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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誰會當叛徒

  張玉清

  已經說不清是誰提出來那個問題的了:要是被敵人捉住,我們誰會當叛徒?那天下午放學以後,我們聚在東河灘,情緒格外興奮,因由是大家又說起了昨天看過的一場電影,名字叫做《烈火中永生》,電影裏麵演的是革命烈士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下寧死不屈決不叛變革命,所以我們在討論中就提出來了那個問題:要是……

  “我不會當叛徒。”黑子說,篤定地望著大家,小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

  接著臭蛋說不會當叛徒,然後是傻旺壞三也說不會當叛徒,我本來還在認真地思忖,在心目中假想著如若我被敵人捉住了,在嚴刑拷打之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現在見臭蛋都敢說不當叛徒,連傻旺也對革命表示了忠誠,我也不甘落後,趕緊搶著說我也不會當叛徒。我說完了,顧盼左右,還剩下劉臣,削瘦的劉臣,他長著一雙像雞一樣容易受驚的眼睛,等大家沒有聲音了,劉臣才膽小地、試探地、聲音有些顫地、表達了自己的心聲:

  “我,我也不會當叛徒。”

  我們都笑起來,笑聲像撲嚕嚕亂飛的麻雀。黑子還用力地踢了劉臣一腳,罵了句:“你他媽的不當叛徒誰當叛徒?”臭蛋也借機打了劉臣一拳:“你爸爸就是叛徒,誰不當叛徒你也會當叛徒。”劉臣委屈地蔫下臉,嘴裏卻不甘地嘟囔:“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從思想感情上來說我們誰也不會當叛徒,我們都十二三歲了,這道理懂,給鬼子當了叛徒你就是漢奸,給國民黨當了叛徒你就是反革命,都是敗類。但是我們也知道要想不當叛徒,光靠思想感情是不行的,還得經得住敵人的拷打。我們不但在電影上看到過,所有做了叛徒的敗類都是因為吃不住敵人的拷打,在我們身邊的現實中也有這樣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劉臣爸爸,劉臣爸爸就是因為吃不住敵人的拷打而做了可恥的叛徒。

  如今劉臣爸爸的前額上還留有一道很醜的疤,這就是他爸爸被敵人拷打的證據。雖然劉臣給我們解釋過很多次,那個疤是在城裏挨鬥的時候被戰鬥隊打的,但我們從不相信劉臣的鬼話,我們也不願費腦筋辨別被敵人打和被戰鬥隊打有什麽區別,而且劉臣爸爸自己也承認了是叛徒。村裏召開四類分子批鬥會,民兵連長問劉臣爸爸:“你說,你是不是叛徒?”劉臣爸爸聳起肩,頭一點一點:“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一個民兵把一塊寫有“叛徒”的牌子掛上劉臣爸爸的脖子,劉臣爸爸自動地把頭往前探了探,配合著讓牌子掛得更為順利。

  黑子不願意我們都不是叛徒,他認為這不現實,我們幾個人裏麵必定有軟弱屈服者,必定有動搖變節者,這是人類的規律,不可能都成烈士。黑子臉色莊重,眼睛在我們幾個臉上逡巡,欲從神色上判斷出我們誰會當叛徒。我們幾個也都嚴肅起來,努力在臉上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劉臣則一臉不安,孱弱地望著黑子,因為黑子研究著每個人的臉色,卻對他看也不看上一眼,顯然是他不值得判斷,天經地義就該把他歸入叛徒的行列。

  黑子抬起手來,伸出食指,指向了臭蛋:“臭蛋會當叛徒!”

  我們除了臭蛋之外都點起頭來,臭蛋沮喪地望著我們,忽而變了臉色,狠狠地向劉臣踢去,罵道:“你他媽也敢笑我!”

  劉臣沒脾氣地往旁邊躲了躲,臉上卻帶著幾分快意。這尤其讓臭蛋掛不住,他指著劉臣惱怒地質問起黑子來:“為什麽說我當叛徒,他不比我更會當叛徒?”

  我們當然認為劉臣會比臭蛋更會當叛徒,黑子心裏肯定也是這樣想,但黑子不會容許別人反駁他,故意說:“不對,你沒有劉臣堅強。”

  臭蛋氣得要命:“我怎麽沒有劉臣堅強?他是叛徒的兒子!”

  劉臣受了刺激,又見黑子現在打擊的目標是臭蛋,就有勇氣衝了過來,向臭蛋說:“我就是比你堅強!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臭蛋顯然受到了從所未有的羞辱,臉色發紫,悶頭良久,突然憤懣地提出了一個建議:要想知道誰叛徒誰不叛徒,我們就得試驗一下,毛主席說“試驗出真知”,試驗什麽呢?試驗挨打,誰經不住打誰就是叛徒!

  臭蛋的提議一出,我們便叫了一聲:“好!”這提議有些新鮮,黑子的眼睛亮起來,黑子吩咐傻旺去河邊的灌柳叢折來了幾根柳條,黑子說就用柳條抽,誰經不住抽,一“哎喲”就是叛徒。

  五分鍾後,一切準備就緒,各人將上衣剝光,在東河灘上站成了一排。黑子吩咐傻旺把柳條分發給每人一根,柳條有拇指粗,抽在公牛的身上都會起一道鞭痕。黑子命令壞三第一個站出來挨抽。壞三哭喪著臉,繃緊了後背,聚集起所有的神經,準備應付嚴刑拷打。“啪!”第一根柳條抽在了壞三的後背上,我卻激靈一下感到自己的後背一涼。就見壞三的後背上倏地起了一道紅印,他好像意識不被控製地“哎喲”一聲就叫了出來。黑子罵了一聲:“包,滾一邊去!”壞三輕易就做了叛徒,我們都咧嘴笑了起來。

  壞三之後是傻旺,這家夥神經粗疏,立場卻不堅定,鞭子一落就“吱哇”亂叫,我們不想便宜他,趁亂在他身上又加了兩鞭。接下來是我,我下定決心,咬牙閉眼,然而卻還是沒有做成革命者,我首先承認我不夠堅強,其次我認為柳條抽在裸露的後背上的感覺太難忍了,火辣辣地痛得鑽心,好像已經滲出血來。

  該臭蛋了,臭蛋是始作俑者,已經立誌不當叛徒,我們每個人都以報複的心理用盡最大的力氣來抽他,前幾下居然都被他挺過去了,還真差一點不當叛徒。好在有黑子,黑子手裏握的是最粗的一根柳條,帶著風聲下去,臭蛋終於沒扛住,悶悶地哼出聲來,也做了可恥的叛徒。

  我們滿以為黑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當叛徒。沒想到黑子別人都不怕,卻在傻旺這裏意外翻船。這傻旺腦子很傻力氣很大,從六歲開始放羊,鞭子使得極熟。黑子也許是因為傻旺腦子傻對他有所輕視,心理準備不足,而傻旺卻一門心思要給黑子以嚴格考驗,他掄圓了手臂,柳條帶著尖銳的風聲擊打下來。“啪”的一聲,就見黑子像被燒紅的烙鐵烙了一下似的,居然雙腳離地跳了起來,同時嘴裏迸出一句罵人的話:“渾蛋!”

  傻旺沒還嘴,卻說:“你出聲了。”

  黑子說:“沒有,這不算。”

  傻旺因為傻而不懂通融,堅持真理:“算!”

  黑子說:“不算,我沒叫,我沒‘哎喲’,沒叫‘哎喲’就不算,是不是,你們說是不是?”黑子把臉轉向我們,想讓我們表態。

  我們都沒有吭聲,保持沉默,大家都心裏明白黑子理虧,他罵那一聲就是忍不住疼痛叫出來了,隻不過他自以為聰明地以罵代替了叫。對黑子的判決沒有結果,我們都保持沉默,既沒有明確黑子就是叛徒,也沒有認可黑子不是叛徒。黑子的威信受到了打擊,覺得好沒意思,丟掉了柳條,一P股坐在地上,自我解脫地說:“不玩了,真沒勁,一窩叛徒,包,不玩了。”

  這時劉臣卻期期艾艾地開了口:“還,還有我呢,我還沒來呢。”

  劉臣因為平時在夥伴當中地位卑微,凡事都把他排在最後,今天他也自覺地縮在了後麵,黑子剛才這一鬧,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差點把他漏掉,他要是自己不吭聲,就沒人理他了。黑子已對遊戲失去了興趣,索然地擺手:“去去去,你不用來了。”

  劉臣說:“我不會當叛徒。”

  黑子此時對這句話有些敏感,因為他還沒有澄清自己是不是叛徒呢。黑子有點惱:“你爸爸都是叛徒,你還敢說什麽不是?”

  劉臣又說了那句話:“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黑子把手裏的柳條狠狠擊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跳起身,說:“好,全過來,抽他!”臭蛋搶先,接著是我和壞三,依次向劉臣揮出柳條,都被劉臣挨了過去。大家都覺得意外,我們都以為劉臣會叫呢,但他沒叫。我們不得不重視起來了,不能因為我們的掉以輕心而讓劉臣當不成叛徒。黑子衝傻旺一揮手,說:“使勁!”

  傻旺不敢怠慢,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猛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將柳條抽向劉臣後背。我們從聲音就能辨別出這一鞭與傻旺此前抽在別人身上的有所不同,劉臣被抽得眼角都沁出了淚水,可他站穩了腳跟,擦了擦眼淚,居然還是沒有出聲。

  我們都緊張了,隻還剩下黑子這一關了。現在我們都已經成了叛徒,連黑子都模棱兩可,如果最後劉臣竟沒有當叛徒,那對我們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是一個打擊。黑子眯眼覷著劉臣,表情十分凝重,他也知道自己責任重大。黑子選擇了最粗的一根柳條,他緩緩地旋動著手臂,先將力量在胸脯裏積聚,再運至手腕,那柳條的尖梢在空中舞出了幾個飛閃的鞭花,攪起可怕的風聲,當空抽下。

  這一鞭抽得!

  劉臣像遭了子彈般一擊,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他的腰深深地弓下去,臉扭曲得像個小醜,一口氣憋住,很長很長時間沒有喘出來,臉色由紅到紫。我們都看出來,他在一個漫長的時間段裏與身體上的疼痛搏鬥著,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神經搏鬥著,稍有閃失他就會叫出聲來了。

  但他最後勝利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他終於直起身,我們發現他的嘴角滲出了血,臉色轉為蒼白,痛楚的表情還在他的臉上逗留不去,可是他的眼睛裏卻好像閃出了灼亮的光彩,我們聽到他從牙縫裏吐出一句:“我絕不當叛徒!”

  劉臣的表現讓我們困惑,這個平時窩囊卑瑣的劉臣,這個鐵定應該就是叛徒的劉臣,今天居然如此頑強,從他背上那道高高突起的血印看,他所挨的這一鞭比我們挨的所有鞭都重得多!我們都一聲不吭地盯著劉臣,覺得今天的事有著某種不可思議。我們都在心裏有些服了劉臣,也都多少有些明白劉臣為什麽能做到如此堅忍。

  但那天我們始終沒有明確地宣布劉臣“不是叛徒”。因為這個唯一沒有做叛徒的竟是劉臣,這個事實讓我們不願接受。以黑子為首,我們故意地保持了沉默。

  可是劉臣不依不饒,說:“你們必須承認我不是叛徒,你們說話要算話!”

  黑子說:“說你不是叛徒沒人服氣,你爸爸就是叛徒!”

  劉臣說:“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就是不當叛徒!”

  黑子忽然笑了,他轉著眼珠,顯然有了新主意:“那好,要不我們再給你一個考驗,如果你能經受住這個考驗,我們就承認你不是叛徒。”

  劉臣把臉一昂,讓自己振作了一下,問:“什麽考驗?”

  黑子說:“這樣吧,我們給你‘看瓜’,你要是能經受住‘看瓜’的考驗,我們就承認你不是叛徒。”

  “看瓜”是我們當地懲治頑劣的人的一個手段,很殘忍:把一個人的褲子解開,把他的頭塞進褲襠裏,再用褲帶係緊褲腰,這就是“看瓜”。被“看瓜”的人彎著腰憋在褲襠裏,初時還能忍受,時間長了則痛苦難當,沒有不求饒的。

  劉臣沉吟著說:“行,要是我經受住了考驗,你們就得承認我不是叛徒。”

  黑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這可是你自願的,你別後悔!”

  劉臣說:“我不後悔!”

  黑子說:“我們去摘麻果,回來就給你解開,隻要你不叫饒,就算你贏。”劉臣沒有表示異議。

  劉臣順從地心甘情願地自己解開了褲帶,黑子指揮著我們,把劉臣的腦袋塞進褲襠,褲腰最後由黑子親自用褲帶係上。

  劉臣被裝在褲襠裏之後隻能躺著,他為了尋找一種適宜的姿勢不停地在地上蠕動,活像某種巨大的昆蟲的幼蟲。黑子吩咐臭蛋和傻旺把劉臣抬起來扔進旁邊的灌柳叢,然後讓傻旺留下,監聽劉臣什麽時候叫饒。接下來,黑子就率領著我們其餘的人馬去遠處的麻地吃麻果了。

  傻旺因為智商偏低的緣故,責任心就不夠強,我們剛到麻地,他就呼哧呼哧追了上來,因為他也想吃麻果。我們問他:“劉臣叫沒叫饒?”

  傻旺說:“沒叫。”

  我們說:“這小子還真筋道。”

  黑子說:“多憋他一會兒,我不信他不叫。”

  我們在麻地裏吃麻果,麻果其實並不好吃,淡淡的,沒味,還麻嘴,但我們仍是饒有興味地胡吃,把麻地弄得一片狼藉。

  後來,我們又玩起了捉迷藏。

  直到天黑透了我們才散夥回家,我扒了幾口飯就爬上炕去睡覺。蒙朧中,卻恍惚聽到了顫悠悠的讓人害怕的鬼叫。媽媽忽然搖醒了我,問道:“劉臣有沒有跟你們一起玩兒?”這時我聽清了那鬼叫來自大街上劉臣一家人的呼喚,他們在找劉臣回家:“劉臣,回家哎--”

  我激靈一下:天哪,劉臣還在東河灘呢!

  我媽媽拽著我,領著劉臣一家來到東河灘,經我指點,劉臣爸媽手忙腳亂地從灌柳叢裏把劉臣抬出來,抬他的時候他已沒了聲息,劉臣爸媽哆哆嗦嗦地解開了係著的褲帶,把劉臣的頭掏出來。

  劉臣媽媽號啕大哭,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發出這麽大的聲音:“我的兒啊--”

  劉臣爸爸也在哭。他雙膝跪地,向橫躺在地下的劉臣探著身傾著臉。嘴裏猶有不甘地輕聲呼喚:“劉臣,劉臣……”忽又更深地伏下去,把臉貼上劉臣的胸口,想聽一聽劉臣的心髒還有沒有跳動的聲音。“別哭了,”劉臣爸爸尖叫了一聲,“還跳呢,還跳呢,他的心髒還跳呢!”

  像廣播喇叭被關上了開關,劉臣媽媽和姐姐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們先是一愣,繼而飛蛾撲火一般撲上來,搶著把頭貼上劉臣的胸口聽他的心跳。

  劉臣好像緩過氣來了,他也許睜開了眼睛,但他還沒有看明白眼前的情形,他努著勁說出了一句話:“我沒有當叛徒。”

  劉臣的爸爸媽媽姐姐忽地又異口同聲哭了出來,但這次是喜極而泣,他們的劉臣活過來了,他們極力壓抑著哭聲,一家人抱成了一團。

  選自《文學少年》2008年第6期(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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