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去高山訓練基地滑雪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它。
以前,我一直在市區裏的滑雪場或是去野外滑野雪。這個冬天到來時,在我家小區後的廣場的湖麵竟然開始修建一座適合初級滑雪者的隻有一條幾十米長雪道的滑雪場。
雪場還沒有建完,我就經常扛著自己的單板去那裏滑雪,身上總是被造雪機噴出的雪霰凍得硬邦邦的,像結著鎧甲一樣。一個在這裏造雪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個不錯的滑雪場的情況。我在網上確實沒有發現那個滑雪場的信息,它屬於體育學院,是體育學院的第二校區,作為一個高山滑雪訓練基地,並沒有進行商業的宣傳和運作,所以知道它的人並不多。
換乘兩次火車,再乘汽車,終於看到了那座位於高山之間的雪場,遠遠看到從山頂一泄而下的近兩公裏的陡峭雪道,令我興奮不已。
隻是想著快點換上雪鞋,從那兒飛跳而下。
我將背包和板包從租的麵包車裏搬出來,抬起頭,感覺雪地反射的陽光過於刺眼,就順手將一直卡在頭上的雪鏡戴上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它,它從一片橘黃色的視野裏向我奔來。
我看不清楚,摘下了雪鏡。
是一條銀灰色的狗,從雪具大廳狂奔而出,筆直地向我衝過來。
它的目標確實是我,我的旁邊沒有任何人,它是衝著我來的。
我倒是沒有感到恐懼,任何一條狗都不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作為攻擊的前奏。
我熟悉這種場麵,每次我外出很久歸來時,我的兩條狗就是這樣迎接我。當我在它們的視野裏出現時,它們會不顧一切地衝過來,一種就義般的激情在鼓舞著它們,它們狂奔而來,那架勢就是要撞翻膽敢攔在它們前麵的一切障礙。它們高高地躍起,撲到我的身上,親吻我,用牙齒叼住我的手,盡最大的努力控製蓬勃的熱情,才不至於將我咬傷。它們的尾巴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飛速地旋轉著,一種久別重逢的激情在燃燒著它們,它們必須將這種激情釋放出來。
有時候,這種特殊的迎接會持續很長時間,當一切結束的時候,它們總是像剛剛完成一次十公裏的長跑一樣粗重地喘息,流著口水,當然更多的口水已經留在了我的衣服和臉上了。
這條狗就是以這樣的一種迎接久別主人的激情向我奔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顯然,從它的表現看,我應該是它的主人,而且我們已經分開好久了。但無論我怎麽回憶,都不記得自己養過這樣一條狗。盡管它跑得很快,還是可以判斷這是一條銀灰色的狼犬。我養過不下十條狗,但我清楚地記得它們的去處,即使其中有不知所終的,也不是這個品種。倒是童年在草地養過一條乳白色的狼犬,在某一個黃昏不知去向,先不說它們毛色上的差異,當然也不排除隨著年齡的增長毛色有變化的可能性。它根本不可能從遙遠的草地來到這積雪的山地,即使它活著現在恐怕也要將近二十歲了,我沒有見過二十歲的狗,我不知道那對於狗是什麽概念,大概相當於人類的兩百歲吧。我的朋友養了一條享年十四歲的狗,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已經耳聾眼花,走路都已經無法走出直線,到最後都是主人將它抱出去曬太陽。那麽,一條二十歲的狗,無論如何不會以這種方式奔跑。
它已經跑過來了,無論我是否願意,顯然它都要發泄自己久別重逢時應有的熱情。
為了防止手中的板包和背包妨礙到我,我將它們扔在雪地上。不要小覷一條狗衝撲過來的力量,我就不止一次在我的狗撲過來時被背包絆倒,撲翻在地。在展示犬類巨大的熱情時,它們擁有可怕的力量。
我也不管它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失蹤的狗,現在隻能承受這種撲麵而來的熱情。我將兩隻手舉到胸前,這樣可以在它衝過來時將手伸過去,安撫它,還能夠防止它因為腎上腺素分泌過於旺盛跳得太高,爪子抓到我的臉。我的狗阿雅就非常喜歡這樣飛撲,夏天的時候,我不止一次被它抓傷。
那狗的四爪甩濺起昨天剛剛降下的新雪呼嘯而來,一路上吸引著停車場上那些正從車上往下搬滑雪板的遊人的目光。我似乎也被它的這種情緒所感染,竟然也有些興奮起來。狗就是這樣,它們那種熱情總是產生一種令人類快慰的力量。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轉變,就在它已經跑到我的麵前,準備向我撲過來的時候,它突然生硬地停住了,死死地盯住我。然後,那種熱情與興奮似乎轉瞬之間被暴露在零下50度的低溫中,頃刻間凝固了,然後像碎玻璃一樣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此時真正主宰著它的是巨大的失望,像整個世界那麽大的失望。
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來自另一個物種的目光,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見到這樣的目光。每次我要外出滑雪或是遠行時,我就可以從我的兩條狗眼睛裏看到這樣的目光,巨大的失望籠罩著它們,那一瞬間,你會感覺它們已經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
它已經確信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見過我,一種顯然習慣的冷漠像霧一樣彌漫了它的眼睛。它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地閃到了一邊,給我讓出通向滑雪大廳的路。
此時我終於可以仔細打量這條陌生的狗了。竟然是一條漂亮得驚人的雄性西伯利亞雪橇犬,骨架粗壯,腰身挺拔,皮毛異常豐厚,閃爍著銀色的光澤,兩耳直豎,外形酷似狼。它的虹膜是白色的,於是眼神中竟然透出一種犬類很少有的冷峻的色彩來。
我從來沒有飼養過雪橇犬,對這個品種並不了解。但我相信它剛才這種行為應該不是毫無來由的。
周圍那些一直觀望的人大概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滿以為會目睹一場狗與主人重逢的動人場景,可眼前發生的一切多麽像正進行了一半的戲被突然間中止了。當然,也有一些不了解狗的人會以為這條狗是想攻擊我,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也許是突然生出惻隱之心,以至於放棄了撕咬我的打算。
盡管有些遺憾,但山頂的雪道更加吸引他們,他們忙著扛滑雪板走進滑雪大廳換卡。
我倒是沒有感覺有什麽尷尬,相信其中總是有什麽原因吧。但我同樣急於上山滑雪,索性就是象征性地跟它打個招呼,伸手撫弄了一下它的頭,它以同樣禮節性的敷衍,用冰涼的鼻子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我的手。
我在大廳裏交款換取了索道卡,在大廳門口扣上板扣直接滑向索道的入口。中間我回頭向雪具大廳的門口望了一次,它還站在大廳的邊上,向路上張望,所有來這裏滑雪的車,都要通過那條積雪的環山公路上來。
雪道很漂亮,剛剛軋過的雪,昨天又降了新雪。上山前我又將板打過蠟,回旋而下時板刃切進雪中像刀切進奶油,一路飛旋而下時揚起大片的雪霧,一切都太完美了。
從早上八點,直到下午四點,我一直在滑,甚至中午都沒有吃飯。
我一直滑到索道停止運行,才順著雪道一直滑到滑雪大廳前。它竟然還蹲踞在滑雪大廳的門前,目不轉睛地向山路上張望。此時,那裏已經不會再有車子上來了,倒是那些在滑雪場上肆情放縱了一天的疲憊遊人正駕著車向市區駛去。我站在滑雪大廳的門口,看到它的背影,它就那樣目送著一輛輛車遠去。
我準備滑兩天,當天就住在滑雪場。
吃過晚飯之後,我坐在雪具大廳的沙發上,望著山地的落日和那些滑雪隊員聊天。僅僅一天,我已經熟悉了他們,他們都是十多歲的樣子,最小的那個我感覺恐怕也就十歲吧,但是卻可以做出180度、360度轉體,奧莉跳之後的空中抓板甚至空翻之類令我自歎弗如的動作。當他們排成一列如秋日的雁陣般回旋而下時,板刃在雪道上切出一條流暢得令人歎為觀止的弧線,我試著跟在他們的後麵一起下來,但無論如何也跟不上他們的速度。後來我才知道,就在他們當中,有一個是全國冠軍。
正在我和他們聊天時,它又出現了。
也許是在外麵凍得太久了,剛剛走進溫暖的雪具大廳時,它站在門口打了一個寒戰,然後像是在緩凍一樣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目光蒙朧,沒有焦點。
我試著叫了它一聲,它愣了一下,似乎剛剛從冰冷的狀態中蘇醒過來。它還記得我,似乎隻是出於某種隱忍般的禮節,它慢慢地向這邊走了過來。
那些孩子也發現了它,高聲地叫著,但顯然它並沒有名字。它的臉頰上還掛著白色的霜花。
這些孩子撫摸著它,用力地揉動著它毛茸茸的腦袋,顯然,他們對於它已經非常熟悉,甚至將它當做他們的集體寵物。
不過,我清楚它隻是更多地在那裏容忍這些孩子,它表現得非常溫和,任由那些孩子撫弄它的皮毛。但有時我會看到它憂鬱的目光,穿越那些撫摸著它的孩子們的手臂,一直穿越滑雪大廳巨大的玻璃幕牆,望向已經被落日渲染得一片殷紅的山地公路。此時,這條簡易公路已經像雪道一樣空蕩寂寥,這個時候,更不會有車上來了。
我相信,它在等待著什麽,而這種等待顯然就是它的整個世界。
“你認識它?”一個麵色黝黑鼻子被輕微凍傷的男孩問我。他與我已經相當熟識了,我們今天兩次一起坐索道上山,其間交流怎樣保養滑雪板的話題,算是朋友了。
這也是我的疑問,我把早晨剛剛來到雪場時發生的一幕講給他聽。
“噢,”男孩聽我講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長得太像它的主人了。”
他為我講了它的經曆,而他的同伴也不斷地在旁邊補充。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故事。
最初,這些少年記得,那是在第一場雪落下後不久,滑雪場開始熱鬧起來。當然,作為一個並沒有進行商業運作的滑雪場,來這裏滑雪的人並不是很多,而且懾於那條專業高山雪道陡峭的坡度,初級水平的滑雪者也沒有勇氣從上麵滑下來。
它是跟隨一個高大的男子一起出現在滑雪場的。它剛一露麵,就迅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確實,西伯利亞雪橇犬隻是剛剛開始在北方的城市裏出現,非常少見,而且價格高得驚人。所以當時滑雪場所有的人確實為這條漂亮如小狼般的雪橇犬所吸引,不時有遊客在征得它主人的同意後與它一起合影。
那個男子在滑雪場整整滑了一天,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對這頭雪橇犬又踢又打,隨後拋下它開車揚長而去。
這頭狗緊緊地跟在車後,最後和汽車一起消失在山道上。
第二天早晨,這些少年在滑雪大廳外麵發現了這條渾身灰塵、疲憊不堪的雪橇犬。顯然,它沒有追上主人的汽車,恐怕還沒有追到高速公路,它就被徹底地甩掉了。盡管它屬於極善於奔跑的犬種,但是想追上在山路上飛馳的四輪驅動越野車,仍然是它的心髒所不能承受的。
就這樣,它一直留在滑雪場。過了一個雪季,又等待了一個夏天,直到這個冬天第一場雪的到來。
“在夏天沒有遊客來的時候,它就站在路邊上向路的盡頭張望。”那是這些滑雪隊員中唯一的女孩,她撫摸著它的頭說,“冬天下雪之後,是它最興奮的日子,每天,隻要有車停在停車場上,它就站在雪具大廳的門口向那邊張望,想看看是不是它的主人回來了。”
我無法想象它在一路狂奔心髒欲裂時目送著主人的車絕塵而去卻無能為力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又怎樣耐心地在這個滑雪場裏等待了整整一年。看來,它一直相信自己的主人會重新在這裏出現,帶它回家。
不過,這些少年收留了它。他們給它食物,經常為它洗澡,但即使這樣,它仍然沒有在這些可愛的少年當中選擇一個作為自己新的主人。它每天還是長久蹲踞在路口,遙望著山路。當雪季到來時,就蹲在雪具大廳的門口,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些汽車,憧憬著哪一天它的主人會從哪輛車裏出現。
正像那些少年所說的,我的身高,或者是滑雪服的顏色,與它的主人有相似之處,還有,它的主人也滑單板。看到我下車的一刻,它一定被巨大的狂喜衝昏了頭腦,所有的等待在那一刻化為烏有,但隨後麵對真相又是徹底的絕望。
我並不是它的主人,隻是遠遠地看上去比較像罷了。
我和那些少年分享一袋檸檬派的時候,我試著掰了一塊給它,它很小心地嗅嗅,忐忑不安地揣測著我的心思,它表現得非常謹慎。這種謹慎經常出現在一些不時被人捉弄的狗的身上--它們已經受盡了情緒無常的人類的百般捉弄,不再相信即使是一個看似善意的舉動,永遠懷疑食物後麵總是隱藏著一根打過來的棍子或者是踢過來的腳。它們不再相信善變的人類。
這也許是一個悖論,但是這條雪橇犬卻矢誌不渝地在等待著拋棄了它的主人。
不過,在謹慎地嗅聞之後,而且在那些少年的鼓勵之下,它還是緩慢叼起那半塊派,吃了下去,隨後細心地舔去了我手上的殘渣。對於犬類,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現。
那些少年驚喜地告訴我,除了他們,它從來不從別人的手中接受食物。當然這也是它一次次被滑雪場的遊人捉弄的結果,一些孩子會將辣醬夾在麵包中丟給它,或者是將一塊食物扔在地上,當它過來取食時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叫。
我想,除了我與它的主人在外貌上有些相像,它可以接受我的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我身上還殘留著我的狗的氣味吧。那是兩隻生活得非常快樂的狗的氣味。
在與這些少年聊天的時候,我注意到它盡管一直臥在我們身邊,卻總是不能集中注意力,不時地抬起頭,雪具大廳的門口稍有動靜,都會讓它緊張地向那邊張望。
它仍然在期待著什麽。
和那些少年道了晚安之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其實那是一個六人的房間,我隻是擁有了其中一張床的使用權,不過因為其他五張床並沒有主人,那麽整個房間都是我的。
晚上,那些隻穿著運動短褲和T恤在溫暖如春的雪具大廳中嬉鬧的少年回到他們的宿舍之後,整個大廳就安靜下來了。
我躺在床上,一時睡不著,翻看帶來的一本書。不知看了多久,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門被輕輕地推開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抬起頭,看到它已經用鼻子推開了虛掩的門,但還是站在門外,在那裏靜靜地看著我。
“嘿。”我輕輕地召喚它,衝著它招手。
它慢慢地走到我的床邊,它走得很慢,每一個步子似乎都經過小心的斟酌,我可以感覺到它也在為自己做出這種冒失的決定而惴惴不安,隨時準備承受一根飛過來的雪杖或一隻沉重的雪鞋。
它終於還是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放下書,伸出手撫摸著它的下頜和耳後。任何一隻正常的狗,都會對這種撫摸倍感愜意。確實,它也這樣,緊張僵硬的身體慢慢地放鬆,將頭搭在床沿上,甚至微微地眯上了眼睛。
它的毛皮非常幹淨,幾乎沒有什麽氣味,看來,這些孩子確實把它照顧得不錯。但是,可能是營養不良或者是食物搭配的原因吧,在這種隆冬季節,它的皮下脂肪儲存得不夠。
我不清楚這些少年放假的時候,它怎麽辦,從哪裏得到食物。
我的手碰到了它脖子上的項圈。那是一條很細的黑色項圈,與它頸部的毛色相近,之前我並沒有注意。
我撥開它脖子上的毛,那是一條質量相當不錯的項圈。在項圈的搭扣上,竟然還鑲嵌著一塊非常精致的不鏽鋼銘牌。因為久未清理,那上麵已經掛了汙垢,顯得暗淡無光。借著燈光,我隱約看到那上麵似乎有什麽圖案。
我用手擦了幾下,那些汙漬卻頑固地留在上麵。
因為我突然停下撫摸的動作,它頓時又警覺起來,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手。手,讓人類因為可以製造工具創造了整個世界的手,對於它卻隻是會投出惡毒的石塊。可憐的小狗,它是真的被嚇怕了。
沒事,沒事。我輕聲地安慰它。盡量使自己的動作不那麽突兀,從床邊拿起滑了一天雪已經被雪水浸濕正晾在電暖氣上的手套。這個動作卻把它嚇壞了,它猛地抬起了頭,它總不會以為這柔軟的手套裏會藏著要敲向它腦袋的石頭吧。
沒什麽,我說。它當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是它可以從人類的語氣中感受到氣氛。我把手中濕漉漉的手套向它遞了過去,好吧,那就聞一聞吧,狗最信任的還是自己的鼻子。
它仔細地聞了聞,那裏麵確實沒有藏著石頭或是鐵塊。
我用濕手套仔細地擦去了那塊不鏽鋼銘牌上的汙漬,上麵呈現出激光蝕刻出的影像。那是一頭立耳狗的頭像,看起來是它,上麵還有四個英文字母:Hake,沒有主人的地址和電話。
隻有幾個字母,我試著拚出它的發音--哈科。
它抬起了頭,豎起那俊俏的耳朵,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看來正接近正確的答案,也許第二個發音是“克”,一般人們都會給狗取名字用克什麽的。
哈克。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它跳了起來,疑惑不解地看著我。看起來這是它的名字,隻是距離上一次有人呼喚它已經太遙遠了。
它的身體像是被凍住一樣僵硬了,而它那冰一樣冷峻的眼睛裏,卻像是有某些東西在緩慢地融化。
它看著我。
哈克,我再次叫它的名字。也許它更願意沉浸在那種被冰凍的感覺之中,也許是因為興奮--與名字的久別重逢,一條狗可以記住的第一個單詞就是它的名字。它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像在黑夜之中走了太久終於看到陽光的孩子,那陽光照得它睜不開眼睛。也許它還需要再適應一下,即使是最溫暖的陽光,在冰冷黑暗的世界裏待的時間太長了,也會讓它的眼睛感到刺痛。
哈克是它的名字,它叫哈克。
自從它的主人將它留在滑雪場之後,顯然再沒有人呼喚過它的名字。
這種由呼喚而生的暖意足以融化它僵硬的身體,置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像陳舊的冰塊,從它的身上抖落。它慢慢地挪動著四腿,又靠近我,主動地將頭搭在床頭,尋找著我的手,並順勢將頭鼻插進了我的手臂下,然後像是在感受著我的氣息,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
我又看了一會兒書,它仍然保持著那個動作,一動不動,就這樣僵立著也許不太舒服吧。
我挪動著身體,它抬了抬頭,柔軟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駐留了片刻。
我不希望它繼續以這樣不舒服的姿勢僵立著,於是像在家裏經常獎勵我的狗時所做的那樣,拍拍我的床,“上來”,示意它跳上我的床。
它明白這意思,它的眼睛突然間變得閃亮。但它還在猶豫,床,是人類的地方,對於狗,是絕對禁止的。
但在我的鼓勵下,加上我到目前為止的表現,它相信我是絕對值得信任的。
它輕盈地跳上了床,隨後像卷繩子一樣轉著圈,在我的腳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小心地臥下了。
很快它就睡著了。
它也許很久沒有這樣放心地熟睡了。以前,它是不可能進入那些少年們的宿舍的。它可以被留在這裏,已經是那些少年不斷地努力的結果了。
我又看了一會兒書,我的腳能夠感受到它身體的熱度。
並沒有過多長時間,它就進入沉睡的狀態。
很快,像我的狗一樣,它進入了自己的第一個夢。
它像小狗一樣呻吟著,身體開始輕輕地抽搐,四條腿像船槳一樣徒然地劃動。不知道它夢到了什麽,也許是跟隨著主人的汽車奔跑吧,這樣的夢它大概做過不止一次吧,但在夢裏,它從未追上過那輛車。
終於,我不忍心它繼續沉浸在那不安的夢裏,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脖子。
它醒了,目光迷蒙,像是隔著濕玻璃在看我。當認出我之後,放心了,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早晨,我還在沉睡中,那些少年就敲開了我的門。
那些少年看到哈克竟然睡在我的床上,驚呆了。他們一直以為,它是一條性格孤僻的狗,因為它每天晚上都是在雪具大廳的角落裏找一個地方隨便地睡下。在雪具大廳的地熱供暖不太靈光的日子裏,他們曾經嚐試著避開值班老師,讓它睡在他們的宿舍裏,但它從來沒有接受過他們的好意。
一個陌生人竟然以如此驚人的速度得到它的好感,這多少讓這些滑雪隊員心中升起孩子一般的嫉妒,但很快,知道了它的名字之後,他們那些小小的不滿頃刻之間灰飛煙散。
那個早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從未有過地喧鬧。
十幾個隊員,每人都在叫它的名字,每個人大概叫了十幾次。
哈克,他們不斷地叫著它的名字。
哈克也像是被這種氣氛所感染,發出快活的叫聲,在我們的身邊輕巧地騰躍著。
一個少年告訴我,它從來沒有這樣快活地吠叫過。
那個早晨,吃過早飯後,我放棄了第一個登上索道,在經過壓雪車碾軋之後光潔的雪道上留下第一道板刃的誘惑,坐在雪具大廳裏觀察哈克。
八點之後,從城裏來這裏滑雪的車慢慢地多了起來。哈克隔著雪具大廳的玻璃大門在認真地觀察每一輛車,每當車門打開時,也是它最緊張的時刻,它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仿佛那是即將開啟的阿裏巴巴的大門。我注視著它的眼睛,它的目光在經曆一個--迫切的期待,不知所措的緊張,已經習以為常的失望,以及麵對現實的挫敗感--複雜的過程。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一條狗的眼睛竟然擁有這麽豐富的表情。
我發現,哈克對越野類型的汽車更加關注。我記得那些少年對我說過,丟棄它的主人,駕駛的就是越野車。
度完這個兩天的假期,我離開時,盡管哈克沒有對我表現出戀戀不舍,但仍然在我的車駛出滑雪場時追出了幾步。它靜靜地佇立著,看著我離開。
第二次我再去滑雪場已經是兩周以後了。
這次是弟弟開車送我來滑雪場的。下車時我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一邊從車上往下搬單板包一邊偷偷地向雪具大廳的門口張望,希望哈克會跑出來。這是我與弟弟長久以來互相攀比的一種遊戲吧,看看誰可以在陌生的環境裏迅速地得到陌生的狗的信任。我們還有另一個比賽,那就是誰的馬騎得最好,這個競賽對於我幾乎沒有什麽意義,因為我永遠也無法騎得像他那樣好,所以,我希望在這個方麵比他更強一些,以此讓他相信,自己擁有所羅門王的指環。
隨著周圍幾個女士的驚叫聲,我回頭時,一個斑斕的影子已經撲到我的胸前。
是哈克,原來它就在外麵。
我滿以為它會像我的狗一樣傾盡全力地一撲,但它的動作卻頗為節製,隻是輕輕地將爪子搭在我的手上,輕輕向我搖動著尾巴。
弟弟像小時候的我一樣,對狼種犬倍加青睞。看到這樣漂亮的雪橇犬,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樣閃閃發亮。
“你認識?”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哈克,頭也不抬地問我。
“沒有,我當然不認識,所有的狗都是天生對我有好感。”我做出無辜的表情。
“你騙我,你一定認識。”
弟弟是帶著飽滿的失敗感離開的,因為自始至終,哈克都對他非常冷漠,對他扔給它的食物,看都沒看一眼。
那些滑雪隊員已經發現了我,過來和我打招呼。
我上索道時,哈克還在我身邊流連了一會兒,但是很快又跑到雪具大廳前去了--那裏又有車駛來了。
滑了兩個多小時,那些滑雪隊員以絕對權威的語氣告訴我,我的滑雪技藝進步了很多。他們當然不知道,我沒事就扛著滑雪板到小區後麵的滑雪場去練豚跳,每天練下來都像要散架一樣,我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自己骨骼的結構。
我們坐在雪道的半山腰休息時,不知不覺中又談到了哈克。
這時我發現氣氛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他們似乎早已經計劃過什麽,並達成了一個協議,隻有我是不知道的。
最後,他們的代表--那個獲得過全國冠軍的少年,鄭重地告訴我,他們希望我來收養哈克。他們知道我養狗,而且哈克對我的印象也不錯。滑雪場即將進行商業化運作,前幾天哈克撕破了一個挑逗它的遊客的滑雪服,盡管是那個遊客的原因,但在滑雪場養一條大狗畢竟不是什麽安全的事。滑雪場的經理已經在醞釀將它送走的事,這些少年都不是它的主人。他們希望可以給它找到一個合適的主人。
這個計劃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我確實挺喜歡哈克,但我已經有兩條狗了,我不知道我的狗會不會接納它。
我告訴這些少年,中午我會打電話給弟弟,如果他同意,就會收養哈克。
中午在滑雪場的快餐廳吃過午飯之後,我找公用電話給弟弟打了電話。他還在為哈克早晨對他的不理不睬而耿耿於懷,但在我簡短地講了哈克的經曆之後,他毫不猶豫就同意了,而且對哈克這個名字感覺略有些不妥,已經開始琢磨給它取一個漂亮的蒙文名字。其實,在早晨看到哈克的第一眼,弟弟就已經喜歡上這條狗了,這是我這個冬天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吧。
我從快餐廳出來時,突然聽到哈克一聲淒厲的驚叫聲,我跑了過去。
它顯然是被踩到了爪子,確實是被踩痛了,雙板滑雪板的雪鞋是硬塑材料,像石頭一樣。
踩到它的是一個肥胖如企鵝的男人,他並沒有為自己的不慎感到有什麽愧疚,順勢坐在椅子上,竟然拿著手中的雪杖用力地刺向正瘸著腿走開的哈克。盡管哈克並不是那種性情暴躁的狗,但還是憤憤地衝著那個男人狂吠了一聲。“企鵝”被嚇了一跳,顯然被哈克突然顯露的凶悍嘴臉嚇到了,不過,在發現自己被過多的人注意之後顯得有些惱怒,揚起手中的雪杖戳在它的側肋上。
那一刻我終於看到了哈克凶暴的一麵,這頭祖先源起北國的狼種犬咆哮著,像狼一樣拉緊雙耳,貼伏在頭上,挑起上唇,露出白亮的犬齒。
那是犬類行將攻擊的前奏。“企鵝”盡管已經顯露出內心委瑣的人特有的恐懼,但為了維護自己僅有的尊嚴還是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雪杖。
緊張的瞬間,哈克已經壓低了身體。它並不想襲擊,但在本能的驅使下它必須反抗,這是一頭並不善於逃避的狗。
我走到了“企鵝”和狗的中間,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哈克的頭顱,我的手感受到一種從喉間而來的低沉咆哮的震顫。我可以感覺到,那咆哮中除了憤怒和恐懼,還有一種淡淡的無望。
“你的狗?”“企鵝”因為終於可以不再麵對一頭暴怒的狗而頗感欣慰,把全部的怒氣都發泄到我的身上。
我不能容忍這種虐待小狗的人,但還好終於克製住了自己的憤怒。還好弟弟不在這裏,這是“企鵝”的運氣。我記得很清楚,為了救一隻將要被扔進水中淹死的小狗,還在上小學的弟弟獨自一人擊敗了三個粗壯的初中生,打得他們痛哭流涕。
“你先踩了它。”我對他說。
顯然他已經覺察到我語氣中的那種已經難以壓抑的憤怒。我的身高除了讓哈克誤以為我是它的主人之外,還有另一個作用,顯然對這個男人起到了足夠的震懾作用。
我將哈克領到一邊,它的右前爪不敢著地,隻能用三隻爪子顛著步子走路。我蹲下檢查它的爪子,還好,骨頭並沒有受傷,被“企鵝”用雪杖捅到的肋骨也沒有什麽,隻是有些挫傷,我按上去的時候它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但一切並沒有結束,那幾個正拿著單板準備去訓練的少年也走了過來,他們看到了一切,顯然被“企鵝”的所作所為激怒了。當那“企鵝”穿著笨重的雪鞋趔趔趄趄地往門口走,經過那些少年的身邊時,其中一個少年手中的單板突然橫了過來,重重地撞在他的腰上。
他穿得厚重得確實像一隻因為吞食了太多的魚而過於肥碩的企鵝,這一下撞擊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傷害,但還是把他撞痛了。
“企鵝”又開始罵人。那男孩確實是故意撞他的,而他也是所有男孩中最瘦小的一個,此時勇敢地抬起頭直視著在他麵前像肉山一樣肥壯的“企鵝”。
“企鵝”又一次做錯了,還好他發現得及時。本來他打算再次揚起手中的雪杖,但他發現此時已經被十幾個少年圍在當中,他們無一例外地將手中的單板橫在身前,怒視著他。這些男孩確實非常熱愛他們的單板,每三天打一次蠟,板刃打磨得鋒利無比,隻有那樣的板刃才可以在雪道上切出完美的圓弧。即使專業滑雪運動員滑雪板的板刃並沒有傳說中那樣鋒利得可以達到刮胡子的程度,但是在這個男人的臉上劃出整齊的傷口應該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企鵝再次失敗了,隻好罵罵咧咧地獨自出去了。
那些少年也來察看哈克的傷勢。
我喜歡這些少年,這些仍然保留著人性中最溫暖一麵的孩子。
我的弟弟已經決定收養它,明天弟弟來接我的時候我就會帶它一起回家。
在我為哈克察看傷勢的時候,它一直非常配合。它似乎已經感覺到什麽,當我擋在它和那個試圖傷害它的人之間時,我想我與它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同了。顯然,即使不是第一次,但哈克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種可以借憑的力量,它不再感到孤獨了。
當我在山頂從索道上下來時,發現哈克竟然也順著雪道一直登上了山頂,在那裏等待著我。
這是高級雪道,不時有滑雪者挾著風聲呼嘯而下,非常危險。我剛想大聲命令它離開,突然發現其實它也在非常熱切地看著我的眼睛,它在捕捉我的表情。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可以穿透我的滑雪鏡,但它可以捕捉得到。
我不能那麽做,它會將命令理解為嗬斥,顯然那樣對於剛剛感受到一些溫暖的它無異於世界的終結,我可沒有那樣的勇氣。
於是我靠著雪道人少的一側,放慢速度,帶著它推坡下去。正常幾分鍾就可以滑到山下的雪道,我滑了十多分鍾,它一直跟隨我的身後。
終於滑到雪道前時,我脫掉了雪板。
它仍然興致勃勃地準備再次奔上雪道,我抱住了它的頭,盡量用最溫和的語氣命令它離開雪道。我不相信它可以聽懂我的語言,但我堅決地指著雪具大廳的方向。
不知道它是不是理解了,但它並沒有感到多少失望。它慢慢地向雪具大廳的方向踱過去,但還是不甘心地不時回頭望上一眼。
那個下午,滑雪的人非常多,索道入口處充塞著擁擠的人群。為了節省排隊的時間,我從山頂下來時直接進入半山腰的一個中途點,從那裏直接乘坐索道上山。那是為水平一般的滑雪者準備的出口,他們一般沒有勇氣上山,即使糊裏糊塗地上山之後,看一眼那陡峭的山勢,隻好又坐索道下來。
那天的很多滑雪遊客以前並沒有上過高級雪道,而技術又屬於初級水平,像殺手一樣在雪道上橫衝直撞。為了避免被橫加屠戮,我很小心地下滑,一旦甩開別人,迅速放快速度,這是最安全的辦法。
但我還是被人撞了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裏飛出來的。我已經感覺身後那個如同陰雲一樣襲來的影子,但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我還是被這顆人體炮彈撞飛了。
還好並沒有受傷,隻是我的新雪鏡被劃了。
總體來講,那個下午我滑得不錯,那些少年還教了我一個新的小技巧。
因為沒有下到雪道盡頭,所以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哈克不時地出現在雪道的底部索道的附近,那裏應該已經非常安全了,滑到那裏一般人的速度都會因為雪道的平緩而放慢下來。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時,看到了雪道下麵大約三分之一的位置集聚了一小群人。
而那些滑雪隊的隊員,正以最快的速度衝向那裏。他們滑得太快了,像飛一樣。
大概是出了什麽事,也許是哪個隊員被撞傷了。
在視野裏我沒有看到哈克。
我滑了下去,人已經聚得更多了。
我聽到一個女孩抽咽的哭泣聲:“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分開人群,看到哈克癱躺在那裏。
那些不知所措的少年一臉茫然地站在旁邊。
我脫下雪板,蹲在地上。它已經沒有呼吸了。
我將它放為側躺的姿勢,掰開它的嘴,它的齒齦已經呈現出藍白色,嚴重缺氧。因為下來時滑得太急,我不斷地喘息,所以脫下帽子將頭貼在它的胸腔上時,沒有聽到它的心跳。
我試著給它做人工呼吸,一個男孩在旁邊幫助我,按摩它的胸部。
但顯然已經晚了,哈克的嘴角有帶氣泡的暗黑色的血流出來。那個女孩的滑雪板重重地撞到它的胸部,它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肺。
當那些少年叫來救護的雪地摩托時,我知道已經沒有意義了。哈克的眼睛像被蒙了灰塵的冰,已經混濁。在零下三十度的低溫下,它的身體正慢慢地變得僵硬。
但那些孩子沒有放棄,盡管他們不知道做什麽,還在按我剛才教給他們的辦法給它做人工呼吸,一個換下另一個。
後來,哈克徹底地凍硬了。
這時我才發現,它躺在雪地上隻是薄薄的一片,比我想象的要瘦得多。
那天下午,奧地利國家少年滑雪隊的教練將要在雪具大廳裏講解保養雪板和為雪板打蠟的一些方法,對於滑雪愛好者來說,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我和那些少年都沒有參加。
我不去,僅僅是簡單的舍棄,而這些少年,顯然是要以缺課論處吧。
我們將哈克埋在滑雪場邊的樹林裏。
冬日的雪地凍得像石頭一樣,我們燃起篝火,整整兩個小時,才在雪地上掘出一個足夠大的淺坑,將已經凍得同樣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哈克放了進去。
這隻叫做哈克的狗等到了最後,但是沒有等到它的主人。
如果它的主人看到這篇東西,想去看一看它,那麽,它被我們埋在雪場高級雪道右邊的樹林裏一棵巨大的白樺樹下。那棵樹很容易辨認,樹幹上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像一隻眼睛。
選自《兒童文學》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