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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伊琳娜的禮帽

  鐵凝

  我站在莫斯科的道姆傑德瓦機場等待去往哈巴羅夫斯克的航班。懂俄語的人告訴我,“道姆傑德瓦”是小屋的意思。那麽,這個機場也可以叫做小屋機場了。

  這是二〇〇一年的夏天。

  我本來是和我表姐結伴同遊俄羅斯-俄羅斯十日遊,我們都曾經以為彼此是對方最好的旅伴。不是有中學老師給即將放假的學生出過那麽一道題嗎:從北京到倫敦,最近的抵達方法是什麽?答案不是飛機、網絡什麽的,而是:和朋友一起去。聽起來真是不錯。其實呢,旅途上最初的朋友往往會變成最終的敵人。我和我表姐從北京到莫斯科時還是朋友,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時差不多已經成了敵人,原因是-我覺得,我那位表姐和我,我們都是剛離婚不久,我們在路上肯定會有一些共同語言,我們不再有丈夫的依傍或者說拖累,我們還可以肆無忌憚地詛咒前夫。但是-居然,我表姐地幾乎在飛往莫斯科的飛機上就開始了她新的戀愛。我們鄰座那位男士,和我們同屬一個旅行團的,一落座就和地起勁地搭訕。我想用瞎搭咯來形容他們,但很快得知那男士也正處在無婚姻狀態,真是趕了一個寸勁兒。我這才發現我表姐是一個盲目樂觀主義者,並且善於討好別人,我就沒那麽樂觀了,與人相處,我總是先看見別人的缺點,我想不高興就不高興,也不顧忌時間和場合。我把臉一耷拉,畫皮就像刷了一層糨糊,幹硬且皺巴。這常常把我的心情弄得很沮喪。而當我對自己評價也不高的時候,反過來會更加惱火別人。在飛機上我冷眼觀察我們的男鄰座,立刻發現他雙手的小拇指留著過長的指甲。他不時習慣性地抬起右手,蹺起一根小拇指把垂在額前的頭發往腦袋上方那麽一劃拉,那淡青色的半透明的大指甲,叫人不由得想起慈禧太後被洋人畫像時戴了滿手的金指甲套:怪異,不潔,輕浮。加上他那有一聲沒一聲的短笑,更是有聲有色地侵犯了我的聽覺。到達莫斯科入住宇宙大飯店之後,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感受告訴給我表姐。她嘿嘿一笑說:“客觀地說,你是不夠厚道吧。客觀地說,他的有些見解還真不錯。”我於是對我的喪姐也有了一個新發現,我發現她有一個口頭語那就是“客觀地說”。什麽叫“客觀地說”?誰能證明當她說“客觀地說”的時候她的說法是客觀的呢?反倒是,一旦她把“客觀地說”擺在口頭,多半正是她要強調她那傾向性過強的觀點的時候,我因此很討厭我表姐的這個口頭語。

  當我站在“小屋”機場等待去往哈巴羅夫斯克的航班的時候,我歸納了一下我和我表姐中途分手的原因,仿佛就是那位男鄰座過長的指甲和我表姐的口頭語“客觀地說”。這原因未免太小,卻小到了被我不能容忍。我們從莫斯科到達聖彼得堡後,我耷拉著臉隨旅行團勉強參觀完鐵匠大街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聽一位精瘦的一臉威嚴的老婦人講解員講了一些陀氏故事。沒記住什麽,隻記得老婦人嘴邊碎褶子很多,好似被反複加熱過的打了蔫兒的燒賣,還記得她說陀氏的重孫子現在就在陀氏故居所在街區開有軌電車。對這個事實我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快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的大人物,他的後代不是也有開有軌電車的嘛。我想起我母親也是個作家,而我也沒能按照她的希望出人頭地。我的職業和婚姻可能都讓她悲哀,但不管怎麽說,我好歹還是個身在首都的國家公務員。我對我母親的書房和文學從來就不感興趣,所以,當我看見我表姐和她的新男友腦袋頂著腦袋湊在陀氏故居門廳的小櫃台,上購買印有這個人人物頭你的書簽時,當機立斷作出決定:我要離開他們,一個人先回國。我沒能等到返回我們所住的斯莫爾尼飯店,就皮笑肉不笑地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表姐。她怔了怔說:“客觀地說,你這是有點兒耍小孩子脾氣。還有四天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了。”我則在心裏念叨著:別了,您那“客觀地說”!

  我想直接飛回北京但是不行,旅行社告訴我必須按他們合同上的計劃出境。我應該從莫斯科飛哈巴羅夫斯克,再乘火車經由西伯利亞進入中國牡丹江。這是一條費事但聽說省錢的路線,為此我願意服從旅行社的安排。二OO一年夏天的這個晚上,我在陳舊、擁擠的小屋機場喝了兩瓶口味奇異的格瓦斯之後,終於等來了飛往哈巴的航班,是架陳舊的“圖-154”,我隨著客流走進機艙,發現乘客多是來自遠東,哈巴羅夫斯克人居多吧,隻有少數莫斯科人和我這樣的外國人。我既不懂俄語也分辨不清他們之間口音的差異,但說也奇怪,直覺使我區分出了莫斯科人和哈巴羅夫斯克人。我的座位在後部靠走道,能夠方便地大麵積地看清鋪在艙內那紅藍相間的地毯。地毯已經很髒,花紋幾近模糊,滲在上麵的酒漬、湯漬和肉汁卻頑強地清晰起來。偏胖的中年空姐動作遲緩地偶爾伸手助乘客一臂之力-幫助合上頭頂的行李艙什麽的,那溢出唇邊的口紅暴露了她們對自己的心不在焉,也好像給了乘客一個信號:這是一架隨隨便便的飛機,你在上麵隨便幹什麽都沒有關係。我的前排是一男兩女三個年輕人,打從我一進機艙,聽見的就是他們的大笑和尖叫。那男的顯然是個莫斯科新貴,他麵色紅潤,頭發清潔,指甲出人意料地整齊,如一枚枚精選出來的光澤一致的貝殼,鑲嵌在手指上。他手握一款諾基亞超大彩屏手機正向一左一右兩位鬈發濃妝少女顯擺。二OO一年的俄羅斯,手機還尚未普及,可以想象新貴掌中的這一超新款手機會在女孩子心裏引起怎樣的羨慕。似乎就為了它,她們甘願讓他對她們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捏著鼻子灌酒,又是揪著頭發點煙。我悶坐在他們後排,前座上方這三顆亂顫不已的腦袋,宛若二隻上滿了發條的電動小獅子狗。這新貴一定在哈巴有生意,那兒是俄羅斯遠東地區重要的鐵路樞紐,是河港、航空要站,有庫頁島來的輸油管道,石油加工、造船、機械製造什麽的都很發達,也許這新貴是弄石油的,但我不關心他的生意,隻惦記飛機的安全。我發現他絲毫沒有要關機的意思,便忍不住用蹩腳的英語大聲請他關機。我的臉色一定是難看的,竟然鎮住了手機的主人。他關了機,一邊回頭不解地看著我,好像在說:您幹嗎生那麽大氣啊?

  這時艙門口走來了這飛機的最後兩位乘客: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女人的手提行李不少,最惹眼的是她手裏的一個圓形大帽盒。大帽盒在她手中那些袋子的最前方,就像是帽盒正引領著她向前。她和孩子徑直朝我這裏走來,原來和我同排,在我右側,隔著一條走道。我這才看清她是用一隻手的小拇指鉤住捆綁那米色帽盒上的咖啡色絲帶的,我還看見帽盒側麵畫著一頂橘子大的男式禮帽。同樣是人手的小拇指在動作,我對這個女人的小拇指就不那麽反感。這個用小拇指鉤住帽盒絲帶的動作,讓她顯得脆弱並且顧家。這是一對屬於哈巴羅夫斯克中等人家的母子,他們是到莫斯科走親戚的。回來時帶了不少東西,有親戚送的,也有謹慎地從莫斯科買的。丈夫因事沒和他們同行,她特別為他買了禮物:一頂禮帽。我在心裏合理著我對這母子的判斷,一邊看她有點兒忙亂地將手中幾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歸位。她先把大帽盒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讓由於負重而顯出紅腫的那根小拇指小心翼翼地從帽盒的絲帶圈裏脫身出來,好像那帽盒本身是個正在熟睡的旅客。然後她再把手中其他袋子放進座位上方的行李艙。最後她雙手捧起了帽盒,想要為它找個穩妥的去處。但是,原本就狹小的行李艙已被她塞滿,其實已經容不下這龐大的帽盒。女人捧著帽盒在通道上原地轉了個圈,指望遠處的空姐能幫她一把,空姐沒有過來,離這女人最近的我也沒打算幫她-我又能幫上什麽呢?換了我表姐,說不定會站起來象征性地幫著找找地方,我表姐會來這一套。這時女人前排一個瘦高的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開他頭頂上方的行李艙,拽出一件麵目不清的什麽包,扔在通道上,然後不由分說地從女人懷裏拿過帽盒,送進屬於他的那一格行李艙。隨著那艙蓋輕鬆地啪的一聲扣上,瘦高男人衝女人愉快地攤了攤手,意思是:這不解決了嗎?接著他們倆有幾句對話,我想內容應該是:女人指著地上的包說,您的包怎麽辦呢?男人撿起包胡亂塞進他的座位底下,說,它本來就不值得進入行李艙,就讓它在座位下邊待著好了。女人感激地一笑,喊回她的兒子-薩沙!這個詞我聽得懂。其時薩沙正站在我前排那莫斯科新貴跟前,凝神注視新貴手中的新款諾基亞。他不情願地回到母親身邊,小聲叨咕著什麽。我猜是,女人要他坐在靠窗的裏側,就像有意把他和新貴隔離。而他偏要坐靠通道的座位。當然,最終他沒能拗過他的母親。這是一個麥色頭發、表情懦弱的孩子,海藍色的大眼睛下方有兩紋淺淺的眼贅兒-我經常在一些歐洲孩子嬌嫩的臉上看見本該在老人臉上看見的下眼贅兒,這讓孩子顯得憂鬱,又仿佛這樣的孩子個個都是老謀深算的哲學家。

  飛機起飛了,我側臉看著右邊的女人,發現她竟是有些而熟。我想起來了,我住我那作家母親的書架上見過一本名叫《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的舊書,書中卓婭的照片和我右邊這位女鄰座有幾分相像。栗色頭發,橢圓下巴,兩隻神情堅定的眼睛距離有點兒偏近。卓婭是我母親那一代人心中的英雄,對我這種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她則太過遙遠。當年我凝望她的照片,更多注意的是她的頭發。盡管她是衛國戰爭時期的英雄,可從時尚的角度看,她一頭極短的鬈發倒像是能夠引領先鋒潮流。那時我喜歡她的發型,才順便記住了她。現在我不想把飛機上我這位女鄰座叫成卓婭,我給她編了個名字叫做伊琳娜。俄羅斯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我不在乎。我隻是覺得我的鄰座很適合這幾個字的發音:伊琳娜。她的綰在腦後的發髻,她那有點兒收縮的肩膀,她的長度過於保守的格子裙,她的兩隻對於女人來說偏大了點兒的骨關節泛紅的白淨的手,她那微微眯住的深棕色的眼睛和顫動的眼皮,那平靜地等待回家的神情,都更像伊琳娜而不是卓婭。有廣播響起來,告知乘客這架飛機飛行時間是九小時左右,將於明晨到達哈巴羅夫斯克。飛機十分鍾之後為大家提供一份晚餐,而酒和其他食品則是收費供應。

  我草草吃過半涼不熱的晚飯,三片酸黃瓜、幾個羊肉丸子和油膩的羅宋湯。我得閉眼睡一會兒,哈巴羅夫斯克不是我最後的目的地,我還得從那兒再坐一夜火車。一想起這些就覺得真累。人們為什麽一定要旅行呢?

  當我睜開眼時,我發現這機艙起了些變化。多數旅客仍在睡著,變化來自伊琳娜前排座位。她前排座上的那個瘦高男人正臉朝後地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跪在自己座位上和後一排的伊琳娜聊天。我暫且就叫他做瘦子吧,他的一張瘦臉上,不合比例地長了滿口白且大的馬牙。他這臉朝後的跪相使他看上去有點兒卑微,有點兒上趕著。不過他那一身過於短小的、仿佛穿錯了尺碼的牛仔夾克牛仔褲,本身就含有幾許卑微。他的表情是興奮的,手中若再有一枝玫瑰,就基本可以充當街心公園裏一尊求婚者的雕像。伊琳娜雖然沒有直視他的眼,卻對他並不反感。他們好像在議論對莫斯科的印象吧,或者不是。總之他們說得挺起勁。沒有空姐過來製止瘦子的跪相,隻有伊琳娜身邊的薩沙仰臉警覺地盯著瘦子-盡管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後來,久跪不起的瘦子終於注意到了薩沙的情緒,他撳鈴叫來空姐買了一罐可樂和一根俄羅斯紅腸給薩沙。果然,薩沙的神情有所緩和,他在母親的默許下,有點兒扭捏地接受了瘦子的饋贈。他一手攥著紅腸,一手舉著可樂,對這不期而至的美食,一時不知先吃哪樣為好。瘦子趁熱打鐵-我認為,他把兩隻長胳膊伸向薩沙,他幹脆要求和薩沙調換座位。他有點兒巴結地說他那個座位是多麽多麽好-靠走道啊,正是薩沙開始想要的啊。薩沙猶豫著,而伊琳娜突然紅了臉,就像這是她和瘦子的一個合謀。她卻沒有拒絕瘦子的提議,她默不作聲,雙手交疊在一起反複摩挲著。瘦子則像得到鼓勵一樣,站起來走到後排,把手伸到薩沙胳肢窩底下輕輕一卡,就將孩子從座位上“掏”了出來,再一把放進前排他的老座位。也許那真該被稱作是老座位了,隻因為座位的改變預示著瘦子和伊琳娜關係的新起點。難道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什麽關係嗎?

  我看見瘦子如願以償地坐在了伊琳娜身邊,他蹺起一條長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身子向伊琳娜這邊半斜著,腳上是後跟已經歪斜的尖頭皮便鞋,鞋裏是中國產而大多數中國人已不再穿的灰色絲襪,襪筒上有綠豆大的煙洞。我看出瘦子可不是富人,飛機上的東西又貴得嚇人。但是請看,瘦子又要花錢了:他再次撳鈴叫空姐,他竟然給伊琳娜和自己買了一小瓶紅酒,空姐連同酒杯也送了來,並為他們開啟了瓶塞。他們同時舉起酒杯,要碰沒碰的樣子,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某種事情到來之前的一個鋪墊,我看見伊琳娜有些緊張地拿嘴夠著杯口啜了一小口,好比那酒原本是一碗滾燙的粥。瘦子也喝了一口,緊接著他猛地用自己的杯子往伊琳娜的杯子上一碰,就像一個人挑釁似的拿自己的肩膀去撞另一個人的肩膀。伊琳娜杯中的酒蕩漾了一下,她有點兒埋怨地衝他笑了。我很不喜歡她這種埋怨的笑,可以看作那是T情的開始,或者說是開始接受對方的T情。

  我在我的座位上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可能是為了更便於觀察我右側的這對男女。我承認此時我的心態有幾分陰暗,就像喜歡看名人倒黴是大眾的普遍心理一樣。雖然伊琳娜不是名人,但我覺得她至少是個正派女子。看正派女子出醜也會讓我莫名其妙地滿足。我覷眉皺眼地左顧右盼,並希望薩沙過來看看他母親現在這副樣子。薩沙正專心地品味紅腸,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小小的半側麵。我前排那三位“電動獅子狗”在睡過了一陣之後同時醒來。他們一經睡醒就又開始忙著吃喝,幾乎買遍飛機上所有能買的東西。他們喝酒也不用酒杯,他們一人一瓶,嘴對著瓶口直接灌,間或也互相灌幾口。他們的粗放頓時讓伊琳娜和瘦子顯得文明而矜持,如果你願意也完全可以說是讓他倆顯得寒磣。當我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杯中酒已經讓伊琳娜放鬆了,她和瘦子從有距離的閑聊開始轉為竊竊私語,她腦後的發髻在椅背的白色鏤花靠巾上揉搓來揉搓去,一些碎發掉下來,垂在耳側,泄露著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裏撇著嘴說。那欲望的氣息已經在我周邊彌漫。不過我似乎又覺得那不是純粹主觀感覺中的氣息,而是-前方真的飄來了有著物質屬性的氣息。

  從這機艙的前部,走來了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當我把眼光從伊琳娜的發髻上挪開,看見前方這兩個男人,頓時明白那氣息來自他們-至少是其中一人身上的博柏利男用淡香水。我對香水所知甚少,所以對這款香水敏感,完全是我母親的緣故,她用的就是這一款。記得我曾經譏諷我母親說,您怎麽用男人的香水啊。我母親說,其實這是一款中性香水,男女都能用。我想起母親書架上《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對這位年輕時崇拜卓婭、年老時熱衷博柏利男款香水的婦人常常迷惑不解。眼下這兩位男士,就這架懶散、陳舊的飛機而言,頗有點兒從天而降的意味-盡管此時我們就在天上。他們年輕,高大,標致,華麗,他們考究,雕琢。打扮成如他們的,仿佛隻有兩種人:T型台上的男模和遊走於五星級酒店的職業扒手。他們帶著一身香氣朝後邊走來,腕上粗重的金手鏈連同手背上的濃密汗毛在昏暗的艙內閃著咄咄逼人的光。他們擦過我的身邊,一眨眼便同時在機艙後部的洗手間門口消失了。

  我的不光明的好奇心鼓動著我忍不住向後方窺測,我斷定他們是一同進了洗手間而不是二個等在外邊。在這裏我強調了“一同”。此時最後一排空著的座位上,一個空姐正視而不見地歪著身子嗑著葵花子。顯然,她對飛機上的這類行徑習以為常。大約一刻鍾後,我終於親眼看見兩個男人-前一後從洗手間出來了,其中一個還為另一個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領帶。我-邊為我這親眼看見有那麽點兒興奮,一邊又為他們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飛機上如此寶貴而又狹小的洗手間將兩個身體同時擠了進去感到氣憤。啊,這真是一架膨脹著情欲的飛機,兩位華麗男士的洗手間之舉將這情欲演繹成了赤裸裸的釋放-甚至連這赤裸裸的釋放也變成了表演。因為半小時之後,這二位又從前方他們的座位上站起來,示威似的相跟著,穿過我們的注視,又一同鑽了一次洗手間。

  我所以用了“我們”,是因為當華麗男士經過時,伊琳娜和瘦子也注意到了他們。而瘦子的右手,在這時已經搭上了伊琳娜的左肩。

  過了半點鍾,那隻手滑至伊琳娜的腰。

  過了半點鍾,那隻手從伊琳娜腰間抽出,試探地放上了她的大腿。

  夜已很深,我已困乏至極,又舍不得放鬆我這暗暗的監視,我找出幾塊巧克力提神。巧克力還是我從國內帶出來的,德芙牌。在國內時並不覺得它怎麽好吃,到了俄羅斯才覺得我帶出來的東西全都是好吃的。這時一直沒有睡覺的薩沙也顯出困乏地從前排站起來找伊琳娜了,他來到伊琳娜身邊,一定是提醒她照顧他睡覺的。可當他看見伊琳娜正毫無知覺地和瘦子腦袋頂著腦袋竊竊私語,便突然猛一轉身把臉扭向了我,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不期而遇,我看出那眼光裏有一絲慍怒。那短短的幾秒鍾,他知道我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扭轉身向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看見了他母親的什麽,在那幾秒鍾裏我覺得薩沙有點兒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我本是一個缺乏熱情的人,這時還是忍不住遞給他一塊巧克力。對食物充滿興趣的薩沙卻沒有接受我的巧克力,好像我這種憐憫同樣使他慍怒。他又一個急轉身,捌著小步回到他那被置換了的座位上,坐下,閉了眼,宛如一個苦大仇深的小老頭。

  我偷著掃了一眼伊琳娜,她的頭一直扭向瘦子,她沒有發現薩沙的到來和離開。

  過了半點鍾,瘦子的手還在伊琳娜腿上-或者已經向上挪了一寸?它就像擺在她格子裙上的一個有形狀的懸念,鼓動我不斷抬起沉重的眼皮生怕錯過什麽。好一陣子之後,我總算看見伊琳娜謹慎地拿開它,然後她起身去前排照看薩沙。薩沙已經睡著了-也許是假寐,這使伊琳娜有幾分踏實地回到座位上,瘦子的手立刻又搭上了她的大腿。她看了看複又搭上來的這隻手,和瘦子不再有話。她把眼閉上,好像要睡一會兒,又好像給人一個暗示:她不反感自己腿上的這隻手,果然,那隻手像受了這暗示的刺激一般,迅疾地隔著裙子行至她的腿間隻見伊琳娜的身體痙攣似的抖了一下,睜開了眼。她睜了眼,把自己的手放在瘦子那隻手上,示意它從自己腿間挪開。而瘦子的手很是固執,差不多寸步不讓,就像在指責伊琳娜剛才的“默許”和現在突然的反悔。兩隻手開始較勁,伊琳娜幾經用力瘦子才算妥協。但就在他放棄的同時,又把自己的手翻到伊琳娜手上,握住她那已經鬆弛的手,試圖將它擺上自己的腿襠。我看見伊琳娜的手激烈地抵抗著,瘦子則欲罷不能地使用著他強硬的腕力,仿佛迫切需要伊琳娜的手去撫慰他所有的焦慮。兩隻手在暗中彼此不服地又一次較量起來,伊琳娜由於力氣處於劣勢,身體顯出失衡,她竭力控製著身體的穩定,那隻被瘦子緊緊捉住的充血的手,拚死向回撤著。兩人手上的角力,使他們的表情也突然變得嚴峻,他們的腦袋不再相抵,身體反而同時挺直,他們下意識地抬頭目視正前方,仿佛那兒正有一場情節跌宕的電影。

  我累了。我覺得這架飛機也累了。

  就在我覺出累了的時候,我看見伊琳娜終於從瘦子手中奪回了自己的手,並把頭轉向我這邊。她匆忙看了我一眼,我用平靜的眼光接住了她對我匆忙的掃視,意思是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我聽見伊琳娜輕歎了一聲,再次把頭轉到瘦子那邊。接著,她就像對不起他似的,活動了一下被扭疼的手,又將這手輕輕送進瘦子的手中。這次瘦子的手不再強硬了,兩個人這兩隻手仿佛因為經過了試探,對抗,爭奪,淡判,最終逃離了它們之間的喧嘩和騷動,它們找到了自己應該的位置,它們握了起來,十指相扣。最後,在這個夜的末尾,他們就那樣十指相扣地握著手睡了。這回好像是真睡,也許是因為伊琳娜終於讓瘦子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新的可能。

  哈巴羅夫斯克到了。我沒能看見伊琳娜和瘦子何時醒來又怎樣告別,當我睜開眼時,他們已經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走各的。伊琳娜已經把屬於她的各種袋子拿在手上,領著薩沙搶先走到前邊到達機艙門口,就像要刻意擺脫瘦子一樣,睡眼惺忪的旅客們排在他們後邊,離他們母子最近的是莫斯科新貴,他早已打開諾基亞,高聲與什麽人通著什麽話。然後是那兩位華麗男士。一整夜的旅行並沒有使他們麵帶疲憊,相反他們仍然衣冠楚楚,頭發也滑膩不亂,好比蠟像陳列館裏那些酷似真人的蠟像,也使昨晚的一切恍在夢中。

  八月的哈巴羅夫斯克的清晨是清凜的,如中國這個季節的壩上草原。走出機場,我呼吸著這個略顯空曠的城市的空氣,打了個寒戰。旅客們互相視而不見地各奔東西,你很少在奔出機場的匆匆的人群中找到特別關注他人的人,我也急著尋找旅行社來接我的地陪,卻忽然看見在我前方有一樣熟悉的東西-伊琳娜的大帽盒,現在它被拿在那個瘦子手裏。他走在我前邊,正跨行大步像在追趕什麽。我想起來了,伊琳哪的帽盒被存進瘦子的行李艙,而她在下飛機時把它忘記了。

  帽盒使昨晚的一切又變得真切起來。也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緊跟在瘦子後麵,看見他揚著手中的帽盒,張嘴想要喊出伊琳娜的名字,卻沒有發出聲音。我想他們其實就沒有交換彼此的姓名吧,這給他的追趕帶來了難度。可是伊琳娜在哪兒呢?我在並不密集的人流中沒有發現他們母子,他們就像突然蒸發了一樣。又走了幾步,在我前邊的瘦子猛地停了下來,盯住一個地方。我也停下來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在停車場旁邊,在離我和瘦子幾米遠的地方,伊琳娜正和一個男人擁抱,或者說正被一個男人擁抱。那男人背對著我們,因此看不清麵目,隻覺得他個子中等,體格結實,頭顱顯得壯碩,脖子上的肉厚,稍微溢出了襯衫的領子,伊琳娜手中那些袋子暫時擺放在地上,薩沙守在袋子旁邊,心滿意足地仰頭看著他的父母-肯定是他的父母。

  這情景一定難為了瘦子,而伊琳娜恰在這時從男人肩上抬起頭來,她應該一眼就看見了帽盒以及替她拎來了帽盒的瘦子。她有點兒發愣,有點兒緊張,有點兒不知所措。在她看見了瘦子的同時我認為她也看見了我。她的兒子,那個正在興高采烈的薩沙,更是立刻就認出了我們倆?他警覺並且困惑地盯著這兩個飛機上的男女,好像一時間我和瘦子會成為給他們母子帶來不測的一組同夥。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鍾之內,來不及解釋,也不應該出錯。是的,不應該出錯。我忽然覺得我才應該是那個為她送上帽盒的最佳人選,我很驚訝自己又一次當機立斷。我不由分說地搶上一步,對瘦子略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接著從他手中拿過一準確地說是“奪過”帽盒,快步走到伊琳娜丈夫的背後,將帽盒輕輕遞到她那正落在她丈夫肩上的手中。至此,瘦子,我,還有伊琳娜,我們就像共同圓滿完成了一項跨越莫斯科與哈巴羅夫斯克的接力賽。也許我在遞上最後這一“棒”時還衝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也看不見我身後瘦子的表情,隻想脫身快走。

  我所以沒能馬上脫身,是因為在這時薩沙對我做了一個動作:他朝我仰起臉,並舉起右手,把他那根筍尖般細嫩的小小的食指豎在雙唇中間,就像在示意我千萬不要做聲。可以看作這是一個威嚴的暗示,我和薩沙彼此都沒有忘記昨晚我們之間那次心照不宣的對視。這也是一個不可辜負的手勢,這手勢讓我感受到薩沙一種令人心碎的天真,而伊琳娜卻仿佛一時失去了暗示我的能力,她也無法對我表示感激,更無法體現她起碼的禮貌。就見她忽然鬆開丈夫的擁抱,開始解那帽盒上的絲帶。也隻有我能夠感受到,她那解著絲帶的雙手,有著些微難以覺察的顫抖。她的丈夫在這時轉過臉來,頗感意外地看著伊琳娜手中突然出現的帽盒。這是一個麵善的中年人,他的臉實在是,實在是和戈爾巴喬夫有幾分相似。

  伊琳娜手中的絲帶滑落,她打開盒子,取出一頂做工精致的細呢禮帽,禮帽是一種非常幹淨的灰色,像在晴空下被豔陽高照著飛翔的灰鴿子的羽毛。這禮帽讓戈爾巴喬夫似的丈夫驚喜地笑了,他以為-按常規,伊琳娜會為他戴上禮帽,但是,伊琳娜卻丟掉帽盒,把禮帽扣在了自己頭上。

  我所以用“扣”來形容伊琳娜的戴禮帽,是因為這按照她丈夫的尺寸選購的男式禮帽戴在她頭上顯得過大了,她那顆秀氣的腦袋就像被扣進了一口小鍋。禮帽遮擋了她那張臉的大部,隻露出一張表情不明的嘴。禮帽在一瞬間也遮擋了她的禮貌,隔離了她和外界的關係,她什麽也看不見了,包括不再看見瘦子和我。她可以不必同任何生人、熟人再作寒暄,她甚至可能已經不再是她自己。她的丈夫再一次欣賞地笑了,他一定是在妻子扣著男式禮帽的小腦袋上,發現了一種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的幽默。然後,他們一家三口就擒著大包小包,朝遠處一輛樣式規矩的黑轎車走去。

  其實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把昨晚飛機上的事告訴給第二個人。昨晚發生了什麽嗎?老實說什麽也沒有發生。是薩沙貼在唇上的手指和伊琳娜扣在自己頭上的禮帽讓我覺出了某種無以言說的托付。特別當我預感到我和他們終生也不會再次謀麵時,這“托付”反而變得格外珍貴起來。嗯,說到底,人是需要被人需要的。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再次遙望了一下遠處的伊琳娜,她頭上晃蕩的禮帽使她的體態有點滑稽,但客觀地說,她仍然不失端莊-我知道我在這裏初次用了一個我最討厭的我表姐的口頭語:“客觀地說”。不過它用在這兒,似乎還稱得上恰如其分。

  我看見一個臉上長著痤瘡的中國青年舉著一塊小木牌,上麵寫著我的名字。他就是我在哈巴羅夫斯克的地陪了,我衝他揮揮手,我們就算接上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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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