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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鬼娃子

  董宏猷

  1.一個孩子像鳥兒一樣在森林裏飛

  一個孩子像鳥兒一樣在森林裏飛,別說你不相信,連親眼看見的人也不相信。目擊者是兩個偷獵者。那天晚上,他們潛入了原始森林,潛入了人跡罕至的迷魂林的邊緣,想捕捉金絲猴。

  月亮漸漸地升上中天,林子裏銀色的光斑突然快速地蕩漾起來。正在打瞌睡的偷獵者頓時來了精神。一定是猴群過來了。他們舉起了手中的獵槍,屏住呼吸,等待著收獲他們的獵物。

  就在這時,他們發現了在樹林中飛翔的孩子。那是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穿著一件圓領汗衫,一條短褲頭,打著赤腳,嘻嘻地笑著,從黑沉沉的迷魂林中飛了出來。深夜的林子裏格外地寂靜,因此,他的笑聲便顯得格外地響亮。清脆響亮的聲波在密林中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沉睡的樹木紛紛被驚醒了。小男孩像鳥兒一樣懸浮在空中,一會兒抓住樹枝蕩秋千,一會兒又蹦蹦跳跳地從一棵樹梢飛向另一棵樹梢。

  偷獵者先是嚇呆了。他們不知道這小男孩是人還是鬼。他們蹲在一棵大樹下,渾身直哆嗦,連連祈禱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不一會兒,一股細流從他們的頭頂上優雅地飄了下來,這股細流熱熱的,還帶著一股尿騷味兒。偷獵者連忙用手擋住細流,偏頭一看,隻見那個小男孩正站在他們頭頂的樹枝上美美地撒尿呢。偷獵者一看,又呆住了,這個似人似鬼在林子裏飛翔的小男孩,不就是杉樹坪彭老幺的兒子春兒嗎?

  鼓老幺的兒子似乎有點癡,有點呆,有點愣頭愣腦的,常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瘋話。在這樣神秘莫測的密林裏,他怎麽能像鳥兒一樣地飛來飛去呢?難道這娃子已經死了嗎?在林子裏飛的隻是他的魂嗎?就在金絲猴群漸漸地接近布滿鋼絲套的林子時,站在高高的樹梢上春兒,突然發出一聲聲尖利的長嘯:“嗚--嗚--”然後迎著金絲猴群飛去。正在前麵開路的猴王突然停止了前進。它顯然聽見了長嘯聲。猴王果斷地發出了命令,指揮猴群掉轉頭,朝另一片林子逃去。

  金絲猴群得救了,春兒高興地又笑又叫。

  2.你看見了月亮的蛋殼嗎?

  杉樹坪緊挨著迷魂林,是天柱山中的一個貧困鄉。這裏山高林密,滿山遍野長滿了高大挺拔的杉樹,險峻的大山中,隻有一條羊腸小道與外界相連,人煙稀少,至今仍未通電。此刻,春兒正坐在杉樹坪小學五年級的教室裏。他有一個大大的圓圓的腦袋,這個腦袋比一般的同學似乎要大一圈。腦袋上的眉毛是黑黑的濃濃的刀眉,刀眉下是黑黑的圓圓的杏仁眼;他的頭發是山區男孩通常剪的那種小平頭,像山區中難得的坪壩。他穿的衣服是山區的土布衣服,打了好幾塊補丁,但是洗得很幹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杉樹的清香。坐在春兒的身旁,就像坐在清涼的杉樹林子裏一樣。

  坐在春兒身旁的是秀兒。秀兒是個女孩子,是個眼睛大大的女孩兒。秀兒不愛說話,也不愛高聲地說笑。她總是睜著一雙大眼睛,靜靜地聽別人說話,即使笑時,也是淺淺地笑,當她的嘴角邊出現兩個淺淺的小酒窩時,那就是她在笑了。

  虧得杉樹坪小學有這麽個安安靜靜的秀兒,也虧得有這麽個安安靜靜的秀兒願意和春兒同座願意和春兒說話,而且一同座就是五年。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老師們也曾經安排過其他的同學和春兒同座,但是,其他的同學都忍受不了春兒神經兮兮的怪毛病。

  例如,春兒愛無端地盯著同座的臉呆呆地看,看了以後,還常常說一些昏頭昏腦的話:

  “你的耳朵剛才歎氣說累了。”

  “我昨天晚上碰到你的夢了。”

  “我聽見你的腦殼裏麵有兩個人在吵架。”

  尤其令人不能忍受的是,春兒不但呆呆地盯著你的臉看,還呆呆地說你不是人。他說福生是一隻豹子,說秋秋是一隻麂子,說嬌嬌是一隻野兔,說冬芝是一隻錦雞。比他高一個頭的咬嚌問:苕春兒,你看我是什麽?春兒認認真真地盯著咬嚌看了一眼,說:“你是一頭野豬。”同學們就哈哈大笑,咬嚌惱了:“好哇,你罵我是野豬!”說著說著一拳頭就丟了過去,重重地丟在了春兒的臉上。春兒的臉頓時就紫了一大塊。春兒一邊摸著紫色的臉頰,一邊認真地說:“真的,你真的是野豬!”

  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和春兒同座。

  所以隻有秀兒一直和春兒同座。

  秀兒已經習慣了春兒的夢話、怪話和瘋話,就像山林習慣了山風的吹拂一樣。

  例如今天,春兒又和秀兒說瘋話了。

  春兒說:“嘿,秀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啊,你知道月亮是從哪裏孵化出來的嗎?”

  秀兒說:“肯定是從你家雞窩裏孵化出來的唄。”

  春兒說:“唉,你以為我是在哄你呀?我是親眼實見,月亮是從鴿子樹的鳥窩裏孵化出來的!”

  春兒說,昨天晚上,他看見天子埡口那棵鴿子樹上的鳥窩中,突然閃出了一道一道的金光,好多好多白色的鴿子,圍著那道金光不停地飛。春兒說,他聽見許多鴿子在喊他,於是他就朝天子埡口飛去。他剛剛飛到天上時,就看見一個金色的月亮,從鳥窩裏蹦蹦跳跳地孵化了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就長大了,慢慢地慢慢地就飛到了天上。

  秀兒睜著大眼睛,靜靜地聽完了春兒的瘋話。秀兒就問道:“你真的看見月亮是從鳥窩裏孵化出來的嗎?”

  春兒說:“我親眼實見!”

  秀兒又問:“那你看見了月亮的蛋殼嗎?”

  春兒愣了愣,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秀兒就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淺淺地笑了:“沒有蛋殼,那月亮是從哪兒孵出來的呢?”

  稀奇古怪的春兒一下就被安安靜靜的秀兒問住了。春兒常常就被秀兒一下子問得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3.修了“公路”為什麽就要砍樹呢?

  春兒家今天來貴客了。遠遠地就可以看見老屋那嫋嫋的炊煙,淡藍色的炊煙在山林裏飄蕩纏繞,整個山林都彌漫著熏肉的香味。

  春兒聞到熏肉的香味,口水情不自禁就流了出來。他吧嗒吧嗒地跑進屋裏,一眼就看見了小舅。

  春兒高興地撲向小舅:“哈哈,小舅來啦!小舅來啦!”春兒有三個舅舅。春兒最喜歡的是小舅。因為小舅還很年輕,今年才二十出頭,每次來了以後,喜歡和他一起玩,喜歡和他一起說話,還給他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這一次,小舅給他帶來了長長的扁扁的軟軟的口香糖,還給他帶來了一把小手槍。小手槍像真的一樣哦,一扣扳機,就噠噠噠地響。

  小舅見春兒使勁地嚼口香糖,就說:“嗨,這種糖呀,隻能嚼,不能吞嗬。要是不小心吞了下去,就會黏在腸子上,用釘耙拉都拉不下來的啊。”

  春兒媽就說:“不能吃的糖,買了有什麽用呢?瞎花錢!”

  小舅說:“大姐,人家城裏人是用這種糖香口的,現在呀,隻要有錢,我們還不是一樣香香口!”

  吃飯的時候,春兒才知道,小舅已經離開家去修公路了。小舅說,天柱山裏的老百姓太窮太窮了,主要是因為交通不便,山裏的寶貝就運不出去。小舅說,這一次他出去大開眼界了:凡是通了公路的地方,老百姓的生活都有了改善。那些平時白白長在山上的樹,如今都可以砍了變成錢。小舅感歎地說,像你們這裏的杉樹,好高好粗啊,隨便砍一根就可以給春兒買一籮筐糖呢。

  彭老幺就歎了口氣,說:“是啊,我們這裏的樹,就是砍了,也扛不出去啊。”

  小舅說:“快了快了,我聽說公路要一直修到迷魂林來。迷魂林裏該有幾多好樹啊,不曉得要賣好多錢呢。”

  一團一團的霧氣在林子裏流淌。所有的綠樹和青草都在溫馨的春夜裏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春兒像鳥兒一樣在春夜裏輕盈地飛翔。其實他連翅膀也不用扇動,他完全是憑著自己的想象,在氣流中像魚兒一樣地遊動。他想象自己是在樹枝上叫,他就在樹枝上了;他想象自己是在天上時,他已經在天上飄蕩了。當他在天上飛翔時,所有的鳥兒都驚呆了,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鳥兒。當他在林子裏穿行時,所有的野獸都驚呆了,因為它們從未見過這麽大的動物在天上飛。春兒於是感到特別地得意。他看見兩隻鬆鼠在華山鬆的樹枝上驚異地望著他,一隻蘇門羚也迷惘地抬起頭來。他看見鵝掌楸的樹枝上站滿了鳥兒,他調皮地摸了摸那些鳥兒,嘿,鳥兒驚嚇得不知道往哪兒飛呢。

  春兒就這樣飛到了天子埡。天子埡是莽莽群山中最高最險的一個埡口,也是外地通往迷魂林的唯一的通道。這時,他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恐怖的叫聲,他抬眼一看,隻見無數的飛鳥,無數的野獸,驚恐萬狀地朝著迷魂林的方向拚命地逃竄。在這些拚命逃竄的野獸中,有野豬,有金錢豹,有黑熊,有灰狼。一隻小灰狼好像是跑不動了,朝著狼媽媽嗷嗷地哀鳴,可狼媽媽連自己的孩子也顧不上了,頭也不回地狂奔。春兒於是就驚呆了。山裏的俗話說,最厲害的野獸,是“一豬二熊三虎”,野豬和黑熊是森林裏數一數二的猛獸,竟然也嚇得像短尾巴的兔子,沒命地逃跑,嘿,究竟是什麽野獸這麽厲害呢?

  春兒就朝著從身邊掠過的鳥兒喊道:“嘿,是誰在追你們呀?”

  一隻烏鴉驚惶地叫道:“公路來了!公路來了!”

  一隻喜鵲驚惶地叫道:“人蟲來了!人蟲來了!”

  就在這時,春兒看見一條白色的大蟒蛇,從遠處的天子埡口溜進山來。春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寬這麽扁平的大蟒蛇,它張開大口,將前麵的一個小山丘像吞一個雞蛋一樣一口吞下去了。春兒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小山丘的樹林裏,還有幾隻來不及逃跑的麂子和黃羊,也被大蟒蛇囫圇吞下去。春兒渾身頓時顫抖起來。

  哦,這樣的大蟒蛇,這就是“公路”了,果然厲害呀。那麽“人蟲”呢?“人蟲”究竟是什麽樣兒呢?

  春兒正這麽想著,轉眼就看見了“人蟲”。一大群螞蟻一樣的大頭蟲子,跟在“公路”的後麵,密密麻麻的,爭先恐後跑進森林裏,專揀那些大樹吃。它們的嘴好厲害呀,一口就咬斷了一棵大樹,然後像蚜蟲吃青草一樣,吧唧吧唧地將一棵大樹嚼碎了。剛才還是一片綠幽幽的森林,轉眼間就被“人蟲”吃光了,露出了光禿禿的山嶺。

  春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莫不是在做夢吧?但是,還沒等他醒過神來,令他更加瞠目結舌的畫麵又出現在眼前:一個“人蟲”竟然大聲地喊起了他的名字!

  “春兒!春兒!”一個“人蟲”,長著螞蟻的身子,人的頭,站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大聲地呼喚他。

  呀!那不是小舅嗎?那怎麽是小舅呢?

  不會不會!小舅最好了,小舅不會是“人蟲”!

  可是,那分明是小舅的聲音:“春兒,快來呀,快來吃口香糖哇!”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躲進雲層裏去了。整個山林突然變得像山洞一樣黑暗。呼呼的山風從天而降,莽莽的群山在大風中醉漢般搖晃起來。

  春兒連忙緊緊地抱住鴿子樹的樹枝,隨著樹枝在風中搖晃。

  一道閃電在漆黑的天幕上突然張開慘白的手掌,好像要尋找、抓攫什麽東西。

  轟隆隆的雷聲越來越近了,像一千隻猛獸在山洞裏咆哮。

  “公路”平躺在地上不動彈了。“人蟲”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慌亂地四處奔逃。

  隻有那隻長著小舅的腦殼的“人蟲”,還在山坡上大聲地呼喊著春兒。

  不,我不能答應。它不是小舅,我也不是人蟲……

  突然間,一道閃電箭一般地射向山坡上所有“人蟲”,一個驚雷像一個紅色的火球在山坡上轟隆隆地炸開。

  春兒看見那個“人蟲”被閃電射得騰空而起,然後在紅色的火球中焚燒起來。

  春兒聽見了“人蟲”最後一聲慘叫:“啊!春兒啊……”

  那分明是小舅的聲音,那分明是他熟悉的他最喜歡的小舅的聲音。春兒再也忍不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小舅……”

  就在他張口呼喊時,突然間失去了平衡,一下從樹枝上墜落下去……

  春兒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墜落在自己的床上。媽媽和小舅都驚惶地坐在自己的身邊。媽媽見他醒了,眼眶頓時就濕了。媽媽說:“春娃子,你是哪樣搞的嘛,你跑到林子裏睡不醒,你想嚇死我,是不是?”

  小舅在一旁勸慰道:“算啦算啦,娃子貪睡嘛,我說沒得事的。”

  春兒聽得糊裏糊塗,他分明看見小舅在閃電和驚雷中飛騰,怎麽一下又活了呢?

  春兒想著小舅的慘叫聲,就哽咽了:“小舅哦,你幾時活的哦?”

  小舅一聽,嘻嘻笑道:“謔,你夢見我死了?”

  春兒媽把臉一板,斥道:“春娃子,又在誑鬼話!”

  春兒說:“我沒誑鬼話,我是親眼實見。”

  小舅嘻嘻地笑道:“好哇,你在哪裏親眼實見了?”

  春兒就把剛才看見的情景一一告訴了小舅。鳥獸們如何逃竄,“公路”如何吞吃山丘,“人蟲”如何嚼吃樹木,雷電如何打他。春兒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抱著小舅的手臂說:“小舅,你不去修公路,好不好?”小舅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臉上的笑容就蔫了下來。

  4.他開始注意研究春兒的瘋話和夢話

  翻過了一個山坳,春兒便望見竹林邊的秀兒。秀兒穿著一件開著紅花的春裝,站在青翠的竹林邊。

  隻要不放假,秀兒每天早晨都在竹林邊等著春兒。秀兒照例撅著嘴巴說:“哼,又害我緊等咯。”

  春兒歎了口氣,說:“公路和人蟲要來了。我的小舅要死了。”

  秀兒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春兒就把昨天晚上的“親眼實見”告訴了秀兒。

  秀兒聽不得這樣的故事。秀兒禁不住渾身發冷。秀兒就建議:“到了學校,去問問田老師,好不好?他是縣城的人,肚子裏好多墨水呢。”

  春兒沒有說話。春兒早就卷起了褲腿。眼前就是天泉河了,春兒彎下腰來,等待著秀兒柔柔地伏在他的背上,然後,用雙手柔柔地箍住他的脖子。

  這個每天背著自己的同學過河的男孩子,此刻完全不知道,他馬上就要被人謠傳為可怕的“鬼娃子”,叫天柱山裏的娃子一聽他的名字,就嚇得渾身發抖。

  在天柱山和迷魂林的故事中,田老師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盡管他來的時間不是太長,盡管他來到杉樹坪小學當老師才一年多,但在杉樹坪,田老師卻使人感到神秘莫測。首先,田老師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本來分配他到全縣的重點中學縣一中去教書,他卻主動要求到杉樹坪來。杉樹坪沒有中學,他說教小學也可以。於是,他就作為大學生支援窮困山區的典型,來到了杉樹坪。其次,田老師的家在縣城,那就是說,他是一個“城裏人”。在杉樹坪,一輩子沒有到過縣城的老人多得是。如今,一個城裏人,竟然跑到連電燈都沒有的窮山區來啃包穀,更讓人懷疑這個老師是不是腦筋出了毛病。第三,田老師有很多的讓人好奇的怪癖。例如,每逢星期天休息日,每逢寒假或暑假,他不是急著回家,而是獨自一人背著行囊跑進深山老林裏去。學校和鄉政府怕他出事情,想派個人陪著他保護他,卻被他婉言謝絕了,沒人跟著,他渾身上下的零件一個也沒少。看來,杉樹坪的野獸也變得頗有紳士風度了,不吃城裏來的大學生呢。

  現在想起來,田老師剛來的時候,對春兒的看法其實非常不好。

  因為春兒竟然說田老師是一隻猴子。

  那是田老師剛剛到杉樹坪小學來教書的時候,第一堂課就是在春兒班上上的。田老師莊嚴地走進教室後,就發現自己被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上了,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自在。他強行鎮靜,定了定神,發現是一個愣頭愣腦的男孩子正睜大眼睛盯著他。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男孩高高地舉起手,站起來,脆嘣嘣地說:“報告老師,你是一個猴子。”

  田老師本來長得就很瘦,從讀小學開始,就有一個綽號叫“猴子”。田老師非常不高興人家叫他“猴子”,誰喊他“猴子”他就鼻子冒汗。田老師當時就愣住了,鼻子開始滑膩膩地冒汗,鼻梁上的眼鏡也差一點滑落下來。

  笑聲從教室裏沁了出來。

  田老師到底是大學生,隨機應變的能力非常強。田老師立即叫春兒坐下來,笑著說:“是的,這個同學沒有瞎說,人就是從猿猴進化而來的,人類的祖先就是猴子。我是猴子,是大猴子。你們呢,就是小猴子,對不對?”

  田老師很幽默很親切,同學們就放心地笑了起來。

  田老師開始對春兒感興趣是在半年之後。他發現春兒除了說一些愣頭愣腦的瘋話外,平時的表現都很正常。他還發現,春兒的那些瘋話,那些奇異的夢話,似乎蘊涵著杉樹坪這片神秘的山林中的某種信息,他開始注意研究春兒的瘋話和夢話。

  田老師首先研究的是,為什麽春兒會把人看做是動物和植物?在田老師的筆記本裏,記錄了許多非常古怪、非常有趣的瘋話:

  春兒說,山裏長樹,長草,長豹子和金絲猴,當然也長人嘛。

  春兒說,人可以變成樹,變成猴子,變成動物;動物呢,也可以變成人,這有什麽稀奇呢?

  現在,應該簡單地介紹一下田老師為什麽主動到杉樹坪來教小學了。

  田老師不是為了將來當縣長而到杉樹坪來的,也不是為了找一個山裏漂亮的妹娃子而來的,他是為了天柱山的生物研究而來的。在他的眼裏,天柱山的動物和植物,都是比黃金還寶貴的寶貝。

  是的,田老師到杉樹坪來,是懷著研究天柱山、研究迷魂林的神聖使命的。

  春兒焦急地問道:“田老師,‘公路’真的能吃山嗎?‘人蟲’為什麽要吃樹呢?我的小舅很危險,要不要趕快叫他回來呢?”

  田老師默默無語。不知怎麽的,他也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開始相信春兒的身上是有某種靈性存在的,這個奇異的山娃子,也許就是這片神秘的山林中的一個小精靈。他能對春兒說些什麽呢?他如果向春兒解釋說,這個貧困山區貧困縣的財政是“木頭財政”,縣裏的財政收入主要靠砍木頭來維持,春兒聽得懂嗎?他知道公路遲早有一天要修到杉樹坪來,他知道凡是修了公路的地方,原始森林都被砍光了,現在,隻剩下杉樹坪和迷魂林了。如果不是為了搶在公路修通之前趕快進行考察,他會不顧一切地主動要求到這裏來教小學嗎?

  年輕的田老師不知道怎麽安慰焦急不安的春兒。他默默地摸著春兒的小平頭,摸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扶了扶正在下滑的眼鏡,對春兒說:“如果你認為小舅有危險,就趕快叫你媽去勸小舅回來,好嗎?”

  春兒想了想,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秀兒掉在春兒的後麵,突然飛快地跑到田老師的身旁,急切地小聲問道:“田老師,春兒他,他說的,都是真的,真的嗎?”

  田老師凝視著秀兒那雙長著長長黑睫毛的黑眼睛,說道:“你認為他在說假話嗎?”

  秀兒的黑眼睛閃了閃,轉身又去追春兒了。

  5.春兒是個鬼娃子?

  秀兒後來說,就在春兒“發瘋”的那一天,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按照山裏的風俗,右眼皮跳是“凶兆”。就在快放學的時候,秀兒發現春兒忽然左右晃動起來。剛開始秀兒以為春兒是在調皮,開玩笑,就故意不理他。後來,春兒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幾乎要撞著她,她才認真起來。

  秀兒說:“哎,你莫瞎晃,好不好?”

  春兒仍在搖晃。

  秀兒生氣了:“你莫裝瘋,好不好?”

  就在這時,教室裏突然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啊--”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春兒,隻見他仰著頭,張著嘴,像一頭受傷的狼一樣,不停地嗥叫,不停地長嘯。

  秀兒哇的一聲嚇得哭了起來。田老師幾乎是下意識地衝到了春兒的身邊,緊緊抓住他的雙肩,大聲喝問道:“彭春兒!彭春兒!你怎麽啦?”

  春兒仍然仰著頭,張著大口,聲嘶力竭地狂吼嗥叫。

  田老師一把抱住春兒的頭,連聲呼喚著春兒的名字,竭力想讓春兒安靜下來。

  在田老師一聲接一聲的呼喚聲中,春兒的眼淚噴泉一般射了出來。春兒一邊哭一邊大喊:“公路吃人了!我的小舅死了!”

  同學們都嚇得跑出了教室,隻有秀兒還留在春兒的身邊,抱住春兒的一隻胳膊,傷心地哭泣。

  田老師抱著春兒的頭,用手不停地撫摸著春兒的後背,不停地說:“春兒,春兒,醒醒,醒醒!”

  春兒突然狂暴地掙脫田老師和秀兒,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朝教室外跑去,一邊跑一邊揮舞著雙臂,大聲哭喊:“公路吃人啦!小舅死啦!”

  春兒就這樣一直哭喊著衝出了學校,在小鎮的窄街上奔跑。小鎮的盡頭有一棵鐵堅杉,據說已有幾千年的曆史了。春兒像一隻靈貓一樣,敏捷地爬上這高高的大樹,向著莽莽的山林大聲呼喊:“快跑哇!快跑哇!小舅死啦!‘公路’吃人啦!”

  人與人之間是有著某種心靈感應的。就在春兒狂叫的那一刻,恰恰是他的小舅和另外兩個民工在人字埡被開山放炮的石頭砸死的時候。

  從縣城修一條公路到杉樹坪或迷魂林,在山裏人看來,這幾乎是天方夜譚。連綿四百多公裏的莽莽群山中,有著無數的懸崖絕壁、雄關險隘、激流險灘。其中最著名的險關,是人字埡、鷹嘴埡和天子埡。這三個埡口,海拔都在二千五百米以上,人字埡更是高達海拔三千三百米。因此縣裏目前的公路,到達人字埡的猴子埡口,就算到了盡頭。這幾年,人字埡以西的山林,幾乎全被砍伐了。原始森林早已被砍光了,次生林中稍微粗一點的樹也砍得差不多了。可是縣城的現代化建設需要資金,豪華賓館、高級酒樓和現代化的辦公樓需要資金。領導的小轎車總得要跟上時代潮流吧!如果到省城開會,小轎車就是縣裏的體麵和臉麵呢。“要想富,修公路。”縣裏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打通通往杉樹坪乃至迷魂林的交通幹線,將杉樹坪和迷魂林豐富的木材開發出來。一個習慣吃木頭的地方,怎麽會放掉自己鼻子底下的原始森林呢?

  但是,這條公路修得實在是艱苦。窮困山區,缺乏現代化的施工條件,完全靠民工在懸崖絕壁上用鋼釺打出炮眼,然後用炸藥爆破,硬是在懸崖絕壁上一點一點地咬出一條路來。這樣的施工,當然很危險。春兒的小舅就是在點火爆破時,來不及到山洞裏躲避,被淩空飛來的巨石砸死的。那塊小屋一樣大的巨石,一下將三個人砸成了薄餅。那時正是臨近黃昏的時候,正是學校即將放學的時候。那時小舅正在和一個夥伴說笑話,小舅說,待會兒收工後,找個地方洗洗澡,說不定會在山裏碰到一個漂亮的妹娃子呢。小舅的笑話還沒有說完,就見一座小山黑壓壓地飛來。

  春兒的“發瘋”和小舅的慘死,一下就震驚了整個杉樹坪。山民們不約而同地將這兩件事聯係起米。一種流言像山裏的野火一樣暗地裏燃燒起來:春兒是個“鬼娃子”,他如果要哪個死,哪個就得死。所以山裏的野獸都嚇得飛跑呢,連吃人的豹子都躲著他呢。因為哪個沾上了“鬼娃子”,哪個就要倒黴遭殃了。

  於是,就在小舅死去的第三天,春兒班上出現了這樣的怪事:上課鈴敲了半天了,教室裏除了春兒和秀兒外,其餘的同學全都沒來上學。

  春兒呆呆地坐在教室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6.他們能抓到“鬼娃子”嗎?

  春兒就這樣被迫輟學了。許多家長說,隻要“鬼娃子”在教室裏,他們的娃子就不上學。校長隻好請來春兒的父親彭老幺,婉轉地表達了學校的意思,請春兒暫時在家休息休息,待學校做好了家長們的工作後,再請春兒來上學。

  鼓老幺是個極講麵子的人。彭老幺畢竟是獵人的後代,彭家世世代代都是把家族的名譽看得比性命還要重的。彭老幺不聲不響走出了校門,在小鎮上打了三斤包穀酒,一路走,一路喝。還沒走到家門口,三斤酒早已喝得精光。

  小舅剛剛慘死,春兒媽到娘家去奔喪還沒有回。彭老幺咕嘟嘟地喝得興起,一個念頭像火一樣在心中燃燒起來:趁現在春兒媽不在家,把春兒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給宰了!

  此刻,春兒正在家裏做作業。昨天田老師布置了好多好多作業,說學校老師要放假,要他在家老老實實地待著,好好看書,好好做作業。春兒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做得很認真。

  但是賽虎在門外卻警覺不安起來。賽虎早就聞到了主人彭老幺的氣味,聞到了他的酒氣,還聞到了一種陌生的殺氣。

  彭老幺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他的眼睛血紅血紅。賽虎興奮又疑惑地圍著主人打轉轉,主人連路都走不穩,能帶著它到密林裏去和野獸搏鬥嗎?

  彭老幺也不理睬賽虎,徑直走到廂房裏,從牆上取下了那把祖傳的鋼刀。這把鋼刀鋒利無比,彭家的獵人們究竟用它殺死過多少猛獸,恐怕是數不勝數了。傳說猛獸隻要一聞到它那冷冷的氣味,便會拚命地逃竄。如果逃得慢了些,彭家的獵人隻要將鋼刀往天上一扔,那鋼刀就會像長了眼睛一樣,刷地直朝猛獸的咽喉刺去。

  現在,彭老幺紅著眼從牆上取下了鋼刀。他把鋼刀從刀鞘裏抽了出來,一股冰一樣的寒氣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彭老幺手握著鋼刀,踉踉蹌蹌朝堂屋裏衝去。

  春兒看見爸爸突然握著鋼刀出現在門前,又突然叫他“快起來”,一下就懵住了。他呆呆地望著爸爸,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時賽虎已經明白了彭老幺的殺氣是衝著春兒來的。它不明白主人為什麽要殺自己的孩子,它不是警察或法官,也沒有工夫去追查主人的“作案動機”。但是,它是一隻獵犬,是一隻曾經威鎮森林的獵犬的後裔。此刻,麵對著殺人的鋼刀,它首先想到的,就是保護自己的小主人。

  賽虎於是低沉地吼了一聲,輕輕地一撞,就將彭老幺撞倒在地,然後用口叼住那鋼刀,跑到春兒的麵前,後腿蹲了下來,朝著春兒直搖尾巴。

  春兒這時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不明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騎在了賽虎的背上,然後箍住了賽虎的脖子,任憑著賽虎背負著他,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迷魂林飛馳而去。

  春兒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大山中,消失在莽莽的迷魂林裏。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隻叫做賽虎的獵犬。

  有人說,自從“鬼娃子”進了迷魂林後,再也沒有人敢到森林裏偷獵了。他們說,還沒有走到森林的邊邊呢,就看見賽虎箭一樣地飛來了。

  那條公路,至今仍然沒有修到杉樹坪來。就在春兒失蹤後不久,北京就派了中央的大官來調查了。然後,公路就停工了,聽說縣長都挨了批評,作了檢查。

  不久,田老師也調到縣城裏去了。有人說,縣裏懷疑是田老師給中央寫了信。然後,田老師就調到縣城裏的商場當營業員去了。還有人說,縣裏準備派警察到迷魂林中去,一定要把“鬼娃子”給抓出來。有人說,隻要抓到了“鬼娃子”,公路就可以再開工啦。

  不過,他們能抓到“鬼娃子”嗎?

  選自《少年文藝》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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