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羊
聖誕節好不容易到了,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才下過第一場大雪它就來臨了。
我穿著厚厚的高領羊毛衫,坐在暖爐前看著窗外靜悄悄的白雪世界小聲嘀咕道,夏天戴的草帽還一直掛在牆上忘了收起來呢,唉!我歎了一口氣,寒暑易節,總比想象得快。
家家都在忙著準備聖誕禮物和聖誕大餐吧?要采購的東西可不少啊,聖誕樹、蛋糕、烤鵝、紅酒、蘋果、梅子、聖誕蠟燭……
對了,我的蠟燭該用完了吧?我打開裝雜物的抽屜,果不其然,全是一些蠟燭的殘骸--點完的蠟燭頭,我總是舍不得扔,放在那裏積攢起來,融化以後可以做工藝品。“千萬千萬,一定一定,別忘了買蠟燭,聖誕之夜怎麽好沒有蠟燭呢?”我自言自語地大聲提醒自己,看來得列一個清單才行,一會兒到了超市,人多手雜的,少買幾樣,就會大大影響聖誕之夜的心情,真是,缺一不可呢。我拿出日常生活記事本,坐在書桌前開始列清單。
“蠟燭……”
我邊寫邊念,心裏洋溢起一股快樂的暖流,這就要過聖誕節啦!
“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一個細聲細氣的尖嗓子在跟我說話。
我抬起頭來,轉過身子,環視了一遍房間,並沒有第二人個呀,聽錯了吧?幻覺?我低下頭繼續寫我的清單。
“蠟燭……No,No,No,已經寫過了。”
“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是有人在跟我說話呀,還是剛才那個尖嗓子!聲音好像是從地板上傳來的,我一低頭--可不是,一隻灰色的小老鼠站在地板上,正有點難為情地看著我呢。
“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小灰鼠用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看著我,眼睛裏既有羞澀又有期待。
“可以,有什麽事情說吧,不用那麽客氣,能為你效勞,我感到十分榮幸。”
“謝謝!”小灰鼠說,麵有難色,“是這樣,我聽到你好像在說蠟燭……”
“是的,你沒聽錯,我的蠟燭用完了,隻剩下一些蠟燭頭,所以,我……”
“太好了!太好了!”
小灰鼠伸出一隻爪子開心地說--我疑心這就是它們歡呼的方式,我一下子被它弄糊塗了,今天又不是愚人節,尋開心太早了吧?
“什麽太好了?你是說蠟燭頭太好了?你特別崇拜蠟燭頭?”
“是的,是的。”小灰鼠連聲說道。好家夥,簡直不假思索呢。
“什麽?哈哈哈……”我笑了起來。
“不是不是,是這樣的,”小灰鼠意識到自己錯了,紅著小三角臉解釋道,“是這樣的,今天是聖誕之夜,是嗎?”
“正是,”我說,“也叫平安夜,可是蠟燭頭--”
“我們的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基本上都齊全了,可是,剛才我突然發現我們的蠟燭頭都用完了,一個也沒剩下,這怎麽可以呢?這可是最重要的事,聖誕夜怎麽好沒有蠟燭頭呢?所以,所以,”小灰鼠緊張地看著我,“隻好跟你借幾個蠟燭頭。”音量越來越小,語速越來越慢,生怕我會立刻就拒絕它。
我不禁啼笑皆非,“借”?難道日後再還我幾個蠟燭頭不成?
“原來是這樣,這沒什麽,”我說,“我……借給你,你說得對,聖誕之夜怎麽好沒有蠟燭……呃,蠟燭頭呢?”
我站起身來,走到抽屜前,打開抽屜。小灰鼠緊張地站在那裏,抬起前爪,探頭探腦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十分滑稽,完全是在擔心我抽屜裏的蠟燭頭會像不明飛行物一樣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麽緊張聖誕夜的蠟燭……頭?”我嘀咕了一句。
“是。”小灰鼠趕緊回答。
“你要……借幾個?”我問道,原想全部送給它算了,可是也想留下一兩個,晚上至少可以做一朵“雪絨花”吧?
“多多益善!”
小灰鼠答道。
“啊,真夠不客氣的。”我說,“好吧,全部都借給你,一個不留,一、二、三、四……有十個呢,夠嗎?”
“十個呀?”小灰鼠說,這家夥!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喜出望外,“夠了吧?我想夠了。”
我想,唉,情有可原吧,忙聖誕晚餐嘛,手忙腳亂的,腦子也免不了有一點點亂,可不是,隻聽小灰鼠說:“唉,太忙了,我的腦子都亂成了一鍋粥。”
我捧著蠟燭頭對小灰鼠說:“喂,怎麽辦?你怎麽拿呀?可有十個呢?”
“你放在地板上吧,不難。”小灰鼠說,晃了晃它的小尖腦袋。
我把蠟燭頭一個一個地排列在地板上,整整齊齊的,像一隊列兵。
小灰鼠走過來,挨個地打量著,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都觸到蠟燭頭上去了,像一位隊長在檢閱他的士兵。檢閱完了之後,放心地說:“太好了,每個蠟燭頭都有芯子,都可以用,太好了。”
“啊?”原來是擔心這個,真讓我哭笑不得,臉上訕訕的。
“你不知道,”小灰鼠說,看來,這個家夥挺羅嗦的,“不是我多心,有的蠟燭頭燒成了一塊薄餅,有的蠟燭頭的芯子被扯掉了,這樣的事多了。”
“好了,你自己看著拿吧,”我說,“我也得忙我的了。”
說完,我撇下小灰鼠,走到書桌前坐下,繼續寫清單,“蠟燭頭,嗨!什麽呀,蠟燭,已經寫過了。”
被這麽一打擾,我的腦子也有一點亂了。
“水果,買些什麽水果呢?想想,我今天晚上的客人喜歡吃什麽水果?蘋果?梅子?香蕉?橘子?橙子?李子?櫻桃?不管配什麽,一定得有櫻桃,今天晚上的水果沙拉可不能沒有紅紅的瑪瑙般的櫻桃。”
“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小灰鼠尖細的嗓子又在我的身後響起來了,聽上去有一點氣喘籲籲的。
“怎麽?沒有火柴是嗎?”我頭也不抬地說,“對不起,我的火柴也用完了,早就用完了,一根火柴頭也沒有剩下,現在像火柴這種小東西可不好買到,對不起。”
“哦,是嗎?不是的,”小灰鼠說,“火柴還有呢,隻是,你能借一塊手帕給我嗎?”
“什麽?手帕?”我大吃一驚,不是“借”火柴,是“借”手帕。
我放下筆,轉過身看著小灰鼠,地板上的十個蠟燭頭全都不見了,這麽一會兒工夫,真快呀,簡直是變魔術嘛。
“手帕?幹什麽?當餐巾?”
“不是,當桌布。所以,有幹淨一點的嗎?漂亮一點的,最好是雪白的手帕,四周有紅玫瑰圖案的。”
我瞪大眼睛,不相信地看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家夥,真夠講究的,有你這樣“借”東西的嗎?“真對不起,”我欠欠身子,“沒有,你的要求太苛刻了,能解釋一下為什麽非要紅玫瑰圖案的嗎?”
“那麽,有別的花卉圖案也行啊。”
小灰鼠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一門心思全都在那個要當桌布的幹淨手帕上了。
“放蠟燭的時候,才發現沒有幹淨桌布,從前的那個桌布太舊了,上麵的汙漬怎麽也洗不掉,這怎麽好在聖誕夜使用呢?”
聽了小灰鼠的解釋,我深表同情和理解,二話沒說,起身打開衣櫃,把一盒沒有用過的新手帕全都拿出來,我一塊一塊地打開,真可惜,確實沒有一塊是紅玫瑰圖案的。
“很抱歉,”我說,“十分抱歉,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你隻能湊合一下了,需要幾塊?”
“隻要一塊行了。”
我拿出一塊手帕,疊得方方正正的,免得待會兒皺皺巴巴的,像一塊抹布,小灰鼠又該向我借熨鬥和燙衣板了。小灰鼠的緊張傳染給我了。
“怎麽拿?”
“放在地板上吧。”
我把手帕放在地板上,小灰鼠走上前來,用一隻小爪子輕輕觸摸了一下,又用它的小尖鼻子使勁嗅了嗅,說:“哎呀,還有香味呢,是絲綢的,太謝謝你了,你幫了我的大忙了。”
“不用謝。”我說,“非常榮幸。”
說完,小灰鼠用它尖尖的小嘴巴用力咬住手帕的一角,邁著小碎步,一路小跑地走了。眨眼之間就消失在牆角落裏的一個櫃子下麵去了。
看來,蠟燭頭也是這樣一個一個“咬”走的,真是辛苦!真是不容易呀!
不用說,我得加快速度寫完我的清單,灰鼠的聖誕大餐都已經準備好了,而我的清單上才剛剛寫上“蠟燭”兩字。
我繼續寫清單,寫完水果,寫蛋糕,蛋糕的口味很重要,我的客人喜歡吃巧克力,就買一個叫“黑森林”的巧克力蛋糕吧,“黑森林。”
“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我以為是我聽錯了,但很不幸,是那個家夥,它又來了。
“隻打擾一下,”小灰鼠說,“我保證。”
“不能。”
“是這樣……”
“我就知道是這樣,”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它的話,放下筆,轉過身,惱怒地看著它,毫不客氣地揶揄道,“看起來,你一樣東西都沒有準備好哇,你剛才不是說基本上都已經準備好了嗎?你還缺什麽?是不是放蠟燭發現沒桌布,鋪上桌布以後又發現什麽都沒有?是嗎?我正列清單呢,你需要什麽請盡管開口,不用客氣,我去超市買,你這樣一趟一趟來來回回地跑,就不覺得累嗎?”
小灰鼠被我這一大通粗魯無禮的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伸出一隻小爪子胡亂地在臉上擦著,我發現,它的臉上盡是汗水,鼻子尖上也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汗水,這麽冷的天……
太過分了,我馬上責怪起自己來,人家隻是借了幾個蠟燭頭和一塊手帕而已,我難道是這麽沒有教養的人嗎?我還不至於這麽小氣,其實,我也隻是想和它幽默一下,可是,小灰鼠顯然根本無心理會我的不成功的幽默。
“是這樣,”小灰鼠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不缺什麽,謝謝你的好意。因為有遠道來的客人,所以,我不免緊張了一些。我是來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的,還有,給你拿一盒火柴來。再一次感謝你,謝謝。”
我這才看到,在小灰鼠的腳下有一盒火柴,也是它用嘴巴“咬”來的吧?
我的歉意加深了,“呃……不用客氣,”我說,我好奇極了,“遠道來的客人?很重要嗎?”
“是的,是從城堡裏來的,路不近呢,突然光臨,平時又不常來。”
“哦,是從城堡裏來的?是親戚嗎?”
“不,是世交,他們家和我們家世代相好,彼此通婚,不過,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聽了小灰鼠的話,我感到十分有趣,小灰鼠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我感到它有什麽難言之隱,我想了想,對小灰鼠說:
“你能坐一會兒嗎?我想請你坐上一小會兒,你也算是我的客人呢,願意跟我聊聊嗎?”
小灰鼠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我盡量拿出我最真誠的微笑,小灰鼠就在地板上坐了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也確實啊,忙了半天,看來一會兒都沒有休息。
“他們家的小女兒和我同歲,小時候我們很要好。隻是,他們家越來越富有,我們家越來越貧窮,所以,兩家就斷了來往。今天,他們突然主動提出來要到我們家過聖誕節,你說,這是為什麽?”
“啊……哦……”
我無話可說,小灰鼠一坐下來就開始講話,講完了就瞪大眼睛看著我,眼神裏除了信任還有真誠。我猝不及防,毫無準備,我對什麽都一無所知呢,倒像是被當成一個好朋友給問上了。
“她……呃,你的好朋友,”我字斟句酌,麵對這樣真誠的眼神,我不免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虛,“那位住在城堡裏的鼠小姐,她怎麽樣?我是說是個什麽樣的……呃,女孩兒?”
“她是一位富家小姐,很有教養,就是這樣。”
看來,這是一個敏感話題,小灰鼠不說話了,而且,陷入了沉默。我發現--我一直沒有發現--小灰鼠原來是一個很浪漫很多愁善感很有教養的人……不是,是鼠。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房間裏一片靜默。
“哎呀,”突然,小灰鼠跳起來說,“我得走了,客人快要到了吧?”慌裏慌張地,邊跑邊說:“謝謝,祝你聖誕快樂!再見。”
小灰鼠走了,一溜煙地消失在它來的地方--牆角兒。
我坐在書桌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趕緊投入我的工作,直到寫完所有要買的東西,小灰鼠再也沒有來打擾我,那盒火柴還在地板上,我撿起來一看,上麵有兩個小小的牙印兒。
我驅車飛奔超市。在超市裏,我神情恍惚,丟三落四,幸虧有清單幫忙,才滿載而歸。
晚上,我鋪好雪白的桌布,點上蠟燭,把新鮮的玫瑰花放進花瓶裏,法國紅酒、巧克力蛋糕、烤鵝、梅子櫻桃沙拉……我坐在餐桌旁,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客人。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雪,雪下得真大,漫天雪花無聲地飄落著,像一群盡情舞蹈的白色蝴蝶。
在地板上,在小灰鼠出現的地方,我放了一朵玫瑰花,紅豔豔的,像暖爐裏的火焰,我想,它也許需要這個。
選自《少年文藝》(江蘇)200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