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幹
一
1931年夏天,蘇北裏下河地區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幹旱,七七四十九天滴雨未下,火星子蹦蹦的太陽,每天照例出來走一圈,照例把火一般的陽光傾瀉在田野上,路上像麵粉一樣的浮土越來越厚,一腳踏下去,彌漫的塵煙讓人睜不開眼睛,田裏的禾苗枯如黃麻。
一天下午,天空飄起怪誕的雲,迅速地向荒草地的上空匯集,越集越厚,越壓越低,就在天快要塌下的時候,“呼啦啦”一道閃電,烏雲撕開無數條裂縫,驚雷挾著暴雨傾盆而下。久旱逢雨的人們,直喊喜雨喜雨,被酷日曬出一張黑皮的孩子,光不溜秋地站在雨中,任憑暴雨的衝洗,張開嘴巴一口接一口地吮著。滂沱大雨下了半天,就把幹枯的河床灌滿,又有了河的樣子。接下來,七天七夜雨沒住,河水煮開鍋似的暴漲,人們很快意識到要發大水了。蘇北裏下河最怕上遊的洪澤湖破堤,因為湖底比荒草地的屋頂高出許多,一旦倒堤一片汪洋。洪澤湖果真破堤了,幹旱了許久的荒草地忽又在茫茫大水中漂浮。
先旱後澇,注定了一個特大的荒年。
秋天熬過去了。冬天也熬過去了。最難熬的春天來了。每天都能聽到有人被餓死送葬的哭聲,村後那片荒地裏,新墳上的土沒有幹,又添一座新墳。我家已經幾天揭不開鍋,父親想借回一升半鬥的糧食,天不亮出去,到天黑回來,總是兩手空空。父親愁得夜裏睡不著覺,卻又不願讓家裏人看他發愁,等到我們都睡熟了,就坐起來衣服往肩上一披,在黑暗中直坐到天亮。
母親見父親整天愁眉苦臉,硬著頭說:“去鎮上看看呢。”
姑媽家在西草鎮開草行。姑父在世時開牛行,即使病得走不動的牛,到他手裏也能賣上好價錢。姑父有根很長的煙杆,煙鍋大得像牛尿舀子,先要抽上幾袋煙把煙鍋燒紅,然後才讓買主看牛。燒得發燙的煙鍋敲打著牛的肋骨,牛被燙得直蹦,買主以為是條好牛牽走了,姑父總能從賣主手裏得到一筆不薄的報酬。姑父的這一手被人識透以後,牛行的生意日漸衰敗,到表哥玉坤手裏改開草行,一杆秤有兩隻秤砣,一大一小,大砣進,小砣出,賺了很多昧心錢。玉坤說鈔票不如揩P股的紙,說不值錢就不值錢,糧食才是搶手貨,他把開草行賺的錢買了糧食,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來,利息成倍翻,糧囤子越來越高。
母親見父親不吭聲,話又說回來:“二姑娘做不得主,玉坤話難說,你就別去了。”
父親反而說:“也隻有這條路可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父親這次卻要帶我一起去。因為我人小,會討姑媽的喜歡,還是告訴玉坤他雖窮,但有我這個兒子?
西草鎮不像鎮,隻有巴掌那麽大,充其量是個大莊子。扁擔長的一條小街,三五人並排走,就擠得轉不過身。草行店堂裏最起眼的是秤,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最大的一杆秤有七八尺長,一次可稱五百斤。稱草時人沒法抬,用毛竹搭起三腳架把秤吊起來。父親一進門,姑媽就嗔怪地說:“你多長時間沒來了,今天什麽風把你吹來的?”
父親苦澀地笑了笑。父親笑不起來,笑得十分勉強。
玉坤在算賬,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見到父親頭也沒抬。
父親對我說:“咋不喊人,快叫表哥。”
我勉強叫了一聲,表哥理也沒理。我受到從未有過的冷落,牽了牽父親的衣角:“走吧。”
姑媽看在眼裏,走到玉坤身旁說:“你舅來了。”
玉坤很不願意地抬起頭,瞥了父親一眼,那目光就像看一頭牲口。
父親如芒刺背,再也坐不住。
姑媽像問父親,又像說給表哥聽:“是不是揭不開鍋了?”
父親不得不說:“年成荒,又是春天……”
姑媽接過父親的話:“是啊,借點糧熬過這陣子就好了。”
父親糾正說:“不是借,按老規矩,現在借一斛,秋天還兩斛。”
玉坤從屋裏走了出去,站在天井裏仰望著黃撲撲的天空。
姑媽把他叫回屋裏,說:“你舅等著呢。”
表哥怪聲怪氣地說:“人在世上,混不到一口飯吃,還活著幹什麽。”
父親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怔,二話沒說拔腿就走。
我搶在父親前頭,飛也似的往外衝。姑媽從屋裏追出來,塞給我兩塊吃剩的草爐餅,硬得像木板條子。
我還給她說:“留給表哥當早飯吃。”
姑媽硬往我手裏塞:“你拿著,他不吃這東西。”
我沒好氣地說:“那就留著喂狗吧。”
姑媽搡了我一下:“你這孩子……”
父親回到家裏,什麽話也不說,草把似的倒在床上蒙頭大睡。玉坤的話捅了父親一刀,心裏在暗暗地流血。我什麽都想過,卻沒想到有錢人竟如此刻薄,發誓說:“餓死了,也別往玉坤門上跑!”
父親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受傷的心仿佛得到了寬慰。
母親怕我說多了,讓父親的心裏難受,便說:“往後別帶他去,一點不懂事。”
父親不以為然:“讓他知道過日子有多難,不就懂事了。”
田裏的麥苗粘在泥上,黃巴巴的不肯起身,父親一算時間,才正月十幾,離收麥還遠著呢!
二
年成荒,世道也亂,多如牛毛的土匪,明目張膽地在西草鎮拉起保安局,白天向有錢有糧的富戶收治安費,天一黑又四處搶劫,被人稱為夜摸子。
土匪吳三篩成了西草鎮局子裏的頭目。
東草鎮的一夥人,也如法炮製拉起局子,頭目叫斜頭。
相隔不到三裏路,設了兩個保安局,不但沒有保一方平安,每天夜裏都有人家遭到搶劫。
一天夜裏,突然響起嘭嘭的敲門聲,頭一個驚醒的是父親,我是被母親叫醒的。敲門聲雖然急促,但聲音不大,不像是夜摸子,但父親仍不敢開門。
敲門人很著急:“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
我耳朵尖:“是姑媽!”
父親開了門,姑媽走進屋裏,揉著膝蓋說:“這路越來越難走,跌了幾個跟頭。”
母親剛把燈點亮,就被姑媽吹滅了。
在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深夜,姑媽摸黑跑上門來,一定有什麽急事。
父親問:“家裏出事了?”
姑媽說:“沒。”
母親問:“跟玉坤生氣啦?”
姑媽說:“也沒。”
母親見她不說,也就不再追問。
母親和姑媽很少往來,玉坤眼睛眶子大,見人頭往天上仰。姑媽有時和兒子生氣,就在母親麵前倒苦水,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可是過不幾天,又把玉坤誇得像朵花,說他如何如何會做生意,怎樣怎樣能掙錢。
姑媽走到門口,朝門外看了看沒發現有人,才關起門來說:“玉坤讓我來,有件事要你幫他一下。”
父親大概已經猜到姑媽要說什麽,沒有說話。
母親問:“啥事,咋不說呢?”
姑媽拐彎抹角地道出了來意:鎮上幾家大戶都遭劫了,玉坤為手裏的糧食愁得吃不下飯。這年頭,沒糧吃發愁,有糧也犯愁……姑媽不再往下說,等父親的口風。
父親仍不吭聲。
母親也不說話。
我感到可笑,玉坤竟有臉跑上門來求父親。
姑媽隻好明說:“玉坤說這兒太平,想把糧食運過來。”
我趁機反唇相譏:“人在世上,有糧保不住,還活著幹什麽。”
姑媽踹我一腳:“小孩子,不要你多嘴。”
父親說:“你當荒草地是保險箱?西邊大根子家白天借回兩鬥荒糧,夜裏就被夜摸子劫走了。”
姑媽說:“玉坤說你窮得出名,隻要不被人上眼,不會出事。”
母親怕父親一口答應下來,連忙說:“糧食不是別的東西,屋裏就巴掌大個地方,一眼就看出來了。”
父親一口回得絕絕的:“我擔當不起。”
姑媽邊哭邊說:“我知道你有難處,沒心肝的硬逼我來,還說這事辦不成,叫我別回去。”
父親說:“都是你從小慣的,自作自受。”
姑媽抽抽咽咽地哭,賴著不走。
父親難住一陣子,問:“到處都是眼睛,糧食咋過來?”
姑媽說:“玉坤說不能找別人,隻有你夜裏把船撐過去。”
姑媽走後,母親埋怨父親:“也不斟酌斟酌,一口就答應了。”
父親說:“她也苦命,偏生了這麽個兒子。”
母親說:“太太平平的沒話,出了事吃力不討好。”
父親直撓頭:“誰叫我是他的舅呢?”
我忍不住地說:“你沒見他那盛氣淩人的樣子,把你當舅了?”
父親找不到藏糧的地方,隻有挖個地窨子把糧食藏到地下。於是,全家人都跟著忙開了。父親把床鋪搬開挖土,母親和我把挖出來的土用畚箕一趟趟往田裏送。屋裏的土很硬,三五鍬下去才咬破一層皮,用榔頭夯又怕聲音太大,隻能慢慢地啃。送往田裏的土,要一把把地撒開,不留一點痕跡。父親多少天沒吃過一頓飽飯,力氣接不上就停下來歇會兒又繼續挖。屋外不敢點燈,隻能摸黑往田裏運土。母親摔了一跤,從墩子上滾到田裏,膝蓋跌破了,差一口氣就回不來。我又餓又累,漸漸支持不住,一頭暈倒在地窨子裏。
第二天深夜,運糧的船剛靠碼頭,隨船來的表哥一個勁地催快點快點,一分鍾也不能耽擱。屋裏點了燈,門口掛起草簾子,窗口也用柳匾擋住,把光線一點不漏地封在屋內。父親往坑底墊一層稻草,四周用樹根撐著,使糧囤子和土隔開,這樣糧食就不會受潮發黴。父親挑回一擔,都要讓玉坤過斛,然後才倒進地窨子裏。糧囤封頭時,玉坤拎過印盒,在囤頭上一拍,就出現一個雪白的印記。那印盒裏裝著石灰,稍一觸碰,石灰就從鏤空的洞眼裏漏下來。玉坤拍一下,父親的眉頭就皺一下,我的心也跟著一抖。玉坤一點也不憐惜印盒裏的石灰,金黃的囤頭上像下了一場寒氣襲人的雪,一片白,直至把印盒裏的石灰印空了,還有些不放心,又端著油燈仔細地查看了一遍,發現有兩處印蓋得不密,揭開印盒把石灰團子撚碎,又補拍了兩下。父親在囤頭上蓋好木板,填上一層厚土,用榔頭夯實,再擱上床鋪遮蓋起來。玉坤望著埋在地下的糧食,仍有許多不放心。父親說:“天快亮了,你難得來,被人看見要引起懷疑。”
玉坤剛出門,忽又回到屋內說:“這糧食,沒有我的同意,一粒也不能動。”說罷急猴猴地走了。
玉坤走後,父親對家裏人約法三章:即使餓斷腸子,也別往床底下的糧食看一眼;不要把外人往屋裏引,人多眼雜,容易看出破綻。有人問什麽,要守口如瓶。
我說:“囤頭上蓋了那麽多印,老鼠也銜不走一粒。”
父親說:“那不是一顆顆印,是戳在心頭的一根根針,你們記住這句話就行了!”
三
地窨子裏的糧食如一堆炸藥,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從糧食埋到地下那天開始,父親就局促不安,時刻擔心遭到夜摸子的暗算,想把玉坤叫來,把糧食藏到室外。可是玉坤不同意,說室外下雨會受潮。父親便往床底下堆東西,把罐罐壇壇的都塞進去遮擋起來,可又覺得塞的東西多,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又把東西搬了出來,就這麽翻來倒去不知怎樣做才合適。
鼠們也餓壞了,它們的嗅覺特別靈敏,一旦發現地下藏有糧食,便把它們鑽窟打洞的本領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到夜晚就三五成群地鑽到床底下,用尖利的爪子扒土。父親在床邊攤了個地鋪,手裏拿一根棍子,一聽到床下有響動,就用棍子往裏捅。
日子越來越難過,已經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樹皮被剝光了,草剛返青,根就被刨個精光,再也找不到充饑的東西,我餓得腸子打結,看到一隻飛蟲,也想逮住一口吞進肚子裏,目光一接觸到床底下,就想到地窨子裏藏有糧食。極度的饑餓終於使我失去理智,趁家裏沒人,趴下身子鑽到床底下,拿手指當錐子死命往泥裏錐,泥土嵌進指甲縫裏,針戳似的疼痛。我沒有過高的奢望,隻想取幾粒稻穀剝開殼子,嗅一嗅米的香味。突然,撅在床外邊的P股被重重地踢了一腳,我立刻意識到被父親發現了,趕緊往回縮,可是進不去也出不來,因為父親摁住我的胯骨,用掃帚柄狠狠地抽打。打一下,罵一聲:“丟臉……把臉丟盡了!”
掃帚柄打散了,父親便用腳踢。
我好不容易從床底下退出來,又被父親一腳踢了進去。
母親從外邊回來,拉住父親說:“孩子餓得路都走不動,你還這麽狠心地打他。”
父親仍不撒手。
母親放開他說:“打吧,打死他少張嘴,省得跟你要飯吃。”
父親這才停了下來。
我從床底下爬出來,捂住揍腫了的P股,癱在地上起不來。
母親見父親仍在生我的氣,怕我再挨打,扶起我說:“出去走走就不疼了。”
我瘸著一條腿向門外走去。
父親叫住我:“別走。”
我不敢違拗,順從地回到他的身邊。
父親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不敢看父親一眼。我知道父親非常氣憤,噴到我臉上的熱氣火一樣燙人。
父親聲音很低,語氣卻很重:“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再窮也得把腰杆子挺直,不能像狗一樣往床底下鑽。”
父親說:“上次去姑媽家,你沒要硬得像木板條子似的草爐餅,我著實喜歡了一陣子,沒想到這次竟鑽到床底下。”
“我錯了。”
“我知道你餓得難受,我和你母親誰不是硬撐著?”
“餓斷腸子,我再不看地窨子一眼。”
“實在餓得忍不住,就咬爹身上一塊肉!”
風聲越來越緊,夜摸子打家劫舍的事時有發生,村裏又有兩戶不起眼的人家遭劫了。父親提心吊膽,要玉坤趕快把糧食弄走。
玉坤不動聲色地問:“我不急,你急什麽?”
過了兩天,父親又去催,玉坤有了情緒,臉不是臉嘴不是嘴地說:“糧食埋在地下,也沒要你背著,三天兩日地催,還舅舅呢。”
父親反過來求他:“不是我著急,被夜摸子劫去,我擔待不起。”
玉坤說現在糧食比金子還貴,一天一個價,正在看漲,再等幾天吧。
四
半個月後,玉坤告訴父親地窨子裏的糧食可以起運了,他已經和買主約好,送到西草鎮就出手。父親說最好還是夜裏送去,夜摸子知道你手裏有錢,也會招來橫禍。玉坤說他給局子裏出過錢,吳三篩拍過胸脯,保他平安無事。
父親揭開地窨子的封頭,蓋在囤頭上的石灰印原封未動。玉坤剝開稻殼一看,米的色澤潔白如銀,沒有受潮發黴。
父親催他過斛。玉坤擺了擺手:“到鎮上再過斛,裝船吧。”王坤要回西草鎮,父親叫他隨船一起走,他隻好留下了。
父親把地窨子裏的糧食起出來,接著就往船上挑。一群麻雀看到艙裏金黃的稻子,奮不顧身地啄食。父親讓我手執竹竿,在船上驅趕麻雀。它們像是餓壞了,竹竿打在身上也不離開。
二狗子腳上穿了一雙沒後跟的鞋,雙手套在袖管裏,從河對岸走來。一河之隔,卻分屬兩個局子,河東屬東草鎮的地盤。二狗子踮起腳尖朝船上看了一眼,不聲不響地走了。二狗子是河對岸村子裏的一個無賴,遊手好閑,東飄西蕩,見到哪家有吃的,也不打聲招呼,拿起碗筷就吃,誰要怠慢他,就摔盤子砸碗,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看到哪家有錢有糧就去東草鎮局子裏通風報信,向斜頭討幾個賞錢,人稱地頭蛇。
斜頭的頭並不斜,周周正正地裝在脖子上,但看人時總是頭斜斜的。因為東草鎮拉起局子,西草鎮吳三篩少了一塊地盤,兩個局子常有摩擦。
父親聽說二狗子來過,著了火似的把糧食往船上運。父親說二狗子不是東西,準打什麽壞主意。
玉坤沒把二狗子放在眼裏:“哈巴狗咬不了人。”
父親說:“恐怕去東草鎮局子裏報信了。”
玉坤說:“荒草地屬西草鎮局子管,斜頭不敢來行威風。”
父親說:“省事無事,快走為好。”
果然不出所料,船剛離開碼頭,一個背槍的家夥從麥田裏飛跑而來,父親連忙用蘆席把艙裏的糧食蓋了起來。
玉坤說:“別怕,有我呢。”
背槍的家夥趕來,凶神惡煞地吼:“靠岸,把船撐過來,我要查船。”
玉坤說:“荒草地屬西草鎮的地盤,你管不著。”
父親把船貼住河的另一邊,繼續往前撐。背槍的家夥跳入水中,登上船頭,挑開蘆席問:“這是什麽?”
父親說:“大白天,你們憑什麽攔船?”
背槍的家夥說:“這糧食來路不正,肯定是偷來的,跟我走一趟。”
父親沒聽他的,繼續把船往西草鎮方向撐。背槍的家夥拉動槍栓開了一槍,父親身子一偏沒有射中。玉坤怕得篩糠似的再也站不住,一下子癱倒在船頭上。父親沒被嚇住,就在背槍的家夥又要開槍時,橫過手裏的竹篙把他打倒在船艙裏。我雙腳一蹬飛上船頭,揪住這家夥的脖子。父親取過纜繩把他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槍聲驚動了村鄰,漫田遍野地跑來,河岸邊圍滿了人,看到父親捆了東草鎮局子裏的人,又繳了槍,都說事情鬧大了,叫父親快把人放了。
玉坤說:“現在放人,糧船走不了,把船撐到西草鎮再說。”
說罷跳上岸頭也不回地走了。父親懇求村裏的人,快幫他把糧船撐走。十多個壯年漢子站出來,有的拿竹篙,有的拿纖繩,撐的撐,拉的拉,糧船就像插了翅膀向西草鎮飛去。
背槍的家夥手腳被捆住,再也行不了威風,像豬一樣打著哼哼。
村裏的人都說東草鎮局子裏的人不會罷休,斜頭一夥人再來,不見糧船又丟人和槍,殺人放火都幹得出來,叫母親去西草鎮避一下。於是母親帶著我,一口氣跑了二裏多路,累得口吐白沫,癱在麥田裏站不起來,看到東草鎮下來一趟人,直向我家撲去。剛剛喘過氣來的母親不敢停留,踉踉蹌蹌地爬起,想跑跑不動,隻能一點點地往前挪。半路上,父親大三步小兩步地趕來,見到母親就問沒事吧。母親說,家裏出事了!父親讓我和母親都別回去,找個地方躲一下,接著一路小跑,又趕往西草鎮。
五
東草鎮局子裏的人剛離開,母親帶著我回到家裏一看,家已經不像個家了,板凳桌子砸得像貓嚼過的魚卡子,鍋碗瓢勺摔成了碎片,剩下的半籮山芋胡蘿卜屋裏屋外撒了一地,一切都像遭到強烈地震或炮彈轟炸過似的,慘不忍睹。
吳三篩帶著西草鎮局子裏的人趕來,少說也有三十多個,有的端著槍,有的手執亮霍霍的大刀,在門前站成兩排。吳三篩身穿黑色褂褲,手裏提著盒子槍。
村裏人相繼趕來,站在墩子底下麥田裏。
吳三篩問母親:“斜頭人呢?”
母親說:“走了,沒找到一樣值錢的東西,把壇壇罐罐的全給砸了。”
吳三篩到屋裏看了看,又走出來問:“往哪邊走的?”麥田有人回答剛走一會兒,回東草鎮了,並說如果不放人還槍,就來燒房子。
吳三篩像猴兒似的,一躥,登上草垛頂,打起眼罩朝東草鎮方向望去,隱隱地看到一趟人,對手下的人手一揮:“弟兄們,追!”
父親知道兩個局子的人打起來,不論哪邊傷了人,賬都會算到我家頭上,趕緊攔住說:“既然走了,犯不著再追。”
吳三篩一看麥田裏站了許多人,故作姿態地說:“保安局就是保一方平安,他斜頭竟敢到我的地盤上來行威風,不打他個龜孫子,我對不起荒草地的父老。”
父親苦苦哀求:“你行善積德,千萬不能把事情鬧大。”
吳三篩一蹦三尺高:“不給他顏色看,還要來欺人。”說著舉起盒子槍鉤動扳機,望空連放三槍。吳三篩說他斜頭有種,聽到槍響就會返回來,老子等著他。接著讓手下人散開,在墩子四周埋伏下來。
父親求他:“那支破槍派不上用場,連人一起放了吧。”
吳三篩頭仰八丈高:“放人還槍,我的臉往哪兒擱?”
母親說:“燒了房子就沒處住了。”
吳三篩問父親是誰給斜頭報的信。
有人回答是河東二狗子。
吳三篩派了兩個弟兄,很快就把二狗子抓來了。
吳三篩劈劈啪啪給了二狗子兩個嘴巴,接著飛起一腳,踢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滾。
二狗子嚐到了厲害,磕頭如搗蒜。
吳三篩掉過臉去不看二狗子,鼻子裏哼了一聲:嗯!手下人心領神會地把二狗子捆了起采,吊在門前一棵樹上。吳三篩手一揮:打!扁擔和樹棍一起落下,就像捶一束稻草。二狗子雙腳亂蹬,身子扭來扭去地掙紮,被砸破的衣服像尿布一樣飄蕩。
父親恨死了二狗子,現在看他那可憐相,又給他說情:“他也是窮急了,放了他吧。”
吳三篩趁機叫住手下的人,說:“看在你麵子上,我可以饒他一條狗命。”
父親把二狗子從樹上放下來,吳三篩叫他告訴斜頭,人和槍都在他手裏,他如果敢來燒房子,就殺他的人。
二狗子結結巴巴地說:“不敢……我再不敢……”
吳三篩眼睛鼓得像魚泡:“不去?”
二狗子直點頭:“我去,我這就去。”
二狗子真的像斷了一條腿的狗,一瘸一瘸地向東草鎮走去。
吳三篩帶著手下人回西草鎮去了。
父親說兩個局子本來就明爭暗鬥,這回恰好抓到把柄,不管怎麽說,事情是因為玉坤的糧食引起的,吳三篩一天不放人,事情一天不會了結。
母親埋怨說:“船到鎮上就放人,不落到吳三篩手裏就好了。”
父親說:“我要還槍放人,可玉坤偏要往局子裏送。”
我問:“斜頭會來燒房子?”
父親肯定地說:“家裏不能住,人落到斜頭手裏,沒個十擔八擔糧食贖不回來,人還要吃苦頭。”
麥子已經半人高,人藏在裏邊看不出來。天黑下來以後,母親在麥棵裏攤了個地鋪,全家人團在一起不敢出聲。過於勞累的父親不知不覺睡了,母親半坐半躺地偎在我身旁,一聲蛙鳴也會使她膽戰心驚。我仰麵朝天,望著天空擠擠密密的星星,數了一遍又一遍。滲透著水汽的夜風,帶著沉甸甸的涼意穿透衣服往骨頭裏鑽,一種陰冷的思緒像寒氣一樣在心頭擴散、彌漫,不知誰家睡意蒙朧的狗,叫聲像哭一樣,哩哩啦啦地傳來……
六
吳三篩給東草鎮局子裏捎去的口信,並沒有嚇住斜頭。二狗子兩頭不討好,被斜頭打了一頓,又讓他傳過話來:幾間破房子不值一燒,誰敢動他的人一根汗毛,他的槍口不認人。
父親帶著我急忙去西草鎮找吳三篩,把斜頭傳過來的話重複了一遍。父親所以帶我去,是怕出了什麽事情他回不來,也好給家裏報個信。
吳三篩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父親,問:“斜頭是這麽說的?”
父親說:“是的。”
吳三篩牙疼似的咧著嘴:“你親耳所聞。”
父親說:“是二狗子傳過來的。”
吳三篩兩手一攤:“斜頭說要燒你的房子,燒了嗎?二狗子是條癩皮狗,他的話能信?人和槍是在我手裏,是你外甥送來的,他不出麵我咋好放人?”
吳三篩的意思非常清楚,父親是顆癟芝麻,榨不出多少油來,讓玉坤出麵他才能從中撈到油水。
父親難住一陣子,想到玉坤的糧食已經出手,錢在口袋裏揣著,不會再過問這件事,不想去看他的臉色,可是吳三篩的話說得很死,他不出麵不會放人,便硬著頭走進了草行。
玉坤躺在睡椅上,陰著臉說糧食出手時少了半斛。
父親說半斛糧食有底,現在要緊的是讓局子裏放人,吳三篩叫你去一下。玉坤說人不是我捆的,槍也不是我繳的,局子裏放不放人與我無關。父親說人和槍是你送到局子裏去的,當然要你去。玉坤喉嚨鼓得圓圓的問父親:“你不捆人繳槍,我會往局子裏送?”
父親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手捂著胸口,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著似的,一頭跌倒在凳子上,我趕緊扶住父親。
玉坤全當沒看見,一甩手出去了。
姑媽後悔地說:“都是我拉的禍,早知道這樣子,死也不把糧食往你門上送。”
父親扶著我站起來就往外走,對於隻認錢不認人的玉坤,父親能說什麽呢?
三五裏路,父親卻走了半天才回到家裏。倒黴的糧食,已經把父親的體力耗盡了。東草鎮的斜頭三天兩日傳過話來,再不放人還槍,就要父親的命。家裏人有家難歸,東躲西藏,父親走投無路,隻好賣田保人,把祖上留下的二畝地賣了。可是父親還是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賣地那天夜裏,父親一直坐在田頭,望著那被幾代人耕種過的土地,還有快要成熟的麥子,突然口吐鮮血,一頭倒下再沒有起來,手裏捋著一把半青不黃的麥穗!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