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複興
一 那麵灰牆
那個大院很老了,據說前清時就有了。建大院的,是一個進京趕考沒有考上進士後來當了商人的人。我家搬進去住的時候,大院早已經破敗了,但三進三出的院落還在,前出廊,後出廈,大影壁、高碑石、月亮門、藤蘿架雖然殘破,也還都在,可以想象前清時建造它時的香火鼎盛。院子大是大,唯一的缺點,就是隻有一個公共廁所。當初隻有一家人住,一個廁所夠用了,誰想後來陸續搬進來那麽多人,當然就顯得緊張了。全院十多戶人家老老少少,一般都得到那裏方便,一早一晚,要是趕上人多,著急的人就隻好跑到院子外麵大街上的公共廁所去。
廁所隻有兩個蹲坑,但外麵有一條過道,很寬闊,顯示出當年的氣派來。走過一溜足有七八米長的過道,然後有一扇木門,裏麵帶插銷,誰進去誰就把插銷插上。我們孩子中常常有嘎小子,在每天早上廁所最忙的時候,跑進去占據了位置,故意不出來,讓那些敲著木門的大爺們幹著急沒轍。我們管這個遊戲叫做“憋老頭”,是我們童年一個最能夠找到樂子的遊戲。廁所過道的那一麵塗成青灰色的山牆,則成為了我們孩子的黑板報,大家在“憋老頭”的時候,用粉筆或石塊往上麵信筆塗鴉。通常是畫一個長著幾根頭發的人頭,或是一個探出腦袋的烏龜,然後在旁邊歪歪扭扭地寫上幾個大字:某某某大壞蛋,或某某某喜歡誰誰誰之類,自然,前者的某某某是個男孩子,後者的誰誰誰是女生。當這個某某某的男孩子上廁所時,一眼看見了牆上的字和畫,猜想出是誰寫誰畫的後,就會把某某某幾個字塗掉,再寫上一個新的某某某,要是一時猜不出是誰寫的,就在旁邊寫上:誰寫的誰是王八蛋!
大院的孩子無形中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九子為首的一大幫,一派則是孤零零的大華一個人。大華那時確實很孤立,除了我還能和他說幾句話之外沒有一個孩子理他。當然,這其中也有怕九子的因素在內,想略微表示一下同情也就不敢了。九子的一頭明顯占了絕對的上風,弄得大華抬不起頭,惹不起,就盡量躲著他們。
九子的領袖的地位似乎是天生形成的,也可以說是九子就有這個天分。孩子自然而然地圍著他,他說什麽,大家都信服,也照著辦。大院裏有三棵棗樹,棗熟的時候,他一聲令下,所有的孩子都爬上棗樹,用不了多大工夫,棗就都乒乒乓乓地打了下來,他說自己不能夠吃,就沒有一個孩子敢吃一個棗。他說得把棗給各家分分,大家就用洗臉盆盛棗,每家送去一大盆。孩子形成了習慣,他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口哨,就能夠把全院的孩子們,都像招鳥一樣招過來。
大華倒黴就倒黴在他是個私生子,他一直跟著他姑姑過,他的媽媽在外地,偶爾會來北京看看他,但誰都沒有見過他爸爸,他自己見過沒見過,誰也不清楚,我曾經想問他的,但最後還是沒敢問。九子領著一幫孩子,都不跟大華玩,還把當時我們在學校裏唱的《我是一個黑孩子》的歌“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在黑非洲”改了詞“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處……”故意唱給大華聽,一遍一遍地反複地唱,一直唱到大人們聽見了,出來幹涉,把九子他們罵走。
九子住在前院一間東房裏,那是我們大院裏最次的房,有道是有錢不住東南房。
大華住在後院三間坐北朝南的大瓦房裏,是我們大院最好的房,當年建大院的那個商人一家就住在那裏。
那時,九子和大華比我高兩年級,都上小學五年級,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夾在他們中間,像三明治的餡一樣難受。我既不想得罪九子,對大華也很同情。
九子他們決心要把大華搞臭到底,九子要占領輿論陣地,廁所的那麵牆成了最好的地方。首先,九子招呼著他的那些小嘍羅們,把平常“憋老頭”的功夫用到了大華身上,每逢大華要上廁所時,準是十有九被憋。好不容易進去了,一麵山牆上寫滿的都是:滕大華是一個黑孩子,滕大華沒媽又沒爸之類的話。氣得大華擦了一遍,牆上很快又出現第二遍同樣的內容。
大華隻好不再上大院裏的廁所,寧可跑到大街上去上公共廁所。每一次,大華都要拽上我,陪他一起跑到大街上的公共廁所裏去。那時他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朋友。那個公共廁所離我們大院很遠,我們得跑一兩百米,每次都像是衝刺似的,你追我趕的,迎著呼呼的風,特別來勁,在大街上很惹人眼目,以為我們是在練跑步,或者是在抽風。這時候,大華總是顯得很高興,忘記了一切的不愉快。
有一天下午放學,剛剛走出學校的門口,我看見九子突然一麵牆似的橫在我的麵前。他一步走近我,鼻子尖都快頂住了我的鼻子尖,眼光很凶地死死地盯著我。他是特地在這裏憋住了我,我知道他要幹什麽,一定是要我不能再理大華。
果然,他把這話說出了口。
“聽見了嗎?”
我沒有說話。
他又問了我一遍:“你聾了怎麽著?問你話呢,聽見沒有?”然後,他揮揮拳頭,“你想嚐嚐‘栗子暴’怎麽著?”
我怕他,隻好點了點頭。
“不行,點頭不算,你必須說話答應!你又不是啞巴。”
許多學生都圍了上來,好多是九子他們班上的,是他的同夥。我隻好答應了。
答應了,是答應了,心裏總覺得有些對不起大華,也恨九子太霸道。當大華找我時,我還是和大華在一起。那時,我的母親剛剛去世,唯一的姐姐去了內蒙古,家裏隻剩我一個人,也正在孤獨的時候,和大華更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大院裏的孩子開始都不再和我玩了,見了我,就遠遠地走開。他們在一起玩,比如玩官兵捉匪或者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時,故意把我閃在一邊,存心對著我大呼小叫,向我示威。我知道,是九子的主意,他們把我和大華徹底孤立起來。
就在這時候,大院廁所的那麵山牆上出現了新的內容,畫著兩個小孩的頭,一個高,一個低,一個圓,一個方,歪歪扭扭地在一邊寫著上下兩行大字:肖複興沒媽滕大華沒爸,肖複興和滕大華是一丘之貉(這是九子在語文課本裏新學的成語)!
這事把我惹火了,一種從來沒有的自尊心被傷害的感覺,讓我燃起複仇的火焰。那天晚上,我找到大華,問他:“你看見廁所牆上的東西了嗎?”
他點點頭。
我說:“欺人太甚!”
他又點點頭。我說:“咱們得報仇,你說對不對?”
他接著點點頭,然後問我:“怎麽報?”
我說:“首先要捉賊捉贓,捉到寫的人,跟他沒完。”
於是,每天在上學前的早晨和放學後的晚上,我和大華分工合作,分別盯著去廁所的所有的孩子。有時候,我們兩人索性藏在廁所裏,希望能夠看到他們動手往牆上瞎寫瞎畫的時候一把抓住他們的手。他們似乎知道了自己的身後落有我們的目光,都有些收斂,以致我們一連好多天都一無所獲。
那天早晨,九子的爸爸上廁所,廁所的木門關著,老爺子剛要走,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話,是九子的聲音,隔著門縫一看,看見九子正在往牆上瞎寫呢,氣得老爺子一腳踹開門,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在廁所裏就把他臭揍一頓,算是替我們報了仇。
從此,廁所黑板報的內容才有了更改。九子和大華都上了中學以後,對去廁所玩“憋老頭”的遊戲越來越失去了興趣,都覺得有些太小兒科了吧?於是,那塊陣地便讓位給了新起來的一幫小孩了。
二 公用電話
小玉是遊家的獨女。在我們大院裏,遊家是個奇怪的人家。原來緊靠著大院大門的門房是不住人的,那隻是一個過道,以前是存放車馬的地方。他家來了,才借著一麵山牆隔成了一間房子。遊家是老住戶了,剛搬進來時,小玉還沒滿周歲,那時,大院的主人已經破落,缺錢,要不怎麽也不會沒多少租金就把門房當成了住人的人家。遊家朝北開了一扇門,朝南開了一扇窗,屋子裏挺暗的,但因為原來門道長,雖說是一間,開間不算小。拉個簾子,裏麵住人,外麵的門正好每天早晨賣油條。
遊家的油條在我們那一條街上是有名的,炸得鬆、軟、脆、香、透,這五字訣,全是靠著遊家大叔的看家本事。和麵加白礬,是衡量本事的第一關;油鍋的溫度是第二關;油條炸的火候是最後一道關。看似簡單的油條,出自遊家大叔和出自遊家大嬸的手都不一樣,大叔有一次病了起不了床,大嬸替他炸了一早晨的油條,味兒就是不一樣。他第二天對來買油條的老街坊一個勁地道歉。那一天,是買一賠一。遊家的手藝和信譽,讓半條街的老街坊每天早晨都願意到他這裏買油條。遊家隻賣油條,不賣豆漿,因為生意好,照樣賺錢。如果不是後來小玉長大了,知道美,要穿要戴了,光炸油條不足以維持生計,遊家也不會在朝南的窗台上安了一部公用電話,再多掙點錢給小玉花。那也是我們那條街上的第一部公用電話,附近的人都上他那裏打電話。
遊大叔長得矮小如武大郎,而且駝背,因為姓遊,人稱羅鍋油條。遊大嬸胖如水桶,人稱油條胖嬸,這綽號隻是玩笑,並不帶貶義,叫的人、聽的人也都沒有,就叫開了。這樣的一對生出的小玉,卻是貌似天仙,越長越是亭亭玉立,讓誰也不相信,都認為肯定不是親生,和大華一樣,沒準也是私生子,是他們抱來的。不過,這都是大家的猜測,不像大華,是板上釘釘的事。因為小玉小時候就出落一雙長腿,院子的大人給她起的外號:刀螂腿小玉。刀螂如今難找了,那時,夏天在我們院子裏常能夠見到,綠綠的,特別好看,那腿確實長,長得動人無比,不動的時候,像一塊綠玉雕刻成的工藝品。
小玉那時候也沒有體會出自己這一雙長腿的價值,她的學習成績和大華一樣地糟,尤其是數學從來就沒及過格。在學校裏很多男生追她,她都一概不理,她的心裏隻有一門心思,就是練跑,那時她已經是三級運動員了,如果能夠練到二級,她就能夠在高中時被保送到女一中,那也是北京市十大重點中學之一。如果能夠練到一級,她就進北京市的專業運動隊,不僅再不用自己花錢買回力牌的球鞋了,還可以吃住在先農壇,徹底離開家,她早聞膩了每天炸油條的味道了。
她那時想得就是這樣簡單,根本沒有想到初三這一年她遭遇到大華。
有一天放學,大華在學校門口等我,我見他怪怪的樣子,好像有什麽心事。他說:“我帶你到東單體育場!”他拉著我就走。那裏離著學校不遠,出東口往北走一裏地就是。那時的東單體育場很空曠,業餘體校和一般人都在那兒玩。我們坐在大楊樹下看一幫男女繞著圈在跑步。他指著他們衝我喊:“你看!你看!”我不知道他讓我看什麽,但我很快在跑步的人中看到了刀螂腿小玉。這有什麽奇怪的呢?到這兒就是為了看她的嗎?要看天天可以看得見。
大華對我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怎麽就一直沒注意到她呢?”
我對他說:“她都上初三了,比你高兩年級,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麽注意到?”
他卻連連對我說,這家夥了不得,跑得真快!敬佩之情發自肺腑。
自從那天在東單體育場看完她的訓練後,大華天天早晨買她家的油條不說,而且天天晚上跑來打公用電話。那時,打一次電話是三分錢,買一根油條也是三分錢,那時三分錢是一根冰棍、一張中山公園門票、一本田字格本、一支中華牌鉛筆的錢,對於我這樣一個月家裏隻給兩毛零花錢的人來說,每天要消耗六分錢,用不了四天就花光了。大華總能夠從家人那裏磨到錢,錢對於大華不成問題,對比大院裏的窮孩子,他家是富裕的。但每天都打電話。給誰打?一個初一的學生,有什麽電話非要每天打?
有時,他隻是撥個121問個天氣,117問個時間,有時撥半天撥不通,自己對著話筒瞎說一氣,自說自話的樣子,非常可笑。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是借機會看看小玉。但小玉連個招呼和正臉都不給他,隻埋頭寫作業,或是看見他又在窗口出現了,而且又是對著話筒,像啃豬蹄子似的,一個勁兒地沒完沒了,她心煩地把書本往桌子上一摔,扭頭就出了門。
好心的遊大叔問他怎麽總打電話,他含混地支吾著,被遊大叔問得沒轍了,隻好說我給我媽打的,要不就說,等個電話總也不來,打電話催催她。一聽是給他媽打電話,好心的遊大叔還能夠再說什麽呢?就說等有電話來我叫你,省得你總跑。
他照樣樂此不疲,幾乎天天狗皮膏藥一樣貼在人家的電話機上,幾乎天天把小玉氣得摔門走出屋子,空留下電話的一片雜亂的忙音。
有一天的晚上,滿院子傳來叫喊聲:“滕大華,電話!”由於那時已經很晚了,院子裏很靜,大院裏便響起了很響亮的回聲。
大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每天都是他自己在瞎打電話,並沒有真正給什麽人打通過。誰能夠給他打電話呢?會真的是他媽媽?
“滕大華,電話!”滿院子還在回響著喊叫聲。
他一跑三顛地衝出屋,跑到遊家。哪裏有他的電話,那電話像睡著的一隻老貓,正蜷縮在遊家的窗台上。
他問正在屋子裏做功課的小玉:“是有我的電話嗎?”
小玉給他一個後背,理也不理他。
他問遊大叔:“是有我的電話嗎?”
遊大叔駝著背向他走過來說:“沒有呀!有,我會叫你的。”
他根本沒有分辨清,那是九子的叫喊,故意逗他呢。他那點兒花花腸子,早讓九子看出來了。
三 往事如煙
都說往事如煙,人長大了,日子更是被風吹著的一陣煙似的,過得飛快,遠比當年刀螂腿小玉跑得還要快。童年,一下子顯得那樣地遙遠,遠得像是一個縹緲的夢。
想想,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十年,如今,我們童年住過的大院還在,但大院裏的人卻好多已經不在了。“文化大革命”中,我離開了大院,去了北大荒插隊,那時,九子去了雲南,大華去了山西,隻有小玉留在北京。不過,她到底沒有當成專業的運動員,而是草草地出嫁,嫁給了一個工人。她比大華和九子大兩歲,比我大四歲,嫁人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從北大荒剛剛回到北京的時候,曾經在大街上見過她一次,她正推著自行車,車座子上馱著她的女兒,那時,她的女兒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可惜沒有她小時候的那一雙長腿。
隻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九子和大華。我想象不出他們已經是什麽樣子了。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