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女生蘇丹的手機永遠打不通。這就像她高高的前額裏麵的大腦一樣,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要做什麽。結果,她在上半學期還沒結束時,做了一件大事,她讓自己的爸爸和媽媽成功離婚了。蘇丹從初二萌生了讓父母離婚的念頭,上初三的第一天,她走進學校的大門時,她決定這麽做,讓想法變成現實。
蘇丹在學校有一個女友,叫許曼。許曼能成為蘇丹這種女孩的朋友,可以說是一種奇跡。這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是,蘇丹這種女孩子不配有朋友。自小孤僻的蘇丹,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念完六年小學,當別人問她的朋友是誰時,一個能夠跳到她大腦記憶中的人影都沒有,刻薄地說,連隻貓都沒有。上了初中後,許曼成了蘇丹的朋友。兩個人能站在一起說話,成為說話的朋友,緣於一件小事。有一段日子,情緒低落的許曼想離家出走。從老師到同學,誰都沒發現許曼的沒有陽光的陰鬱的情緒。但是,孤僻的蘇丹發現了同樣孤獨的許曼的變化。她看見許曼在撕扯自己還沒學到的書。蘇丹問許曼:“你家裏出事了?”當時,許曼就看著蘇丹,眼睛裏的淚就滴出來。蘇丹不問許曼的家到底出了什麽事,而是告訴許曼:“沒什麽,誰的家都沒生活在桃花源裏。”
蘇丹說得沒錯,桃花源屬於想象世界。蘇丹作為一個上中學的女孩子,能讓自己的父母離婚,還不能單單用早熟來評價。她經曆過的事,她自己知道。
蘇丹讓父母離婚的事,沒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就是在蘇丹的肚子裏裂變成生化武器,毀了自己毀了家庭毀了一切,她也不會向別人傾訴。所以,蘇丹在外人的眼中,總覺得她不簡單。
許曼認真地把蘇丹從頭看到腳:“蘇丹,你胖了。”
“我想胖。”蘇丹說。過去的一段日子,蘇丹跟所有發育期的女生一樣,很在意體形,吃東西時很節製。她是在某一天,突然放棄了堅持,放開了吃,什麽好吃就吃什麽。蘇丹覺得,心情不好,再虐待自己的胃,自己就沒活路了。
這時候的女生蘇丹,第一次感到了製造陰謀和實施詭計的快樂。在蘇丹的心裏,自己的爸爸和媽媽早該分開了。就因為蘇丹在不停地長大,她身上那些自然快樂的消失,臉上有了陰鬱和冷淡,使爸爸和媽媽分手的速度減緩下來。蘇丹的不幸福就像是一輛車上的鏽跡,它飛奔得越快,它的危險就越大。
在一個爸爸和媽媽偽裝出來的祥和的晚餐上,蘇丹喝了一大杯可口可樂後,先看了一眼爸爸:“你們離婚吧。”然後,她又看了一眼被戳穿了的媽媽說:“離吧。”
那個很有經驗的法院女法官,從她的帽子裏,掉出一縷白發。她經手的離婚案子,比她猛增的白發都多。她問蘇丹:“你希望跟著爸爸,還是媽媽?”
蘇丹歪過頭去問媽媽:“我跟著爸爸,媽媽每月給我多少錢?”
臉色蒼白的媽媽說:“四百。”
蘇丹歪著頭又問爸爸:“我跟著媽媽,爸爸每月給我多少錢?”
爸爸的臉色同樣蒼白地回答她:“六百。”
蘇丹歪著頭對女法官說:“我想跟著媽媽。”蘇丹歪頭說話的習慣已經很久了,她不想正著臉看麵前的所有事物。過去,從小到大,她是正著臉看麵前的人和事的,但是,她發現麵前的人和事都是歪著頭對待她的。她再傻乎乎地正著臉看人時,就是傻瓜的祖奶奶了。
爸爸從家裏搬出的頭一個晚上,媽媽主動走進蘇丹的房間。蘇丹已經躺在床上,一本書蓋在臉上,她正想借助書香入眠。媽媽就坐在她的床上,小心地把一隻腳伸進女兒的被子裏,做一種試探:“可以嗎?”
蘇丹把身體朝裏邊靠了一下。媽媽就把兩隻腳放進女兒的被子裏去了。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女兒的被子裏也很冷,就像是女兒的冷淡的臉色。
“我現在一直懷疑一件事……”媽媽坐在蘇丹的床上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女兒。蘇丹閉著眼睛,但是,能看見她的眼球在眼皮裏輕微地滑動。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那個自稱是你爸爸同事的人,他寄給我的那些匿名電腦打印信件,一共是十三封,都是你寫的。”媽媽說完,像是把一塊石頭從肩頭上卸下去了。蘇丹的眼睛沒睜開,覺得媽媽剛剛敘述了一個故事的開頭。但是,媽媽講完了這個開頭,已經疲憊不堪了。
“是不是?那十三封信都是你寫的?”媽媽問。
蘇丹說:“你們的婚姻已經死了。我在幫你們。媽,你明天應該請我去外麵吃一頓,而不是在半夜裏審問我。”
媽媽不說話。蘇丹沒回頭,知道媽媽被她的話噎住了。“睡吧,媽,我困了。”蘇丹說著,把背對著媽媽了。
媽媽根本就不想睡,她用手拍了一下女兒的肩膀:“轉過來,我要問你……”
蘇丹說:“你已經問過了。”
媽媽說:“剛才隻問了一個問題,還有幾件事要問你呢。”
蘇丹一聽,把媽媽伸進自己被子裏的兩隻腳,一隻一隻推了出去,順手掖緊了被子,說道:“我睡了。”媽媽的兩隻腳被女兒清除出被窩後,同病相憐的相互安撫了一下。最後,媽媽看見女兒蘇丹不再理她,她隻好離開女兒的屋子。媽媽在蘇丹的門口還留下疑問的尾巴:“我感謝你能選擇跟媽媽生活在一起。”
蘇丹一聽,從床上坐起來:“我選擇了錢。跟你,爸爸會給我六百塊,跟爸爸,你隻能給我四百塊!”
媽媽打開蘇丹的門,覺得壓抑的氣氛被女兒打破了,正好,她想把憋在肚子裏的快要長毛的東西抖摟出來:“你小小的年紀,怎麽這樣實……用主義?”
蘇丹說:“都什麽年代了?還提什麽主義?少了兩百塊錢,我的手機費上哪裏要?主義會給我交費?”
媽媽指著蘇丹說:“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你討論了!”
“最好明天也不要跟我討論了。”蘇丹說著,再次躺下,並對站在門口發抖的媽媽說:“麻煩你把門關上。”
爸爸在外麵有了女人,蘇丹和媽媽都知道。媽媽在家裏像防賊一樣防著丈夫,在外麵看見丈夫像是看見了敵人一樣,媽媽跑到爸爸單位大鬧時,像《西遊記》裏的孫大聖一樣,連立在樓道裏的拖把都被媽媽從窗口扔了下去,砸在單位領導的專用小車頂蓋上。
在蘇丹的記憶中,家裏餐桌上的飯菜不能看,隻能閉著眼睛咽。在蘇丹餓得想回家飽餐一頓的時候,一進門聞到廚房飄出的味道,她的胃就受傷了,嚴重的受傷。因為,蘇丹的媽媽隻會“亂燉”。什麽叫“亂燉”?就是把不該放到一個鍋裏燉的東西,都放在一起燉了,就叫亂燉。媽媽的理由是,省時省事,營養都在鍋裏了。
有一天,蘇丹突然跟媽媽說:“我聽說,一個女人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必須先留住男人的胃。”
媽媽正在朝鍋裏放東西亂燉,一聽女兒蘇丹的話,像是鍋裏躥出了一條蛇,驚得她手裏的大勺失手掉在地上:“你說什麽?誰教你的?”
蘇丹說:“流行的言情電視劇,專門寫給女人的暢銷書上,還有那些不幸福的男人都這樣說。”
媽媽十幾年在飯鍋裏亂燉,終於把爸爸燉跑了,亂燉到別的女人餐桌上去了。想想吧,一個男人忍受了十幾年的“亂燉”,忍耐力也算數一數二了。
蘇丹看出媽媽不承認這個鐵定的事實。媽媽也確實不承認自己的婚姻失敗。當母親的在自己女兒麵前談婚姻不幸,還怎麽在女兒麵前混啊?難道女兒蘇丹長大了,談戀愛了不順利,結婚了不幸福,也有了孩子鬧離婚,她這個當媽媽的就隻能甘當啞巴嗎?當媽媽的在女兒麵前想當榜樣,百分之七十都患了幻想症。尤其是在蘇丹這樣的女孩子麵前,當媽媽的除了具備堅強和忍耐力外,還要準備品嚐一個失敗女人的惡果。
蘇丹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聽見手機響,一看來電號碼,是爸爸的電話,就關掉手機,不接。兩分鍾之後,又一個新電話來了。蘇丹不認得,就接了,還是爸爸,他換了一個電話。爸爸問她:“最近跟媽媽生活得怎麽樣?還好吧?”
“比美國總統布什還好。”蘇丹說。
“你為什麽不接爸爸電話?”
“實際上,我已經沒有爸爸了。”
爸爸在電話那一頭無法接住女兒蘇丹扔給他的話,他被蘇丹的話封死了。
“沒事吧?沒事我關電話了。我要上課了。再說,學校不讓學生用手機。上學時,我不會接你的電話了,請別多心。”說著,蘇丹把手機關了,並朝天上把帶著手鏈的手機拋起來,然後像接球一樣接住了。班主任肖萍站在她身後盯著蘇丹的手機問:“不讓學生用手機,你倒是公開用了,跟學校跟老師示威來了?”
蘇丹說:“這是玩具。”
“玩具?還有這麽像的玩具?”肖萍老師不信。
“現在,連人的心髒都是假的,手機就全是真的了?”蘇丹順口說了一句。
肖萍老師一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女生許曼證明道:“蘇丹的手機是玩具。”
這才讓肖萍老師的心情轉好了。回到教室裏,蘇丹責怪許曼:“你給我證明什麽?我讓你說話了?”許曼說:“我給你解圍了,我在幫你。”蘇丹生氣了:“幫什麽幫?我正想跟肖老師幹一架呢!痛痛快快地幹一架!”看見蘇丹白著臉,嚇得許曼不敢說話了。蘇丹一生氣,臉色是白的,沒血,看上去挺可怕。
有一次,蘇丹問許曼:“我問你一件事,你要如實回答。”許曼先是不安地看了一會兒蘇丹的臉,心高高地懸著說:“我想知道你要我回答什麽問題。”
蘇丹說:“我們是朋友嗎?”
許曼想了想,回答得挺艱難:“算是吧。”
“謝謝你的實話。”蘇丹繼續問,“你沒想到要中斷咱們倆的朋友關係?”
這時候,蘇丹看見許曼躲閃的眼睛,許曼覺得蘇丹已經窺視到自己心裏的東西,就說:“想過。”
“我謝謝你又說了實話。”蘇丹說。
許曼反過來問蘇丹:“你不想問我為什麽還繼續做你的……朋友?”
蘇丹說:“我剛才問你的兩件事,你都說了實話,我已經很知足了。”
許曼聽了蘇丹的這句話,心裏就鬆動了,有濕氣升了起來,使心情變得溫潤了:“現在的你,很像我。有一段時間,我就像你這樣。”
“哪樣?”蘇丹問許曼,覺得許曼也很有城府。
“都過去了。我家裏沒發生巨變,隻是小地震,三級小地震。你家裏是七級地震。”許曼說。
蘇丹說:“不說這些,說了心煩。”
許曼也說:“不說這些,說了是心煩。”
那天,兩個人分別時,許曼又說道:“你胖了。”
蘇丹還是那句話:“我想胖。”
許曼的眼神中彌漫著一層疑惑的霧。蘇丹說:“我不想約束我的胃了。落在我身上的幸福夠少了。我要對得起自己。”
蘇丹所在的中學有一個很大的操場。在擁擠的城市裏,一所中學能有這麽大的操場,簡直是奢侈。帶燈光的籃球場地就有三處。所以,這個中學的籃球水平很高,在全市中學生的籃球比賽中,常常是冠軍。
尤其是男生,愛打籃球的人比上網的人多。很多的男生都有籃球,下了課就直奔籃球場,上課時,眼睛看著黑板,腳下踩著籃球。
蘇丹班裏的高個子男生畢世強是從外校轉來的,籃球打得很好。他一上場,就會有女生慢慢靠攏過來圍觀。畢世強的籃球打起來很好看,不僅技術好,實用,而且有掌握全場的能力。多被動的球,隻要他一上場,馬上會扭轉局麵,把觀眾的心都俘虜了去。
畢世強來了兩個月後,被外班的男生在大街上截了兩回。畢世強知道想找他麻煩的是籃球場上的對手。因為路上行人太多,沒打起來。隻是有一次,畢世強放學回家時,讓人在身後扔了一石頭,砸在腦袋上,腫起一個包來。大夏天,他戴上了一頂帽子。不然,那個包就像是一個雞蛋在腦袋上。
有時畢世強在籃下練投球,就有外班的幾個男生走過來,也抓住籃球朝籃筐裏扔。畢世強認出他們是八班的,也知道他們是來故意找麻煩的,自己頭上的包,就是這幾個人裏的其中一個幹的。當時,對方有六個人,而畢世強班裏的男生隻有他自己。他接住籃球後,轉身想回教室。一個男生衝過來,一拳把畢世強懷裏的籃球打掉,另外幾個男生活躍起來,相互傳著球,氣畢世強。
這一次,把畢世強氣著了。他去奪球時,發現那個籃球已經開始癟了。原來是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手裏有鋒利的東西,把籃球紮漏氣了。看見籃球癟了,那幾個男生把籃球扔到畢世強腳下,走掉了。
畢世強回到教室,覺得自己很窩囊。班裏的男生女生都圍著那個癟氣的籃球。蘇丹看了,說了一句話:“長著兩隻手不是光抓籃球的,它還要保護自己。”
畢世強抬頭看了一眼蘇丹,覺得腳底下的血液一下子湧到頭頂上了,他站起身走了,一直走到十三班的教室門口,對教室裏的那幾個男生說:“放學後,我在大門口等你們。”下完宣戰書,畢世強回到教室。在畢世強去十三班下宣戰書時,班裏有人尾隨而去,回來就跟大家學了一遍。畢世強坐在那裏,心裏覺得爭回了一些麵子。這時候,蘇丹又說話了:“想打架,就別太君子了。紳士打不贏架的。”
畢世強又抬頭看了一眼蘇丹,心裏有點佩服她了。
放學後,畢世強果然跟那幾個十三班的男生打了一架。他是獨闖江湖,像一隻孤鷹在天空上飄蕩。那幾個男生又叫來幾個男生,圍住畢世強,像是一群狼,準備撕扯一隻狗,分食他身上的肉。畢世強打得很頑強,身上的衣服都扯爛了,快包不住身上的肉了。最後,有人報告給校長,校長領著幾個男老師滅火隊一樣趕來,結束了一場惡仗。
肖萍老師和一些同學圍著畢世強問情況時,蘇丹經過人群,從人群外麵扔給畢世強一塊德芙巧克力。
當畢世強伸出手抓住蘇丹的慰問品時,肖萍老師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投向了蘇丹。蘇丹沒停步,一直朝前走,回頭又丟下一句話:“肖老師,你應該請孤膽大俠吃飯。”
畢世強撕開巧克力的包裝紙,就咬了一口。肖老師的嘴裏發出一連串的哎哎聲,製止道:“你還真吃啊?真把自己當大俠了。”
畢世強想吃又不敢吃,看著手裏的巧克力,不知道朝哪裏塞。這時,肖萍老師說了一句話,讓聽見這話的同學們都不由得嚴肅起來:“蘇丹不是一個心理健康的學生,你們不要學她的樣子。一個心理健康的學生,尤其是女生,不該是她那種樣子。”
許曼背後問蘇丹:“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真敢給畢世強巧克力。”
蘇丹說:“我欣賞能獨自做事的人。”
許曼聽明白了:“你也欣賞自己吧?你也是能一個人做大事的人。”
蘇丹說:“你快了解我了。”
那天,蘇丹心裏很高興,一個人跑到肯德基吃了兩個漢堡,又喝了一大杯可樂。在喝最後一口可樂時,還自己祝福了自己一句:“祝蘇丹天天心情好。”回到家後,又看見媽媽放在餐桌上的一盆“亂燉”。然後對媽媽說:“你自己吃吧,我在外麵吃過了。”
“你又是一個人在外麵吃的?”
“我想一個人吃飯。”蘇丹說完,回自己房間了。
剩下媽媽一個人看著桌子上的“亂燉”,也沒了食欲。第二天清晨,蘇丹一起床,用手攏著自己的頭發,朝衛生間走時,就看見餐桌上擺著那盆標本一樣的“亂燉”。它隻不過是放在鍋裏重新加熱了一下。蘇丹對著媽媽房間的門說:“媽,我幫助你成功離婚,但我沒辦法教你成為一個出色的家庭廚師。”媽媽聽了蘇丹的話,沒說什麽,從屋子裏出來,端著“亂燉”進了廚房。女兒的話真的刺激了媽媽。
蘇丹的心裏說了一句:“可憐的媽媽。”
晚上,蘇丹從學校一回家,看見餐桌上擺了畫一樣的四道菜。蘇丹愣了一下,以為媽媽把五星級酒店的特級廚師請回家了。蘇丹在四道菜裏看見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媽媽見到女兒的驚喜眼神,心裏舒服很多,她說:“我今天沒上班,先買了一本《怎樣做菜》,然後去了菜市場,照著書做的。今天是我的廚藝第一次展示。”
“我真的為爸爸的胃口遺憾。”蘇丹把鼻子湊近餐桌,從心裏發出感歎。
“你今早說的話,讓我想了好半天。我想從今天晚上開始,做一個家庭的好廚師。”媽媽說。
蘇丹說:“為了報複爸爸,應該請爸爸回來吃頓飯,讓他見識一下你的廚藝。”
“不,我隻想為你做飯。”
“媽,你的第一次廚藝讓我吃驚。”
“蘇丹,是你今早的一句話,讓我先吃驚的。”媽媽說這話的表情,不像是麵對著女兒,而是在跟一個朋友交心。蘇丹覺得媽媽說這些話時是極認真的。
那天夜裏,蘇丹和媽媽結束這場溫馨的談話時,蘇丹看見媽媽坐在沙發上,沒有要立即回到自己臥室的意思。然後,蘇丹就聽見媽媽說:“要不,哪一天真把他叫回來,吃一頓這樣的飯菜?”
蘇丹知道媽媽說的是誰,故意不接話茬兒。
“你說呢?”媽媽直接問女兒蘇丹了。
蘇丹笑了一下:“媽,你活得有點意思了。”
“你話裏怎麽拌了那麽多東西啊?把話說清了。”
“說不清的。”蘇丹臨回到自己房間之前,鼓勵媽媽:“媽,你的廚藝,要繼續努力。”
“你先別睡啊,還早啊。”媽媽想跟蘇丹多聊聊,顯得很興奮。因為這麽久了,得到女兒的表揚和肯定,太難了。
蘇丹說:“不聊了。蘇丹教授要休息了。”
媽媽站在客廳裏,對著蘇丹的門說:“你比教授強,說出的話,總讓我吃驚。”
對蘇丹說了同樣話的是男生畢世強。
這一天,畢世強一直找機會想跟蘇丹說幾句話,看見蘇丹下課還坐在椅子上,他就走過去,對蘇丹說:“我是第一次跟人打架。”男生畢世強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告訴別人,他剛剛從月球上旅行歸來。
蘇丹抬起頭來,看著高高大大的畢世強,像是對著一個小學生:“真慘。一個沒有打架經曆的男生,我很懷疑他的性別。我是在幼兒園打的第一架,跟一個女孩子。她把我自己花了一上午梳好的辮子揪散了。我第二架也是在幼兒園,跟一個男孩子。他揪著一個小女孩的辮子不鬆手,我衝上去,揪住他的頭發不鬆手。他讓我鬆手,我就對他說,你先鬆了她的辮子,我就鬆手。最後,是他先哭了。上了小學,我就記不清打了多少次架了。上中學後,我懶得打架了,我想用腦袋做事。”
男生畢世強點著頭說:“跟你比起來,我就像是沒有童年了。我第一次打架,回想起來,就興奮,在晚上睡不著覺。很過癮。說實話,是你讓我這麽做的。”
蘇丹說:“你別跟人家說,是我慫恿你做壞事就行。”
這時,肖萍老師進了教室,看見畢世強跟蘇丹離這麽近說話,她心裏不舒服,嘴裏就不由得說出來:“畢世強,下了課不去操場上活動活動,說什麽呢?”
畢世強這才想起來該上一趟廁所,就飛快地跑出去了。肖萍老師瞪著畢世強的背影說:“說什麽重要的事,能把上廁所的事忘了?”
蘇丹聽了肖老師的話,心裏不舒服了,她頂了一句:“世界上肯定有比上廁所重要的事。”
肖萍老師沒說話,知道蘇丹在頂撞她,心裏就有氣了:“蘇丹,我知道你都做了什麽!”
蘇丹原本想結束跟肖老師的“交火”,聽了肖老師的話,覺得肖老師有戀戰的意思,決定把兩個人的戰爭打下去:“我做了什麽?”
“你做了什麽,你自己知道!”
“我做了很多事,不知道老師單指哪件事?”
“壞事!錯事!不該做的事!”
“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啊?我做的都是好事,善事,應該做的事!”
課間休息時間過去了,同學們陸續回到教室。肖萍老師控製了一下不良情緒,看了一眼蘇丹,表情不好看。
這時,男生畢世強從外麵回來,臉色也不好看了。上課後,蘇丹回頭看了一眼畢世強,發現畢世強的眼光就落在她的臉上。一下課,蘇丹問畢世強:“出什麽事了?”
畢世強情緒低落地說:“十三班那幾個男生又跟我叫號,跟我約時間再同他們會一會。我看出來,他們有點沒完沒了了!”
蘇丹沒覺得事情有什麽不好,在這個時候,她笑了一下:“畢世強,待一會兒,上課鈴聲一響,等十三班的學生都回到教室後,你再站到十三班門口,對他們說,你今晚在肯德基門口等他們。”
畢世強看見蘇丹這時候的笑,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沒猶豫,上課鈴聲一響,畢世強跑到十三班教室門口,對著那幾個男生發出了第二次宣戰書。下完了宣戰書,畢世強的心裏卻安靜下來,對自己有了自信。他一回自己班的教室,發現女生蘇丹用一種笑容迎接了他。那一瞬間,留在畢世強心裏的不隻是安靜了,還有一種幸福。一種男孩子才能享受到的特別幸福。
放了學,蘇丹尾隨著畢世強去了肯德基。她想看看畢世強是不是真去赴約,是不是一個人去的。果然,她看見畢世強一個人站在肯德基門口,兩手掐著腰,很威風地等在那裏。蘇丹在暗中笑起來。她認為十三班那幾個男生肯定躲在街角處看見再一次獨自赴約的畢世強,肯定不想再打架了。他們隻是想在聲勢上壓倒對手而已。如果嚇住了畢世強,他們不戰而勝。但是,他們發現畢世強沒有絲毫膽怯。畢世強空著肚子笑傲江湖。
過了約定的時間一個鍾頭後,躲在大廳角落裏的蘇丹走到大門口,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對男生畢世強說:“十三班那幾個男生不會來了。”
畢世強好長時間才想明白這件事:“你知道他們會失約?”
女生蘇丹說:“我也是猜的。”
男生畢世強在那個夜晚對女生蘇丹說:“你要是男生,我們肯定是好朋友。”
蘇丹問:“女生就不能跟你交朋友了?”
“當然能。”畢世強回答了蘇丹的話。
蘇丹的心裏就濕潤起來。這時,畢世強又說了一句話:“蘇丹,你最近胖了。”蘇丹的臉頰有點熱了:“是嗎?你也發現我胖了?”
畢世強說:“其實,練練中長跑就可以有效地減肥。為什麽吃起東西來沒有節製呢?”他說話的口氣和表情,是真的為蘇丹著急。
蘇丹卻固執地說:“我沒覺得自己胖。”
畢世強馬上更正自己剛才的話:“你不胖,不胖,一點都不胖。是我看走眼了。”
蘇丹見畢世強有哄她的意思,就說:“少在我麵前玩淺薄。”
畢世強繼續賠著笑容說:“我淺薄。我真的淺薄!”
蘇丹看見畢世強一走,她就伸出手在自己的臉腮上摸了摸,然後,又在多肉的很厚實的部位使勁揪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從蘇丹的房間裏傳出了鈴聲。蘇丹媽媽醒了,對蘇丹說:“還差一個多小時才到起床時間,起這麽早做什麽?”
蘇丹沒吭聲,穿著跑鞋下樓了。媽媽睡眼惺忪地走到陽台上朝樓下看,就看見女兒蘇丹沿著大街上的樹跑遠了。媽媽喃喃自語:“從來不跑步,怎麽突然想起清晨跑步了?心血來潮!”
蘇丹沒有心血來潮,第二天早晨,蘇丹屋裏的鈴聲準時響起。蘇丹準時穿上跑鞋,沿著大街旁邊的樹,跑遠了。
七所中學的運動會在半個月後舉行。地點就在蘇丹她們學校的大操場上。蘇丹也報名了,報的是一千五百米。
班主任肖萍隻看見蘇丹發胖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蘇丹還有跑步減肥的經曆。當然,肖萍老師就更不知道蘇丹堅定不移要減肥的原因了。
蘇丹從報名到上場比賽,班主任肖萍就沒看好她。在肖老師的經驗裏,一個女生,如果是一個陽光女孩子,總會有一個全麵發展的前景。蘇丹在肖老師的眼裏,談不上陽光女孩兒。而且,在蘇丹的眼神中和身上,總是流露出一種冷冷的、陰陰的、不透明的、看上去有些渾濁的水流來。它流向哪裏,都會給人帶來不安的。肖萍老師心裏擔心的就是這個,她擔心自己教的班裏,本來是一泓清水,有了蘇丹這種女孩子,會“汙染”了清澈的水……
肖萍老師的注意力一直在班裏其他人的體育項目上,比如說,男生的四百米接力,男生的投擲項目。尤其是男生的集體拔河,勝算很高。上一次的男生拔河比賽,獲得了第二名,距離第一名,隻差一步。
就在這個時候,肖萍老師聽見了田徑場上的氣氛像開鍋一樣熱鬧起來。她連忙回頭去看,想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原來是女子長跑開始了。肖萍老師好奇地走了過去。她看見一群女子長跑選手衝上了跑道。
從起跑線上的發令槍聲一響,女生蘇丹就跑到了前麵。班裏的女生和男生都站到了椅子上衝蘇丹大叫。蘇丹跑得像是一隻鹿,兩條腿就像是兩隻發動機操縱下的輪子,速度均衡地朝前衝去。當蘇丹追上了第一個,越居首位時,肖老師的眼睛再沒離開蘇丹的身影。蘇丹相當出色,她一直保持到最後。這讓肖老師很吃驚。更吃驚的是,全班的男生女生都發了瘋一樣在為蘇丹加油:“蘇丹快跑!蘇丹快跑!蘇丹快跑……”
緊跟著,就是女生拔河。一向沒有競爭力的女生們,在蘇丹剛才出色表現的感召下,竟然拿到了第五名,比起過去的最後一名來,簡直就是一步登天了。
這一切發生得有點出人意料,讓班主任肖萍覺得自己是闖進了一個夢裏。自己原來是花果山裏的女美猴王,進了猴堆裏,這些猴們令她都不認識了。
在那個有雨的晚上,女生蘇丹在一個本子裏記下了這樣幾件事:
我讓爸爸和媽媽離婚了。我改變了媽媽的生活方式,媽媽成為了一個出色的家庭廚師。我讓男生畢世強打架了。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架。在七所中學聯合舉行的運動會上,同學們都在喊:“蘇丹快跑!”當時,我臉上流下的不隻是汗,還有淚……
深夜,女生蘇丹睡著了。她忘了關閉床頭燈……
雨在深夜一點停下了。肖萍老師疲倦地靠在沙發上,也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麽,其中有蘇丹的名字。她在蘇丹的名字後麵,寫了幾個字:問題女孩。又在這四個字後麵,加了一個粗大的。這看上去,極像一根掛在民俗展覽館牆壁上的舊鞭子。
同一時刻,夢中的蘇丹笑出聲來,把睡在另一間房子裏的媽媽笑醒了。女生蘇丹夢見了一根鞭子。鞭子竟然開口對女生蘇丹說話了:“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想跟你好好談談!”……蘇丹歪著頭看了它一眼,衝它來了一句:“少跟我廢話!”她順手從牆壁上摘下它,把它丟進抽水馬桶,一拽抽水馬桶的繩子,湧動的水把鞭子淹了。但是,蘇丹看見鞭子在馬桶裏露著一個頭,還不肯下去……蘇丹就在夢中罵了一聲。這一聲怒罵,讓蘇丹媽媽驚得從床上翻身坐起來了。
選自《少年文藝》200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