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萍
十四歲那年,我上了難忘的一課,我再也不能給別人起綽號了。
我注意上了學校裏一個叫劉正月的女孩子,每天上學都想看見她,或者讓她看見我。每天早起我把頭梳了又梳,還找到了一塊媽媽用過的又小又舊的手絹揣在身上,我想讓她看見我是全班第一個不用手擤鼻涕的人。但是我不能老用這塊手絹,因為山坡上學校裏的水井經常壞掉,沒法子洗它。
我覺得劉正月比城裏的那些女孩子還好看,城裏的女孩子不過是倚仗著好看的衣服和化妝品,但劉正月什麽也不用就好看。弟弟秋寶也同意我的看法。
劉正月長得好看,她自己卻不知道。我常在路上遇見她,我一朝她看,她烏黑的眼睛就會露出驚慌的神情。我們剛走,她就把背上的豬草筐或者書包放下,把自己全身上下全檢查一遍,以為自己的臉沒洗幹淨,扣子扣錯了或者辮子散了。
有一天放學,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小美人”,她愣了一會兒,羞紅了臉,哭著跑回了家。就在當天晚上,她那沒上過學腦子有點傻的媽就領著她找我算賬來了。
那晚我和媽,還有秋寶正在院子裏砸葵花頭,看見有兩個人順著坡上來了。等看清了那兩個人,秋寶用腿碰了碰我,緊張地說:“她媽來了。”
劉正月的媽氣勢洶洶地上坡來,一手拽著劉正月,劉正月藏在她的衣衫後麵,委委屈屈抽抽搭搭,不時偷眼瞅我。她媽一見我們就破口大罵起來:
“…欺負我們!還罵我們美!一個屯子住著,誰不知道誰呀,說我們美,你才美呢!找了個男人,美得不得了了,全家都跟著美,死了的爹都跟著美,都快美死了!”
她身子往前一探一探地罵,又髒又亂的頭發也跟著一聳一聳的,她罵一句劉正月就緊張地拽她一下,一氣罵到天徹底黑下來,暮色完全籠罩了山穀,直到劉正月大哭起來,她這才住了口。我們幾個在院子裏像河灘上的石塊一樣紋絲不動,一聲不吭地聽著,看著她走遠。
下了山,一路上她仍罵個不停。
“說我們美!你才美呢!”從暮色蒼茫的遠方,傳來她最後一聲控訴。
我和秋寶這才回過神來,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挨罵更可怕,我們要有一個後爹了。如果不是劉正月的媽把這事說出來,媽還要瞞著我們呢。
我們都看著媽。媽手忙腳亂地砸著葵花頭。“根本沒那回事。”她被自己撒的謊羞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有個人幫幫我,讓日子好一點,讓你們能夠吃得好,穿得好一點。”媽說著突然間哭了起來。
我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奔出院子,什麽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跑了好久還沒平靜下來,耳邊仍轟響著劉正月媽媽的話。
天漸漸黑下來,我在玉米地裏坐著,肚子很餓,但仍不想回家。寂寞中有隻蚱蜢跳上我的胳膊,我把它捉住,使勁向遠方拋去,它在空中劃一道弧線,無聲地落下。這天晚上,萬籟俱寂,從遠山背後慢慢升起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照得大地亮如白晝。螢火蟲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遠處飄來陣陣幹草的香味。村子裏有一隻毛驢嗚嗷嗚嗷地叫,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還有一頭牛拉長聲音哞叫;村子中傳來誰家媽媽響亮的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湍急的犛牛河發出喧鬧聲;狗在叫,有人在砰砰劈柴……我悲傷地想,我為什麽要聽這些聲音呢,這些聲音和我有什麽關係?
事情很快在村子裏傳開了,人人都在議論,我很快就聽說了那個要娶我媽的男人,他叫劉樹生,就住在我家的對麵的那個村子裏。我說他平時怎麽有點異樣呢。有時他劈柴,劈一會兒就直起身朝我家看看;有時他坐在河邊,眯縫著一眼朝我家的方向看著,嘴裏不斷嚼著一根草,臉上的表情好像正在嚼一樣很苦的東西。他是個斜視眼,當他看著什麽東西的時候,總習慣眯起一隻左眼。
他是林場的伐木工,平時既不用播種,也不用耕田,拿著鋸子往樹林裏一走就行了。村子裏的許多人都挺羨慕他,好像挺支持我媽找這樣的男人。當然也有反對的,說什麽的都有。
有一天劉樹生劈完了柴,攏在一起抱起來,涉過河,朝我家走來了。那天我正在放羊,秋寶在一邊玩,見他遠遠地走過來,我假裝沒看見他,一聲不吭地盯著地麵,手裏不由自主地拽緊了牽羊的繩子,使我的山羊費盡了力氣就是夠不著溝邊的青草。當他走近我們兩個,一股森林裏的氣味直衝鼻子。
劉樹生和我倆沒話找話,問這問那,最後把那些木柴留下走了。可恨的是秋寶這個軟蛋竟然跟他搭話,還替媽收下了木柴!我恨恨地看著秋寶,等劉樹生走了,我拋下繩子走過去就是一拳,照準他臉打的。看著秋寶號啕大哭著跑去找媽告狀的樣子,我非常解恨。
一連幾天劉正月都在放學的路上等我,可是我一看見她掉頭就跑。
我在前邊跑,她在身後追,邊追邊喊:“秋山哥--你聽我說--”
我跑去犛牛河邊,脫掉衣服,三兩下蹬掉鞋子,猛吸一口氣箭一般地跳進河裏,潛在水波之下。河水好涼啊,好歹還能挺住。我趁著跳水的慣力急速潛遊著,兩腿一開一合,像隻慌忙遁去的青蛙。直到她走開,我才浮出水麵,一邊噴著鼻子,一邊啐著嘴裏的水,水裏有一種漚草的味道。
“她呢?”我問秋寶。
“走了!”
於是我爬上岸,匆匆穿上背心、短褲,隻用了幾秒鍾時間。這時秋寶已經往坡上走了,我跑到槐樹跟前追上他。我們依照老習慣,在樹上刻上我們的身高,已經超過刻在樹上的曆年洪水的水位了。前麵還有一段陡坡要走,這段路我們走起來像玩跳房子遊戲似的,專揀最難走的地方,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
“你為啥躲著她,哥?”
“不知道。就是不想見她。”
“我知道你喜歡她。”
“瞎說!”我的臉紅了。等秋寶看不見,我趕緊用手冰著臉,好讓發燙的臉涼快一下。
其實我早就不生劉正月的氣了,後來她從家裏拿了幾個香噴噴的烤地瓜塞給我,我就徹底地原諒了她。
“你可真夠傻的。”我開門見山地說。
她歎了口氣,表示同意:“我知道你不是罵我。”
“那你還跟你媽說我罵你?”
劉正月的臉紅了。
我們和解後,反倒比從前要好得多,放了學一起走,幹完了家裏的活,就相約到河邊玩。有時秋寶也來,我們一起玩得很痛快。我們像野人似的大聲喊叫:“噢--嗬!”我先喊,然後是秋寶和劉正月,山穀裏的回聲將我們的喊聲連成一片,按先後順序回應著。夏天的河岸上開著漫天漫地的黃花,我們躺在花草叢中,被太陽暖暖地曬著,望著遼闊的藍天。“什麽是美好的生活呢?”我模糊地想,然後回答:“就像現在這樣!”
劉正月說起她的姥姥,她很想念她。她姥姥是被這條河衝走的,這條河幾乎每年都帶走一兩個人。時間已經衝淡了她的記憶,使她不再難過,她能很平靜地談起她的姥姥。
山裏的學校曾來過一個漂亮的城裏女孩子,是大學剛畢業來實習當老師的,在山裏住了沒多久,她媽媽就來了,硬是把她帶走了,因為山裏的日子實在太苦了。她曾給犛牛河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天國之渡”,意思是說這條河是通向天國的,這名字真好聽,劉正月最願意這麽叫它,而且由衷地相信它是通向天國的,她覺得姥姥在天國那邊享了大福,她完全忘了一年前才把姥姥從洪水過後的河灘上找回來,埋進冷冰的墓地。
我不太相信遠處有天國這麽個地方。“能有嗎?”
“有,我姥姥在的時候就說有。”
“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我固執地問。
劉正月盯著我一動沒動,突然間把一把沙子摔到我臉上。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提沒有天國的事了,時間一長,我也相信了,因為劉正月把天國描述得太好了,好像她親身經曆過似的。在她的描述裏,天堂是一個像孫悟空大鬧天宮裏的那樣的城堡,在一大片白雲裏閃閃發光。她說的時候,時常望著那個方向,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仿佛看不見我和秋寶了,也看不見眼前的河岸了,而是看見了那個美麗的世界。
我們都像她一樣舉目仰望遠方,望上老半天,我們相信那邊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它是永恒而美好的,我的親人們都並沒有死,隻不過去了那個美好的世界,隻要我們想去,就能看見他們。
整個夏天我都在這條通往天國的河裏遊泳,一待就是幾個鍾頭,為了不讓太陽曬到,我頭上頂著向日葵葉子。我在沙灘上打滾,從頭到腳滾一身沙子,然後再撲通一聲跳到河裏去,直到皮膚被泡得發白,滿身起褶才上來。秋寶和劉正月從來不爬樹,也不下水,隻是在岸上邊玩邊陪著我。他們倆信守諾言,從不把這些事告訴給媽。
劉樹生又來了。半夜外麵的門哢嚓一聲輕響,有人在門洞裏摸索著,怎麽也摸不到門栓,他不熟悉門栓的位置。末了,門板必會嘎吱輕叫一聲,他老是摸不透門軸的脾氣,還有咣當一響,他老是記不住板凳是放在外屋地上的。
在西屋裏,我裝作睡著了,大張著嘴,秋寶閉著眼睛一心一意地摳著鼻子眼兒,我們都當做沒聽見。等媽和他睡著了,我就爬了起來。
我習慣於黑夜中在屋裏穩穩當當地行走,就像貓兒一樣靈敏,無論是閉著或睜著眼睛,我都能走。我到廂房的空雞窩邊,掀起三塊磚頭,下麵藏著我積攢的五塊錢,我把錢裝進口袋裏,然後溜了出去,向村子外跑去。
曠野裏除了單調的蛙鳴和村子裏微弱的狗叫之外,一片寂靜,我頭也不回地跑著,沿路踩著濕漉漉的野草,十幾個帶鉤刺的草種粘到褲腿上。憤恨使我窒息,我甚至乞求天神地鬼大顯神通,叫這個男人一夜之間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
我想出走,又不知該到哪裏去,不知不覺一直走到河邊,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隻好拾起一片片石片,狠命地向河裏甩去。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那條河。也就在這時,我童稚的心靈像穀穗一樣漸漸成熟起來。
林場的伐木工們都用犛牛河來運送木頭,所以河上遊經常會漂下來許多木頭,我在河水裏,一看見木頭漂下來就爬上去,兩腳耷拉在水中,騎著木頭前進。秋寶胳膊下夾著我的衣服,沿著河跟著我跑。到河流拐彎的一片淺灘附近,我就從木頭上下來。
淺灘那兒集中了所有從上遊漂下來的木頭,一段段木頭在河麵上漂浮著,互相碰撞著,最多的時候遮沒了水麵。岸上有一些大人握著長竿,竿子上有個亮閃閃的鋼鉤,熟練地一下子鉤住那些木頭,拖到岸上來。我發現其中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被曬得黝黑的男孩,穿著褪色的背心,也像大人一樣動作麻利地幹著活。他對我也挺感興趣,一邊幹活一邊偷眼看我。等空閑下來的時候,我就跟他打聽劉樹生,我想他應該知道劉樹生的情況,因為這些木頭中就有劉樹生伐下來的。誰知他聽見劉樹生的名字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打聽他幹什麽?”他問。
“就是問問。你真的沒聽說過他?”
“我為啥要告訴你?”他冷淡地說,看也不看我,扛起竿子就走了。
第二天我在學校看見了他,打聽到他叫劉春光,他爸就是劉樹生。我說他怎麽不理我呢。等放了學,我就跟上了他。
我背著書包,跳到路邊的溝裏,在溝裏一溜小跑追蹤著他。劉春光絲毫也沒有察覺到我跟在身後,一直進了家,就再沒出來。我在外麵等得不耐煩,心生一計,撿起一塊石頭,對著他家的窗戶扔去,隻聽哐啷一聲,玻璃四處飛濺,劉春光從屋裏跑出來,我趕緊趴到土坡下,沒想到劉春光那麽快就發現了我。
耳邊傳來了腳步聲,他邁步走到我跟前,用腳踢了踢我的肩膀:“你,起來。”
我爬了起來,心裏緊張,但還是虛張聲勢地卷著破損的衣袖說:“來呀,來呀!”
要知道劉春光可是我們學校的體育尖子,掰腕子冠軍,他可以將整個學校的男生都掰倒,捏得人家的手腕讓人疼得流眼淚。如果他打我,不會費吹灰之力,但是他咬著嘴唇看了我一會兒,轉身就走了。
我悻悻地走了,一路上身體抖個不停。
半個月後,我家多了兩個新成員,劉春光和他爸爸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院子裏。他們搬到我家來了。我用眼角瞟著他們。劉春光繃著臉一聲不吭,看見我便扭過頭去,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看來他還記砸玻璃的事呢。
媽從屋裏出來,接過他們的大包小包,把他倆安頓在西屋。她的表情再平常不過了,好像我們從來就是一家人。
“你倆以後叫他哥。”她對我和秋寶說。
從此,劉春光就成了我家的一員,他爸成了我和秋寶的爸,我媽也成了他的媽。
我再放學回家,經常可以看見這樣一幕:劉樹生悠然自得地坐在掃幹淨的院子裏抽煙,旁邊是一堆劈好的木柴,劉春光在一旁用小刀削什麽東西,桌子上一個小小的用皮筋捆住的收音機用嘶啞難聽的聲音播著新聞。
我撇了撇嘴。自從他們到我家來,我新添了個撇嘴的習慣,一天要撇上十幾次。
秋寶這混蛋卻對劉春光充滿了好奇,總想方設法地湊近他,看他在幹什麽。他一天比一天湊得更近,終於和劉春光搭上了話。我看在眼裏,氣在心上,別忙,我一定找機會再揍他一次。
我發現劉春光是個很能幹的人,他無事不通,無事不曉,他能用一根火柴就把篝火點燃,就是下雨也能,連大人也做不到這點;在大森林裏,他不用指南針,看樹就能判定方向,原來樹朝北的一麵都長著青苔。他對整個森林了如指掌,他知道哪裏有蘑菇,哪裏有草莓,兔子在哪裏他都知道,還有那些神出鬼沒的狐狸,在灌木叢裏下蛋的野雞,天上的飛鳥,地下的爬蟲,樹梢上飛躥的鬆鼠,在野蛋上嗅來嗅去的黃鼠狼,他都很了解,更絕的是他還知道人參在哪裏,還說要帶秋寶去找呢。
我也很想知道人參的事,但就是不朝他們看,也不去打聽。劉春光好像在故意氣我,隻跟秋寶說話,隻領著秋寶出去玩,把好聽的好玩的都給他,早上他們一塊去上學,晚上一塊回家,好得不得了。
誰都不理我,不跟我玩,那有什麽關係,我可以自己去森林,如果我一個人找到人參,一定會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於是有一天我賭氣獨自去了森林。等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想走了。林子裏越來越黑,把太陽都給遮沒了,深處傳來烏鴉的怪叫。一個人真的很害怕,而且也沒意思。我坐在樹樁上唉聲歎氣。
隱約地,林子的某個地方傳來陣陣歡聲笑語,也許是他們倆在那兒玩。我心裏酸得要命。我覺得我是個被拋棄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悶悶不樂,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放聲大哭起來。隨著我的哭聲,太陽一下子墜入了森林,森林突然變成了橘紅色,漸漸地呈蔚藍色,然後是深藍,驀地又變成了烏黑,最後所有樹木連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第一次跟劉春光說話是在幾天以後。我和秋寶給豬圈起糞,這是又髒又累的活。忽見劉春光挽上褲腿也拿著把鍬進豬圈來了。他朝手心裏啐一口,貓下腰猛勁幹起來,也不看我一眼。我從眼角看著他,壓低聲音問秋寶:“你怎麽帶他來了?”
“是他自己來的。”
“嘁!”
幹著幹著,我和劉春光忽然咚地撞到一起。我們直起身互相看看。秋寶緊張地盯住我倆,隨時預備著來拉架。
“你們上屋吧,這點活兒,我一個人幹得了。”他一副和藹聲調對我說。
“嗬,口氣不小呀。”我陰陽怪氣地說,把鐵鍬插在糞堆上。但我並不想走,便一P股坐在豬食槽上看著他。秋寶見此機會忙說些閑話,生怕我們會吵起來。他的努力沒有白費,我也忘了和劉春光較勁,我們開始說話了,就在豬圈裏。
“…我會很多事,就是不會遊泳,”劉春光說,“也不是笨,是我爸不讓。我媽就是被水衝走的,聽說過吧?”
“聽說過。”
“聽說你遊得好,能教我嗎?”
我點頭:“那行,但是你們出去玩得帶上我。”
“說定了!”
我們邊說邊幹,一會兒把糞全都挖了出來。秋寶不時欣慰地看看我和劉春光,朝手心裏使勁吐口唾液,勁頭十足地挖著。他覺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四個人一起的日子真有趣。我們在林子裏野炊,捉住野雞,剪去翎毛放在雞舍裏當家禽喂養;把麻雀用細麻繩綁住腿子,係在長竹竿頂端當風車玩;還捉了一隻鬆鼠送進編好的籠子,教它“踏水車”……後來我們還是把野雞麻雀和鬆鼠都放了。使一個小生命重新獲得解放,是一件值得喜悅的事情,能運用這種權力,也不失為驕傲!劉正月搶到了開放籠子的權利,看著它們倉皇逃進密林的背影,每個人心上都流過一陣歡欣的情緒。
要說的是,我和劉春光說話之後,他還是願意和秋寶在一起,他們一起玩的樣子要多快樂有多快樂,有時忽然想起我來才來理我,也許是我心裏並沒真正地接受他,他感覺得到,也許他們天生就是好朋友,這我就沒辦法了。反正我挺嫉妒的,心裏酸得要命。
讓我終生難忘的那場事件是由一場誤會引起的。它是一件不幸的事,沒有人故意讓它發生,它就那麽發生了。
那天我和劉春光遊泳回來,見劉樹生坐在院子裏,沒抽煙,好像在等誰,嘴裏不住地咀嚼著一根嫩枝,直到我倆走近了他好像才看見。他眯縫起一隻左眼,目光冷冷地在我和劉春光身上掃來掃去,用空出的一側嘴角問:“幹啥去了?”
“玩去了。”劉春光答。
當時我一點防備也沒有,根本就沒想到他會打人。冷不防的,隻見他舉起手,眯縫著左眼,不由分說朝劉春光的脖頸甩了一巴掌。接著劉樹生把他按在院子裏狠狠地打著。劉春光沒反抗,我也沒敢拉,他發起火來太可怕了。這時有一個人突然從屋裏躥出來,抱住劉樹生的後腰,是秋寶,他大聲喊我去找媽來當救兵,我很快不見了蹤影,但沒去找媽,而是跑去了河邊。
從劉樹生的憤怒中我得知,他對兒子玩水痛恨到了極點,可我還教他遊泳呢,看來我闖禍了。這麽想著,我不敢回家了。從前我一直認為秋寶是個膽小的人,沒想到他會這麽勇敢,是什麽使他這麽勇敢的?對此我感到很羞愧。
我下到河邊,鑽進一片沙沙作響的蘆葦裏,在淺灘旁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四周又高又密的蘆葦完全遮住了這塊石頭。陽光強烈地照射著,水麵反射著炫目的光芒。玩了一陣後,我又去了樹林,在一塊空地上扯了些樹枝點燃,樹枝被燒得劈劈啪啪地響,火堆上冒著芳香的灰藍色煙霧,我撥弄著那火一直等到半夜。望望夜空,劉樹生該睡著了。我也該回家了。
出樹林時我發現有點不妙,天空被雲遮蔽了,閃電不時穿出烏雲,遠處雷鳴隆隆,一場暴雨正在醞釀之中。我不由加快了腳步,連跑帶顛,可是走到半路,雨就下起來了。
一下雨,草地上就再也不是一望無邊啦!大雨像門簾子一樣懸掛下來,遮住了所有視線。到哪裏避雨也沒用,雨是不會停的,在家裏,一下雨我和秋寶就睡覺,等一覺醒來雨才能停。
後來我不是在走,而是在一腳一陷地踉蹌。目光所及,茫茫一片黑夜,大地黑得像個無底洞,伸手不見五指,隻能憑感覺往前走。這時我多麽期盼有人能來找我呀。這時,我似乎真的聽到大雨中有個聲音在喊我,仔細聽聽,又什麽都沒有,隻好接著走下去。這樣的雨讓人連嘴都張不開,誰會喊得出呢?
是的,我承認,我在大雨裏迷失了方向,根本找不到家了。這時,我才真正害怕起來,因為遠處傳來一種很大的轟隆聲,上遊下來洪水了。我慌了,不知道哪裏才安全,隻好胡亂朝著一個方向瘋狂地跑去。跑啊,跑啊,迎麵撞上了什麽東西,用手一摸,是一麵土牆。我總算找到了一戶人家。
第二天早上我換了衣服回家。當我走近河,遠遠地看見沿河有上百人,鬧哄哄地叫喊得很響,河麵上還有好些人站在筏子上,拿長竿子往水裏戳。他們在撈什麽東西?我感到好奇,很興奮,用手做個喇叭,高聲喊:“喂!你們往水裏戳什麽呀?”
一聽這話,筏子上有個人趔趄了一下,要不是有人抓住他,他準會掉進水裏。我定睛一看,那人是劉樹生。
人們立刻把我包圍了,有歡喜的,有慶幸的,有罵的,多數人都罵我,媽蓬頭垢麵地在地上傻坐著,看見我便撲上來,幸好有人把她拉開了。劉正月也在人群裏,拿手使勁地揉眼睛,好像見了鬼似的瞅我。原來人人都以為我被淹死了,正在打撈我呢!
劉樹生跳下筏子就奔我來了,他揪住我的衣領高高揚起一隻手,然而卻停在半空。他喘著粗氣看著我,一條條汗水小河似的沿著他的臉流下來。
村裏人立刻開始七言八語地訓我,說我讓人操這麽大的心,他們又沒看見劉樹生打人的凶相,要是他們也得跑呢。別看他現在到河裏裝模作樣地來“撈”我,我看並不是關心我,我水性這麽好,才不會溺水呢。
村裏的人漸漸散去,三五成群各回各家。劉樹生也和媽回家了,隻剩下秋寶沒走,他問劉春光怎麽沒回來。我聞聽糊塗了。“咦,他不是挨打來不了嘛?”
“你們沒在一起?”
“沒有啊。”
“啥?你半夜沒回家,他冒雨去找你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秋寶的樣子不像是說謊。漸漸的,我緊張起來,說不出什麽原因,在暖和的陽光下,我突覺得有一股寒氣襲過全身。難道我昨晚聽見的呼喚聲是劉春光的?
秋寶驚恐地緊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地朝後退,忽然間他轉身就跑,邊跑邊喊。
整個村子的人傾巢而出,去找劉春光。第二天他們從下遊陸續地回來,個個垂頭喪氣。我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太陽躲進了灰蒙蒙的雲霧裏,犛牛河還在洶湧地流著。
“春光,你在哪兒?”媽用手做成喇叭喊。
“你在哪兒?”我和秋寶也這樣做。
“春光,你回來!”媽喊。
“你回來!”我和秋寶也喊。
呼喊的回聲在山穀此起彼伏地回蕩著,穿過峽穀,繞過層層山崖峭壁,傳進森林。這喊聲找不到劉春光,又折回河邊,回到了我們身旁。
回聲漸消,側耳細聽,山穀裏一片寂靜。就在這時,大地好似忽然消失了所有聲音,山腳下那三十多戶零零散散的人家也好像害怕似的鴉雀無聲。我們站著不動,媽傻傻地看著遠方,看著看著就倒了下去。她倒下去的時候也沒什麽聲音,輕得就像一張紙。
月光朗朗的,照著山坡上一棵矮樹,矮樹下背靠背坐著我、秋寶、劉正月三個人,每個人望著不同的方向。
劉春光失蹤後,秋寶一直不跟我說話,這會兒甚至不願將背靠著我。他一次次假裝擦鼻涕,我知道他在哭,當善解人意的劉正月遞給他一塊手絹後,他忍不住大聲嗚咽起來。我使勁忍著淚水,好在夜色掩藏了所有的表情。
我接到老師的要求,有報社的記者要來采訪我,說要挖掘一下我和劉春光之間的故事,過兩天對著全校師生和記者演講劉春光救人的高尚品德。然而我的頭腦裏卻一片空白,除了他雨夜尋找我這件事,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別無感人之處,一切都是那麽平淡無奇。相識僅兩個月的時間,我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但為了能在班上演得感人一些,我央求秋寶把他和劉春光之間的故事借給我作題材,讓所有人都知道劉春光的故事,這也是我對劉春光唯一的報答,但是秋寶不同意。
“那是我和他的事,才不告訴你呢!你現在想對他好了,想當初你怎麽對他?”他對過去的事仍然耿耿於懷。
“後來我們不也是合好了嗎?”
“哼,那也是假模假樣。都怪你,不是你,他就不會……”
我很難過,問他:“秋寶,如果我和劉春光都在雨夜失蹤,你希望我們哪一個回來?”
秋寶聽出了弦外之音,撕扯著什麽東西,不說話了。
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拂過樹林的邊緣,樹枝搖曳抖動起來,傳來一陣沙沙聲,仿佛還夾雜著一種奇怪的、含義模糊的語言,好像一個男孩兒在跟我們說話。我們三個像著了涼一樣,哆嗦了一下。劉正月靠緊了我。“好像是劉春光在跟咱們說話。”
好久,我們都沉默著。
“他想跟咱們說什麽呢?”我問。
沒人吭聲。
“他一定是跟我說,你回來就好。”我又說。
“他肯定想對我說點啥。我們倆才是最好的朋友。”秋寶反駁我。
“咱不能這樣光待著,什麽也不幹,這樣對不起他。”劉正月說。
“對,得去找他。”秋寶說。
“去哪找?”我問,“大人不都找過了嗎?”
“哼!”秋寶搖搖頭,“你對他就是不行!別演講了,我都替你丟臉。”
“我知道他在哪,天國之渡!”劉正月喊起來,“他在天國裏!”
“對呀!”我們一下子站起來,一齊喊道。
我立刻說:“他是為了我才死的,我去。”
“不,他和我最好,我去!”秋寶說。
我們爭得不可開交,後來劉正月拉開了我們倆。“還是秋寶去吧,他們倆最好。”
為什麽大家都說這句話,我都氣壞了,真想去撞樹死掉算了。
“得我去!”秋寶再次加重語氣。
“好吧。”我隻好點頭,“我們去送你還不行嗎?”這件大事就定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相聚在山坡上,等著黎明的到來。等太陽剛剛露頭,我們一個個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好像是約好了要保持沉默似的,從山坡上下來,向清晨的河灘走去。
這是一群行走在清晨河灘上的英雄,路途遙遠,天地遼闊,河灘籠罩在一片黎明前的玫瑰色裏,天空中有一隻鷂子悠悠水流般的盤旋翱翔。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我們三個的身影在移動,我們迎著清晨初升的太陽走向大山,我們要到天的那邊,到天國去,去找劉春光,我想告訴他我很想他,我希望他回來。
我們三個走了很久很久,終於停下來。秋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哥,劉正月,你們別送了。就到這吧。”
“好吧。盡快回來。別忘了捎上我的那句話。”我說。
秋寶莊重地點了點頭,和我們揮手告別,然後就走了,走得不緊不慢,從容又安詳,好像這一去準能找到他。天邊變得一片火紅,秋寶走進了草叢裏,朝著我們揮手,一輪朝陽冉冉從他背後升起,他就搖搖晃晃地走進去……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6年第7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