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一)傷心的小狗
暑假來了,金色的飛蟲好像也開始放假了,成群結隊地飛出來了。知了叫起來,蟋蟀蹦來蹦去,花兒一朵一朵猛開,溫馨的氣流裏添加了燥熱和流動的意思。
保姆阿麥在花園的樹陰下擺上竹床,讓香草和她的弟弟香晏坐在竹床上吹著小風。
香晏才不會呢,他跑到金銀花前吸花香,猛吸,結果把一隻用棉花紙做的小彩蝶吸進鼻子了。他難受極了,想找做小彩蝶的人賠他的鼻孔。他叫著:“誰呀?誰呀?誰做的小紙蟲呀?”
“是我的小彩蝶。”說話的是對對,她在小陽台上,做出天女散花的動作,把她做的小彩蝶放下來,“我的藍色小彩蝶怎麽不見了?”
香晏趕緊不說話了,不然對對還找他要小彩蝶呢。他對漂亮的對對是很好的,雖然他嘴上不說。
香晏閑不住,走到了水井邊上,看著井水裏泡著的一隻圓圓的解放西瓜。那隻西瓜是小牛家的。他的大哥喜歡吃用冰冷的井水鎮過的西瓜,所以小牛一心要做好這件事情。
西瓜裝在網兜裏,浸泡在井裏麵。網兜上還拴著一根布條,一直拖到井口,這樣可以隨時把西瓜吊上來。
香晏看見了,很感興趣,就把那網兜拉上來,放進去,拉上來,再放進去,濺起很多井水,他叫著:“地雷爆炸了!”
結果那網兜破了,西瓜漏了出來,浮在水麵上。香晏隻能叫小牛來幫忙打撈。
小牛正貓在小花園旁邊,關注著一棵向日葵,別人要是碰到那棵向日葵的葉子,他要大發雷霆的。
他看見香晏這樣頑皮,敢把他家的西瓜當地雷,就不要這隻瓜了,讓香晏賠。
阿麥把香草爸爸買的一隻平湖西瓜賠給了小牛家。晚上香草的爸爸發現家裏吃的是瓜子小得像奧蟲的解放瓜,就很詫異。很快他發現,這隻解放瓜根本沒有辦法吃,因為它被敲打碰撞得很厲害,瓜皮上傷痕累累,切開後,裏麵一泡瓜水。
“真是了不起,”香草的爸爸發火了,說,“把西瓜弄成水雷了。”
阿麥連忙說,男孩子在暑假裏闖點禍是自然的,因為他們不用上學了,身上的勁沒地方使喚,最好帶他們出去玩。
“你們說說,想要什麽?”爸爸問。
“我想小動物,要小貓、小狗、小兔子。”香草脫口而出。
“你想把家裏變成動物園嗎?”爸爸說。
“我想養野豬,養野狼,這樣多威風。”香晏說。
爸爸說:“這個更厲害,要把家裏變成原始森林。”
香草他們不斷地要求,爸爸終於知道小孩都喜歡跟小動物在一起,小動物的心性裏有自由傳奇的東西,和人是不同的。所以孩子會在小動物身上發現趣味,那是很快樂的。
爸爸決定要為香草姐弟領養一隻小動物,說,學會照料小動物也是一個本事,另外小動物也是他們童年的玩伴和朋友,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就是能使一雙兒女有點長進。
父親把這件事交給阿麥。
阿麥原來是不情願領養小動物的,說管好兩個難管的淘氣孩子已經夠累了。可是東家這麽定了,她必須要做,而且還要做好。正好,拉黃包車的貴子來要碘酒,阿麥就向他打聽去哪裏領養小狗。
貴子是個黑臉的漢子,身材並不彪悍,但是筋骨很好,腿很長,人稱“長腳貴子”,他生性快樂,無憂無慮。這個走四方的人,外麵的事情知道得最多。
“有個地方叫‘流浪狗小院’。”他給阿麥畫了行路圖,身體靠過去,伸出手去摟她的肩,阿麥一推,就把他推到邊上去了。
“好大的力氣,比我這個拉黃包車靠腳力吃飯的人還要厲害呢。”
“你這個長腳,站站好吧。”阿麥說。
去領養小狗的那一天,晨曦初開的時刻,香草和香晏就起床了。
他們出發了。香草高興極了,半路上已經不能好好走路了,走幾步就帶一個旋轉的舞步,心兒歡欣著,像要飛起來了。他們家將有自己的小狗了。
這時拉黃包車的貴子追過來了,他跟阿麥很要好,有事沒事都來找阿麥說話的。
“都坐上來,今天張先生去南翔吃小籠包了,是跟他姐夫的車子一起走的,我有空了。”他說著,用眼睛瞄著阿麥。
“我看還是走著去涼快。”阿麥說著,對貴子愛理不理的。
“說的甚呢,我拉著空車有甚呢意思。”貴子說著,就把香草和香晏抱上了黃包車坐好,然後把車把放在地上,笑嘻嘻地等著。
阿麥見都這樣了,也隻能忸忸怩怩地坐上去了。
貴子歡快起來,撩起長腳一路跑著,一路還耍著貧嘴,說:“阿麥一坐上去,黃包車就重得拉都拉不動呢。”
“是,我有一千斤。”阿麥說。
貴子帶香草他們去的流浪狗小院,不是公辦的,是一戶好心的老夫婦愛狗,看見路上有無家可歸的狗就領到自己家裏來,在小院子裏搭了小狗的房子,把它們收留下來,好吃好喝地供著,這裏就成了流浪狗的集結地。結果名聲傳出去了,有人在路上看到斷腿的殘疾狗,病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就往這個小院子裏送。
老奶奶看見香草和香晏,歡喜得像什麽似的。
“這是金童玉女呀,我來給你們選一條最漂亮最靈性的狗娃。”老奶奶說:“我們有一條狗叫多多,它很通人性的,長得也俊,是自個投奔到我們的門下來的。”
老奶奶家的小院裏還收養著十多條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的生氣勃勃的,也有兩條是癩皮狗,毛都掉了。老奶奶指著一條叫多多的小狗讓大家看,它白色的皮毛長長的,卷曲著,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鼻子塌塌的,是一條可愛的小京巴狗。
“它的毛真像羊毛呀。”香草擔心地說,“老奶奶,你舍得把這麽好的小狗送給我們嗎?”
老奶奶說:“不舍得也沒辦法。”
老奶奶的老伴走過來,他說麵對越來越多前來投奔的流浪狗,他們老夫婦收容不了,所以就要把小狗送出去,由更多的好心人來收養它們。而他們夫婦收留特別老的狗,讓它們過得好一點,還有一些特別難看的或者殘疾的狗,他們養著,幾條生病的狗也得養著。因為那些狗,別人都是不願意要的。
“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呀。”老奶奶說。
“老奶奶,你們真是好心人。”香草由衷地說。
“你們看中多多了嗎?”老奶奶問。
“看中了。”香草說。
香晏拿腔拿調地說:“非常看中的。”
“好的,我們把它領走了。”阿麥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些錢,留給老奶奶,說:“這留著給一些有病的狗狗請獸醫。”
“慢著,我要試一試多多是不是看中你們。”老奶奶說,“不然不公平。”
看來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沒辦法事先設計好的,在流浪狗之家的院子裏,老奶奶把香草他們看中的多多叫過來。可是它好像不願意做香草家的狗。看著香草,它很矜持,愛理不理。
老奶奶拍拍它的背,說:“多多,那是個好人家,人家喜歡你,你可不要任性,耍小姐脾氣呀。”
“多多。”香晏熱情地去抱它,可是它倉皇地逃跑了。香晏追了幾步就失望了,因為他也看出這種隔閡是無法彌合的。
這時跑來了另一條狗,是普通的草狗。它的皮毛黃黃的,身子是細長的。它跑得有點急不可待,簡直就像是衝過來似的。它圍著香草和香晏打轉,對他們異常親熱,賣力地搖著尾巴。它的尾巴上帶著一個小小的把兒,像一個花蕾,搖動起來會把院子裏的浮土都揚起來。它嗅著香草的鞋子,樣子太殷勤了,有點討嫌。
“它是怎麽了?”香草問,“是討好我們嗎?”
老奶奶搖搖頭:“這條狗很可憐的,它來流浪狗之家的時候渾身是傷。它被狠心的主人拋棄後吃了很多苦頭,就有點自卑。”
“這麽說,這狗的習性有點怪?”阿麥問。
“不合群,好像老是有心事,很孤獨。”老奶奶說,“無聲無息,它知道自己不像多多是人見人愛的小狗,可是今天不知它怎麽就不怕陌生人了呢?”
“它多倒黴呀。這條狗,它叫什麽名字呢?”香草說。
“叫小賴,一條公狗。”
“多難聽的名字呀。”香晏說,“我可不想要它。”
流浪狗小院的老奶奶說:“小賴其實很忠誠,它認識主人的家,剛來的時候它三番五次地逃走,回去找它的主人。可是那主人的心是鐵打的,就是不要它了,還嫌它煩,隔著我家的院子把它灌籃一樣拋進來。它一條腿斷了,從此就死了心了。造孽呀。”老奶奶說著,使勁地抱抱小賴。
“它很想要一個家是不是?”香草問。
“應該是的吧。”老奶奶說,“它看出你們是好人家,它在爭取做你家的狗……”
就這樣,香草他們把小賴領回了家。
小賴到了香草的家後,尾巴卷起來,那尾巴梢上的把好像一朵小小的茶菊花。它和香草姐弟是形影不離的,如果他們不在它的視線裏,它就會急得沒樣子,狗腿也軟下來,嗚嗚地叫著,絕望無比。等姐弟倆出現了,它的情緒又好起來。
它很聽話,成天戰戰兢兢的。香草罵它一句,它會不顧一切地做出討饒的動作。香晏做一個動作,它就開始舔香晏的腳丫,舔得咂咂響。有時香晏上廁所,它還要跟著去呢。
小賴剛領回來時,愛吃油炒飯,給它一碗,它嘩啦嘩啦全吃光,吃了還把狗食碗都舔幹淨。
不久香草全家要出門去外婆家,是去為外婆祝壽。外婆家請了大廚。那大廚說他爺爺是給慈禧太後做“滿漢全席”的禦廚,他的手藝能讓客人們感受慈禧太後當年的排場。外婆聽了廚師的話,讓人帶信要阿麥早點過去。她認為廚師的話聽上去像假的,她不能相信說話離譜的人。
香草他們全家出動,隻能把小賴交給狐狸媽媽,在她家暫時寄養一天。
小賴不肯留下,死活要跟著香草他們一起去。它跟在他們後麵狂叫,還叼住香晏的褲腳不鬆口。
“怎麽這樣,你這狗。”阿麥訓著小賴,“再這麽,我把你退回去。”
小賴會看阿麥的臉色的,它不再掙紮了,趴倒在地上,前爪前伸,狗身子仿佛僵著,兩隻眼角耷拉著,神色裏滿是哀傷和灰心。
香草他們回家時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他們到家後就去接小賴,手裏提著從外婆家帶回來的肉骨頭。
小賴正匍匐在地,垂著耳朵,無精打采。香草一出現,它直起腦袋,目光直了,腿開始顫了。掙紮了一下才站起來,嗓子裏嗚嗚響,百感交集,忽然就……它興奮得小便失禁了。
“它以為自己又被拋棄了。”阿麥說,“好可憐的狗狗,心裏有傷痕的。”
“不要怕,”香草安慰小賴說,“你是我家的狗了,不要怕。”
後來小賴才慢慢變得驕橫起來,它明白自己已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它把香草當成小姐姐,把香晏當成了小哥哥,所以就不再服他們。它隻對阿麥很恭敬,因為她要揭它的老底。有時它挑食,發脾氣,她就說:“再這樣,送你去你老東家那裏。”
有一點是很奇怪的,小賴特愛吃麵包,而且吃麵包的時候喜歡往中間掏,也許是覺得麵包裏麵軟乎乎的,略帶一點酸味,有很多可愛密集的小孔。
小賴愛吃麵包這一點,讓香草感到很神奇。她想,小賴真像是我的狗。因為每次香草有麵包吃的時候,也是用這種吃法,而且總是很快樂的。
香草老想著老奶奶的話:“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呀。”
(二)英俊的小鬧猛
藝人小鬧猛來到綠圓茶室後,在茶館一角搭一座高台,一個桌子,去那裏聽戲的茶客座無虛席,都說這小鬧猛腦子活絡,扮相好,嘴巴甜,戲路子寬,十分討巧。
狐狸媽媽說,小鬧猛有俊秀的外表,所以從不化妝的,化了就像女人了。自從來了小鬧猛,隋家姆媽都忙不過來,所以不出來聊天了。
“她的妹妹總可以幫著搭搭手。”阿麥說,“她是石女,嫁也嫁不走的,就該把姐夫家當自己的歸宿。”
狐狸媽媽說:“別說啦,隋家姆媽的妹妹其實是個金不換,她是會品茶識茶的女子,別看長得凹麵凸額的,她泡的茶沒人能及,聰明著呢,碧螺春怎麽泡,毛峰茶,龍井茶,還有鐵觀音都有不同的講究。那些懂得品茶的老客人都隻喝她泡的茶,沒有隋家姆媽什麽事情。現在小鬧猛來了,不懂喝茶的新客人是衝著小鬧猛來的,也沒有隋家姆媽什麽事情。”
“那你還說她忙不過來呢。”阿麥說。
狐狸媽媽笑了,說:“我說她忙,忙著擺弄風扇,忙著算茶錢,忙著對小鬧猛笑呀笑的。”
阿麥說:“這些客人也真會找舒服,喝茶,聽戲。電扇一吹,煩惱全飄走嘍。”
經她們這麽一說,香草就留意起小鬧猛來。
第二天,香草和香晏在春水坊門口玩耍,終於看見小鬧猛了。那時戲剛散場,他站在綠圓茶室門口,在跟人談山海經,說:“當地的曲藝主要有滑稽與評彈兩種……獨角戲有說、學、做、唱四大技巧。笑嘻嘻演的《糊塗爹娘》裏的福根,我看了好多遍。”
過了一會,阿德哥也從綠圓茶室裏麵走出來。
“小鬧猛,你的寧波灘簧交關好聽哪。”他心滿意足地說著,嘴裏唱開了。接著,另一個客人也從綠圓茶室裏麵出來,嘴裏哼哼唧唧的。
“他在唱寧波灘簧嗎?”香草說。
“他是在唱京戲。唱《三娘教子》。”香晏說。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在收音機裏聽過的。”香晏說,“明天我也要去裏麵聽一聽小鬧猛唱戲。”
可是隋家姆媽的妹妹橫豎不答應的,她把著綠圓茶室的門,發現香晏想進去,就說:“今天唱的段子有幹淨的,素的,也有輕薄的,不是唱給你這種小囡聽的。”
香晏一聽自己被排除了,很生氣,哇哇叫。
阿麥聽見了,過來求情,隋家姆媽的妹妹才說:“明天再來吧,我不讓他進門是對他好,今天唱的戲裏,有個滑稽叫《吃豆腐》,讓小囡聽見了,容易學得不正經。”
“我就要聽《吃豆腐》。”香晏哇哇叫。
“這個……”隋家姆媽的妹妹眼睛裏閃過不屑,暗暗竊笑。阿麥也不說話了,把香晏拽回來,香晏不肯,阿麥就恨鐵不成鋼,說:“你就這麽沒出息呀。”
“就是要聽《吃豆腐》。”香晏還是說。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早上長腳貴子把小鬧猛接來了,好像是張先生派他去接小鬧猛的。那天小鬧猛隨身帶來了一隻箱子。
小鬧猛在綠圓茶室散戲後,走了出來,招呼貴子在弄堂裏找一塊空地,從綠圓茶室裏搬出一個桌條,桌條上麵放一塊香檀木,小籮筐一隻,桌條前再放上幾條長板凳。
圍上來的人多了,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小鬧猛把香檀木一擊桌麵,開唱:扇子把生活,江河遍為家……
小鬧猛還為現場的小孩們表演小猴抓癢,大家笑得前俯後仰的。
香草和香晏都擠坐在第一排,那是貴子給他們的長凳。
小鬧猛搖晃著身體開始說唱,都是折子戲,一會兒說書,一會兒表演評話,一會兒的篤板敲起來。
貴子他們喜歡聽他唱戲,就在一邊議論,說小鬧猛會唱滑稽,會講上海說唱《金陵塔》、越劇、相聲,演什麽都是呱呱叫的,特別是很多新的段子他都是自己弄的,加過工的,跟人家講的不一樣。
下半場,小鬧猛開始說書,講的是宋江怒殺閆婆惜的那一段,說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忽然停住了,留下懸念,說:“如欲得知下文,且聽下回分解。”
接著就由貴子拿著小籮筐收錢,一圈輪下來,一次給1角2角的不少,張先生站在一邊,往小籮筐裏放了5元的紙幣。
“謝謝各位父老,有道是,相逢就是緣……”小鬧猛收了不少錢,有人嚷嚷有沒有小熱昏梨膏糖,他就從箱子裏取出梨膏糖來賣。
香晏喜歡小鬧猛,後來在聽收音機時聽到小鬧猛涉及過的曲藝,他就把收音機往心口一摟,耳朵貼上去,真的像要鑽進收音機裏去了。
小鬧猛不是經常出攤的,他很忙,要到好幾家茶室裏去演唱,另外還要經常去劇場聽高手們的戲,把一些討巧的手法學了來。
有一天小鬧猛又來外麵獻藝,香晏就學了一段他說的滑稽戲《三毛學生意》,說:“削刀磨剪刀……手要籮筐式……”結果小鬧猛十分喜歡他,叫香晏幫他看管收錢的小籮筐。
香晏受到了小鬧猛的厚愛,歡欣鼓舞,他喜愛的人在讚揚他呢。那天送走小鬧猛後,他是吆喝著走路的,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了。
香草的爸爸媽媽很擔心,因為他們怕香晏的嘴巴變得更油滑,還怕他染上浮誇的毛病,他們希望他能成為科學家。
阿麥也不喜歡香晏學藝,說:“我小時候看到村子裏有兩個學藝的娃娃,哪個有好日子過?兩個娃娃是販來的,耍猴的老藝人把他們收了做徒弟,那兩個娃娃真是可憐死了,吃不飽,瘦得胸前的肋骨根根突出,學不好還要被老藝人打罵呢。”
“沒有人打我,罵我的。”香晏說,“小鬧猛很喜歡我的。”
“暑假後你就好好地讀書,沒有文化學什麽也是白搭。”爸爸說,“現在不要認什麽師傅。”
可是香晏膽子大著呢,他還是偷偷地跟小鬧猛學獨角戲,香草說:“你還這樣,我就告訴爸爸了。”
香晏用眼睛白一下香草,學著北方評話的話語,叫一聲:“你這個活菩薩呀,求你莫開金口哪。”
“那你要收心。”香草說。
香晏又用南北說唱裏的口吻說:“小姐姐,包儂滿意。”
有一次,貴子送小鬧猛回家,香晏坐在車上死活不肯下來,非要跟著去小鬧猛家裏,去做他的徒弟。後來香草也隻好乖乖地坐上了貴子的車,做香晏的陪護,因為香晏到了陌生的地方會無法無天的呢。
貴子踩著他新的三輪車往淮海東路方向走,看見轉彎口的嵩山電影院了,小鬧猛說:“貴子,先朝八仙橋走一走,我要帶他們去做客。”
他帶著去的那家,是住在平房裏的,還沒進門,就聽到了清麗軟糯的評彈聲調,主人叫溫麗。小鬧猛說她現在唱的是單檔,一人抱著琵琶,邊彈邊唱。溫麗也是走場子的,她看見小鬧猛很高興,拍拍他的臉,看得貴子傻笑起來。
小鬧猛說溫麗是新女性,跟摩登女性和女學生都不一樣,而且她天性善良,喜歡熱鬧,所以朋友托過來學戲的小孩她也不好意思回絕,現在手下帶了很多弟子。
有兩個童男童女正在練習,都是父母送來的跟溫麗學戲的,說話間他們壓腿,練功,懸在高低杠上,溫麗還準備了獨木橋、鐵索橋讓他們練習平衡。
“學戲是很苦的,台上一分鍾,台下三年功。”小鬧猛說。
後來小鬧猛和溫麗帶香草和香晏去八仙橋吃了排骨年糕,然後小鬧猛就叫阿貴送香草姐弟回家,像對待貴客,就是不提收徒弟的事情。
香晏回家以後就跟阿麥提出要住到小鬧猛的家裏去,讓她準備行裝,他拜小鬧猛為師的心不死。為了讓阿麥讓步,他還躲在門後麵假哭呢,相信阿麥總會庇護他的。
阿麥歎氣,搖頭,抹眼淚,可就是拖著,爸爸媽媽問起香晏為什麽哭,她搖搖頭,從來沒有在飯桌上跟香草的爸爸媽媽提這件事情。
香草有些擔心,因為倔強的香晏下了狠心,一定要去拜小鬧猛為師,這樣下去早晚會鬧出事的,誰都沒有辦法混過這一關的。
隔了一天,香晏果真又賴皮了,他早早就坐在阿貴的三輪車上等候,準備跟小鬧猛回家,做他的徒弟。
這一次阿麥又叫香草陪著去。
散場後小鬧猛從綠圓茶室走出來,一眼瞥見香晏坐在阿貴的三輪車上,把那收音機都帶上了,小鬧猛笑一笑,說:“都準備好了?歡迎歡迎。”
“太好了,這次成功了。”香晏說。
可是小鬧猛就是不提讓貴子往家裏去,他把香晏帶到他的一個師弟家坐了一坐,讓香晏陪著人家一起咿咿呀呀地叫著吊嗓子。到了晚飯的時間,他又開始請客,這次吃的是麵條和鍋貼,天黑了他又讓阿貴把香晏送回家。
第三次,到小鬧猛的表弟家去了。小鬧猛彬彬有禮,帶著香晏到處做客,但是沒有讓香晏走近他。
後來才知道,香草的爸爸媽媽找過小鬧猛,他們之間是怎麽商談的?小鬧猛為什麽要帶香晏去做貴客?是用這個辦法來轉移他的注意力嗎?這些後來都成了永久的謎。
香晏屢次三番地被送回來,漸漸地也沒有什麽勁了,熱情退下來了,就不再提要住到小鬧猛家當學徒的事情了。
(三)阿麥的心
阿麥把平時節省下來的菜金理了一理,全部交給了香草的媽媽。香草媽媽收到這筆飛來的“意外之財”,驚喜得很,因為她一點都沒有想到呢。
“阿麥,你真有能耐呀。”香草媽媽說。
很快,香草媽媽用這筆錢添置了一台蝴蝶牌縫紉機。這樣阿麥縫縫補補時就方便了,做新衣服時當然也能用上它的。畢竟這是阿麥從並不寬裕的生活費裏攢下的,她真是不容易。
阿麥很喜歡家裏添置這看得見、用得著的大家當。剛開始她成天圍著這台蝴蝶牌縫紉機打轉。她覺得很親切,這縫紉機裏有她的功勞和才智呢。
阿麥把香草家看成“咱家”。能為這個家庭做些什麽,她是很自豪的。她把新的縫紉機頭用蠟打了好幾遍,又在踩腳的地方裹上棉墊子。她見香草試著縫紉,一下子把針別斷了,就心疼地說:“仔細些,這機器能用上幾十年,經用著呢,到時,我想用它為你做嫁妝,做好看的嫁衣。你要不?”
“我要的。”香草說,“不過,什麽叫嫁衣呢?”
“就是結婚那天穿的,像婚紗什麽的,要又體麵又漂亮。我想要你像對對的媽媽那樣風光。”阿麥說。
阿麥最羨慕的人就是對對的媽媽,她認為能做護士是福氣,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是最美好的職業。
她說:“你看,對對媽漂亮,有知識,清高。聽說對對媽媽也是來自農村。結婚的時候,婆婆給了她一餅幹箱的首飾,都是祖傳的。看看,對對爸爸多帥,脾氣也好呀。就是那個老公公難弄一點。不過他滿意獨生子的這一門親事。公公婆婆對媳婦多寵愛,不要她幹活,真是少有的。”
“你希望自己就是她,對不對呀?”香草說。
阿麥說自己的夢想是做護士,她要想方設法學醫,然後和自己那死鬼男人分手。他瞞著她送走了她的小女兒,那小女兒是她的心肝寶貝,所以她不會原諒他的。
“我已經把錢存夠了,可以去試試運氣了。”阿麥自言自語地說。
阿麥每月都寄幾塊錢回鄉下,給大女兒清水用。其餘的工錢都買貼花儲蓄,手邊留著一些現錢。到了月底鄰居沒錢了,會找她調頭寸的。甚至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香草家裏添置的東西多了,香草的媽媽沒有積蓄,有時也要請阿麥墊付幾個錢當菜金,等開了工資後再還她。
阿麥很節儉,她那不凡的理財水準使她能夠把微薄的小錢,像匯集涓涓細流似的,把錢聚攏成難以想象的數目。
沒幾天,她把到期的貼花儲蓄拿出來,全交給香草媽媽,說學費攢夠了。
香草媽媽找熟人,幫她聯係護士學校插班旁聽。那學校聽說阿麥已經二十八歲了,態度很勉強,但是礙於情麵還是同意阿麥去當旁聽生,走讀,考試合格了可以發畢業證書。
香草爸爸媽媽說,阿麥可以繼續吃住在家裏,這樣晚上和周六周日的白天還可以幫忙照料香草姐弟。
“工資照樣支付。”香草媽媽說。
能這樣走讀,也是很稱阿麥的心的,因為她根本離不開香晏,舍不得他,隻是她反複說:“東家,我可不能再拿工錢了。”
“那可不成,”香草媽媽說,“我們會不好受的。”
“就拿一半工資,不然的話我會很不好受的。”阿麥說。
為了慶祝實現了多年的夢想,阿麥破天荒地提出要請香草他們全家吃好吃的東西。她去了一趟南京路上的第一食品店,買回來彈子糖兩包,還有椒鹽脆糕和一根長長的完整的紅腸,兩頭都紮緊的。她高興地說:“我請你們吃甜的、鹹的,還有甜甜鹹鹹的東西。”
她還特意給自己買了一包黑芝麻粉,說能補腦的,護士很難學的,要背很多醫學術語,她擔心得要死,說:“我不知道怎麽把笨腦子改過來呢。”
香草的媽媽代表全家為阿麥買了一塊的確良的衣料,大紅色的,是送給她上學的禮物。
阿麥是很頂真的,她接過禮物就挨個道謝。先謝了香草爸爸媽媽,再謝香草和香晏。
香晏說:“還有小賴呢。”
“壞東西。”阿麥笑罵道,“怎麽養出你這樣的小把戲。”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隋家姆媽和狐狸媽媽也過來看熱鬧,大家都為阿麥喝彩,阿麥很少在這樣的場麵上當主角,臉蛋兒紅紅的,好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樣。
當夜,阿麥激動得無法入睡。她讓香草和香晏快快入睡,自己開始剪裁和縫製紅色的確良襯衣。天亮的時候,香草醒過來,看見阿麥已經把一件漂亮的紅衣服做成了。阿麥把它披在身上,像蓋一麵紅旗。她問香草:“我這樣像女學生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像大學生。”香草說。
這時,聽到有人在敲著窗戶。
“誰呀?”阿麥問。
“我,貴子。”
“是你,這麽早呀?”阿麥歡快地跑去開門了。
可是,住在老虎灶旁邊的單身漢長腳貴子臉色發白,他給阿麥送來一份電報。
阿麥看了電報後渾身打戰,電報上說她的妹妹阿粉患了胃穿孔,要她火速寄錢回去,越多越好,不然的話阿粉的性命難保。
“我這錢,是能救命的錢呢。”阿麥自言自語地說。
阿麥把紅衣服換下了,從香草媽媽那裏把攢了八年的工錢電匯去了鄉下。
那兩天,阿麥吃不下也睡不著,嘴角邊都急得起泡了。而鄉下那邊沒有下文了。貴子陪她去思南路郵局打長途電話回娘家去問。那邊隻說她妹妹阿粉開了刀,早就沒事情了。
“你們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呀。”阿麥嗚嗚地哭起來了,“我是容易的嗎?”
阿麥傷心透頂,淚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她沒法湊足去護士學校的費用了,她那剛剛做起來的美夢,還是溫熱中的,就已經碎了。
周圍的人都有些於心不忍,為她惋惜,香草的媽媽試著向外婆家借錢,隋家姆媽也想把自己的私房錢借她用。
可是,阿麥變得很憂悒,說不想欠債,那個缺口實在太大了,她至少要再做五年六年保姆才能補上,她說:“萬一有什麽,我怎麽對得起。”
貴子要把積蓄借給她,她不要,接著她就哭,哭了又說一個家就這點福分,所以運氣好的要幫襯運氣差的,自己的親妹妹都要死了,當然要管的。鄉下是一個無情的地方,把錢看得很重,因為錢和命是搭在一起的。
香草一直喜歡想象阿麥實現理想了。閑著的時候,她坐在窗台上,看著阿麥的影子融進了樹枝遮擋下的陰影裏,恍恍惚惚地感覺到阿麥穿著漂亮的白大褂,正慢慢走來。阿麥穿上白衣,戴上南丁格蘭帽的姿態特別動人,那一切和她的溫柔性格相吻合。
香草老想著這件事情,不知不覺就把幻想和現實弄混淆了,猛然看到花園裏有阿麥的身影,她的周身全都是虛化的,很白很白,巨大的白大褂仿佛在白雲裏。
“太好了,太好了。”香草大喊大叫,猛然從窗台上跳下去。離開了那個光圈,她才發現阿麥正穿著平常的衣服,戴著圍裙,手裏舉著用藤做的被甩,使勁地拍擊被子。
砰,砰,砰,砰……是無比沉悶和機械的聲音。
“咦,你怎麽還是老樣子?”香草困惑地說著,不停地揉眼睛。
“怎麽了?我的老樣子很難看嗎?”阿麥使勁拍著被子,她拍的是被裏子。
砰,砰,砰,砰……是無比沉悶和機械的聲音。
香草搖搖頭,知道自己把渴望的事情當做了現實,就沮喪地說:“你這麽使勁地拍呀。”
“對呀,把上麵附著的塵灰和小蟲都除淨呀。”
“為什麽隻拍被裏子呢?”
“背麵是毛葛的,我可不舍得拍呀。”
生活啊,它讓阿麥又變成了原來的阿麥了。
選自《少年文藝》2009年第1期
§§第二章 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