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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甜橙樹

  曹文軒

  男孩彎橋,一早上出來打豬草,將近中午時,覺得實在太累了,就拖著一大網兜草,來到油麻地最大的一棵甜橙樹下,仰頭望了望一樹的甜橙,咽了一口唾沫,就躺在了甜橙樹下。本來是想歇一會兒再回家的,不想頭一著地,眼前的橙子就在空中變得虛飄飄的,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一睡著就沉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來了。

  那隻草繩結的大網兜,結結實實地塞滿了草,像一隻碩大的綠球,沉重地停在甜橙樹旁,守候著他。

  秋天的太陽雪一般明亮,但並不強烈地照著安靜的田野。

  田埂上,走著四個孩子:六穀、浮子、三瓢和紅扇。今天不上學,他們打算今天一整天就在田野上晃悠,或抓魚,或逮已由綠色變成棕色的螞蚱,或到稻田裏逮最後一批欲飛又不能飛的小秧雞,或幹脆就攤開雙臂、叉開雙腿,在田埂上躺下曬太陽--再過些日子,太陽就會慢慢地遠去了。

  他們先是看到彎橋的那隻裝滿草的大網兜,緊接著就看到了躺在甜橙樹下的彎橋。四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沿著田埂,向甜橙樹一路跑來。快到甜橙樹時,就一個一個地變成了貓,向彎橋輕輕地靠攏,已經變黃的草在他們的腳下慢慢地倒伏著。走在前頭的,有時停住,扭頭與後麵的對一對眼神,動作就變得更輕了。那番機警的動作,不免有點誇張。其實,這時候即使有人將彎橋抱起來扔進大河裏,他也未必醒得過來。

  他們來到了甜橙樹下,低頭彎腰,輕輕地繞著彎橋轉了幾圈,之後,就輕輕地坐了下來,或望望睡得正香的彎橋,或互相擠眉弄眼,然後各自挪了挪P股,以便向彎橋靠得更近一些。他們臉上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快樂,仿佛無聊乏味的一天,終於因彎橋的出現,忽然地有了一個讓人喜悅的大轉折。

  此時,彎橋隻在他的無邊無際的睡夢裏。

  陽光透過卵形的甜橙樹的葉子,篩到了彎橋的身上、臉上。有輕風掠過枝頭,樹葉搖晃,光點、葉影便紛亂錯動,使四個孩子眼中的彎橋,顯得有點虛幻。

  彎橋笑了一下,並隨著笑,順嘴角流下粗粗一串口水。女孩紅扇“撲哧”一聲笑了--笑了一半,立即縮了脖子,用手緊緊捂住了嘴巴。

  光點、葉影依然在彎橋身上、臉上晃動著,像陽光從波動的水麵反射到河岸的柳樹上一般。

  幾個孩子似乎想要幹點什麽,但都先按捺住自己心裏的一份衝動,隻安然坐著,感興趣地觀望著沉睡中的彎橋……

  彎橋是油麻地村西頭的光棍劉四在四十五歲時撿到的。那天早上,劉四背隻魚簍到村外去捉魚,過一座彎橋時,在橋頭上看到了一個布卷卷,那布卷卷的一角,在晨風裏扇動著,像隻大耳朵。他以為這隻是一個過路的人丟失在這裏的,看了一眼就想走過去,不想那布卷卷竟然自己滾動了一下。橋頭是個斜坡,這布卷卷就因那小小的一個滾動,竟止不住地一直滾動起來,並越滾越快。眼見著就要滾到一片水田裏去了。劉四撒腿跑過去,搶在了布卷卷的前頭,算好了它的來路,雙腳撇開一個“八”字,將它穩穩擋住了。他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布卷卷,覺得有點分量,就蹲下來,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很笨拙地掀起布卷卷的一角,隨即“哎喲”一聲驚呼,一P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緩過神來時,隻見布卷卷裏有一張紅撲撲的嬰兒的臉,那嬰兒似乎很困,微微睜了一眼,魚一般吧唧了幾下小嘴,就又睡去了。

  人愈來愈多地走過來。

  劉四將布卷卷抱在懷裏,四下張望,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人群裏一片唧喳:“大姑娘生的。”“是個小子。”“體麵得很。”“大姑娘偷人生的都體麵。”……

  油麻地一位最老的老人拄著拐杖,對劉四大聲說:“還愣著幹什麽?抱回去吧!你命好,討不著老婆,卻能白得一個兒子。命!”

  跟著劉四,彎橋在油麻地一天一天地長大了。他先是像一條小狗搖搖晃晃地、很吃力地跟著劉四,接下來就能與劉四並排走了,再接下來,就常常拋下劉四跑到前頭去了。但到八歲那年春天,彎橋卻得了一場大病。那天,他一天都覺得頭沉得像頂了一扇磨盤,晚上放學回家時,兩眼一黑栽倒了,滾落到一口枯塘裏。劉四窮,家裏沒有錢,等東借西借湊了一筆錢,再送到醫院時,彎橋已叫不醒了。醫生說他得的是腦膜炎。搶救了三天,彎橋才睜開眼。等他病好,再走在油麻地時,人們發現,這孩子有點傻了。他老莫名其妙地笑,在路上,在課堂上,甚至是在挺著肚皮撒尿時,都會沒理由地說笑就笑起來。有些時候,還會自言自語地說一些讓油麻地所有的人都聽不懂的話。

  油麻地的孩子們,都希望能見到彎橋,因為這是一個可能獲取快樂的機會。有時,他們還會覺得彎橋有點可憐,因為養他的劉四實在太窮了。油麻地最破的房子,就是劉四的房子。說是房子,其實很難算是房子。油麻地的人根本不說劉四的房子是房子,而說是“小草棚子”。別人家的孩子,隻要上學,好賴都有一個書包,彎橋卻用不起書包--哪怕是最廉價的。劉四就用木板給彎橋做了一隻小木箱。當彎橋背著小木箱,屁顛屁顛地上學時,就總會有一兩個孩子順手從地上撿根小木棍,跟在彎橋後頭,“劈裏啪啦”地敲那小木箱。敲快活了,還會大聲吆喝:“賣棒冰羅--”彎橋不惱,抹抹腦門上的汗,害羞地笑笑。學校組織孩子們進縣城去玩,路過電影院,一見是打仗片,三瓢第一個掏錢買了張票,緊接下來,一個看一個,都買了票,一晃工夫,四五十個人就都呼啦啦進了電影院,隻剩下彎橋獨自一人在電影院門口站著。劉四無法給他零用錢。等電影院的大門關上後,彎橋就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坐下,用雙手抱著雙腿,然後將下巴穩穩地放在雙膝上,耐心地等電影散場,等三瓢他們出來。一街的行人,一街的自行車鈴聲。彎橋用有點萎靡的目光,呆呆地看著街邊的梧桐樹。他什麽也不想,隻偶爾想到他家的豬。豬幾乎就是彎橋一人飼養的。劉四每捉一隻小豬回來,就立即盤算得一清二楚:等豬肥了賣了錢,多少用於家用,多少用於給彎橋交學費、添置新衣。彎橋從能夠打豬草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要和劉四好好地養豬,把豬養得肥肥的。他從未餓過豬一頓。他總要打最好最好的豬草--是那種手一掐就冒白漿漿的豬草。電影終於散場了,三瓢們一個個看得臉上紅彤彤的,出了電影院的大門都好一會兒工夫了,目光裏還帶著幾絲驚嚇和痛快。彎橋被他們感染了,抓住三瓢的或六穀的或浮子的或其他人的胳膊,向他們打聽那部電影演的是什麽。起初,三瓢們都還沉浸在電影裏沒出來,不理會他。待到願意理會了,有的就如實地向他描述他們所看到的,有的就向他故意胡編亂造。彎橋是分不出真假的,就都聽著。聽著聽著就在心裏犯嘀咕:怎麽三瓢說那個人被槍打碎了腦袋,六穀卻說那個人最後當了營長呢?一路上,他就在心裏弄不明白。不明白歸不明白,但也很高興……

  太陽光變得越來越明亮。

  彎橋翻了個身,原先貼在地上的臉頰翻到了上麵。三瓢們看到,彎橋的臉頰壓得紅紅的,上麵有草和土粒的印痕。

  紅扇用手指了指彎橋的嘴,大家就都伸過頭來看,彎橋又笑了,並且又從嘴角流出粗粗一串口水。

  田埂上偶爾走過一個扛著農具回家的人。

  三瓢覺得腿有點坐麻了,站了起來,跑到甜橙樹的背後,一拉褲帶,褲子“嘩啦”落到腳麵上,然後開始往甜橙樹下的黑土裏撒尿。

  尿聲提醒了六穀與浮子,先是六穀過來,再接著是浮子過來,與三瓢站成一個半圓,試著與三瓢尿到一個點上。

  三瓢他們是五年級,紅扇才二年級,但紅扇知道害臊了,嘴咕嘟著,將臉扭到一邊,並低下頭去。但她卻無法阻擋由三個男孩一起組成的聯合撒尿聲。隨著尿的增多,地上積了水,尿聲就洪大起來,“噗噗噗”的很粗濁地響。

  當三瓢、六穀、浮子係上褲子,低頭看了一眼由他們尿成的小小爛泥塘時,他們同時互相感應到了對方心裏生起的一個惡惡的念頭。先是三瓢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木棍,蹲下來攪拌起爛泥塘。土黑油油的,一種黑透了的黑,三瓢一攪拌,汪著的尿頓時就變得像黑墨水。

  六穀低聲說:“能寫大字。”

  浮子從近處摘了一張大大的青麻葉,用手托著,蹲在了三瓢的身旁。三瓢扔掉了木棍,撿起一塊窄窄的木板條,將黑黑的泥漿一下一下挑到了浮子手中的青麻葉上。那邊,心領神會的六穀拔了四五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過來了。三瓢、六穀、浮子看了看動靜,在彎橋身邊蹲下。

  紅扇起初不明白三瓢他們到底要對彎橋做什麽,但當她看見三瓢像用一支毛筆蘸墨水一樣用一根狗尾巴草蘸黑泥漿時,就一下子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她沒有立即過來,而是遠遠地坐著。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當參加他們的遊戲。

  彎橋翻了一個身,仰麵朝天。他的鼻翼隨著重重的呼吸,在有節奏地扇動。

  陽光照著一樹飽滿的、黃亮亮的像塗了一層油的甜橙。它們又有點像金屬製成的,隨著風的搖動,在陽光下,一忽一忽地打亮閃。一些綠得發黑的葉子飄落下來,其中有三兩片落在了彎橋蓬亂的頭發裏。

  彎橋的臉上像淡淡的雲彩一般,又閃過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浮子望著三瓢,用大拇指在上唇兩側,正著刮了一下,又反著刮了一下。

  “八”字胡。明白。三瓢用左手捋了捋右手的袖子,輕輕地、輕輕地,在彎橋的上嘴唇上先來了左一撇。

  六穀早用手中的狗尾巴草飽飽地蘸了黑泥漿,輕輕地,輕輕地,在彎橋的上嘴唇上又來了右一撇。很地道、很傳神的兩撇八字胡,一下子將彎橋的形象改變了,變得讓三瓢他們幾乎認不出他是彎橋了。

  浮子將三瓢和六穀擠開,一手托著一青麻葉的黑泥漿,一手像畫家拿了支畫筆似的拿著蘸了泥漿的狗尾巴草,覺得彎橋眉毛有點淡,就很仔細地將彎橋的兩道眉毛描得濃黑濃黑的。彎橋一下子變得很神氣,很英俊,像條走路走累了的好漢,困倒在了甜橙樹下。

  紅扇在三瓢、六穀和浮子一邊耳語一邊捂住嘴笑時,輕輕走過來,見了彎橋的一張臉,“撲哧”笑了。

  彎橋臉上的表情似乎受了驚動,凝住了片刻,但,又很快回到原先那副沉睡的狀態裏。

  三瓢他們幾個暫且坐在了地上,看看被圍觀的彎橋,又互相望著,偷偷地樂。

  太陽移到甜橙樹的樹頂上,陽光直射下來,一樹的橙子越發地亮,仿佛點著了似的。

  紅扇說:“該回家了。”

  但三瓢、浮子、六穀都覺得不盡興。眼前舒舒服服地躺著睡大覺的彎橋,似乎並未使他們產生足夠的快樂。這憑什麽呢?彎橋憑什麽不讓他們大大地快活一頓呢?

  三瓢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直接用手指蘸了蘸青麻葉上的黑泥漿,在彎橋的臉蛋上塗抹起來。他想起七歲前過年時,他的媽媽在他的臉上慢慢地塗胭脂。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個圓便從一分硬幣大,到五分硬幣大,直到膏藥那麽大。

  彎橋一下顯得滑稽了。

  紅扇看得兩腮紅紅的,眉毛彎彎的,眼睛亮亮的。

  三瓢輕聲問:“紅扇,你想塗嗎?”

  紅扇搖搖頭:“臊。”

  浮子說:“用狗尾巴草。”

  紅扇說:“那也臊。”

  六穀說:“還有半邊臉,你不塗,我可塗了。”

  三瓢覺得紅扇不塗,有點吃虧。他要主持公道,將一根狗尾巴草遞給紅扇:“塗吧。”

  紅扇蹲了下來。浮子立即用雙手托著青麻葉。

  紅扇真的聞到了一股尿臊味,鼻子上皺起細細的皺紋。浮子趕緊將青麻葉從紅扇的麵前挪開了一些。

  紅扇跪了下來,用白嫩的小胖手拿著狗尾巴草,蘸著黑泥漿,在彎橋的另一半臉蛋上塗起來。她塗得很認真,一時忘了是在塗彎橋的臉,而覺得是在上一堂美術課,在塗一幅老師教的畫。紅扇是班上學習最認真也最細心的女孩。紅扇幹什麽事都認真細心。她一筆一筆地塗,塗到最後,自己的臉幾乎就要碰到彎橋的臉了。那時,她也聞不出黑泥漿散發出的尿臊味了。她一邊塗,一邊還與另一半臉蛋上的“膏藥”比大小。既然這一半臉蛋上的“膏藥”是她塗的,那她就得一絲不苟地塗好,要塗得與那一半臉蛋上的“膏藥”一般大小才是。

  紅扇塗得三瓢、浮子和六穀都很著急。

  終於塗好了。紅扇扔掉了黑頭黑腦的狗尾巴草,長出一口氣。三瓢他們也跟著她長出一口氣。

  他們都站了起來,然後繞著彎橋轉圈兒。

  紅扇先笑起來,隨即三瓢他們也一個接一個地笑了起來,越笑聲越大,越笑越瘋,越笑越放肆,直笑得東倒西歪。後來,浮子笑癱在了地上,紅扇笑得站不住,雙手抱住了甜橙樹。

  彎橋在笑聲中醒來了。

  三瓢他們四個,有坐在地上的,有彎著腰的,有仰著脖子朝天的,有抱著甜橙樹的,在彎橋慢慢支撐起身子時,他們的笑聲停止了,但姿態卻一時凝固在了那裏。

  彎橋適應了光線,依然支撐著身體,驚奇地:“三瓢、浮子、六穀、紅扇,你們四個人都在這兒!”他閉了一陣雙眼,又將它們慢慢睜開,但半眯著:“你們知道嗎?我剛才做了一串夢,把你們一個一個地都夢到了。”

  三瓢、浮子、六穀、紅扇有些驚訝與好奇,一個個圍著彎橋坐在地上。

  彎橋往甜橙樹的樹根挪了挪,輕輕地靠在甜橙樹的樹幹上。

  “先夢見的是紅扇。那天很熱,熱死人了。我跟紅扇躲到一個果園裏摘樹上的梨子吃。好大好大的一個果園,我從沒有見過那麽大的一個果園。紅扇吃一個,我吃一個,我們不知吃了多少梨。不知怎麽的,楊老師就突然站在了那兒。直直的,那麽高,就站我眼前。他不說話,一句也不說。他好像不會說話。我和紅扇就跟著他走,可我就是走不動。紅扇走幾步,就停下來等我。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一棵甜橙樹,樹陰有一塊田那麽大。‘在毒太陽下麵站著!’楊老師說完了,人就變成一張紙,一飄一飄的就沒了。我和紅扇不怕,有那麽大一塊樹陰呢!我朝紅扇笑,紅扇朝我笑。我們摘樹上的橙子吃,一人一隻大甜橙。吃著吃著,樹陰變小了,越變越小,我們就擠一塊兒。樹陰就那麽一點點大,下麵隻能站一個人,另一個人得站在太陽下。一個大毒太陽,有洗澡的木盆大。橙子樹曬卷了葉,橙子像下雨一樣往下落。你說奇怪吧,葉子全掉光了,那一片樹陰卻還在。可還是隻能陰涼一個人。我和紅扇要從甜橙樹下逃走,一張紙飛來了,就在空中轉著圈兒,飄,飄,飄……我們知道那是楊老師。紅扇把我推到樹陰下。我跳了出來,她又把我推到樹陰下,她一定要把樹陰讓給我。我不幹,她就哭,就跺腳。樹陰像一把傘,我站在傘底下。傘外麵是毒太陽,是個大火球。我要走出樹陰,可是,紅扇抬頭一看,我就定住了,再也走不出樹陰。樹陰下陰涼陰涼的,好舒服。紅扇就站在太陽下,曬毒太陽!漸漸地,她的頭發曬焦了。我對她說:‘把樹陰給你吧。’她不回頭。我就又往樹陰外麵走,她一回頭,我又走不動了,兩隻腳像粘在了樹陰下。一地曬卷了的樹葉,紅扇用舌頭舔焦幹的嘴唇,我看著就哭起來,一大滴眼淚掉在了地上,潮了。你們知道嗎?潮斑在長大、長大,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了樹陰,越變越大,越變越大,一直又變到一塊田那麽大……”

  遠處的田野上,有人在唱山歌,因為離得太遠,聲音傳到甜橙樹下時,已經沒頭沒尾了。

  三瓢、浮子、六穀和紅扇都坐著不動。

  “接下來,我就夢見了三瓢。”彎橋回想著,“是在荒地裏。天底下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了,就我們兩個人。我們走了好多天好多天,就是走不出荒地。真叫荒地呢,看不到一條河,看不見一點綠,滿眼的枯樹、枯草。天上連一隻鳥也沒有,四周也沒有一點點聲音。我和三瓢手拉著手。我和他的手好像長在一塊,再也不能分開了。沒有風,可到處是塵土,卷在半空裏,像濃煙,把太陽都罩住了。我總是走不動,三瓢就使勁拉著我。真餓,我連土塊都想啃。想看見一條河,想看見一個村子,想看見一戶人家。我想掐一根青草在嘴裏嚼嚼,可就是找不到一根青草,心裏好生氣,朝枯草踢了一腳,嚇死人啦,那草被我一踢,你們猜怎麽著?燒著了!一忽兒,就變成了一大片火,緊緊地攆在我們P股後頭。三瓢拉著我,拚命地跑。後來,我實在跑不動了,就倒在了地上。三瓢解下褲帶,拴在我腳脖子上,拖著我往前走。地上的草油滑油滑的,我覺得自己是躺在雪地上,三瓢一拖,我就滑動起來,像在天上飛。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三瓢大聲叫我:‘彎橋,你看哪!’我從地上爬起來,往前看。你們知道我看見什麽啦?一棵甜橙樹!它長在大堤上。知道大堤有多高嗎?在雲彩裏。整個大堤上,什麽也沒有,就一棵甜橙樹。我們手拉著手爬上大堤。知道這棵甜橙的樹葉有多大嗎?巴掌大。我和三瓢沒有一絲力氣了,就坐在甜橙樹下。我們都仰臉朝上望,心裏想:上麵要掛著橙子,該多好……橙子!”彎橋仰著臉,用手指著甜橙樹的樹冠,眼睛裏閃爍著光芒,“橙子!就一顆橙子,一顆好大好大的橙子!三瓢也看到了,抱著樹幹爬起來。我爬不起來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三瓢說:‘你在下麵等著。’他就朝甜橙樹上爬去。我記得他是個光身子,隻穿了條褲子,鞋也沒有。他爬上去了。那顆橙子就在他眼前,紅紅的。他伸手去摘,怪吧?那顆橙子飛到另一根枝頭上去了。它會飛!你們見過夏天的鬼火嗎?它就像鬼火。它在甜橙樹上飛來飛去。我躺在地上幹著急:‘在這兒,在這兒!’三瓢從這根樹枝爬到那根樹枝,上上下下追那顆橙子,可怎麽也追不著。三瓢靠在樹枝上直喘氣,汗落下來,‘噗嗒噗嗒’掉在我臉上,砸得我臉皮麻。那顆橙子就在他眼前一動不動地掛著,亮閃閃的,像盞燈。我瞧見三瓢把身子彎向前去,一雙眼睛好亮好亮,緊緊盯著橙子。我的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我就使勁喊:‘三瓢,你要幹什麽?’我還沒有把話喊完,他就朝那顆橙子撲了過去……‘撲通’一聲,他連人帶橙子從空中跌在地上。他雙手抱著橙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就大聲叫他:‘三瓢!三瓢……’他醒了,把橙子送到我手上。我推了回去。他又推了回來:‘吃吧,就是為你摘的。’……”

  彎橋仰望著甜橙樹上的橙子,兩眼閃著薄薄的淚光。

  剛才在遠處田野上唱山歌的人,好像正朝這邊走過來,因為他的歌聲正漸漸變大變清晰。

  三瓢、浮子、六穀和紅扇都往彎橋跟前挪了挪。

  “要說到你了,六穀。”彎橋將身子往下竄溜一些,以便更舒坦地靠在甜橙樹的樹幹上。他將兩條腿伸開,交叉著。“你們夢見過自己生病嗎?我夢見自己生病了。一種特別奇怪的病。不發燒,哪兒也不疼,就是沒精神,不想吃飯,不想打豬草,不想上學,也不想玩。看了好多地方,都治不好。有一天,我路過六穀家的院子,聽到六穀家院子裏的甜橙樹上有鳥叫,不知怎的,就渾身發抖。抖著抖著就不抖了。我就聽鳥叫,聽著聽著,我就想吃飯,就想打豬草,就想上學,就想跟你們一起到地裏瘋玩。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我抬頭去看甜橙樹上的鳥:它站在鳥窩邊上,一個小小的鳥窩,鳥也小小的,白顏色,雪白,嘴巴和爪子都是紅色的,金紅,好幹淨,好像剛剛用清水洗過似的。它歪著頭朝我看,我也歪著頭朝它看。它又叫開了。我從沒聽見過這麽好聽的鳥聲……”彎橋沉醉著,仿佛又聽到了鳥的叫聲。“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了,能治好我病的,就是那隻鳥,全油麻地的人都知道我得了一種很怪很怪的病。六穀就對他家樹上的鳥說:‘去吧,飛到彎橋家去吧。’六穀很喜歡這隻鳥。它一年四季就住在六穀家的甜橙樹上叫。鳥不飛,六穀就用竹竿趕它:‘去吧,去吧,飛到彎橋家去吧。’鳥在天上飛了幾圈,就又落下來了。它離不開甜橙樹。六穀央求樹上的鳥:‘去吧。彎橋躺在床上呢,隻有你能救他。’鳥就是不肯飛。六穀急了,就用石子砸它。鳥由六穀砸去,就是不飛……不知是哪一天,我坐在門前曬太陽,就聽見門口大路上,轟隆轟隆地響。我抬頭一看,路上全都是大人、小孩。你們知道我看見什麽了?甜橙樹,六穀家的甜橙樹!六穀手裏拿著他爸爸趕牛的鞭子,在趕那棵樹。他揚了揚鞭子,甜橙樹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夢裏頭看不清它是怎麽走的,反正它正朝我們家走來。六穀有時把鞭子往空中一抽,就聽見‘叭’的一聲響,嘣脆,像放鞭炮。甜橙樹越來越大,大人小孩就跟著,鬧鬧嚷嚷的,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我看到鳥了。它守在窩裏,甜橙樹晃晃悠悠的,它也晃晃悠悠的。它忽然在甜橙樹上飛起來,在樹枝間來回地飛。後來,它落在最高的枝頭上,對著天叫起來。大人小孩都不說話,就聽它叫……從此,甜橙樹就長在了我家的窗前,每天早上,太陽一出,那隻鳥就開始叫……”

  彎橋覺得自己是在說傻話,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唱山歌的人離甜橙樹越來越近了。悠長的山歌,一句一句地送到了甜橙樹下。

  三瓢、浮子、六穀和紅扇又往彎橋跟前挪了挪。

  彎橋看了看那隻大網兜,有了想回去的心思,但看到三瓢他們並無一絲厭煩的意思,就又回到了說夢的念頭上:“最後夢到的是浮子。夢裏,我先見到了我媽媽。”彎橋立即變成一副幸福無比的樣子,“我媽媽長得很漂亮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梳一根長長的、長長的大辮子,牙齒特別特別的白。她朝我笑,還朝我招手,讓我過去。我過不去,怎麽也過不去。我看到媽媽眼睛裏都是淚,亮晶晶的。我朝媽媽招手,媽媽卻不見了,但半空裏傳來了媽媽的聲音:‘我在大河那邊……’媽媽的聲音,好聽極了,一直鑽到我心眼裏。前麵是一條大河。世界上還有這麽大的大河!你們都沒有見過。一眼望不到邊,就是水,白汪汪的水。可沒有浪,連一絲水波也沒有。有隻鴿子想飛過去,想想自己可能飛不過去,又飛回來了。我就坐在大河邊上,望大河那邊,望媽媽。沒有岸,隻覺得岸很遠很遠。媽媽肯定就在那邊。沒有船,船忽然地全沒有了。浮子來了。他陪著我坐在大河邊上,一直坐到天黑。第二天,我又坐到大河邊上。浮子沒來陪我。第三天,他也沒有來。紅扇來了,說:‘浮子這兩天一直坐在他家甜橙樹下。’我問紅扇:‘他想幹什麽?’紅扇說:‘他想鋸倒甜橙樹。’‘鋸倒甜橙樹幹什麽?’‘做船,為你做船。’我離開大河邊,就往浮子家跑。浮子家門前有棵甜橙樹,一棵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甜橙樹。我跑著,眼前什麽也沒有,隻有那棵甜橙樹。一樹的綠葉,一樹的橙子。我跑到了浮子家。甜橙樹,好好的,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兒。浮子一見我,就朝我大聲喊:‘別過來!別過來!’就聽見‘哢嚓’一聲,甜橙樹倒下了,成千上萬隻橙子在地上亂滾,我隻要一跑,就會踩著一隻橙子,滑跌在地上……一連好幾天,浮子就在他家門前鑿甜橙樹,他要把它鑿成一條船。他一邊鑿一邊掉眼淚。我知道,他最喜歡的東西,就是他家的甜橙樹。他卻朝我笑笑:‘你要見到你媽媽了……’”

  彎橋望著他的四個好同學、好朋友,淚光閃閃,目光一片迷蒙。

  三瓢、浮子、六穀、紅扇都低著頭。

  唱山歌的人終於走過來了。是個白胡子老漢。他見到甜橙樹下坐著五個孩子,越發唱得起勁。唱著唱著,又走遠了。

  彎橋上身直直的,盤腿坐在橙子樹下,沾著泥巴的雙手,安靜地放在雙腿上。三瓢、浮子、六穀和紅扇抬起頭來望彎橋時,不知為什麽,都想起了村後寺廟裏那尊默不作聲的菩薩。

  紅扇哭起來。

  彎橋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有點慌慌張張地看著三瓢、浮子、六穀。三瓢爬起來,蹲到了那個小小爛泥塘邊。當他一轉臉時,發現浮子、六穀也都蹲到了爛泥塘邊。他先是伸了一隻指頭,蘸了點黑泥漿塗到臉上,隨即將一隻巴掌放到了黑泥漿上,拍了拍,又在臉上拍了拍……

  浮子、六穀都學三瓢的樣子,將自己的臉全塗黑了,隻留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的。紅扇走過來,也蹲在爛泥塘邊。她看了看三張黑臉,伸出手指頭,蘸了黑泥漿,一點一點,很仔細地在自己臉上塗起來,樣子像往自己的小臉蛋上塗香噴噴的雪花膏。三瓢他們不著急,很耐心地等她。

  當四張黑臉一起出現在彎橋麵前時,彎橋先是嚇得緊緊靠在甜橙樹上,緊接著大笑起來。

  三瓢他們跳著,繞著彎橋轉圈兒。他們的臉雖然全塗黑了,但,仍然看得出他們在笑。

  “黑泥漿在哪兒?”彎橋問。

  三瓢、浮子、六穀、紅扇不做聲,用手指了指甜橙樹後。

  彎橋一挺身爬起來,找到爛泥塘後,用兩隻巴掌在黑泥漿上拍了拍,然後像泥牆一般在臉上胡亂地塗抹起來。

  三瓢他們讓出一個空位置來給彎橋。

  五個孩子,一樣的黑臉,像五個小鬼一般,在甜橙樹下轉著圈兒,又跳又唱……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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