳥的破鳴聲中,冰雪開始融化。而蓮姬的笑容傾國傾城。

  又是一個冬天,大雪彌漫。深海宮的小公主長大了,我聽到很多人都在說她的美豔和光彩照人,以及她身上最純正的血統。皇族的王妃都是深海宮的人,我的母後是,蓮姬也是。她們在130歲以前都是人魚的樣子,而在130歲成年之後,就會變成傾國傾城的女子,進人刃雪城。

  這個小公主將成為你的王妃,卡索,她就是未來的皇後。父皇將剛變成人的公主嵐裳引到我的麵前,我看到嵐裳美麗的麵容和微笑,她在我麵前跪下來,雙手交叉,對我說,卡索,我未來的王。那一刻,我突然地想到梨落,她現在也在深海宮的最底層,不知道她來世會不會成為純正血統的人魚。我望著嵐裳,幾乎要以為她就是梨落,兩個人的麵容是那麽相似。她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踮起腳來親吻我的眉毛。然後我聽到釋邪氣而冷酷的笑聲。

  父皇,也許嵐裳選擇的是我,你為什麽一定要讓嵐裳與卡索在一起呢?

  釋走到我麵前,將嵐裳拉過去,撫摩她的頭發,對她說,你的頭發是真正的銀白色,你一定有最純正的血統,嫁給我,我可以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

  嵐裳微笑著說,釋,我親愛的小王子,我愛的是你哥哥,你在我心裏隻是弟弟。其實當我還是人魚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你哥哥了。所以我愛他,我要成為他的新娘。我相信他可以保護我,讓我在他的肩膀下老去。

  是嗎?釋突然很神秘地靠近嵐裳的耳朵,他小聲地說,可是,卡索卻不是幻術最強的人,比如我要殺你,你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然後釋轉身離開,詭異的笑聲彌漫開來,夾著雪一起降落在刃雪城的每個地方。

  一個月後,嵐裳死在櫻花樹下,死的時候,她的下身是一條魚尾。

  我的父皇和母後對這件事情都守口如瓶,不讓宮中的人透露半句。隻是很多人傳說,嵐裳是自殺的。隻有蓮姬的笑容,依然詭異地彌漫在我的四周。

  婆婆,為什麽嵐裳死的時候下身居然是條魚尾?她不是已經變成人了嗎?

  卡索,人魚族是皇族千百年來的婚姻族,因為她們出身高貴,對水的操縱能力登峰造極,所以皇室和她們結合,會產生靈力最強的後代。這就是為什麽梨落不能成為皇後的原因。人魚族在130歲的時候會變成人形,可是,在她沒有與皇室王子正式結婚之前,如果她受到玷辱,那麽她就會恢複成人魚的形狀。

  婆婆,你知道是誰玷汙了嵐裳嗎?

  我不知道。

  婆婆,嵐裳是自殺的嗎?

  我也不知道。卡索。我不是占星師,也許星舊能告訴你。

  星舊,可不可以告訴我嵐裳是怎麽死的?

  自殺,用水從身體內部刺穿了所有的內髒。

  那她為什麽要自殺?

  因為她受到玷汙,下身恢複魚尾,她覺得是恥辱,而且她很愛你。

  那你能告訴我是誰玷汙了她嗎?

  王,我以前總是對你說不能,那麽這次,我要讓你看一個夢境,你自己的夢境,這個夢境中有秘密,隻是看你能不能看見,如果你能,那麽所有困擾你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

  星舊給我的夢境其實就是我和釋通過幻術最高層考驗的那個場景,我和釋都在扣起左手的無名指,念動咒語,揚起地麵的雪花。我一直在這個夢境中走進走出,可是我不知道星舊為什麽要我看這個夢境,我一直占不破。

  一直到這個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父皇在大殿上鄭重地宣布我為下一任的王,那天晚上我又進入了那個夢境,然後我發現了所有問題的答案。

  在那個夢境中,在我和釋同時施展幻術的時候,我是用左手扣起無名指,而釋的右手的食指,還在不經意地曲伸。

  而右手食指的曲伸,是火族精靈的幻術手勢。在我逃亡出城的路上,曾經被我頻繁地看見。

  星舊,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釋的秘密的?

  從我為他占星開始。我檢查過從前替釋占星的那六個占星師,從他們的屍體上,我發現了他們死亡的原因。

  他們為什麽會死?

  很簡單,因為釋用幻術殺死了他們。很簡單的幻術,就是將那些占星師身體裏的水結成冰,刺穿他們的內髒。隻是因為釋是皇子,沒人會懷疑他,那些占星師也不會提防他,所以他可以輕易得手。

  那你呢,星舊?

  當釋施展幻術的時候我就悄悄地將它破解了,那種小幻術還難不倒我。可是釋知道了我對他的提防。占星那天,當所有人走後,他走過來對我說,星舊,你是個偉大的占星師,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忘記,那麽你就可以繼續活下去,否則,你會領略到幻雪帝國中最偉大的幻術。然後他對我笑,笑容詭異。

  釋為什麽不要別人替他占星?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會火族幻術。

  那麽法榻的死呢?

  是釋殺了他。

  那幻影天的大火?是釋點燃的。

  那麽……嵐裳的死呢?還是釋所為的嗎?

  釋玷汙了她,然後嵐裳羞愧自盡。

  那麽,星舊,當初你給我的那幅畫是什麽意思?

  王,有些事情我現在還是不能夠告訴你。王,你知道嗎?其實在釋成人的那一年,他叫我替他占過星,我是第一個替他占星的人。那一次,我給了他一個夢境,那個夢境我自己都沒有見過,詭異可是華美。總有一天我會將那個夢境也給你,因為,你也是那個夢境的主人。

  星舊,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個夢境嗎?

  不能。可是有一個夢境,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那是嵐裳死前的夢境。

  說完之後星舊離開,去了祭星台。而我,站在刃雪城的大門前麵,舉目四望,大雪籠罩了整個黑色的大地,我看那北方雪霧森林的綠色綿延在地平線上,心裏難過。恍惚中,我聽到法榻死時融化的滴水聲,聽到幻影天宮殿在大火中崩塌的聲音,聽到嵐裳死時的人魚唱晚,然後我聽到釋在大火中叫我,哥。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滴在漢白玉的台階上,結成了冰。

  遠處傳來星舊縹緲的聲音,他說卡索,我年輕的王,紅蓮即將綻放,雙星終會匯聚,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請您耐心地等待……

  那天晚上我坐在宮殿的屋頂上,在清朗如水的月光下,我走進了嵐裳的夢境,夢境中,我看到了還是人魚時的小嵐裳,她在刃雪城旁邊的冰海海域遊泳,她在海中,輕盈得像一隻蝴蝶。同時,我也聽到了她心裏的聲音,她的聲音如同絕美的歌聲,婉轉如同傳說中的人魚唱月。

  “我知道屋頂上的那個男人就是卡索,幻雪帝國未來的王,我總是看見他每天晚上坐在屋頂上麵,眼睛裏落滿星光,他的臉上有寒風刻下的深深的輪廓,眉毛斜飛入鬢。風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吹動他及他如雪般的幻術長袍,他的頭發在風中展開來如同光滑的絲緞。我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失眠,隻是我知道自己在看到他之後,每個晚上都會來這裏,我想象著自己和他在一起,我們在同一片星光下。”

  奶奶告訴我,我是深海宮最美麗的孩子,我會成為未來的王妃。當我變成人的時候,我就會成為他的妻子,卡索,我未來的王。我會陪著他每天晚上坐在屋頂上,每天晚上看星光,所以卡索,我未來的王,請你等我。等我……

  當我看見釋的時候釋正站在幻影天的斂泉邊上,釋的倒影清晰地出現在水麵上,旁邊的櫻花樹上堆滿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地掉進泉中,將釋的倒影輕微地搖晃。

  釋,眼睛還是看不見嗎?

  是的,哥。不過沒有關係。釋的笑容天真無邪,甜美如幼童。

  那麽漂亮的眼睛,你忍心把它燒掉嗎?

  釋望著我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才緩慢地說,哥,星舊告訴了你什麽?

  沒有什麽,隻是我想看看你的眼睛,現在,將你的眼罩摘下來。

  如果我說不呢?

  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因為我是未來的王,而你不是。

  那好吧,也許一切都到盡頭了。釋緩緩摘下他的眼罩,然後我看到了他完好無損的晶瑩的瞳仁,不過是火焰般的鮮紅色。

  釋,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學火族的幻術?

  因為它強大。

  你要那麽強的幻術幹什麽?

  為了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

  當國王嗎?這就是你最大的心願嗎?

  釋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問,釋,法榻是你殺的嗎?

  是。

  為什麽?

  因為他阻止我成為國王。

  那麽嵐裳呢?

  也是因為我而死的。因為她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我,而她的選擇,會影響父皇的判斷。

  釋,我沒想到你竟然為了皇位會變成這個樣子。

  哥,你可以說我是為了皇位。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有個心願,為了這個心願,我不惜犧牲一切。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沒有人。釋摸著自己的頭發,對我說,哥,你看我的頭發,那麽長,所以,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當釋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中的冰劍已經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望著我,他說,哥,想不到你真的會殺我。然後他俯身過來,微笑,親吻我的眉毛。他說,哥,在我死了之後,請你自由地……

  然後釋的眼睛就安然地閉上了。他躺在我的懷中,像個嬰兒一樣安睡。他雪白晶瑩的血液從他的胸膛流出來,在落滿雪花的地麵上蔓延開來,所過之處,迅速地開滿了如火焰一般的紅蓮。大雪從天而降,落滿了我和釋的一身。

  然後我的頭發突然變得很長,像是釋的頭發,全部出現在我身上。

  我回過頭,看到站在我身後的婆婆,她的笑容慈祥而安然,她像小時候一樣地叫我,她說,卡索,我親愛的皇子。我走過去,緊緊地抱著她,像個小孩子一樣,難過地哭了。

  雪霧森林,我在婆婆的木屋中,我曾經在這裏長大,而釋的笑聲還似乎縈繞在屋頂上,婆婆在替我梳頭,她說,王,你的頭發好長。我突然想到了釋的頭發,然後感到一陣一陣尖銳的憂傷從心髒上劃過。我看到釋瘦小的身影在大雪中奔跑的樣子,我看到那個被我殺死的凡世的男人將釋推倒的樣子,我看到我抱著年幼的釋走在風雪飄搖的凡世街道,我看到雪霧森林中我們一起長大的痕跡,我看到我將劍刺進釋的身體,我看到釋慢慢地閉上眼睛,我看到釋的血流了一地,我看到雪地上,開滿了紅蓮。紅蓮盛開的地方,溫暖如春。

  我將這一切告訴了婆婆,她安靜地看著我微笑,她說,卡索,釋留下了一個夢境,他要我交給你。

  婆婆給我的夢境比星舊給我的更加真實,我不知道為什麽,也許因為夢境的冗長,或者因為我與釋有最親的血緣,我在釋的夢境中竟然忘記了我是卡索,而隻記得自己是幻雪帝國的幼皇子,櫻空釋。

  我是幻雪帝國的二皇子,我叫櫻空釋。我和我哥哥一起在雪霧森林中長大。我哥哥的名字叫卡索,黑色之城。我和哥哥曾經流亡凡世30年,那30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他用他僅有的幻術來維持著我在凡世的生活。哥哥第一次殺人也是為了我,當時我看到哥哥冷峻的麵容,感到異常的溫暖。

  每當冬天下雪的時候,哥哥總會將我抱進懷裏,用他的衣服替我遮擋風雪。所以一直到後來我都不用幻術屏蔽雪花,我希望哥哥一直將我抱在懷中,可是從我們回刃雪城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再抱過我。後來我們回到了刃雪城,然後我們失去了自由。可是,我記得哥哥曾經說過,他一輩子最熱愛的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自由。

  我總是看到哥哥一個人坐在屋頂上看星光,看落雪,每當看到他寂寞的樣子我就感到難過。特別是在梨落死了之後,哥哥幾乎沒有笑過,而以前,他總是對我微笑,眼睛眯起來,白色的整齊的牙齒,長而柔軟的頭發披下來,覆蓋我的臉。

  因為哥哥要當國王,所以梨落就必須死,哥哥沒有任何的反抗。可是我知道他內心的呼喊。哥哥告訴過我,他其實並不想成為國王,他想做的,隻是去幻雪神山隱居,做個逍遙的隱者,對酒當歌。

  我曾經發過誓,我一定要給卡索自由,哪怕犧牲我的一切,所以我要成為國王,然後用我至高無上的權力,給哥哥所有他想要的幸福。我知道這樣是近乎毀滅的舉動,就連卡索也不會答應,可是,我在所不惜。法榻,嵐裳,我的幻影宮殿,一切在我眼中隻是雲煙,隻有卡索的快樂,是我命中的信仰。其實在我心中,從我記事開始,哥哥就是我心中唯一的神。

  哥哥將劍刺進我的胸膛的時候,我感到那麽難過,不是為我將要消失的生命,而是因為我最終還是沒有給他自由,國王這個位置還是會囚禁他的一生。當我倒下來的時候,哥哥再次抱住了我,這是他在刃雪域中第一次抱我,於是我開心地笑了,我想告訴他,哥,請你自由地飛翔吧,可是我還沒有說完,就再也發不出聲音。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輪廓分明的麵容上,我怕他會感到寒冷,於是我曲起食指,念動咒語,將我流出來的血,全部化成了火焰般的紅蓮,圍繞在他身旁。

  哥,請你自由地……

  當我淚流滿麵地從釋的夢境中掙紮著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婆婆慈祥的麵容,我撲上去,抱著她,大聲地哭喊出來。

  當我抱緊她的時候,我碰掉了她頭發的發釵,於是她銀白色的頭發散落下來,鋪滿了一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長的頭發。

  我問她,婆婆,您的頭發……

  婆婆笑而不答,然後我聽見身後一個冷靜的聲音告訴我:她才是幻雪帝國幻術最強的人,她是你父皇的爺爺的母後,當今幻雪帝國最好的幻術師和最好的占星師,所以她才可以給你最好的夢境。

  然後我轉過身,看到一身白衣的星舊。他微笑著對我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然後給你釋的另外一個夢境,也是你自己的夢境。星舊繼續說,釋在死之前就對我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因為隻有你一個人才可以輕易地殺了他。他叫我在他死後將他的靈力全部傳承給你,同時給你他最後一個夢境。

  我摸著自己突然變長的頭發,發不出任何聲音。

  星舊將我帶到冰海邊上,這個地方似曾相識,黑色的懸崖,白色的浪濤,翻湧的泡沫,飛翔的霰雪鳥。

  星舊,這是哪兒?

  離岸,我畫中的地方。

  你帶我到這個地方幹什麽?

  告訴你關於你的前世。

  我的前世是什麽?

  你自己進入夢境中去看吧。

  我走進星舊給我的夢境,然後發現自己仍然站在離岸,隻是沒有了星舊的影子。我茫然四顧,然後看到了煉泅石,黑色而孤獨地矗立在海邊。當我走近的時候,我看到了煉泅石上捆綁著一個人,頭發淩亂地飛舞在海風中,麵容像極了我的父皇。他的肩上,停著一隻巨大的霰雪鳥。

  鳥兒,你知道我最想什麽嗎?我聽到那個被囚禁的人說。

  其實我想要的隻是自由,我想推倒這塊石頭,哪怕跌入海中粉身碎骨,我也不想囚禁於此失去自由。

  那個人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他搖搖頭,說,你怎麽會懂,我告訴你有什麽用。他看著霰雪鳥說,鳥兒,你知道嗎?來世我想成為幻雪帝國的皇子,我不是想成為國王,而是因為那樣,至高無上的我就可以擁有我想要的自由。來世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

  然後那隻霰雪鳥突然騰空而起,然後開始向著這塊巨石俯衝,一下一下地撞,最後它撞死在這塊煉泅石上,鮮血在黑色的岩石上綻放,如同鮮豔的火餡般的紅蓮,而捆綁那個人的鏈條也被撞開,那個人微笑著跌落懸崖,浪濤一瞬間就將他吞沒了。

  然後我又看到了星舊,海風灌滿了他的白色長袍。

  他舉起右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然後看到了那塊黑色的岩石。

  我撫摩著岩石上的血跡,那些血跡已經差不多消失掉了,隻有一些滲進石縫的血液幹枯在那裏,被永遠地留了下來。

  卡索,那個因觸犯禁忌而被囚禁的巫師,其實就是你的前世。

  星舊,你說這是釋給你的夢境,那麽釋呢?

  釋的前世也在裏麵,他就是那隻為你而死的霰雪鳥。

  然後我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穿越我的胸腔,我張開口,然後看見白色晶瑩的血液從我的口中洶湧而出,一滴一滴地掉在黑色的海岸上,血液流過的地方,全部盛開了火焰般的紅蓮,所過之處,溫暖如春。天空一隻巨大的霰雪鳥橫空飛過,當我抬起頭的時候,它一聲響亮的破鳴,然後飛往了更高的蒼穹。

  哥,請你自由地……

  選自《萌芽》200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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