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八節 看小人書的悲喜劇

  周學君

  小人書是那個年代很多孩子的啟蒙課本。

  --題記

  一

  還記得最初見到柱子的樣子呢。

  搬家到大餅子胡同這天,收拾完東西都快到中午了,媽媽要做點好菜犒勞大家,切好菜才發現醬油瓶子空了,讓我趕緊去打。

  我來到西院的雜貨店,店長兼營業員的瘸叔,邊打醬油,邊盯著我看,“小眼鏡,新來的?”見我點頭承認,他遞過一塊水果糖,說:“叫瘸叔!”也許是想解開我的滿臉狐疑吧,他推開櫃台門,把一個高腳馬凳探出來,然後,哐當、哐當,左拐一下,右拐一下,走出來。瘸叔不但瘸,而且還有點羅鍋。高腳馬凳是他的行動工具,功能相當於拐杖。

  瘸叔緊拐幾步,坐到牆角的小方桌前,問我幾歲了,上幾年級,還問我喜歡小人書不。他把一摞小人書往我跟前一推,說:“頭一次隨便。”我這時才看見這摞小人書旁邊,還靠著一個高個子男孩,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背彎得像蝦米一樣看小人書,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地。

  我翻開一本《水淹七軍》,才看到一半,弟弟快嘴找來了。他大吵大嚷:“小人書迷,媽媽還等著醬油爆鍋呢!”

  我放下小人書,拎起醬油瓶子跑回家。

  這一頓飯,媽媽始終沒給我好臉子看。但媽媽一上班,我又來到了瘸叔的雜貨店,那本《水淹七軍》還沒看完呢。

  才離開一會兒,小方桌前又圍了好幾個小孩。一個男孩叫我的名字,“陳鑒,我叫郝振鵬。上午見過你。”看他的大腦殼,我想起來了,他是房東胖嬸的兒子,胖嬸叫他大腦袋。大腦袋還向我介紹說高個子男孩叫張國柱,也叫柱子;梳羊角辮女孩叫杜小鳳。其餘幾個年齡和快嘴差不多,他沒介紹,可能認為玩不到一起吧。

  我一一對他們點過頭,把手伸向了《水淹七軍》。大腦袋哎一聲,順著他的手勢,我看見牆上寫著的“看小人書須知”第一條:看小人書收費,一本二分錢。

  我沒有錢,手就縮回來。先前瘸叔說頭一次隨便,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心裏暗暗責怪快嘴,上午隻稍稍晚一會兒,就沒這個麻煩了。正懊惱呢,聽到柱子小聲提醒說:“記賬。”

  我馬上看到“看小人書須知”的第二條:收費實行記賬製。我對柱子感謝地笑笑,和瘸叔說:“請給我記一本。”

  瘸叔哐當、哐當,拐到小黑板前,給我立了戶頭。

  我很喜歡看小人書。說到我看小人書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四歲時。那一年舅舅帶表姐來我家串門,表姐大我三歲,帶來一本小人書--《小英雄雨來》,後來就成了我的寶貝。我拿著它一遍遍地問媽媽,問鄰居,問所有能問的人,先是圖,然後是人物,最後是文字,直到把它看破,看散,看成殘片。

  我自以為能看懂小人書後,就用奶奶給的三角壓歲錢又買了一本,書名我忘記了,內容還記得是描寫抗美援朝戰爭故事的。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隻要是打日本鬼子、打美國鬼子的,就好看。我用這本和鄰居小孩交換過不下十本,真正的以一當十。

  交換過一圈以後,我跑到新華書店,圍著小人書櫃台看,買是買不起了,看看封麵也很過癮。很多小孩和我一樣,也都圍著看。去的人多了,膽子也就大了,我常指著某一本封麵驚險、打仗的,問營業員多少錢,拿出來看看!那意思是我能買,但要選擇一下。

  這時,我已經掌握了看小人書的三步驟,一看開頭,二看結尾,三快速翻檢熱鬧頁,大概動作就是左手握書脊,右手拇指錯動書頁,和數鈔票差不多。如果看的人多,營業員管不過來,還可以多翻幾頁。營業員也常忘記是給誰先拿的了,隻好籠統說:“不買就別看了!注意啊,偷書罰款一元!”我聽了,馬上就會臉紅,趕緊還書走人。我這個人臉小,最怕別人懷疑自己。

  二

  我拿著《水淹七軍》靠到牆邊,柱子悄悄湊過來問:“你喜歡裏--麵哪個人物?”

  我認為這很小兒科,除了關羽還能是誰啊,就回答了。

  “哇,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他搶過小人書,找到關羽戰龐德一頁,“看,關羽揮舞青龍偃--月刀,天神一樣!”他端詳著關羽,不斷地換著角度,好長時間也不還我,還壓低聲音問,“你有--小人書嗎?”

  我說:“有幾本。”

  “那,咱們換--著看啊?”

  聽他說話的慢節奏挺難受的,我就點點頭。

  看完《水淹七軍》,我走出雜貨店,柱子、大腦袋也尾隨出來。柱子大聲叫我:“去我--家吧?不遠,沒--人,我爸爸上班了。”

  我想快嘴在家呢,這個家夥最近越來越煩人了,就回家拿了小人書,跟著柱子去了他家。大腦袋嬉皮笑臉地跟在後麵,他是我們認識的中間人,占便宜也有理由。

  柱子家在我們家東側,隻隔幾家,北開門,是一個筒子房--外屋做廚房,裏屋順房山一條南北貫通的大炕。

  柱子進屋幾步跳上炕梢,推開窗子說:“跟--我來!”就跳到南院。踢著一地二鍋頭的瓶子,他從倉房裏麵拖出幾個小板凳,“在這兒看--吧!”

  “他有好幾箱小人書呢!”大腦袋拉著我探進倉房去看,門邊一塊剛能轉開身的空場,摞著幾個花花綠綠的小木箱。看著看著,我尖叫起來,這些花花綠綠的竟然是張飛、關羽、林衝、李逵、秦瓊、程咬金等一些人物畫,那麽多的豪傑人物聚集成龐大的陣容,讓我大開眼界。大腦袋小聲說:“柱子將來要做畫家,像他爸爸一樣。”

  他爸爸是畫--家?還沒想明白呢,柱子叫看小人書了。

  小人書看完了,柱子拿著我的《赤壁之戰》說:“我想收藏,換給我吧!我再給你找幾本,任你挑!”

  我也相中了他的一本《敵後武工隊》,但我發現,這本書背麵的購書紀念章和別的不一樣,顏色過於鮮豔,偏向猩紅,看上去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不知為什麽,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隨口說了出來:“去年春節,我和同學胖子去書店看小人書。小孩太多,我們捧著一本小人書隨波逐流地退離了櫃台,並很快退到了門口,門外,當我發現時,嚇出了一腦袋汗,要知道,我們的書還沒交錢呢!我慌張地說,別看了,快還了吧!胖子卻說,不還!我是特意這麽走的!我聽了很吃驚,但我可不想和偷字沾邊,忙說,不行,沒購書紀念章,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偷的。胖子說,這還不好辦?隨便找一本清晰的,沾上水,一貼就印過去了……”

  大腦袋刨根問底:“那,你們就拿走了?”

  我說:“還了,但很有當一回小偷的感覺。”

  哐!倉房門一響,柱子抱著一摞小人書,從裏麵鑽出來,臉色很難看,可能是碰到低矮的棚頂了吧。我最終沒有挑選到中意的,但想想柱子在瘸叔那兒的熱心,索性把《赤壁之戰》送給他了。

  柱子有點意外,“好吧,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我們從窗子跳回去,突然聽到外屋門響。柱子說:“我爸爸回來了,你們從南--邊走!”

  大腦袋拉著我,從木障子上跳出去了。從障子縫裏,我看到他爸爸進屋就叫他去打酒,很粗暴的樣子。

  大腦袋小聲說:“他爸爸在衛生隊--就是掃大街,好喝酒,好打柱子。他媽媽前幾年去林區舅舅家,一直沒回來。說起來也怪,他自從媽媽走後,就突然變結巴了,很少和別人說話,除了談起小人書。”

  我問:“你說他要像他爸爸一樣做畫家,是怎麽回事?”

  “他爸爸以前是南方一家連環畫社的編輯,後來下放到咱們這兒的。聽說畫過好多本小人書呢,但他卻不讓柱子學畫畫,見到柱子畫畫,就給撕了。好在他喝過酒好睡大覺,柱子就鑽到倉房裏麵,天黑了,就找半截蠟燭頭。”大腦袋突然問,“你聽說過右派嗎?”

  “近說過。”我小聲訥訥著,心裏卻一驚,爸爸就是,正在一百裏外的煤礦勞動改造呢。

  大腦袋壓低了聲音:“我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他爸爸是右派。街道主任和我爸爸說悄悄話,我聽到的。”

  三

  柱子不久後帶我去看了一次小人書,算是還了我的人情。

  他帶著我在大街上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個象棋攤,看攤的胖老頭兒也租小人書,卻有很多大人在看。

  柱子說:“我請客,哪本沒看--過?我幫你挑!”他拿起一本小人書,嘩嘩嘩,換了一本,又是嘩嘩嘩。

  他挑選出四本,看我點了頭,就去和胖老頭兒討價還價。胖老頭兒說一本三分錢,柱子說一本二分錢,胖老頭兒說,就三分,願意看就看,不看就拉倒。但柱子湊到胖老頭耳朵邊說了一句話,胖老頭兒聽了,點頭說:“好吧,那就給一角錢。”

  回家路上,我問柱子對胖老頭說什麽了,柱子笑了:“隻一句話--我能讓這些小孩都不--看你的小人書,你信不?”

  我卻有點不信:“你真敢那麽做?用什麽辦法呢?”

  “敢,當--然敢,我說到做到!”柱子又一笑,“我告訴他們有好小人書攤,他們就都--跟著我走了。”

  我很驚訝柱子竟敢跟大人叫板,又問:“怎麽斷定小人書好看?你翻得太快了!”

  他反問:“你有訣--竅沒有?”

  我說了看小人書的三步驟。

  柱子說:“我也透露給你看小人書的三個訣竅。一是尋找到封麵頁,看精--彩不精彩,這是上不上當的關鍵;二是調整出輕鬆舒適的姿--勢,看小人書才不累;三是快速進入閱讀狀態,排--除別人的幹擾。”

  稍後,我也就這個問題問過大腦袋,他說起來就很簡單了--訣竅就是要認真看。哈,等於沒說。

  四

  瘸叔的雜貨店不大,但煙酒油鹽醬醋茶,一應俱全,方便了胡同裏的人家。有人來得急,沒帶錢或者找不開錢,瘸叔也照樣付貨,隻是小黑板上記上,還賬後再抹掉。

  瘸叔沒上過學,鬥大的字不識兩升,記起賬來就很有意思。姓張的,隻寫左邊弓,姓李的隻寫上邊木,具體到人,再摻雜些象形符號來區分。如記我的小人書欠賬,就在小黑板上畫兩個小圓圈,後麵寫上2分。我問他為什麽,他說是眼鏡啊!記大腦袋的,就畫一個大圓圈;記柱子的,是粗粗的一豎;記杜小鳳的,是一個小字,兩點上翹,像兩個羊角辮。瘸叔的記賬法,簡捷、明了,很有文字簡化的功底。

  我們經常端詳著瘸叔的小黑板,猜測他天書一樣的記賬法,然後,開心地大笑。

  看瘸叔的小人書,也可以不被記賬,“看小人書須知”第三條寫著:看小人書,讀出聲來,不收費。這一條好像有點怪怪的,看了半天,我才發現“讀出聲來”前邊少了“隻要”兩個字。

  “看小人書須知”是瘸叔說,大腦袋寫的,字體也是大腦袋體,隻有三條,第三條還用筆描了一遍,表示重要。

  有人說,瘸叔的所謂出租小人書,隻是因為喜歡小孩,哄小孩玩,也有人說他寂寞,圖個熱鬧。但看了第三條我就猜測,瘸叔一定是想通過別人讀而了解書中內容,甚至可以說是想認識字。我就遇到過,他打斷別人的讀書聲,問這個字怎麽寫,有沒有更簡化的。

  瘸叔聽著讀書聲,滿臉堆笑地在櫃台內外拐來拐去,忙著擦拭灰塵,還時不時地提醒誰:“讀得不認真!”“偷工減料!”

  其中點到柱子最多。

  柱子看小人書,習慣靠著牆邊、桌角,高高的身子就彎成蝦米狀,小人書抱在臂彎裏,邊看邊用手指比畫,翻到有興趣的一頁,常會呆呆地琢磨上小半天,而一旦進入狀態,就聽不到別人說話了,對瘸叔的提醒,他也一樣不予理睬。我仿佛看懂柱子看小人書訣竅的詮釋了,也常因此失聲而笑,這除了叫癡迷,還能叫什麽啊?

  我以前看小人書,為了快,隻看圖,不看字。前幾次讀小人書,遇到生字跳過去,要不就讀偏旁音,囫圇吞棗,幾乎連不成句子,也沒少遭瘸叔的白眼。

  瘸叔每天都把看過的小人書整理一遍,卷邊的、折角的、破損的,都要一一過手。

  有一天,柱子和大腦袋先走了,我和杜小鳳還在看最後幾頁,瘸叔過來整理淩亂的小人書,在翻一本《鬧江州》時,他左翻右翻,呆愣愣看了好一會兒。

  我覺察到了,扭過頭去,看到裏麵有一頁被撕掉了,準確地說,是用小刀裁下去的,碴口整齊,很不容易讓人看出來。我接過來,對照前後頁,認定是李逵手執大板斧劫法場的那頁,說:“可惜!”

  杜小鳳也過來看,她羊角辮一晃,大聲喝問:“誰幹的?”

  聽語氣,很像是在質問我。我的臉立刻就紅了。瘸叔說:“算了。可能是裝訂出毛病了,以後再買小人書,得和書店說說。”

  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這會是一個麻煩事件的先兆。

  五

  暑假就過去了,我去原來的學校辦轉學手續,上三年級,快嘴不費事,他報名上一年級。大餅子胡同離全縣最好的實驗小學隻隔一條馬路。我這時才知道媽媽的良苦用心。

  開學頭一天,我在班裏見到了柱子,他高興地和我打招呼。在我印象中,他應該比我大,就偷偷看點名冊,他已經十一了,大我一歲。

  放學時,柱子先跑著回家了。我和大腦袋在後麵走,他說:“你在三年一,和柱子一個班?我和杜小鳳在三年四。”

  我點點頭,問:“柱子是留級生?”

  大腦袋說:“不是,他晚上一年學,因為買小人書。”

  晚上一年學和買小人書是什麽關係啊?再問,到了瘸叔的雜貨店,大腦袋突然說:“肯定進新書了!”拉著我跑進去。

  小方桌邊上擺放著好些本小人書,但都是些舊的。我翻開看,原來這些和那天那本一樣,都是些被人用刀裁過的,所不同的是,這些頁後來又被粘回原處了。瘸叔很生氣,把高腳馬凳推得砰砰亂響:“粘回去也不算完事,不能便宜糟蹋小人書的人!”

  這些重新粘回的,是張飛、關羽、林衝、李逵、秦瓊、程咬金等一些人物畫,而我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哪兒呢?

  還沒等我想明白呢,杜小鳳進來了,她指著這些小人書,還是那天那樣大叫:“誰幹的?以前怎麽沒發現?我一定要抓到他!”

  什麽意思啊?以前是我來以前嗎?我雖然是後來的,但這件事跟我可沒有絲毫關係!我由委屈、惱火轉向憤怒,卻又無由發作,杜小鳳沒有指名道姓,過多解釋則會引火燒身。我逃離了雜貨店。

  晚飯後,快嘴要媽媽給包書皮,媽媽拿出幾張舊雜誌封麵,讓我給包。我看著花花綠綠的雜誌封麵,突然想到柱子小人書箱子上的畫了。如果是他,憑我們的關係,他應該向我解釋清楚。

  我跑著去了柱子家,沒推開門,暗鎖帶上了。我來到後院,從木障子縫往裏看,柱子沒在,他爸爸睡大覺呢,炕桌上還放著酒瓶子。

  我懷疑柱子躲在倉房裏畫畫呢。剛要扒著木障子跳過去,就覺得有人拉我的後衣襟。是快嘴,他說:“你不給我包書皮,還要跳人家院子,不會是要偷……”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隻顧著急,險些幹了一件冒失事。

  回到家,大腦袋在門口等我呢。他說:“別理那個丫頭片子!她成天膩在小人書堆裏,討好瘸叔呢。”

  我淡淡地說:“我猜到是誰幹的了。隻要核實準了,就告訴瘸叔。”

  “猜到--”

  “被人做過手腳的小人書頁,和柱子書箱上的人物畫差不多,隻不過柱子的畫稍大一些,上了顏色。會不會是他幹的?”

  大腦袋哼一聲,低下了頭。

  我看著他:“你是說是--這麽說你知道?”

  “柱子都這樣子好長時間了,我還幫他打過掩護呢。他把小人書頁拿到家臨摹,有些細節則小心翼翼地放大--他自己製造了一個放大尺。說實在話,柱子很可憐,媽媽不在跟前,爸爸又成了酒鬼,他就這點愛好。不過隻是借用一下,過後又還回去了,也不影響別人看。”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勸你,不要當叛徒!”很像是對我的警告。

  事情有點嚴重了,我解釋說:“這和當叛徒是兩碼事。製止他的不良行為,既是幫助瘸叔,也是幫助柱子改正錯誤。”

  我費了很多口舌,好不容易說服了大腦袋,相約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和柱子談談。我們所謂合適的時間,是隻有我們仨,既不讓柱子尷尬,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隻是,還沒容我們找到合適的時間呢,柱子故技重演,被杜小鳳逮個正著。

  六

  這天放學,柱子來到瘸叔的雜貨店看小人書,他相中了一張畫頁。於是,他用特有的姿勢遮擋住瘸叔,悄悄地掏出了一把鋸條磨的小刀,緊貼著畫頁的裝訂線劃下去。

  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杜小鳳一聲尖叫,嚇得柱子一揚手,小刀在空中劃出一條寒光閃閃的弧線,落到桌子上。瘸叔緊拐幾步,撿起了小刀。幾乎是同時,在驚慌中醒悟過來的柱子,也抓住了小刀的另一頭,是刀刃。

  我和大腦袋進去時,剛好看到這個場麵,都驚呆了。

  “鬆手!這回你還說什麽?這是證據!”瘸叔氣得身體顫抖著。

  “鬆手!你別動我的小--小--刀!”柱子一急,結巴得脖子上青筋畢露,麵紅耳赤。

  兩個人都把小刀握得緊緊的,互不相讓。很快,鮮血順著柱子手指縫流下來,一滴,兩滴……杜小鳳指著殷紅的地麵又一聲尖叫,瘸叔忙鬆開手。柱子順勢把小刀倒一下手,往地上甩甩血滴,旁若無人地往門外走。

  瘸叔氣猶未盡,厲聲說:“小偷小摸勾當,不學好,怪不得你爸爸打你!”

  柱子突然轉過身,回了一句很大人的話:“你呢,租小人書糊--弄小孩錢,還供銷社分店呢!我要檢--檢舉你!”

  瘸叔聽了,忙分辯說:“我收你們的錢了?記你們的賬月底不是都抹掉了嗎?說話要憑良心!”他又進一步解釋,“其實,我隻是希望通過這個方法,聽聽你們讀小人書。從小我沒上過學,最願意聽讀書聲……”說到最後,他的眼角竟然溢出了兩滴渾黃的淚珠。

  這天晚上,半截胡同都聽到了柱子爸爸打他的聲音。柱子挨打不喊不叫,但他爸爸卻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撞牆聲,踢門聲,摔家什聲,持續不斷地傳出來,震顫了很多人的心。

  我實在不忍心聽下去了,對大腦袋說:“咱們去砸他家門,告訴他爸爸,打人侵犯人權!”

  “不行,不行,他爸爸的脾氣很怪,越勸越打!”大腦袋歎息說,“也怪柱子,為什麽偏要和小人書摽勁兒呢?知道他為什麽十一歲還讀三年級嗎?他按規定八歲上學,但走到新華書店,盯著小人書邁不動步了,用三元錢學費買了小人書。怕挨爸爸打,就說謊逃學。過了很長時間,他爸爸要出門,去學校給他送鑰匙,才知道他並沒有上學。結果他拖了一年才又上的一年級。”

  七

  晚上,我去瘸叔的雜貨店買火柴。瘸叔問我:“柱子的手怎麽樣了?”

  我想起瘸叔昨天的分辯,開玩笑說:“怕被檢舉吧?”

  “怕?剛聽到是有點,後來想一分錢也沒收,有什麽怕的?隻是好事沒做好啊!”瘸叔無奈地搖著頭,“但,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上邊一來人,無風也會起三尺浪的!”

  我有點同情瘸叔了,安慰說:“這好辦,我明天放學去他家,我能說服他。”

  第二天放學,我看到爸爸回來了,他來縣裏給單位辦事,頭兒讓他回家看看。我陪著爸爸聊天,也就沒去柱子家。

  正吃晚飯呢,院子裏傳來了大腦袋的叫聲,“柱子出事了!”我出來,大腦袋隻說一句,“快!”就先跑出了院子。

  我邊跑邊問:“能出什麽事啊?昨天放學時看到他爸爸去瘸叔的雜貨店打酒,我還問了。他爸爸說已經打了血清,醫生說要靜養,在家看小人書呢!”

  大腦袋氣喘籲籲地回答:“瘸叔知道你去不了,就讓我去。我進屋看到有兩個警察在他家翻呢,擺著整整一紙箱小人書,我全沒看過。”

  我們跑到柱子家門口,剛好看見他被兩個警察帶出來。他抱著一個紙箱,看到我們,就低下了頭。

  我了解到,今天柱子沒聽醫生的在家靜養,而是去新華書店看小人書了。隨後,在他趁著中年顧客多,要偷走一本小人書時,被抓到了。營業員指認說,以前就發現這個小孩很可疑,拿到小人書,邊看邊退著出書店。攔住他,他還振振有詞,對不起,光顧看了。都好多次了。

  聯想起柱子在瘸叔雜貨店裁小人書頁的姿勢,以及在書店偷小人書的閱讀狀態,我又記起柱子所謂看小人書的訣竅了,大有上當受騙的感覺。誰會想到啊,這個沉默寡言的家夥,竟然對訣竅做了可怕的非常發揮,真是出格!

  那一紙箱小人書是柱子主動交代的,除了幾本戰鬥故事,差不多是全套的《三國演義》,顯然柱子要去我的《赤壁之戰》,也是為了湊上這洋洋大觀的六十本套書了。

  隨後我又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小人書送回去後,營業員發現背頁都蓋了購書紀念章,怎麽回事啊?問了柱子才知道,竟然是他畫上去的。他說,除了顏色沒把握好,還有點差異,別的,絕對絕對的絲毫不差。至此,我終於破解了柱子那本《敵後武工隊》蓋章顏色過於鮮豔之謎了。

  柱子進了少管所,他爸爸覺得很丟人,發誓不再管他了,酒喝得更厲害了。我和大腦袋去看柱子,他沒問爸爸,而是問瘸叔:“他怎麽樣?我的那些話讓他很傷心吧?我很後悔。”

  八

  兩個月後,柱子出來了,他來找我。

  奇怪的是他說話不結巴了,也沉穩了許多:“我酷愛小人書,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幹了那麽多蠢事,真不應該!”還說;“我給媽媽寫信了,她在那邊給我聯係了一個美術學校的附小,專學連環畫。我就要走了。”

  我這才發現他穿了一件很幹淨的衣服,還背了一個大大的挎包。他把厚厚一遝人物畫遞到我手上:“代我送給瘸叔,留個紀念吧!”

  我提議說:“一起去看瘸叔吧,他不生你的氣了。”

  柱子說:“來不及了,到上火車的時間了。”他又叫出大腦袋,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地走了。

  我和大腦袋當即把柱子的畫轉交給瘸叔,說:“柱子去他媽媽那兒了。”

  瘸叔忙問:“還能追上嗎?”看我們誰也沒有回答,他就把臉轉向這些人物畫,在小方桌上攤開,一幅一幅地仔細打量著。

  好半天,瘸叔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費力地把這些人物畫,工工整整地粘貼在小方桌旁邊的牆上。

  選自《兒童文學》2008年第2期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