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那一天我沒有上學,因為那一天是星期天。
我一清早就聽見很多人在叫喊,還有鑼聲、鼓聲、敲鋼精鍋子聲。這是在消滅麻雀。
是的,這個故事是關於消滅麻雀的。
我很猶豫,這個故事說給你們聽,你們聽得懂嗎?你們會不喜歡嗎?可是我決定了,還是要說。
我不能老是說一些立刻就能讓你們喜歡的故事,還必須說一些你們會漸漸喜歡的故事。一個人要喜歡聽立刻就喜歡的故事,也要學會聽漸漸會喜歡的故事,那麽一個人就有點兒水平了。
那時候我們大家都吃不飽飯。“我們大家”是誰呢?就是我們中國人。真的是吃不飽哦。我們小孩也吃不飽。過年的時候,外祖母燒了一大鍋飯,平時吃不飽,過年讓我們吃飽。我兩歲的妹妹,一碗、兩碗、三碗、四碗,一會兒就吃了四碗飯!那是年三十的晚上。媽媽問:“妹妹,吃飽了嗎?”妹妹搖搖頭。妹妹眼睛睜得很大地看著媽媽。妹妹睜得很大的眼睛我一直記得。
我買了一個餅站在馬路上吃。那是要用票買的。什麽叫票呢?是鈔票嗎?不是,是餅票。一張餅票,再加鈔票,就可以買一個餅吃。我咬了一口。我神采飛揚地還沒有咬第二口,隻見一個孩子飛快地奔來,奪過餅,飛快地就逃了。真是飛快!上中學的時候,我成了一個短跑運動員。我得第一名的時候,不止一次想到過這個搶餅男孩,我想,我和他究竟誰跑得快呢?我甚至在運動會的跑道上搜尋過他,看看他是不是也成為運動員了。其實我根本沒記住他長什麽樣,我隻記住了那閃電般的迅速感覺。
好了,我不再舉例說吃不飽的事了。怎麽舉得完呢。舉例是一件最困難的事。你舉這個例,結果別人一下就舉出了別的例,結果別的例比你的例更加能說明吃不飽。
反正,現在有一個人想出了一個新發明,大家一起消滅麻雀!因為麻雀要吃地裏的糧食,不但吃稻穀,而且還吃麥粒。把麻雀全部消滅光,那麽糧食就多了,肚子就不會餓。
這個發明家還進一步發明了新方法。不是用稻草人。稻草人太陳舊太陳舊太陳舊。稻草人是騙騙麻雀的,不能消滅麻雀。而且稻草人隻能騙騙古代麻雀。也不是用氣槍打,那要多少氣槍?工廠裏造也來不及。也不是用彈弓。而是這樣叫喊:“哦--”“哦--”“喔--去”“喔--去”,還敲鑼、打鼓、敲鋼精鍋子……嚇得麻雀自動從天空掉下來。是很多的人這樣叫,全中國人一起叫,還敲鑼、打鼓、敲鋼精鍋子……所以你想想,偉大嘛!
我也參加了。我還拿了一根竹竿,竹竿上紮了一塊布條,嚇唬麻雀。別的小孩也都從家裏跑出來,又喊又跳,四處奔跑,我們都覺得偉大極了似的,不過我們也覺得好玩極了。
喊得震耳欲聾的當然是大人。他們喊“哦--”能直衝雲霄,他們連喊“喔--去”也嘹亮。可是我們小孩喊“喔--去”的時候像是在趕雞。
天空不時有麻雀嚇得掉下來。不過沒有一隻是掉在我可以撿到的地方。如果有一隻掉在了很近的地方,被我奔過去撿到了,那就更好玩了。我很盼望撿到一隻麻雀。
我後來回家去了。
我家的房子是三層的。我和外祖母住在三層樓。三層樓的屋頂有個天窗。我要從大窗爬到房頂上去!站到房頂上喊,房頂離天空近。
天窗不高。我把圓凳放在方凳的上麵,站在圓凳上手一撐就爬到了天窗外麵。
我站在房頂上了!
蠻嚇人的。可是真威武雄壯!
房頂是斜的。
瓦片是紅的。
天近了好多。
我站得高極了!
我讓腿不要抖。抖了會摔倒的,咕隆咕隆滾下去就摔死了。
我看見下麵那麽多的人在叫喊。“哦--”“哦--”“哦--”“喔--去”“喔--去”。
我站得太高了,都看得見!
還有人把破的衣服破的被單綁在竹竿上揮舞。
鑼鼓喧天,鋼精鍋子喧天。
外祖母也在喊。她沒有看見我。昨天晚上居委會通知過外祖母,今天都要參加。居委會還說,如果家裏有壞的鋼精鍋子最好能敲。外祖母沒有敲。我家裏一定沒有壞的鋼精鍋,如果有,外祖母肯定敲。外祖母很聽居委會的話,她總是說:“居委會的人講的!”
但是這時我看見了最重要的東西。
我看見了一隻大麻雀和一隻小麻雀!它們挨在一起站在煙囪旁的角落裏。一點兒風也沒有,可是它們的羽毛卻像被風刮過一般零亂。“兩隻麻雀!”我高興得心裏喊。
它們的眼睛微微地閉著。它們看見我沒有呢?
我躬下身走過去。
小麻雀把頭鑽進了大麻雀的身體裏。兩隻麻雀都在抖。
斜的房頂是滑的,我腳一溜,嚇得我趕緊扒住了瓦片。“當心!”大麻雀說。
我呆住了!大麻雀說:“不要呆住,是我說的。”
小麻雀的頭從大麻雀的身體底下鑽出來,說:“喔--去”。
這時,兩隻麻雀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了,看著我。
“你們會講話的?”
“我會講‘當心’,還會講‘你們瘋了嗎?’”大麻雀說。
“我也會講‘你們瘋了嗎?’喔--去!”小麻雀講“喔--去”也很像趕雞。
“你看看他們都瘋了。”大麻雀說。
“你看看他們都瘋了。喔--去。”小麻雀說。
“我們還吃蟲的!”大麻雀說。
“我們還吃蟲的!喔--去。”小麻雀說。
“都瘋了。”
“都瘋了。喔--去。”
你們沒有看見過麻雀說話,它們說話的時候嘴巴很像老奶奶。
我回過頭往下麵看,我發現那些在叫喊的人好像的確都瘋了。我想看看外祖母是不是還在叫喊,是不是也瘋了,結果沒有看見外祖母,她大概去做飯了。
可是這時,我沒有站穩,腳一滑,就咕隆咕隆往下滾了。大麻雀拚命地喊:“當心!當心!”小麻雀也拚命地喊:“當心呀!當心呀!喔--去。”
可是我還是咕隆咕隆地滾,結果我就摔死了。
我摔死了?我當然是在胡說。我如果摔死了,那麽我現在怎麽可能還在講這個故事給你們聽呢?而且我以後還會一直講故事給你們聽,我會一直地當兒童文學作家。
我沒有摔死。因為那兩隻麻雀拚命地用爪子抓住了我的衣服,把我往上麵拖,大麻雀說:“扒住瓦片!扒住瓦片!”小麻雀也說:“扒住!扒住了呀!喔--去。”結果我扒住了。
後來,我當然把這兩隻麻雀捧回了家裏,保護起來,喂它們飯吃。我讓它們住在一個紙質的鞋盒裏,我對它們說:“你們千萬不要飛出去,要不會被消滅的!”
大麻雀說:“不飛,他們都瘋了。”
小麻雀也說:“不飛,他們都瘋了。喔--去。”
這兩隻麻雀後來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現在還在。不過現在已經是標本。因為兩隻麻雀是不可能活得很久的,如果我說它們到現在還活著,那麽你們肯定又會說我胡說。小麻雀去世的時候早已經長成了大麻雀了,所以你如果現在到我家來看標本,那麽你肯定分不出哪一隻是大的,哪一隻是小的。我告訴你,那隻嘴巴張開的,好像在說“喔--去”的是小的,而另外一隻當然就是大的。小麻雀不管說什麽話後麵都要加“喔--去”。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從生下來就不喜歡像瘋子一樣的人,它學會了說“喔--去”,它是讓瘋子們走開!不過它後來很喜歡我,可是它還是要對我說“喔--去”。
這個故事是真的。
那時我八歲。
我的外祖母已經去世了。
兩隻麻雀已經去世了。
很多瘋子還活著。
我這個瘋過的人也還活著。
我的故事講完了。
它是真的。
但是你如果要說不是真的我也沒有辦法。
選自《兒童時代》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