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一
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那一片桑梨林裏。
每年的春分一過,那些桑梨樹、杜梨樹一呼百應,嘩的一下全開花了,到處是粉嘟嘟、白皚皚的一片。吸一口氣,胸間滿是甘洌與芬芳。那濃鬱的香氣總是讓我犯困,有時玩著玩著,人就歪在一棵樹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隻沒啃完的酸桑梨。醒來時,已在外婆暖和的炕頭上。每次總是我的小舅馱我回家,再看他,正在我腳邊床橫頭那兒打著呼嚕呢。有時,他也會在我的床頭自己跟自己下著石子棋,耐心地等我醒來。
秋天最好玩。周圍的莊稼剛收割完,那些平日裏被我們稱為“田野精靈”的灰野兔,便躲藏到林子裏來。我和小舅終於像找到了正經事幹,腰裏別上彈弓,懷裏揣上幹糧(雖然透過樹隙,就能望見外婆家的紅色屋頂),我們像兩個身懷絕技的獵人,每日在林中遊蕩,尋訪野兔的蹤跡。一有風吹草動,警覺的獵人便握緊手中的彈弓。灰兔總是在人不設防的時候突然現身,一個亮相,又閃電般疾馳而去,消失在點綴著野花的矮灌木裏。即使高明如小舅般的獵人,也難展身手。整個秋天,我和小舅終日與夢中的對手在林中周旋,其樂無窮。
如今,那些好時光一去不返。
我的小舅,我媽媽同母異父的弟弟,我昔日狩獵的好夥伴,雖然隻比我大四歲,自打他上了中學,臉上長滿了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便迷上了詩歌與烹飪,再也不和我這“毛孩子”玩啦!
詩歌和烹飪也許說不上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媽媽說這是青春期的短暫症狀,說這話時,她還調皮地向我眨眨眼睛。我始終沒弄明白這話和這眼神是什麽意思。如果在這件事上我有什麽東西已經明白無誤的話,那就是--我無比傷感地意識到--他再也不願和我一起玩了。即使在外婆的威脅下(“帶肖恩去林子裏玩一會兒,否則別吃飯!”),你也會看到下麵這樣的場景:樹上一個,樹下一個。當我看到一個隱藏得很好的知了爬洞,大聲尖叫起來,以引起他的注意時,他隻是微微從書本裏移開些目光,向下投來不以為意地一瞟,又接著躺在樹杈上讀他的詩歌了。
他有一個帶鎖的抽屜,在我們合用的那張寫字桌的靠近他右胳膊肘的地方。每次,他總是狡猾地等我上床睡覺以後才輕手輕腳地打開。這詭秘的舉動,為那個抽屜塗上了幾筆神秘的色彩。有時,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我摸著那有著銅金火炬圖案的鎖頭,心想,這裏麵會藏著什麽秘密呢?探究的念頭如一頭蠢蠢的小獸拱動著心口。終於有一天,我讓自己早早上床,裝睡。在發出一陣輕微的鼾聲後,我裝作被他沙沙的翻書聲驚擾,來了個憨態可掬的嬰兒式的翻身,並適度地發出一串嘎吱吱的磨牙聲,在暗暗陶醉於自己的表演才能的同時,讓被角和眼皮同時撩開一條小縫,向外窺視著那隻被燈光照在牆上的巨大的晃動的人影。這時,隻見他走到壁櫥旁,從壁櫥拉門的玻璃凹槽裏取出鑰匙,打開了那個神秘的抽屜。我記下了那個藏鑰匙的地方,然後,帶著不可告人的微笑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趁他上晚自習的時候,我在壁櫥拉門的玻璃凹槽裏找到了那把鑰匙,伴著咚咚咚的心跳,打開那個神秘的抽屜。我看到一個藍綢子的記事本,幾張一元的紙幣,一支我爸爸送給他的英雄牌鋼筆;另外,還有一張初三(2)班全體同學的合影,照片不知為何被人為地挖去兩個洞。但是沒過一會兒,我就找到了答案--在那本藍綢子記事本裏,我發現那被挖去的兩部分,被緊緊地合成在了一塊:一個不用我說,是我那小舅;另一個嘴角抿得很緊、大眼睛的漂亮女生正衝著鏡頭微笑呢!並且,我不費勁地認出來,她就是學校廚師長的女兒。我翻著那本藍綢子記事本,在夾著一張真皮書簽、散發著好聞的皮子味道的一頁,我讀到了下麵的詩句:
啊,LR
你玫瑰色的臉龐照亮了我的心房
笑話我吧
隻是不要收回你的光芒
遠遠的駐足傾聽
暗暗傾慕
你這與月亮爭豔的女孩
花兒都沒有你芬芳
玫瑰色的臉龐!哈,笑死我了。我鎖好抽屜,將鑰匙放回原處。我決定不露聲色,一旦他把我給惹翻了,我就把這個秘密--他這條小辮子--給揪出來。要緊的是,每天睡覺、吃飯,仍然謙卑地喊他小舅。
“暗暗傾慕”廚師長的女兒,可不可以說,這就是他迷上烹飪的最深層的原因呢?我不敢肯定。但有一點不容置疑,那就是,他瘋狂地愛上了烹飪。過年時,我媽媽給他的壓歲錢都被他換成了烹飪書,什麽《美味佳肴大製作》啦,《美食家》啦……一大摞,沒事兒他就拿在手裏琢磨。我的壓歲錢隻花去了個零頭,買了隻水母風箏,一把帶驢頭的小刀,剩下的讓外婆給我存著呢。如果小舅沒錢用了,我想我倒可以借給他。小時候吃蘋果,他總是眨巴眼的工夫就進了肚子,我總是小口小口地吃,我知道,他吃完後,定會涎下臉來求我給他咬上那麽一兩口。我巴不得他會這樣呢!
他簡直成了個烹飪狂,看見什麽都想烹飪一下子:樹上結的桑梨、槐豆莢;地上爬的蝸牛、知了……經他的手一弄,變戲法似的,多麽醜陋、尋常的東西轉眼間就成了一道美味。一次,他不知在哪兒弄來了一兜子蟈蟈,煨在灶上,等聞到香味,一隻一隻扒出來,就著饅頭吃,那個香啊!而且下飯。
每次他琢磨菜譜,那興奮勁一上來,反扣下書滿屋子咚咚咚地走,摩拳擦掌的,若不是外婆有話在先,家中僅有的三隻雞早不知被他殺了多少遍啦。“等著吧,哪天我要做隻雞給你們瞧瞧。”小舅盼著殺雞,我等著吃小舅殺的雞,在這件事上,我倆意見空前地一致。當這話被他熱血沸騰地說過N次以後,它已成為我尋常日子裏少有的盼望之一。
“你長大了要當個廚師嗎?”一次我問他。他沒抬頭,正手口並用,一心一意地對付一棵剛剛從後山坡挖來的野山薑。我猜,也許他羞於回答呢,你想,誰聽說過有人把這個當成理想呢?
二
這些日子,小舅忙著期末考試,再也無暇搗鼓那些吃的玩意兒。我那可憐的、被小舅的廚藝寵壞的胃正愈來愈頻繁地被一條饞蟲光顧。直到有一天,我在寫作業時發現一張張演算紙上,給我畫滿了一隻隻燒得油光閃亮,還冒著熱氣的熟雞!於是,我稍稍調整了一下情緒,走到外婆房間,一聲不吭地坐到椅子上,將下巴擱在桌沿上,直直地瞪著桌上爸爸媽媽的照片發呆。
外婆臉上架著一副眼鏡,正一門心思地做著她那每天都做不完的針線活兒。
“外婆,爸爸媽媽怎麽還不來接我呀,他們別不是不要肖恩了?”說到後一句,我的聲音微顫,楚楚可憐,自己倒先給打動了。
外婆一見這陣勢,忙扔了手中的活計,慌手慌腳地將這傷心可憐的“棄兒”攬進懷裏。
“噢,可不能這樣說。他們忙啊,又要上課又要演出。要不,晚上外婆帶你到大舅家給你爸爸媽媽打個電話?”
我搖頭。昨天我剛給媽媽打了電話。
“讓小舅帶你去看電影?”
我暗暗地撇撇嘴,他才不願意帶我去呢,老想甩開我,害我在後麵一溜小跑,甭提有多窩囊了。
“買枝槍怎麽樣,嗯?”
商店裏就那麽幾支破槍,從不進新貨,每天放學後我都拐進去玩上一會兒,早給我玩膩了。
“你想吃什麽,告訴外婆,糖還是點心?”
差不離了!我摸索著外婆衣服上的扣子,沒搖頭也沒吭聲,鼓勵外婆接著問下去。
“桑葚?”
我裝模作樣地嘟起嘴巴,做沉思狀,心裏在為外婆加油:再接再厲往下問!
可憐的外婆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頓開,她一拍大腿:“對啦!過兩天你小舅考完了,要不,讓他殺雞給你吃?”
噢,真不容易,我就等這句話呢!我好不容易不讓自己高興得蹦起來:
“哪隻?老蘆花、愣頭青還是金大嫂?我去告訴小舅!”我頓時來了精神頭,掙脫外婆慈愛的手臂,一個箭步衝到院子裏。
什麽?那隻老蘆花雞,和我同歲?
小舅,這個成天價故作深沉的家夥,眼下正像個傻瓜似的笑倒在搖椅上,他脖子裏的喉結我怎麽看都像雞嗉子,此刻,它正隨著小舅的大笑上下滾動,甭提有多難看了。
可是,緊接著,我發覺我身體裏也開始發出類似抽筋的大笑。
那隻老蘆花,我是說那隻和我同歲的雞,給我們笑毛了,咕咕咕地直在原地兜圈子,還不時伸直脖子同其他兩隻雞交換著眼神。後者飛到籬笆上,正遠遠驚惶未定地望著我們。
接下來,我的笑聲像風扇的葉片慢慢地停止了旋轉,這可能嗎?我開始對這事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你想,一隻活了十年的雞,這可能嗎?我揪住外婆的袖子,跟在她身後一個勁地猛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外婆?”
“我還哄你怎麽的?你剛落生那會兒,還是我從集市上買的,一塊錢十個毛茸茸的小雞娃呢!”外婆一本正經地說。
三
我瞧著它,一身花色袍服未免有些舊了,畢竟穿了十年;腿腳好像也不是很靈便,有些蹣跚;它的耳朵很背,我用小蔥的葉子做了一個單音符的口哨,吹到第三聲,才得到它耳朵的注意。它伸直脖子,凝神傾聽,眼睛眯縫著,老眼昏花地一眼一眼朝我望過來。
趁它望我那當兒,我丟了一個蔥葉在地上,等著它過來吃。
它用那不好使的眼神對著地上的蔥葉瞅了好半天,這才決定將嘴湊上去,一下一下啄起來。
唉,它真的是太老了。
外婆說它和我同歲,想必它已見過我小時候的光P股,晃晃悠悠地學走路,說不準,還互相搶過食呢!
它在我腳邊悠閑地踱著步,不時抬頭看我一眼,以此表達對我的信賴與親近。可憐的雞們,連撒嬌都不會,如果是貓狗,早就膩上來了。難怪雞總是被人殺來吃。
我知道,三隻雞中,愣頭青和金大嫂是下蛋的功臣,是我們全家補充蛋白質的重要來源。隻有這隻老蘆花雞,又老又沒用,從它下最後一個蛋,到現在已經三年了。而且,它還犯有間歇性哮喘病,一到春天,它的氣管裏像隻破風箱似的發出一種令人難受的聲音。最要命的是,這隻雞晚上老說夢話,一次竟把小舅惹火了,因為它在夢中喋喋不休個沒完,說什麽也不肯停下來。於是小舅對著窗外大喊了一嗓子:“閉嘴!”它就真的乖乖地閉嘴了。
如果說這次該吃掉誰,我心裏非常清楚,非他莫屬。
吃一隻和自己同歲,沒準和自己一塊長大的雞,一想這事我就脊梁骨不得勁兒。
這事我幹不來!
前幾天饞雞饞得看見雞毛撣子都要流口水的人,口裏說出了這話,嚇得外婆一哆嗦,忙用手壓了我的額角問哪裏不舒服。
我抵擋躲閃著外婆那隻慈愛、熱乎乎的大手掌,心裏頭歎了口氣:難道還讓我說,不要殺那隻老蘆花雞,因為它和我同歲?那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小舅,豈不是又多了一條給他瞧不起的把柄!
“你小舅這幾天正琢磨一種新的燒法--瓦缽栗子雞。你看--”外婆指著牆上一張寫滿了關於烹調的各種玩意的紙給我看。(不知出於什麽怪念頭,他每次學燒一種新菜,總是鄭重其事、不厭其煩地把配料、步驟及注意事項一一記在一張紙上。)臨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小P股:“到時不怕你沒胃口!”
唉,人老了怎麽有時這麽煩人呢!
最要命的是小舅,他做夢都想殺雞呢,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鍛煉廚藝的機會,讓他收手,簡直是徒手攔截一輛向山下飛奔的馬車。
四
我決定找到那條沒準可以讓蘆花老雞活下來的證據。
星期天,我在大舅家那間樟腦香氣與古舊書籍氣味混雜的書房裏,開始一本接一本地翻找。
大舅上班去了,要到傍晚才回來。老想找人嘮嘮、火熱心腸的大舅媽每五分鍾進來一次,打探我這個心裏沒底的工程進度,鬧得我像一隻走一陣兒就緊一次弦的發條,最後累得想停都停不下來了。
傍晚時分,隨著院門嘎吱吱的一聲響,大舅媽清脆的嗓音像一群沉寂了一整天應聲而起的雀聲,小院立即熱鬧起來。“你快去看看吧,你外甥在找什麽書,找了一天了,眼珠子都快瞅出來了!”
我看著掀門簾進來的大舅。“大舅,我記得在一本書裏,名字我給忘了,是講老雞不能吃的,因為老雞吃多了蠍子、蜈蚣。你給我和小舅講過的,那天,在這兒,你就坐在這把瘸腿的椅子上,外麵下著雨……”我緊張地說著,努力想找到一把可以開啟他記憶之門的鑰匙。
沒等我說完,大舅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遞給我:“是這個嗎?”
我辛辛苦苦地找了一天,把大舅家書裏的蛀蟲打擾了個遍,結果,還是讓大舅一眨巴眼的工夫就給找到了。
我高興得隻會嘿嘿地傻笑,趕緊找了支筆,將它抄在本上。
“要這個幹嗎?”
我應了句“有用”,一溜煙跑了。
身後,大舅媽的聲音像陣風一樣追趕過來:“我說了吧,等你大舅回來再說……”
當晚,小舅的那張“瓦缽栗子雞”上,又多了這麽一條:
雞食蜈蚣百蟲,久則畜(蓄)毒,食之殺人,故養生家雞老不食。
--引自《明清筆記小說》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先去看牆上的那張紙。
小舅上早課走了。那張紙上,小舅將我寫錯的“畜”改成了“蓄”。這個渾蛋,他隻改了個錯別字!
他壓根沒把我和我的意見放在心上。這個自以為是、沒有了點人性的家夥,為了一次烹飪練習,不惜殺害一隻跟了我們這麽多年的老雞。如果小日本鬼子來了,他把我給出賣了我一點都不吃驚!
攤上這號人做小舅,你有什麽辦法!我一邊刷牙,一邊感歎命運的不平,追根溯源,這都怪外婆,如果當初沒有她眾叛親離地再嫁,也就沒有今天這不痛快。
我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嘩發泄著我心裏的憤怒。如果他真殺了那雞,我記他八輩子仇!
五
雨後初霽,樹葉亮晶晶地,閃爍著宜人的光澤。
我站在一棵杜梨樹下,循著一陣清脆的鳥鳴,仰頭在樹葉間尋找那隻鳥。我記得一隻藍色的鳥有著這樣的叫聲:“啾啾--啾”,一聲長一聲短。可惜隻照過一次麵,我拿不準它是不是那隻藍色的鳥。我仰頭在樹隙間尋找,帽子掉了都渾然不覺。
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小舅拎著隻籃子進來,褲腳濕到腿肚,兩隻亮晶晶的眼睛裏漾著笑意。順便說一下,他長著一張毫無風格的臉,如果不是留著一個雖不合時宜但略有特色的新發型--一個禿腦瓢,不定有多乏味呢!此刻,那隻不合時宜的禿腦瓜子上,還掛著一顆亮閃閃的露珠。我瞟了一眼小舅放在台階上的籃子,裏麵是一籃夾雜著綠綠的細青草和新鮮泥巴的菌子。
“我隻去了前坡堤,你有時間到後坡堤再采些。多放些菌子,雞肉香。”
看來,有些談話是在所難免了。
“小舅,”我低頭看著那個籃子,“真的要殺那隻雞嗎?”
“留它何用,成精嗎?”他自以為幽默、好玩,嘻嘻笑著說,“變個雞精,女雞精,這下不愁沒人跟你玩了。”
我聽見血在我的血管裏嘩嘩嘩地流著。“我才不稀罕女孩子呢,不像你,小舅。”
“去去去,一邊玩去!”看得出,小舅有些惱了。
哈,總算擊中了他的要害,我有些得意起來。這時,我想起他那個寶貝抽屜的秘密。於是,我大聲朗誦起來:
啊,LR
你玫瑰色的臉龐照亮了我的心房……
他愣在那兒,臉漲得通紅,叫道:“小偷!卑鄙的賊!”看他那副樣子,真好笑,這越發鼓勵了我,我又記起了一句:
你這與月亮爭豔的女孩
花兒都沒有你芬芳
小舅二話不說,反身進屋,出來時手上拿了根繩子。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五花大綁地捆在了一棵臭椿樹上。
我蒙了:“你幹嗎?”
“這次,我還真的不想殺那隻雞了,我先把你給做了吧!他惡狠狠地說。”
我想這下可完了,狗急了跳牆,把他給惹惱了,拿我下鍋煮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想到這,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陳星亮!大燈泡子--亮!”我邊哭,邊喊出了他的大名和外號,以示輕蔑。
“不許你這樣叫!”
“廚子!”
“住嘴!”
“劊子手!”
我顛來倒去地罵著腦中儲備為數不多的髒話,讓它們像鳥兒一樣飛進飛出。忽然,我想到了我親愛的媽媽,也許她再也見不著她的兒子了。
“媽--媽--媽--媽--”小舅學著我的哭聲,“你知道你有多大了嗎?還像個嬰兒似的。我要多放些蔥、薑,去去你這奶腥味!”他凶巴巴地說完,揚長而去。
“滾你那禿腦瓢的蛋!”衝著那扇在他身後關上的院門,我尖聲罵道,聲音大得幾裏之外都能聽到。
六
我被這個惡棍綁在了樹上。
如果不是他那緊閉的嘴和鐵青的臉,有那麽一瞬,我竟感覺又回到從前,我們一起玩“捉他個把強盜”的遊戲。那捆綁的手法和繩結的打法,和從前一樣。
我還能怎樣?我哇哇地大哭起來。
一邊哭,我一邊假想著一群螞蟻循著我身上的奶腥味,沿著樹幹,慢慢占領了我的頭部、軀幹和四肢,慢慢地啃食,最後我被蛀空,成為一具空殼。我那可憐的外婆,當她解開我身上的繩索,我像一隻空麻袋倒在她的麵前……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打個了冷戰,不行不行!這對外婆來說太殘酷,她會心疼死的。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
腳步聲近了。腳步聲又遠了。
我的思緒飄飄悠悠,陷入了假想:那個腳步聲又返回來,在門口停住,是個向裏窺看的賊!見家中無人,唯一的活物還被綁在樹上,遂將家中錢財洗劫一空。小舅所有的東西,包括他抽屜中的那個藍綢子記事本,他的寶貝烹飪書無一幸免。我的東西因有奶腥味而得以保留下來。外婆回來看到這悲慘的家和綁在樹上的我,大怒,將小舅痛打一頓,罰他少吃三頓飯。最重要的是:小舅對他今天的所作所為,後悔得什麽似的!
我沉浸在假想的快感中,一次又一次懲罰了小舅,氣也漸漸地消了。
用柳枝圍成的籬笆裏,種了幾畦小蔥,這些小蔥被現吃現剪,新老不一地生長著。籬笆上晾著我的一件小褂,小褂下麵那一巴掌樹陰裏,那隻和我同歲的雞正站在那兒打盹。偶爾地,它睜開渾濁的老眼看我一眼,在遠遠的對視中,我心裏有些發毛。它和我同歲,我剛剛過完生命中的頭一個十年,而它已經老了,快死了。這隻與我一起長大的雞,或親眼目睹我成長的雞,此刻,我為了它,被綁在這棵熏人的臭椿樹上,它作何感想呢?
這時,我看到它慢慢直起身,老態龍鍾地向前走了一步、兩步……走到我的身邊,忽然飛起,落在我的肩膀上,用嘴啄開我身上的繩索,用一種童話裏的怪裏怪氣的聲音對我說:“記住吧,肖恩,記住我為你所做的一切,然後忘記。”
它別是真的成精了?啊!我決定暫時為它保守這個秘密。首先,我們要結成同盟,聯手對付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小舅。必要時,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比如,在他不願意帶我進城時,對他那輛心愛的坐騎暗暗施個咒語,這樣,我就成了這次旅行中不可或缺的旅伴。
這時,一聲清脆的“叭”的響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是一隻熟透的金色的杏,從樹上落下來,滾到我腳邊。我四處尋找那隻蘆花老雞,見它還站在樹陰裏打盹。一時之間,我有些犯迷糊,剛才那個夢,是它做的,還是我做的?這時,蘆花雞也被這一響聲驚醒,警覺地起身,對著地上的杏看了半天,然後又眯起眼睛,打盹去了。
我動了動身體,發覺繩子綁得並不緊,不費勁就可以解開。不!我隨即製止了這個念頭--我得保持這個樣子,讓外婆回來看看,並且,在心裏,我開始預演訴說受虐的過程。
這時,院牆外傳來外婆的聲音,她在數落樹上的一隻鳥今天的叫聲太吵,亂了她的腳步。
外婆推門進來,看到被綁在臭椿樹上的我,哈哈大笑起來。不過,我那雨點般的眼淚打斷了這開心的笑聲,她驚慌起來:“小祖宗,這是玩的哪一出啊!”
“是小舅幹的!”接下來,我便開始了聲淚俱下的控訴。
七
第二天,趁小舅上早課、外婆去侍弄那些蜜蜂的時候,我抓了一把穀子撒給院裏正覓食的雞,趁它們悠然享受美味早餐之際,我揪住了蘆花老雞的尾巴,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將它拴了就走。
昨晚我和大舅已說好,讓蘆花老雞到大舅家暫住些天。我告訴大舅:因為它老和另一隻雞鬧矛盾,等兩隻雞氣消了,再接它回來。
大舅家離外婆家有一段路,在桑梨林的盡頭。
說實在的,用繩子拴了雞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比用繩子拴狗那麽簡單。這隻雞走走停停,不時停下來啄一啄地上的石子、樹葉什麽的。因為想著上午第一節課的測驗,我心裏有些急。要命的是,你急它不急。我低聲訓斥著它:“不知好歹的東西,再不走,你就成了小舅練習廚藝的材料,飯桌上一盤美味的佳肴!”誰知,它偏不領情,稍一用勁兒,竟向我怒目而視,甚至發出憤怒的呼叫。
在這尷尬的節骨眼上,偏偏後麵來了人。“怎麽還不去上學,肖恩?你在這兒幹嗎?”我回頭一看,是快嘴快舌的東鄰大嬸。我吭哧半天,說:“我遛雞呢。”東鄰大嬸樂得發出一陣母雞般咯咯的笑聲:“有聽說遛馬、遛鳥的,我還第一次聽說遛雞的呢!”我紅了臉,不再理她,一門心思地對付手中的蘆花老雞。
可憐的老雞,被我拉扯著跌跌撞撞地走著,平生它還是頭一遭被人拴了繩子牽著走,百般地迷惑與不解,不時發出一聲聲抗議。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在我一番生拉死拽之後,繩子斷了,那隻老母雞,如蒙大赦一般,順原路狂奔而去。跑了一會兒,又停下來回頭看看我,見我沒追,這才放心地又恢複常態,一邊在草棵間覓食,一邊慢悠悠朝著它的悲劇走去。
唉,生死由天吧,測驗要緊。我跺跺腳,撒腿向學校跑去。
下午放學,我收拾書包回家時,才想起那隻命運未卜的雞,這時,心倒是定了,全沒了前幾天的焦躁與煩亂。
想想這些天,為了這隻雞,我曲曲折折、用心良苦,毫無把握地努力著,我有些心酸,努力對自己笑一笑: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剩下的,全看它的造化了。
還未到家門口,一縷縷雞肉的香味撲鼻而來,我不覺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底,”我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給你得手了,小舅。”
我麵無表情地進了家門。
外婆一見我回來就開始張羅著盛飯。再看那個廚子、劊子手,正坐在飯桌旁,一邊若無其事地研究著菜譜,一邊等著開飯呢。
“你小舅手藝見長,這次用一種新方法燒的,你一準愛吃。”外婆端上一碗雞肉,放在我麵前,“這一碗給你吃,裏麵有你愛吃的雞心、雞肝。”
“我不吃!”想不到外婆一副慈悲的外表下麵,竟也藏著一顆助紂為虐的心,這讓我非常不滿。我端起飯碗,夾了根醬黃瓜,來到院子裏,蹲在屋下往嘴裏扒起了米飯。雞肉的香味一陣陣飄來,刺激著我全身每根神經。不知是這雞肉的香味搞的,還是依然想著、可憐著那隻與我同歲的老雞,眼淚不住地流下來,流進飯碗裏。
這時,一陣熟悉的聲響吸引了我的耳朵,“咕--咕咕”,我低頭一看,一隻雞,確切地說,是那隻蘆花老雞,正在吃著我掉在地上的飯粒呢!
“外婆!”我跳了起來,一邊尖聲叫道,“你們可別全都給吃了啊!”一邊向屋裏跑去。
外婆意味深長、笑眯眯地瞅著我。再看小舅,頭上戴著一頂雄雞金黃翎毛做的印第安頭飾,漂亮得令人暈眩,哈!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種。
我伸手就搶了過來,就勢戴在自己頭上。外婆在一旁直說:“別搶,本來就是小舅給你做的。”
小舅做著鬼臉,用他那發育期的沙啞聲學著我的腔調:“我不吃!我不吃!”
“行啦行啦!別鬧了,趁熱吃。待會兒把鍋裏的盛了給你大舅家送去,你大舅媽養隻雞怪不容易的。”
我扔了醬黃瓜條,坐在那碗雞肉麵前,大嚼起來,那樣子,仿佛一輩子沒吃過雞肉似的。
選自《少年文藝》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