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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我和媽媽的粥

  孫雪晴

  算上大學那次跟媽媽一起去北京,這是第三次坐這趟火車了。杭州到北京,傍晚六點零三分發車,第二天早上七點三十三分到,很快,特別是對於我跟我媽而言。事實上,我們已經有三四天沒真正意義上講過話了,冷戰的時間長得讓我沒辦法看到它的結尾。這樣比較起來,十三個小時的車程我還是容易忍受的。

  這趟火車的玻璃窗很幹淨,透過玻璃窗望出去,站台的燈光明晃晃的。而那些站台的柱子和站立的人群由於玻璃的失真略有歪曲,加上光線陰影的作用,在玻璃窗均勻的平麵上細微地閃動著。媽媽就在他們中間,跟那些陌生的人、柱子、路燈站在一起,臉上也是若明若暗的。她朝著我揮了揮手,同樣,我也朝她揮了揮手。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彼此不認識,她隻是被硬拉到這裏來,做一次送行。幸好這種尷尬持續的時間不長,沒等車開,媽媽就走了。她出來時沒帶包,這絕對是一個重大的失誤,她幾乎連手該擺在什麽位置都不知道了。我一直在和一同返校的同學不停地聊天,因為我不知道該和媽媽說什麽,或者該做什麽樣的表情,隻有不停地笑,笑到嘴唇都搭在牙齒上了。這樣差勁的偽裝果真很費勁,我隻希望火車快點開,越快越好。

  整個暑假,杭州都是沒完沒了的熱,該見的朋友又似乎在上次寒假時一次性見完了。我懶得出去,幾乎成天泡在家裏,爸爸媽媽也就自然而然地變成暑假和我見麵最多的人。剛開始,他們都是對你好得不得了。一學期沒見了,所有的思念都濃縮在剛見麵的一兩個星期。不用做家務,不用催你看英語,甚至對完全顛倒的作息時間也絕不橫加幹涉。不過,之後漫長的幾個月就比較難熬了。

  當然這一切早在寒假經曆過了。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適應,可以熟練地避開跟爸爸媽媽的爭吵。看來我依舊高估了自己。小爭吵幾乎不斷,爸爸脾氣比較好,吵過就忘了;女兒和媽媽卻是天生的敵人,連吵架都微妙得要命,看上去很小的事,裏麵也會有它自己的一套規則,一旦越界,後果就很難收拾。

  似乎是等了一個世紀,我跟媽媽最大的一次爭吵在暑假晃晃悠悠的尾巴上爆發了。那幾天爸爸出差去了,這就完全成了屬於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媽媽從要我早點休息開始說起,一路喋喋不休地說到考研的問題,那是八百年以後的事了。因為爸爸不在家,連一個勸架的人都沒有,所以那天我們吵得非常厲害。我平時很少見媽媽跟別人吵架,她一動怒就會臉紅。媽媽皮膚不白,所以每回吵架她臉上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溫和的紅暈,那要比害羞的顏色深一點,而且會一直紅到脖子根。

  其實,有些話我一說出口,就知道過分了,但是吵架是門錯位的藝術,永遠是你說得對的時候她跟你吼;而她對的時候,你又沒道理地亂叫。最後我們都以不理對方作為停止爭吵的標誌。媽媽吵架時通用的技巧是,結束前她會象征性地讓一下步,如果那時我認錯了,那麽一切相安無事。但我選擇了不回應,冷戰如期而至。

  兩個人在家裏互相不答理,這滋味是不好受的。比較簡單實際的辦法就是煲些什麽東西給媽媽吃,就煲個粥吧。這就是我第二天煲粥的全部原因。

  我從超市買了紅蘿卜、茄子、生菜、皮蛋和肉末,忙了整整一個下午,算是煲了鍋所謂的皮蛋瘦肉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端上桌,然後意思一下,道個歉就行了。一直到晚飯前我確實都是這麽想的。

  媽媽下班回來依舊沒有笑容,她沒跟我多說一句話。媽媽炒好了菜,我們像平時一樣坐下來一起吃飯。這是我們吵架後第一次一起吃飯。沒有給對方夾菜,也沒有說話,我甚至懷疑我們會這樣一直安靜地坐到一切結束。我們幾乎跟魚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吃完飯,洗完碗,然後睡覺,然後明天重複今天,然後我回北京,然後一切結束。我覺得自己很傻,莫名其妙地煲了一鍋粥,她根本不買賬,照樣吃她的飯,從不抬頭看我一眼。我第一次意識到家裏的餐桌這麽長,長得離譜,我和媽媽就坐在它的兩頭,像海豚的兩隻眼睛,誰也看不到對方。

  媽媽起身去廚房盛飯,我才猛然想起那鍋粥。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還有那鍋東西的存在,否則她一定會明白那是道歉的證據,會洋洋自得,而事實上我那時已經完全沒那個心情了。

  “砂鍋裏你弄了什麽東西,要幹什麽用的?”媽媽的口氣很硬,裏麵還包含著我不能忍受的優越感--她什麽都知道了。

  “沒什麽,中午吃剩的,我自己吃。”我還是嘴硬,但很明顯,最後一句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媽媽端著碗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看著我說:“要熱一下的。”然後又轉過身,之後我就看不到她了,廚房的門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隻聽見開煤氣的聲音,一下,兩下,煤氣灶很久都沒點著。

  “不用你,我來。”我幾乎是跳起來的,感覺媽媽是在向我示威,好像沒有她我就不行一樣。

  我跳起來衝進廚房,那樣子果真是氣勢洶洶的,可能是媽媽聽見了我的話,她正端著碗準備出來。我們就這麽一撞,一個要出來,一個要進去。媽媽手裏的碗一斜,眼看就要掉地上了。我忙往旁邊閃躲,媽媽忙用另一隻手擋著,碗沒掉下去,軟軟的米飯被媽媽擋在了懷裏。

  媽媽擋住了碗沒讓它往我這邊倒,這是她的第一反應;而我,本能地躲開了。我抬起頭,媽媽還是沒說一句話,她在把粘在身上的米飯一粒粒拿掉。我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味道,是米飯夾帶著媽媽身上的味道,軟軟香香的。

  我突然發覺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過她的頭頂看到後麵廚房的一切。我和媽媽一樣高了,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突然站在媽媽的高度去看周圍的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間長高的。那一瞬間,我別的什麽都沒想,隻想馬上道歉,為我的毫無道理的發火,為我的頂撞,為我的所有的不對。

  但事實上我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挪動一步,而媽媽也就一直低著頭撿飯粒。時間像是完全凝固了。安靜開始升騰,一直向上升騰,然後變得讓人難以忍受。此時隻要誰說一句話就足以使死掉一般的安靜爆炸。但是沒有,誰也沒有。我覺得自己像要消失在安靜的陰影當中,一直變小,一直變小,最後變得什麽也沒有。

  媽媽是什麽時候走出廚房的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廚房裏,等粥端出去的時候,桌上已經擺好了兩隻空碗……沒有誰解釋,媽媽就是媽媽,她明白女兒所有的小心思。

  夜深了,火車晃啊晃的,周圍的人都睡了。坐直身子,一直扭頭看窗外的姿勢的確讓我吃不消。晚上開動的火車會很安靜,過道上各類鞋子與地麵親吻的摩擦聲帶出了紛雜潮濕的旅途意味。口袋裏有震動,是媽媽的短信:注意行李,你有兩個包,一個箱子,下車時要好好檢查,別落下。車票要放在容易取的口袋裏,出站時用。粥很好喝,以後可不用放茄子。旅途勞累,好好休息。媽媽發短信不會加標點,所以是全部連在一起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明白。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媽媽是在客廳裏吵架的,最後她先回了自己的臥室。過了很長時間我還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她的臥室與飯廳隻隔一堵牆。她一直沒睡。她的腳踩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發出踢踏的響聲。那聲音一直拉長,一直拉長,然後像變魔術一樣從家裏的地板繞到現在的火車上,最後在我胸口的地方停了下來,溢出由細線勒裹的密不透風的隱隱疼痛。我很輕地叫了一聲,真的很輕,但我自己聽得很清楚。我沒有後悔那天沒有及時向媽媽道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媽媽。

  她不需要道歉,因為所有的一切她都明白。

  因為我是她的女兒。

  選自《2008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獲獎作品集》

  (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0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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