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雲爾
我常常想,一塊石頭應該有一對用來飛翔的翅膀。
我又常常想,有著一對翅膀的石頭是什麽樣子呢?
我無法想象。但可以肯定,有著一對翅膀的石頭在高處飛翔。多少個夜晚,凝望著頭頂蒼穹中熠熠閃光、不計其數的星辰,我更加堅信這一點。但是什麽原因呢?
這些讓我們仰望與羨慕的石頭,從高處來到我們的身邊,與雜草塵埃在一起,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些石頭變得隨處可見,俯拾皆是,失去了神秘與光潔。
麵對這些石頭,我心存虔誠,耽於幻想,我相信這些石頭最終會飛翔起來。
老屋的前麵是稻田。冬末春初的時候,紫雲英呈現出無可比擬的蓬勃之勢。一丘接一丘的稻田全被綠得發黑的紫雲英覆蓋。在顫動著寒意的微風中,那些紅白相間的紫雲英花朵,凝重、眩目、刺眼。小時候,站在老屋門前,我們經常做眺望狀,將紫雲英盡收眼底。那大片大片的紫雲英匯集成浩瀚的海洋,似乎看不到邊際,卻又寧靜至極,在微風下麵,在細雨下麵,在陽光下麵,都沒有絲毫喧嘩與躁動。
當我長大後離開南方的老屋,置身在皚皚雪山下麵,當那透明與易碎的湖泊呈現在眼前時,我驟然安靜下來,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在一塵不染的雪山湖泊麵前,仿佛連一句話也是多餘的。麵對異域靜美肅穆的景觀,我想起家鄉稻田裏成片的紫雲英,想起站在老屋門前看紫雲英的時候,聒噪如麻雀的孩子是怎樣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紫雲英一大片一大片地長著。紫雲英一大片一大片地覆蓋著。紫雲英似乎成了春天的全部,以至時過境遷提及春天,我們仍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發黑的綠和凝重的紅與白……在春天,除了浩浩蕩蕩的紫雲英,我們還能看到什麽呢?
那塊突兀聳立的石頭,便是春天這塊碧玉上的瑕疵。
大片大片紫雲英唯獨不能將它淹沒與覆蓋,對於將整個田野幾乎全部覆蓋的紫雲英而言,那塊石頭無疑是它們唯一的缺憾或傷痛。
站在老屋門前看紫雲英的時候,我們的視線不可避免地被格格不入的石頭所磕碰。那是一塊顏色黑褐、體積龐大、渾圓似饅頭的石頭,也是這片稻田裏唯一的石頭。毫無疑問,是墾荒造田的先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可奈何,最後不得不聽之任之的一塊石頭。
春天,我們踮著腳,從厚實如氈的紫雲英上小心翼翼踏過去。如果是夏天,我們用雙手分開茂密的稻稈,金黃的稻穗互相碰撞廝磨,發出沉甸甸如金屬的聲音,在風中蕩漾。我們爬上石頭,歡呼著,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但我們也隻是偶爾爬上石頭,更多的時候,隻有苔蘚默默地生長與枯滅,隻有偷食穀子經常遭人驅逐的麻雀在上麵駐足,驚惶失措中小憩一會兒。
在紫雲英的世界裏,這似乎是一塊孤獨的石頭。
春天是一個馳騁想象的季節。春天總是讓我們想入非非,仿佛一個心地慈善的老人使盡渾身解數在把孩子們逗樂。
紫雲英是一種想象。銷聲匿跡又驀然出現在屋簷下的黑燕是一種想象。那些從光禿禿的樹梢上幾乎一夜之間冒出來的毛茸茸的嫩葉是一種想象。隔著薄薄的冰層聆聽,河水醒來翻身時發出的紮紮的聲音是一種想象。在貧瘠的日子裏,那稻田裏兀立的石頭也是一種想象。
在孩子們鋪展開來的天真爛漫的想象裏,那塊笨重粗糙的石頭便生動起來,也有著無法言述的輕盈與高貴,就像屋簷下麵的黑燕一樣。黑燕從一個我們無從知道的遙遠的地方遷徙而來,又成群結隊輾轉著飛回去,而石頭呢?卻幾十年、上百年、上千年紋絲不動地陷身在這裏。我們為之隱隱心疼,它想家嗎?如果它有家的話。有朝一日,它會突然離開我們嗎?像黑燕在某個天氣乍涼的早晨不辭而別。好奇心驅使我們猜測並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是關於一塊石頭離開的方式。像螃蟹一樣,緩慢地爬。像一片葉子,緩慢地飄。或者像貪逸的狗荊子,紮在狗尾巴上麵,被攜帶著不費吹灰之力翻山越嶺。眾說紛紜。我卻固執地堅持著認為,這塊石頭離開的方式是飛翔。
這是一塊會飛的石頭。麵對依舊笨重、粗糙與醜陋的石頭,我在心中開始悄悄滋生虔誠與敬意。它隻不過將飛翔的翅膀暫時收斂起來,就像稻穀的種子、黃豆的種子和綠豆的種子一樣,將碧綠的葉與鮮豔的花暫時收藏起來,然後等挨過了冬季,便在陽光下麵,在微風下麵,在細雨下麵,接二連三地吐露出來。
這是一塊會飛的石頭。在陽光的照耀和細雨的滋潤下,蟄伏心中的翅膀就會齊刷刷生長出來,石頭就會開始它自在的飛翔。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這種漫長無期的期待便在童年的我的心中紮下根來。
我漸漸學會了諦聽。蜷縮在房子的某個角落裏,屏息靜氣,一言不發,像支棱著耳朵的那隻黃狗一樣,我傾聽著。夜,岑寂,空曠,無遮無擋。在這樣的夜晚,隨便一絲聲響也會從很遠的地方傳入耳中。我聽到了楊樹葉片翻卷的聲音,起先是孤零零的一聲細響,仿佛一個人在人山人海中孤獨地鼓掌,單薄的掌聲曇花一現,轉瞬便被巨大的靜寂吞沒,接著是三四片葉子在翻卷,聲音不再孤單卻依舊稀落。再後來,整棵楊樹的葉子都開始翻卷,連粗壯的樹幹也戰栗著搖曳起來。
起風了,這是下雨的先兆。一會兒,雨漸淅瀝瀝地下起來。每一寸泥土,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樹葉和屋頂上每一片泥瓦,雨打在它們粗糙或光潔的身體上,發出音質不同的聲響。剛才空曠的夜晚,像母親放在屋子中央承接漏雨的臉盆,被叮叮當當的聲音漸漸貯滿。
母親醒著,在諦聽,她如焚地擔憂雨水把簡陋卻不可或缺的家具打濕。父親醒著,在諦聽。一陣喜悅的戰栗掠過他的心頭。因為這場雨水的滋潤,前幾天剛播下的黃豆和花生的種子就能夠從覆蓋著的泥土下麵鑽出它們白玉般的嫩芽。我抑製著內心的喜悅,在沉沉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一雙翅膀從石頭的身體裏緩慢地生長出來……
天亮了,雨隨之停歇了。屋子裏彌漫著柴草燃燒散發出來的辛辣氣息,傳來母親對老天的埋怨聲,而父親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他心疼著的花生和黃豆的身邊。我迫不及待地起床,出門,抬眼一望,石頭紋絲不動地陷身在那裏,粗糙的身體上除了苔蘚和鳥糞的斑漬,根本看不到毛茸茸的翅膀!連一片薄薄的羽毛也沒有。
期待落空了。期待總是一次次落空。但我仍然堅持著相信石頭一定會長出翅膀來。那麽,蟄伏心中的翅膀為什麽遲遲不生長出來呢?我責怪這場雨水太短暫,來去太匆忙,泥土裏的墒情足可以讓黃豆和花生的種子發芽,卻遠遠不夠讓一塊石頭長出翅膀啊!
春天,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生命的跡象活躍起來。我學會了如何細心觀察。孵小雞的時候,母親掐著手指頭數日子。一天晚上,母親從專心致誌的母雞身體下麵,把暖烘烘的雞蛋一個接一個掏出來,放在盛滿溫水的臉盆裏。雞蛋或歪或斜地懸浮在水中。一會兒,其中的一個不易察覺的顫動起來,接著,幾乎所有的雞蛋都開始在水中顫動,並有節律地微微搖擺……母親就用這樣簡單的辦法檢驗小雞孵得成功與否。還有一個有效的辦法。母親把雞蛋湊到燈光底下,逆著燈光,便能看見蛋殼裏蠕動的小生命。
受它啟示的緣故,在陽光強烈的正午,我一次次細看那塊石頭,希望透過它粗糙黑褐的外殼,發現一雙蜷伏其中的翅膀。石頭畢竟不同於雞蛋,我自然是徒勞而無獲。
一天,村裏一個人死了,他的死改變了這塊石頭的命運。本來他和它毫不相幹,但是為了記住死去的他,使之不混淆於一粒塵埃或一株草,同時使他不至於很快就在記憶的屏幕上模糊與消失,人們便選擇了石頭,借此區分與記憶。
在遠近的山坡和日夜流淌不息的河流裏,石頭遍布,不計其數。人們偏偏看中了這塊石頭,其實它並沒有不同尋常之處。可能是省事的緣故,因為它距離村莊不遠,也可能因為它體積龐大,能夠做一塊大而顯赫的墓碑。
在早晨的霧靄中,石匠從厚厚的紫雲英上踐踏過去,麻木而機械地將石頭仔細打量一番,然後,一手握著鏨子,一手揮著鐵錘。鐵錘砸在鏨子上發出叮當的聲音,鏨子鑿在石頭上傳出撲撲的悶響,石頭粉屑像煙霧一樣升騰起來。中午,一排鏨子呈弧線已經牢牢釘在石頭上,恰好將石頭龐大的身軀一分為開。隨著鏨子深入,石頭就將像橘瓣一樣分裂出來,這是多麽殘酷與血腥的場麵,我卻有著滿腔無法言述的喜悅。
傍晚,夕陽的餘暉從墨綠的紫雲英身上悄悄褪去。訇然一聲響,石頭分裂開來,一半仍屹立著,另一半倒伏在地,把蓬勃的紫雲英壓倒一大片,被砸爛的紫雲英花朵像血一樣在風中慢慢地凝結。
在被強行打開的石頭身體內部,我並沒有看到期待之中的那雙翅膀。
我仍舊堅信翅膀在其中蟄伏。隻不過就在石頭分裂的刹那,翅膀也隨之裂變,由一而二,分別藏匿在分成兩半的石頭裏。在以後的日子裏,石頭繼續不斷被肢解,由一個渾然整體變成兩塊,四塊,到難以計數,而翅膀也在裂變,由一而二到更多。每一塊石頭都有一雙翅膀在其中蟄伏。我相信這些石頭都會飛翔起來。
這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一塊石頭被抬走了,鐫刻上他人的名字,成了墓碑。一塊石頭被抬走了,放進肮髒的豬圈裏,砌成豬圈的牆基。又一塊石頭被抬走了,埋進泥濘的道路中,讓過往的車輛碾軋……剩下體積最小的一塊石頭--已經稱不上石頭了,隻是一粒小石子而已。一個百無聊賴的孩子為了打發難挨的時光,一腳踢起,它滾動著,滾動著,撲通一聲掉進旁邊深深的池塘裏。
這些石頭一聲不吭,任人擺布。擺布這些石頭的人或許沒有想到它們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吧。
選自《兒童文學》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