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
一
雖然是大熱天,但空調將熱浪擊得潰敗不堪。這家快餐屋既清爽又安靜,進門便見一大瓶新鮮的花,每張桌子上還插著一朵康乃馨,潘可欣把我拖進來,我緊跟在她身旁,不一會兒我們就把桌麵弄得滿滿當當的。
一同舉起筷子,伸向的都是那盆白白方方的杏仁凍,潘可欣的手懸在那兒,望著我。我夾緊筷子抵住盆底,望著她。潘可欣曾經是我爸爸的學生,我那時去他們班上玩,對她印象格外深,後來我因為功課不好,又說什麽不接受爸爸找的家教,便自作主張找到已工作的她,於是她給我補課,偶爾也帶我出來玩。此時她右臉頰上顯出酒窩,眼睛裏的笑好似微風中的波浪一折一折蕩漾,我的心驀然地輕顫一下,我脫口而出:“我夢見我媽媽了,她不理我,她看上去好像不高興。”我媽媽在我五歲那年患病,等我長到十歲的時候離開了人世。
潘可欣用調羹舀了一塊杏仁凍送入我的嘴巴。“媽媽看著你呢,她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如果你不開心,她就會難過;如果你快快樂樂,她才能夠放下心來。”她說。
“潘可欣,怎麽才快樂呢?你一直笑眯眯,你為什麽總是快樂呢?”我問。
“撲哧”,潘可欣笑得用手捂住嘴巴:“李賽陽,你好可愛,你知道嗎?你好可愛。”她的笑眼專注地看著我。
我想她是喜歡我的、欣賞我的。我不是個令人驕傲的女孩,老師眼裏的我成績不好,爸爸眼中的我缺乏自覺性,我心中的我不喜歡讀書,潘可欣看到所有這些,仍舊給我她完好的親切和溫柔。我喜歡被人這樣地喜歡。我一直幻想自己是眾人矚目的人。我想,自己是朵高貴、出挑的花。
她輕聲慢語地說:“陽陽,還能想起剛才我們在櫃台那兒看見這杏仁凍時的感覺嗎?想得起那時你驚喜的叫聲嗎?不斷地去找出一些讓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會時常都有好心情。”
“唉!”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覺得它對我來說太難。
是的,我時常不快樂,大人們說我小時候就好生氣,看見爸爸和媽媽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定要將他們分開,讓自己插在中間才能夠舒服;跟菲兒表姐在一起,尤其是有大人們跟她說話時,我就用話去激怒她,讓她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而且臉難看地扭曲;我還不許藍表弟來我們家,抱怨他太小;我不喜歡跟我差不多大的人,更不用說比我小的人了……反正,我就是這樣,不樂意不樂意就是不樂意,就是隨時隨地渾身不舒坦。潘可欣說是因為我還是小孩的緣故,她說女大十八變,每個人都是在扔掉一些東西、吸收一點東西,在這種交錯中長大的。
“其實,陽陽,我看你沒那麽嚴重,我保準一會兒你就陽光燦爛,把一對小虎牙笑得比鞏俐還媚,你呀,瞧,瞧,現在眼睛已經骨碌碌活蹦亂跳了,像瑪瑙,像黑珍珠,像小鳥,像野兔……你呀你,想裝到眼睛裏的東西那麽多,憂愁哪兒擠得過它們?”潘可欣說著笑得更深了,眉眼配合得當地施展。她沒有小虎牙,但照樣笑得明亮,撥動人心。似乎,她是到現在為止我接受的第一位年輕女性。
二
我的爸爸很忙。假如我說:“爸爸、爸爸,你坐下來陪我看電視!”他保準眼睛一瞪,幹淨利索地吐一個響徹雲霄的“空”字,然後孫悟空變戲法似的弄出一串鬼臉留給我,就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爸爸忙教書、忙賺錢、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樂;從前媽媽在的時候還忙跑醫院、忙幫媽媽尋名醫好藥、忙護理媽媽,但他的虔誠沒有挽回媽媽的生命,媽媽最終還是離我們而去。之後,他繼續忙教書、忙賺錢、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樂--還忙相親。時常有女子被人領著或者自己來我們家跟爸爸見麵。每次爸爸對我說:“陽陽,今天我們早點吃晚飯,吃快點,你吃完後就進自己的房間寫作業。”我便知道該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便知道又有精心化了妝的女人要來。
我曾問過:“爸爸,有人中意你嗎?”
“還用說!”爸爸抬頭挺胸,兩手叉腰,猛然起身單腿向後踢。嗬,“老”天鵝要往雲霄飛去,我的掌聲剛響一下,被一聲“咚”打斷,爸爸摔到在了地上,故意的,哈哈哈,我不能抑製地大笑,鼓掌的雙手立即把桌子敲得大叫不已。我不去理會它的痛苦,以勝於爸爸多倍的好感覺得意揚揚地問:“爸爸,誰配得上你?有人配得上你嗎?”
“去去去。”爸爸說,從地上爬起來時顯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不就是完成任務,像你每天完成家庭作業一樣?”
我知道,都是爸爸同事的主意,他們不由分說地把“找個人,不要讓你爸爸去買婦女衛生用品”的意識當做一粒種子撒播在我們家裏,並且堅持不懈地灑水灌溉、精心培育。爸爸的一些同事包括有些媽媽住院時的護士非常熱心。
我知道,爸爸要在我麵前做一回新郎官。
姨媽的女兒芸表姐讓我竭力反對,她教給我好多應對那些同樣是相親的人的方法,說是姨媽他們的意思,他們一致認為來“蠻娘”受苦的是我。我因此又捧起格林童話,捧起安徒生童話,一遍又一遍地讀《白雪公主》《灰姑娘》《野天鵝》,終於讀得心驚肉跳、心煩意亂並且幾乎喪失信心和耐性,於是隨手翻動了席娟的書頁,她說:現代的小孩把繼母想成是給白雪公主毒蘋果吃的皇後,那是自尋煩惱、作繭自縛。我的腦子一下子就昏昏沉沉了,抬眼看四周,一切都模模糊糊。
三
又一個補課日,潘可欣在我的眼前晃著手,說:“注意,精神集中。”
我問:“潘可欣,你說我爸爸是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
“陽陽,這個問題應該去問你爸爸。”潘可欣的眼睛又笑得一片歡快與輕柔,說,“我自己還搞不清獨處和戀愛、結婚和獨身到底哪個好呢!不過--”她恢複了慣常的沉靜說,“陽陽,你們的家似乎是需要個女主人。”
我不知道潘可欣的話緣何而出。但是我相信潘可欣,在我眼中,她的一言一行都合體而讓人信賴。我願意讓她進入到我的生活中來,為此我努力掐掉了受同學影響而來的粗話口頭禪,努力改掉用袖管擦鼻子的習慣、注意不穿有汙漬的衣服出家門……我十三歲了,爸爸不會想到我的內衣問題,我的初潮弄得彼此張皇失措,結果隻能打電話給姨媽;我十三歲了,晚飯桌上跟爸爸說著肚子裏的氣,讓他看電視上的肚臍眼,當屏幕上出現男女相擁時對他們尖叫,衝動地要說什麽問什麽,卻本能地說不出口;我十三歲了,被爸爸高聲嗬斥,覺得百般委屈,有時隻能跟他對著幹……時常感到身體裏血液的流動有點加速,而莫名的恐懼抵在喉嚨口,折騰得人說不出的難受。是不是有媽媽就不會這樣?我沒有體驗,我對媽媽的印象隻有喊痛、被藥物弄得變形的體態以及我在她氣息奄奄時的誓言:“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讀書。”假如有媽媽,那拉著我的手、第一個領我走進內衣店的人肯定不是潘可欣。“女孩的成長最好由母親、由一個成熟的女子相伴。”這句話是潘可欣曾經說的。這麽說,她是認為爸爸應該再結婚?
“不要!”我在座位上跳了一下,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茫然地愣在那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要的是什麽。
“瞧你急的,”潘可欣咯咯笑,“是不是你爸爸有了方向?”
“告訴我,到底怎麽樣好?”我的手指摁在她的手背上打著旋,“你說,其實我並不介意爸爸結婚,你說結婚好也沒有關係。”
潘可欣沉默了一會兒,“外人沒資格說,陽陽,我是認真的。”她說,“也許,順其自然。”我是沒有明確的答案,無論我如何懇求,她就是堅持不給我確定答案,而固執地堅持這是爸爸的事,是爸爸跟我兩個人的事,別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發言權。
好吧,爸爸相他的親,我自己想,我們各盡其責。
這一想,想出了恍惚,我的心裏七上八下。不是顧慮姨媽說的“蠻娘”,我怕的是與一個陌生人相處。
我已經習慣了跟爸爸兩個人的空間,其實可以說在我的生活裏一直就隻有爸爸,爸爸接送我上幼兒園、小學,我跟著爸爸去小菜場,爸爸陪伴我默寫、檢查我的作業……不由分說來一個不是媽媽、不是親戚的人,處於同一屋簷下,同吃同住,過一家人的生活,想想都別扭!更不用說我本就是個在外婆家或者表姐家過夜都心神不寧、坐臥不安的人。
四
兩打女子進出我家大門,在我眼中如時裝秀,隻是沒有燈光,激動人心地閃爍。我撲騰翻滾的心等來爸爸的一個宣布:決然再不肯跟別人給他排定的隊伍牽上瓜葛。他讓我對所有的來電稱他不在家。如此,讓我便有機會更深刻地領會到了他身邊某些人的熱情。她們不厭其煩地對我說:“給你找個新媽媽。”
奇怪,媽媽有舊、新?漸漸地,放下電話之後我對爸爸的玩笑開不出來了。漸漸地,放下電話我心裏麵就窩火,一點高興不起來。漸漸地,放下電話我忍不住找碴兒發脾氣。稀奇古怪。這個世界神經病大發作,不是我,就是其他人。
我的十四歲在這種憤怒中來到。
那一天,潘可欣買了生日蛋糕來為我慶祝。她走後,爸爸對我說:“我要跟潘可欣結婚。”
我笑得倒在床上翻滾,像一個大滾筒,被人一會兒推出去、一會兒推回來,反反複複,好不熱鬧。酒精在爸爸的體內發生作用了,我想。剛才我和爸爸執意開了瓶香檳,爸爸喝了很多,而他根本就沒有酒量。被香檳醺倒的男人,我順著他的“超級笑鬧”說下去:“最完美的,最偉大的--”我的詞匯卡住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
爸爸馬上在電話上撥號,“可欣。”他叫。
“你不要把潘可欣嚇壞。”我撲過去奪電話。
爸爸緊緊拽住聽筒,命令我:“別胡鬧。”他的表情非常嚴肅。
“正兒八經嘛。”我的聲音小小的,帶著疑惑與不相信倔強地來到人世--在我眼裏它就是我擁有的一根繡花針,細微,但尖銳而強硬,很容易被人忽視,仍舊執著不屈。
爸爸把聽筒重新貼住耳朵,雙眸凝重而充滿焦渴地盯住牆上的一塊斑點,但我可以肯定他什麽都沒有看見,他專心地、字句分明地說:“可欣,我對陽陽說了,嫁給我!嫁給我!”
空氣沒來得及徹底凝固便被我的放聲大哭摧毀。在如山洪般噴薄的淚水中,旋渦四起。我對潘可欣的依賴以及剛剛搭建的依戀、我對爸爸的愛一同急速地順著水潮與波濤或向前行,或受阻激起水花,或回旋鑽入水底。
哭著哭著我忘掉了自己為什麽而哭。我覺得自己脫胎換骨成一個雪人,裏裏外外空白一片,身體上原有的一切斑駁都消失了。
我想,在這樣的喧嚷中,我親手而徹底地送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現在,我肯定已經不是原來的小孩了。刹那間我躍過一個溝壑,腳重新點著地而後才發現來處根本遙不可及,我再也無法倒轉回去。我沒有任何準備,我覺得可怕!怕!
五
“我終歸要結婚的。”在相互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地過了一段日子之後,爸爸坐下來平心靜氣地對我說。
我把腦袋晃得如雞啄食:“我早知道。”
爸爸點點頭,說:“我們總該有新的生活,況且你一點點大起來,其實不管怎樣,我終歸應該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的腦袋又如雞啄食:“我知道。”
爸爸點點頭,說:“好,不要潘可欣,我重新考慮。”
“出什麽花頭,你。”我忽然火了,“你花樣經真透,我看這回該輪上你配不上人家,你配不上潘可欣。”
“是的,我配不上,我很矛盾。”爸爸說,“潘可欣的父母不同意,再說我比她大十七歲,又曾經是她的老師,還有你……”
“你真煩,要換你自己換,我隻能要潘可欣。”我幾乎叫起來,覺得爸爸非常絮絮叨叨。
爸爸嘿嘿笑兩聲說:“我試探你!”他的笑容虛弱,但看得出欣喜若狂--由內心深處如浪花、一陣陣、一片片綿綿不絕、層出不窮地翻卷而出的歡樂。我心底裏又喜又悲,仔細探究都沒能弄出緣由,隻好聽任他再往下說:“感情的事哪是說來就來、就放就放?又不是從前的年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湊合湊合。真正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不容易啊!”我心裏撲棱撲棱,似什麽都曉得卻更好像木乎乎的沒有任何感覺。
“傻孩子,你擔心什麽?爸爸終歸是你的爸爸,不會因為結婚而改變。潘可欣與你又彼此十分熟悉,你跟她一直也挺處得來……”
“我不是擔心,我就是難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難過。”我的眼淚無聲地流淌。
“傻孩子。”爸爸用手抹著我臉上的淚,我一頭紮進他的懷中,他不住地輕拍我的腦袋。
時間,定格吧,就這樣止住!我默默地祈願。全身心地想一件事:讓我變成爸爸懷裏的一塊化石。
六
剛才還要成為爸爸的化石,這會兒已經約了潘可欣見麵。
潘可欣在給我過了十四歲生日之後再沒有來我們家。我們家的電話在那不久後的某一夜開始突然成了電台的熱線。有時候我走在路上也被人攔住了回答與他們“兩人之戀”相關的問題。爸爸和潘可欣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不亞於明星的緋聞,我聽到一種又一種版本,它們如紗幔,垂拂在我與我的親眼所見、親身經曆之間。
見到潘可欣的時候,我腦中的話語忽然全跑丟了,但我竭力掩飾住,讓自己顯得老練地招呼:“好久不見。”潘可欣微笑著點點頭,好像專等我說話。在慌亂與掩蓋中,我無法再顯出從容,口無遮攔地說:“姨媽他們都不希望爸爸結婚。”潘可欣還是微笑著點點頭。我說:“你來吧,跟我爸爸結婚。”她的眼中晶瑩閃閃,但她還是笑著。我再也控製不住了,拉住她的手就落淚。
哭了好一會兒,我忽然覺得潘可欣的手很涼,去拉她的另一隻手,果真冰涼冰涼。我呆呆地看她。她仍舊微笑著,眼中星光點點,曼聲而語:“陽陽,你媽媽永遠在天上看著你。”
我們的三口之家就在盛夏氣溫最高的時候建成。沒有任何儀式,隻有一束玫瑰花和正版七個小矮人,潘可欣帶著它們出現在我和爸爸兩個人的空間。
七個小矮人當然歸我。我在潘可欣麵前信口說它們好玩但太貴,沒想她給我帶來了。我們心照不宣,那個我約她見麵的日子是我倆的秘密--回想,我可以不差一毫地展示出當時的每一丁點細節,但我不會這麽做,惆悵已經在我心裏做好告別睡眠的準備,而我不想它壓過小矮人們帶給我的開心,於是我擁抱了潘可欣,竭力用熱烈的態度迎接她。
玫瑰花瓣如綢緞般閃現沉著的絳紅色,潘可欣說是送給爸爸的生日。
“哇噻,爸爸過生日!”我聳著肩說。
“少見多怪。記住,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生日,其他人也有生日。”爸爸一臉得意,哼著小調把花插入花瓶。他說,這是他迄今收到的第一束鮮花,也是在他成年後第一回有人對他說:“生日快樂!”
我追逐著花,追逐著爸爸,“味道真好。”我漫不經心地說,終於是克製不住,說出來後我有種痛快感。
“當然!”爸爸沉醉的樣子,顯然沒有覺察到我話中的酸意。我有點失落,又有點僥幸。畢竟我不想討罵,也沒有破壞這麵前的美好的意思,我不想讓爸爸不高興,更不想令潘可欣傷心。在爸爸和潘可欣之間,我似乎更顧及潘可欣,更加在乎她的反應和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樣子,於是我要自己盡量表現得好。
什麽是好?我在白紙上寫道,心裏麵的鼓脹化成了一遍又一遍的“好”字被寫出來。
“陽陽,你幹嗎?”潘可欣像給我補課時一樣用尖尖的下巴頦頂我的腦袋。她像原來那樣跟我有說與有笑,我也跟原來一樣向她撒嬌。但是在我的心底,有時覺得我們的從前仿若一個舊夢,是真實的,又如隔了千年萬年之遠;有時我都不能夠確切到底什麽是存在過的,甚至記不真切自己那時候的模樣並怎麽看都覺得眼前的潘可欣很陌生。那個潘可欣,那個我,我隻能說“她們”是四月天的柳絮,在遙遠的北方雪花般飄遊。
七
有破洞的床單換下了,舊棉被做了床墊,灶台上的汙垢化掉了,缺口的碗搬進了垃圾箱,扔得到處都是的書上了書架……我們三個一通忙亂,整個屋子不知不覺就亮堂了。
“房子好像大了,我們原來走路都覺得磕來碰去呢,爸爸,你是怎麽弄的?一點不會安排!”我說。
“收拾房間這種事本來就是女的在行,你要你爸像女人?”爸爸邊說邊蹺出一對蘭花指,扭了扭P股,還拿蘭花指點我的腦袋。
“嘔!”我作惡心狀。
爸爸恢複了原狀,伸出他有力的手臂攬住潘可欣的肩膀。我臉上的肌肉立即僵硬了,笑容嗖地由頭頂飛得無影無蹤。潘可欣很快地蹲下身子,做著撿灰塵的動作離開爸爸身邊。我趕緊靠過去緊緊鉤住了爸爸的臂膀。就這樣吊著爸爸的臂膀,他走一步我跟一步,任他如何故意將我拖來拖去,任他管我叫“傻瓜”。
潘可欣扔去灰塵後就待在廚房裏燒甜羹。當爸爸把我拖過去指給她看我的傻態時,她笑著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麵頰上的舒癢爬到心口,我眯著眼睛盯住爸爸看,似乎這樣才感到踏實。
不知道爸爸能不能懂我,我巴望他能夠懂。
可是要他懂我什麽?我說不清楚。我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又非常糊塗--確切說是模糊--越來越沒有能力把思想弄清晰。雲飛霧揚。能有的解釋便是:原來的一切都改變。包括潘可欣--她給我的感覺以及我跟她之間。
我愛潘可欣,高興身邊有這樣一個溫和地說話的人。潘可欣曾對我說覺得為難就不必對同學說她的存在,但我一開學就告訴同桌:“我家裏來了個姐姐一樣的媽媽,我好想她來做我們老師,那樣跟我說話、招呼我讀書,我保準能讀得好。”我的同桌羨慕死了,我答應帶她到我們家看我的姐姐媽媽。
我不能喜歡她。她讓我煩躁。讓我吊著爸爸的臂膀;讓我把她的東西藏起來;讓我一次次地在她麵前堅持:是爸爸告訴我的,他最愛的女人隻有我媽媽,他說是為了找人陪我照顧我才結婚……我的同桌說我是刺蝟,突然就豎起了一身刺,使相識和陌生的人驚愕。我是刺蝟,冷不丁地刺一刺爸爸,更冷不丁地紮一紮潘可欣。
我一方麵把自己的心裏話都告訴潘可欣,另一方麵又處處排斥她。一方麵什麽事情都依賴潘可欣,另一方麵又無視她的存在。一方麵聽潘可欣聽的歌看潘可欣看的書說潘可欣說的話去喜歡潘可欣所喜歡的東西,另一方麵又當她是老土。一方麵視潘可欣為最懂我的人,另一方麵又以她為敵。一方麵需要潘可欣的認可,另一方麵又將她拒於千裏之外。一方麵在身邊的所有人中對潘可欣最好,另一方麵又毫不留情地在必經視線裏留下我創作的蠻橫繼母的故事。我說不真實的話。我愛上落淚。我猜疑。我恐懼。我抱怨。我幻想。我矛盾。我焦慮。我疼痛。我渴望……
總有一條水流湍急的河在我腳下奔騰。
我的生活一團糟糕。
我簡直就是一張影子,無定而詭秘,猶如一艘小船,衝入寬廣的水域,沒有舵手來劃槳。
我不是我所想象的,更加不是我想要的。
八
我的第十篇傑作“掉”在煤氣灶的開關上,這是一篇從某通俗書上抄下來並換上真人姓名的文章。哈,真人的名字,我想唱歌但是沒有唱出口。
準備燒晚飯的潘可欣沒有像從前一樣沉默,她把紙頭拎到我麵前,當著我的麵撕掉扔到地上,然後她拔掉了電飯煲的插頭,把洗幹淨的菜塞到冰箱裏,倒了杯水,在我對麵坐下。我偷偷瞥她,看見杯子在她手中打顫,水不停地晃蕩。
“你到底怎麽想?”她的聲音卻依舊輕悠悠。
我低著頭不吭聲,心裏說不出的緊張,暗自慶幸爸爸不在家。
“你說,我像平時一樣仔細聽著。”潘可欣仍舊是慢慢的語調,“我想我們的聊天不少,我們總是想到什麽就相互說。我們也夠平等、夠朋友級別的了。說呀,你想怎麽樣?”她仿佛在跟人商量事情,隻是不見拿主意的人應答。我沒有東西說。
“你真讓人著急。”她說,“可是除了心痛,除了盡我們的責任,我跟你爸爸能做什麽?最終,隻能由你自己去完成你的長大,你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表白。
“我當然知道。”潘可欣說,“我也知道你最不想讓你爸爸不開心,不想傷我,不想惹任何一個人。”
我點頭,繃緊的心嘩一下鬆開來。幾乎歡呼雀躍,但仍不能完全放心,“你會把我想得很壞嗎?”我問。
潘可欣歎了口氣,露出一絲笑:“陽陽,你什麽時候長大啊?”停頓片刻,她說:“有時候想你快點長大,有一份成熟可以抵抗生活的懵懂;有時候又想你不要長大,做小孩可以離開很多責任,生活的、社會的、人與人之間的。”她的聲音似一滴水隱入泥土,她看著我,又說:“陽陽,你如實告訴我,我到底是走還是留下來?我可以為你離開,隻要你能夠覺得快樂。”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尖叫著又淚流滿麵了。
“我不要你不快樂。”潘可欣說,“可是我竭盡全力仍幫不了你。有時候,我真想隻做你的朋友,像最初的時候。”
“你們為什麽要結婚?”
“因為我們相愛。因為我們覺得要用婚姻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愛。還因為,作為這個婚姻組成部分的你,在當時來找我表示讚成。我以為你高興我們在一起。事實永遠不是人們所想象的。快樂永遠不能是他人所給……”潘可欣說不下去,她的臉上浮著淡淡的笑,笑容依舊輕柔,有一絲歡快的樣子,在我的淚花中跳躍,“陽陽,我是凡夫俗子,也會疑惑、疲倦和麻木,像你一樣疼痛。”
我吃驚地望著潘可欣,這時我的肚子發出一串饑渴的叫聲,潘可欣站起身說:“去外麵吃飯。”
我們手拉手走在路上,不約而同地想到那個有白白方方杏仁凍、有鮮花的快餐屋。但是已經沒有了,代之的是被分割成兩家的時尚服飾店,我們隻好另外找了家店。很快地將桌子擺布得滿滿的,一同舉起了筷子,卻都在半空停住。我望著潘可欣,潘可欣望著我。兩人相視而笑。
淚水又彌漫了我的雙眼,看潘可欣,她的眼圈紅紅的。我的心往下落去。她笑。忽然,我覺得那笑容像夏天裏的花,但不是潘可欣每年送給爸爸生日的紅玫瑰,而是那些在盛夏季節匍匐於原野的花朵,有的有名字有的根本叫不出是什麽,它們散落在青草之中好像夜幕中的一顆顆星星。
星星點點,盛夏的繁花開在潘可欣的笑中,她說:“陽陽,想象的生活是什麽呢?想要的生活是什麽呢?”她晃著腦袋轉動眼珠,然後捏緊拳頭,在我眼前一點點將手掌展開,我啪一下重重地把自己的掌心扣在上麵,我想我也是一朵盛夏的花,一顆開放在大地上的星星,盡管時常不能控製自己、不能清楚自己到底做著什麽,不能明確自己想要的東西。就這樣,與每一個過去了的日子和時刻告別。
選自《神秘園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