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黑色是最沉重的顏色,可燕子偏偏選擇了黑色,而且把黑色演繹成一種極端的輕靈。當展開折疊整齊的雙翼,燕子就成了一把名牌剪刀,精致,鋒利,閃耀著鋼鐵的光芒。
燕子是人類最熟悉的候鳥,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在北方,一半時間在南方,那麽燕子的故鄉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呢?這是我小時候就提出的問題,至今無人回答。
猜想燕子是旅遊迷,每年都要遊曆北方和南方之間的千山萬水。猜想燕子是完美主義者,總想兼得北方的俊朗和南方的旖旎。因為不肯放棄,或者因為猶豫不決,它們隻能這樣年複一年地顛沛流離。猜想燕子都是孝子賢孫,縱然回飛北方並無必要,它們還是謹遵祖訓,居無定所,遷徙不止……
燕子的遷徙一定是有原因的,隻是我們尚未了解或者難以理解罷了。
燕子是和人類最親近的鳥類,古往今來,中國有無數個女孩子被親昵地稱呼成了“小燕子”。最有名的是漢成帝的皇後趙飛燕,她與唐明皇的貴妃楊玉環聯合組成了“環肥燕瘦”的成語。古往今來,有無數的詩人把燕子寫進了詩作。最有名的是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家和謝家是名門富戶,其廳堂定是高敞華麗,但燕子是不在乎這個的,它們喜歡的隻是世俗的生活,在乎的隻是環境是否寧靜平和。燕窩順此成為善良和安寧的標誌。
燕子和人類住在同一個屋頂下,放心地把窩築在簷梁或者二梁、三梁上。簷梁還是在屋外,二梁和三梁就在屋裏了。住在屋裏的燕子儼然是這家登堂入室的成員了。燕子並不為人做什麽事,它們要忙自己的事。燕子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門覓食,所以它們不會選擇在常常關門閉戶的慵懶人家中築窩。燕窩因此成為勤勉興旺的證明。
廳堂有燕子的呢喃,門前有燕子織來織去的身姿,這個家庭就感到了吉祥,感到了光榮,就覺得家庭生活有了一種樸素的詩意。
農家孩子盡可以上樹掏鳥窩,上房逮麻雀,但絕不敢對燕子有非分之想。“打燕子,爛眼珠;掏燕窩,遭雷誅”的童謠就像可怕的咒語,從小就威懾了每一個孩子的靈魂。
有一次,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說:“請家裏有燕子窩的同學舉手。”不少同學舉起了手。老師說:“下星期,我們要做一篇寫燕子的作文,請同學仔細觀察燕子。家裏沒有燕子窩的可以到有燕子窩的鄰居家去觀察。”
我家沒有燕子窩,我覺得很慚愧。
每年春天,我就等待著燕子到我家做窩,可燕子就是不理睬,甚至不肯來勘察一下,我曾經爬到鄰家的二梁上探看過燕子窩,剛巧被燕子撞見,它們吐掉喙間食物向我大聲抗議。我疑心這便是燕子不肯來我家做窩的原因,它們記住了我的臉,並且把人的不端行為在種族中做了廣而告之。現在想來,燕子不肯來我家“駐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我們家的大門是向北開的,不符合“向陽人家”的條件。
少小時,我盼望燕子到我家裏做窩的原因很實在的--就是想確認我們家裏沒有蛇的埋伏。曾舅媽說過,沒有燕窩的人家是可能潛伏著家龍的。所謂“家龍”,就是蛇了。對一個孩子來說,可能住著蛇的房子是多麽可怕啊!
曾舅媽家當然是有燕子窩的。每年燕子歸來時節,江南的農家正在做秧地,田野裏到處是麵麵的爛泥,正好為燕子提供築巢的材料。這時節,曾舅媽總是坐在家門口戴著老花眼鏡慢慢地做針線活。燕子“嘰嘰”地出門,曾舅媽就說:“看看,人家多有規矩啊,出出進進都是打招呼的。”聽到燕子打招呼,曾舅媽就應答:“回來啦?”“又出去啊?”
有人家怕雛燕往下拉屎,在燕窩下麵吊一個小紙盒子承接。曾舅媽不吊這個,說那樣就見外了。有一次,小燕子不小心從窩裏跌落下來,因為沒有承接的盒子就一下子跌到了地上。出於飛翔的天性,墜落的小燕子並未受傷,隻是沒法回到窩裏去了。曾舅媽不在家,她家的貓就在嘰嘰叫的小燕子身旁耐心地守護著,防備路過的野狗進來嚇著小燕子。可能是受了人類的影響,貓一般是不會侵害燕子的。貓擅長爬樹,但它們不大會去騷擾窩裏的鳥。有時候看見貓跳來跳去抓麻雀,那多半是鬧著玩。
曾舅媽家的門杠上留著一道巴掌寬的縫,是專門為燕子留的通道。可隻要門開著,燕子是不肯走那道縫的,貼著人的頭皮“嗖”地掠過,然後站在窩沿上把腦袋歪來歪去地逗人玩,叫著:“嘰嘰嘰,嘰嘰嘰……”
吳地的山歌唱道:“成家立業勿輕易,燕子築窩一口口泥。”江南人常常用燕子築巢來比興成家立業的艱辛。燕子築巢確實很辛苦,但它們滿懷創業的激情,忙碌得很快樂。每年春天返回時,它們總想找到舊窩。它們不是怕辛苦,而是因為戀舊。它們一般總能找到舊窩,主人是不會把燕窩弄壞的。重回舊居,燕子也要忙碌一番,進行內部裝修,徹底更換巢中的襯墊物。
似曾相識燕歸來。看到歸來的燕子,年長的人就有點淡淡的惆悵--去年的燕子回來了,去年的春天卻不會再回來了。這是對“時光”的驚懼。
築好巢之後是短短的蜜月。不久,雛燕就出殼了,親燕又忙碌起來,不停地給孩子們喂食。聽到父母歸來的翼動聲,小燕子便努力地張開鑲著黃邊的大嘴討吃,發出細聲細氣的啾啾。它們的嘴巴張得太大,大到了與身體不相稱的程度,看上去饞得要命,滑稽得要命。小燕子們平時倒是挺文靜的,它們知道是寄住在別人家裏,應該做一個好房客。
曾舅媽寂寞的時候會朝著燕窩喚:“燕兒燕兒,嘰嘰嘰嘰……”
小燕子們一齊把小腦袋探出來回應:“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曾舅媽向我們翻譯小燕子的話--“不借你家鹽,隻借你家簷,不借鹽,隻借簷……”
有一個白發老奶奶在鄉下住,和燕子相處了幾十年。老奶奶太老了,就被兒子接到城裏去住了。出賣鄉下房子時,老奶奶對買主說:“有燕子窩的那根梁我不賣,我已經送給燕子了。”買房子的黑頭發小夥子說:“奶奶,我明白了。”此後,住在城裏的白發老奶奶每年能收到黑頭發小夥子的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訴老奶奶:燕子回來了。第二封信告訴老奶奶:新燕出殼了。第三封信告訴老奶奶:燕子南飛了。幾十年過去了,黑頭發的小夥子成了白頭發的老爺爺。在賣房子時,白頭發老爺爺對買主說:“有燕子窩的那根梁不賣,我已經送給燕子了。”買房子的黑頭發小姑娘說:“老爺爺,我明白了。”從此,住在城裏的白頭發老爺爺每年能收到三封信……
這是我讀到的最美的兒童故事之一。我找不到這個故事的原文,但我常常給孩子們講這個溫暖的故事。
曾舅媽到很老的時候頭發也沒有白,但我總覺得故事裏的白發老奶奶就是曾舅媽。江南農家女人的心腸都是這樣善良、這樣美好的。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燕子是討厭車馬喧囂的城市的,它們不肯進城。我住在城裏,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燕子了。事實上,現在在鄉下也是很難看到身為“天命玄鳥”的燕子了。沒有了輕盈快樂的燕子,鄉下的春天會沉悶許多的吧?
在城裏想念燕子時,忽然讀到一條來自日本國鹿兒島縣的新聞:一家大賓館的經理發現一對燕子竟然學會了打開電子感應玻璃門的本領(隻要在玻璃門前停留一會兒)。經理下令:全體員工不得幹擾和關注這對聰明的燕子。這對燕子就在最現代最豪華的大廳裏築了一個最原始最簡陋的燕子窩,成為這家賓館的獨特景觀。
如果這不是一條假新聞,那麽就可以說明,有些燕子正在努力地遷就人類新的生活方式。我相信,燕子也是舍不得和我們人類分別的。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