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麗
小時候的願望,長大後的確是能實現的。
力小時候的願望是,在荒僻的馬路邊開一個茶食店。
力有這個想法,是有原因的。
還是孩子的時候,父親帶力去城裏買雨布,是為鄰家長輩爺爺辦喪事,搭臨時待客用的雨篷。沒想到,車開到半道上,天一下子陰沉下來。接著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更糟糕的是,四輪車熄火了。力隻好跳下車鬥,跟父親一邊一個推車艱難前行。離城還遠著呢,但雨越下越大。一路推一路走,渾身濕透,好冷。就在父子倆再沒有力氣推車的時候,忽然地,路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食店。父子倆扔下四輪車,一頭鑽了進去。
喝了店主人駝背爺爺倒的熱茶,每人吃了一個燙手的茶蛋,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他們得救了。力當時盯著駝背爺爺看,認為他就是父親常常在故事裏講的救人於危難之中的神仙。
就是從那一天起,力下定決心,長大後就要在這樣的公路邊開一家一模一樣的茶食店。
現在,力如願以償。力的茶食店是用紅磚砌成的,裏麵放著兩張床,一張自己睡,另一張是備給夜晚來住宿的客人的,比當年那位駝背爺爺的房間大,用具也高檔得多。茶也有,茶蛋也有,還有餅幹、碗麵,成瓶的礦泉水也有。紅泥的煤爐子一天到晚燃著火,一壺接一壺地燒開水。房子就建在岔路口的歪脖子大榆樹下,緊臨馬路。力還特意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挑了一個紅布幌子,用黑色大大地寫著“茶”字,伸到馬路的楊樹下,讓過往的人都看見。
但生意一直是清淡的,畢竟是開在荒僻的馬路邊,離鎮也遠,離城也遠。常常地,力坐在榆樹下的木桌前,寂寞地打瞌睡。生意做著做著,竟一天不如一天了。
“要不要再開下去呢?”
力一遍遍地問著自己。要是能救一個和當年自己一樣落難的人,就算不開了,也甘心啊。
茶食店沒有馬上關門,跟力心中的這個願望有關。
後來,力手裏的資金都不夠小店的周轉了。
“小店要關門了。看來小時候的願望要破滅了。”
力先是把伸到馬路上的紅布幌子取了下來,頭天夜晚刮大風,竹竿的一頭刮掉了,他摘了另一頭,隨意別在窗戶的木格子裏。
沒想到就在那天夜晚,下起大雨來,雨大得要把茶食店吞沒似的。
“希望有一個人落難被我救到啊。”
力對雨天有一種特殊的企盼,總想在雨天圓他的夢。
半夜裏,果然有咚咚咚的敲門聲。開始力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後來敲門聲越來越響,他才一躍而起,點燈開門。
一個水淋淋的老人闖進屋裏來,白頭發和白胡子上都在往下滴水。
“小夥子,開店睡覺耳朵要留一隻醒著哇,差點沒把老漢我淋死。”老漢埋怨說。
力趕緊遞過毛巾給老漢,幫他脫去濕衣服,擰幹晾在衣架上。力心裏很滿足:到底給等到了,招待了這位老人,就是明天關門另謀生路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了。他倒了熱騰騰的紅茶,泡了碗麵,裏麵放了一隻煮得身上都是茶色花紋的茶蛋,老人吃得熱火朝天。
“有蒜沒有,來一瓣!”老人興致很高,像在吃美味大餐。
“有、有,是我自己在旁邊的地裏種的,都是獨頭蒜,辣得可夠厲害。”力將一把幹幹淨淨的獨頭蒜放在桌子上。
那晚,老人睡在專為客人準備的木床上,跟力拉話兒。老人一遍又一遍地誇讚力的茶食店有多麽好,收拾得又幹淨又利索。要是有一個姑娘來陪伴,那更是錦上添花了。
力說:“不要說姑娘了,就是連這店也開不下去了。我想招待完你,明天就關門。”
“為什麽?”老人本來是半躺著的,聽力這麽一說,坐了起來。
力就跟他說了小店經營的情況,老人仔細聽著,說:“再等等,是個好地方啊,會有轉機的。聽我的,千萬不要關門啊!”
說完,老漢說明天起早要趕路,就躺下睡了。
力呢,想著老漢的話,猶豫了一夜。
一大早,力給老漢準備了些吃的讓他帶著上路了。
“小店千萬不要關啊!”
臨走,老漢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力嘴上答應著,心裏在想,我用什麽再把這個小店開下去呢?
回到小店裏,力才發現,老漢的碎藍花布袋忘在了桌子上。他抓起布袋就往外跑,老漢已經走出好遠了。
“老爺爺,等一等,你的布袋!”
老漢疾走著,頭也不回地揚揚手,大聲說:“送給你的,留下吧!”
力本來想快步追上去的,但聽老漢這麽一說,他停下來,是不值錢的舊布袋,用過好多年的樣子。這是老漢的心意,執意送回去,反而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
力轉回來,坐在桌前,隨意翻動那個碎藍花布袋子,是個雙層的袋子,袋口用布條兒束著,猜想可能是家裏老奶奶自己縫的東西吧,摸一摸,裏麵還有一小團東西。伸手拿出來,是一個小紙團,紙裏包著一撮細煙絲,才想起老漢是抽煙鬥的。再摸摸就沒有別的東西了。不,還有,哈哈,是袋底的裏層一個有兩個指頭大的漏洞,像是長期在裏麵掏摸東西脫線了。力的手指在漏洞裏無意地摸索著,沒想指尖在裏麵碰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不會是硬幣吧?”
拿出來一看,果然是一枚圓的硬幣,亮閃閃的。哎呀,是什麽時候漏進去的,老漢怕一點也不知道吧?不要再有了,人家隻說是送袋子,可沒說送錢啊。力在袋子外麵一點一點地捏著,哦,沒了,隻剩兩層袋子皮。家裏那位老奶奶呀,怕也沒發現這個漏洞吧,不然隨手就縫上了。力想著,手指不由自主又伸進洞裏,讓他驚訝的是,手指又碰到了一枚硬東西。掏出來一看,又是一枚亮閃閃的硬幣。
“不會吧?剛才仔細捏過的,這麽薄的袋子,怎麽會……”
再用手捏一捏,仍是薄薄的兩層袋子皮,怎麽也不會再有什麽硬幣了。
可是手伸進去,天哪,又有一枚一元硬幣!
力急了,拎起藍花布袋子底朝天地往下倒,什麽也沒倒出來。
可是,手隻要伸進漏洞裏,就有硬幣可以拿出來。
一會兒,桌子上堆了一堆硬幣。抓起來再一枚一枚地丟,叮當作響。是夢也該醒了!
驀地,力想起老漢反複交代過的話:一定要把茶食店開下去!
“分明是那個老漢有意幫我呀!是個神仙爺爺,沒錯!”
不久,力的茶食店有了很大的轉機。
在馬路對麵不遠的地方,有了一所小學校,茶食店裏開始有一群群的孩子來買小零食和學習用品了。
茶食店一下子熱鬧起來。東西也比原來多出幾倍來,隔幾天,力就得去城裏進貨,滿足前麵小學校裏孩子們的不同需求。
力的生活忙碌起來,心情也格外開朗。
有人給力介紹了一個姑娘,他們就在茶食店裏過起日子來。
姑娘是個能幹的人,有了她,能吃上可口的飯菜了,力進城進貨時,茶食店也可以照常開門營業。
但是,隻有一件事,力從沒向新媳婦提起,就是那個碎藍花布袋的事。小店艱難的時候,是靠著碎藍花布袋裏的硬幣堅持下來的。如今小店的生意紅火,力從沒再想到從袋子的漏洞裏取錢,袋子呢,力把它折好,藏在竹箱子的底層。
金黃色油菜花開的春天,新媳婦生了一個女孩兒,臉兒跟七月的白蓮花一樣,細細軟軟的頭發在頭頂打著小小的卷兒,力不知道有多麽喜歡這個孩子。
女孩漸漸長大,嘴巴很乖巧,惹得前麵小學校裏的小學生有事沒事總愛來茶食店逗女孩玩兒。那些在附近幹活的農人,也會繞道來這兒聽孩子們吵鬧,喝杯茶,涼快涼快。
是夏日的一個黃昏吧,力從城裏進了一批涼帽回來,第一眼看見女兒跑過來,一時竟愣在那裏不會動了。女兒身上穿的那件肚兜兒,好眼熟啊,碎藍花的細布,襯著女兒那盈盈的笑臉。
“千萬可別是……”
力扔下涼帽就去翻那個竹箱子,整整齊齊放在箱底的那個碎藍花布袋,沒有了。力的手一時垂到箱沿上不會動了。
妻子抱著女兒進門,笑眯眯地說:“看,我從箱底找到一個沒用的布袋,碎藍花真好看,清清爽爽的,我就拿來給女兒做了肚兜兒,女兒好喜歡噢!”
女兒正歪著頭對力笑,力伸手抱過女兒來,放在腿上。
妻子忙著收拾剛買來的涼帽去了。力細細地看著那碎藍花布肚兜兒,已被妻子洗過,幹幹淨淨的,映著女兒的笑臉。
“這是個有漏洞的袋子呀,是能掏出錢來的袋子,是幫茶食店渡過難關的袋子,不該……”力惋惜著。
“爸爸,你看!”忽然女兒從肚兜兒裏掏出一粒青色的小石子來,那小石子裏像是汪著水,清亮亮的,還帶著水的波紋。
“真好看!”力忍不住把石子托在手裏稱讚。
“哪來的?”力問。
女兒笑眯眯的,又從肚兜兒的口袋裏掏出一粒石子,是一顆潔白如玉的石子。
“莫非……”力疑惑地捏了捏肚兜的口,什麽也沒有,肚兜就是用碎藍花布袋子改成的,是薄薄的兩層。他的手輕輕地往肚兜兒的口袋裏一伸,啊,那個漏洞還在,妻子在做兜時,卻沒有發現這個漏洞。他的手指觸碰到了涼涼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已不是閃閃發亮的硬幣,而成了一顆豆綠色的小石子。
“大概是洗過的緣故吧,還是……”
女兒歡天喜地地捧著可愛的石子到老榆樹下,學著大姐姐們的樣子抓起石子來。
女兒的石子成了孩子們眼中的寶,誰也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石子。那些石子給女兒帶來了很多的快樂,力卻隱隱地有些疑慮。
漸漸地,女兒也懂得了這小小肚兜兒的神奇,她一個人的時候,就坐在榆樹下的桌前掏石子玩。
畢竟孩子太小,肚兜反反複複地掏,有一天她的小手一用力,竟把那個漏洞掏穿了,白白胖胖的手指從洞裏伸了出來。媽媽發現後,重新把那個洞結結實實地縫好。
漏洞沒有了。
從此碎藍花肚兜兒裏再也掏不出東西來,這讓女兒大惑不解。
第二年,碎藍花的肚兜已不能穿了,女兒長高了嘛。
力悄悄把晾幹的肚兜兒折好,收進竹箱的底層,把那個壓在心底的秘密也收了進去。他輕輕地說:“我會好好經營茶食店的,不會關門,我會盡全力的。”
啪嗒!竹箱子嚴嚴地合上了。
那天,力買回來一大叢嫩綠的水仙,養在白瓷缽裏。女兒呢,一粒一粒,把她積攢的彩色石子放在清水裏,美得像幅畫。
水仙開花了,又白又香。奇的是,那花開了一回又一回,怎麽都開不敗。
水仙花就放在榆樹下木桌子的正中央,客人們來喝茶時,都要對著它凝視許久。水仙缽裏每天都換上清水,全是小女兒在做這件事,別人她不許碰的。
沒有客人的時候,力會坐在桌前,看著水仙花,看著水靈靈的小石子,想從前的事,想那個風雨夜,想那個老漢,想有漏洞的碎藍花布袋……那時,女兒就在一邊高興地笑,哦,爸爸那麽喜歡我養的水仙喲!
力的茶食店一直紅紅火火地開著。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