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
看來這一次是讓不過去了,得找她“談話”。
仲熙半是期望半是憂焦-說實話他是最願意找她“談話”的,哪怕是為著一個注定不歡而散的題目。
她姓宋,單字一個琛。以“王”作偏旁的字,通常與玉器有關,仲熙明明知道,還是特地翻了字典:琛,“珍寶”之意。這位珍寶姑娘是琵琶手,據說祖輩是大家,族中弟子好玩,器樂上個個都有專擅,若能同堂,拉出來起碼能站滿半邊台子,包括一幹親戚,也大多與民樂沾邊,最不濟的,也是調音師或在器樂廠做鬆香。
仲熙的揚琴,高二才學,後來雖是進了藝院,專業上隻能算個半吊子。所以,對宋琛這種帶有童子功的世家出身,總覺得有些神秘,況且,宋琛這個人,怎麽說呢,她真是不好說的一個人。
她模樣挺好看,但這好看頗有爭議,因她眉眼較硬,五官十分濃烈,總之相當西化,若走在繁華大街,十分相宜。但她是彈琵琶的呀,這味道就明顯不對了,往台上一亮相,是要減分的。
她業務也好,是團裏一頂一的“大牌”,從省市到國家,能拿的獎都拿過,除了德藝雙馨獎-就算她有一天資格夠老,也絕不會拿到。不知怎麽搞的,宋琛的人緣相當不好。這人概緣於她對個人隱私莫名其妙的高度屏蔽:她在團裏,沒有要好的女友;平常與眾人對話,從不推心置腹,永遠保持在社交寒暄的尺度,有時甚至連寒暄也省略,隻說些必要的工作之事。這就叫人不舒服了,業務好就可以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嗎?所以,連帶著,人們對她的業務,也不大肯褒揚了。
同時,由於她的冷淡,還造成了一種奇怪的陌生感,人們天天見她,卻總說不上是真正認識她,比如,她的私人狀況。除了年齡,去年28、今年29、後年30,這個是清楚的、可控的,但別的,卻一概囫圇:有男友否?已婚否?已離婚否?在分居嗎?另有新男友嗎?可真氣人,這方麵的來往與離合,她從來隻字不提,填表時碰到婚否之類的格子,亦毫不理會地空著;家庭成員一欄,永遠隻寫父母二人。若有人故意問起,她要麽輕蔑一笑,要麽信口胡說,用很低級的謊言來敷衍,像是著意嘲弄對方的智力與好奇心。這一切就讓人更加憤然了:有什麽不能說的啊,誰比誰更金貴啊。你當你是生活在西方啊,一個搞民樂的,怎麽著也該講點中國的人情世故吧。
仲熙從文化局調來民樂團時,宋琛就是這麽個背景與現狀。介紹別的樂手,錢主任最多花五分鍾,但講到宋琛,錢主任倒足足說了半個鍾點。所以,從一開始,仲熙就記下她了,不過,對她的這種種作為,倒也沒大驚小怪。仲熙前幾年在文化局,跟各色名路的藝術界人士打交道多了,他是知道的,這種“夾生”(金陵土語,不合作之意),乃藝術人士的專利,算不上什麽大毛病,再說,也正因為人與人各不相同,這世界才有點意思嘛!
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仲熙三年前的離異,除了至交親朋,一般人,他也是從不提起。所以,某種程度上,他理解宋琛,說不定,私生活上,她也的確是有難言之處吧。
真正一起共事,仲熙慢慢發覺,這個宋琛,雖然有點怪氣,但總的來說,很講道理,合情合理的分內事,她十分認真;反之,則寸步不讓,仲熙其實倒喜歡如此,怕就怕那種忽左忽右、缺乏原則的人物。
直到碰上她拒絕“伴宴”,仲熙才意識到,宋琛,是個問題。
2
何為“伴宴”?這是團裏約定俗成的簡稱,詳指“給宴會伴奏”,具體說來,就是一席或數席的重要宴請,主辦者邀請民樂團現場演奏一台音樂會,以助清雅之興,使吃飯活動成為更藝術的娛樂、更高檔的社交……若幹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務,級別約摸為市宴、省宴,在座的總有黨和政府的領導人物,且半數涉外,有展示民族藝術瑰寶之意,樂手甚至要政審。眾人為此突擊排練、加班遲歸,不僅皆無怨言,反倒甚覺榮耀,因為日後說起,他們曾經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過一曲。
但近年情況有變,因所謂體製改革之故,民樂團得自己“找飯吃”-這個比喻,簡直全無斯文,仲熙十分反感,但上上下下各種場合反複提及,他也就漸漸麻木了認同了,何況他還得帶頭去“找飯吃”-替團裏上下的工資、獎金尋到出處!
唉,說實話,民樂的飯食,難找極了,現今誰有工夫、誰又有那個靜氣坐下來聽一曲《漁樵問答》或《蕉窗夜雨》!到各處去聯係演出,十有八九都是婉謝的,要麽就問他有沒有“十二樂坊”那樣可以在台上邊拉邊扭的女隊班子?唉,這當中的辛酸與委屈,不說也罷。總之,到最後,貴賤不遑挑,細小不敢舍,連“伴宴”也為樂團上下老小的“飯食”之一種-企業主的周年慶,多金者的婚慶典,談判方的鴻門宴,等等,隻要有錢,民樂團無不貼身而上,弦動琴響,務求主客盡歡。
而伴宴一旦落到此等地步,對樂手們的自尊,便有了普遍意義上的打擊,特別是碰上那些宴客,他們不再是從前的宴會聆樂者--吃飯幾無聲息,曲終必要禮節性拍手,隻在兩曲之間才相互致敬。而今,他們是各席麵間奔走不息(名為“打的敬酒”),或數人同時敲桌幹杯(名為“集體過電”),同時大聲傾談,以段子取樂,擊掌哄然大笑,更不要說接電話、喝交杯酒、醉了亂嚷的,總之其景堪比鬧市,全然不管台上的弦唱簫吟。
也曾有樂手為之衝冠一怒,抱琴而去,但又怎麽樣呢?隔幾天還是要捏著鼻子上台。故而,大部分樂手都還是“懂事”與“配合”的,放下小我,服從大局,以“找飯吃”為第一要務,上了台隻管垂著眼皮佯裝自我沉醉。況且,也就是一台拚盤音樂會麽,曲子都是經典選目,大家早已熟膩之極,真正奏來,並不耗費多少精力。算了,世事已至此,不獨民樂,各樣自命或被命為“高雅”、“嚴肅”的藝術,都是曲中求直、苟且偷生的,還有什麽好說的。
也隻有她,這個宋琛,從頭至尾,一直是固執地保持著“大牌”的底線,抵死不肯“伴宴”,誰也說不動她,提到那兩字,簡直像剝了她的麵皮、折了她的風骨。好在團裏另外還有兩個琵琶手,也能應付過去了,反正誰上台誰拿演出費唄。
這樣,過往所有的伴宴,包括大小商演,從上一任團長手裏就開始默認了-不喊她。隻是,從組織紀律、集體主義的角度來看,作為一個業務尖子,她這等於是在公然對抗“創收”,把自己與眾樂手拉開層次,總之,影響不大好。
況且,目前的問題是:周五的這次伴宴,負責付錢的客戶點明就要宋琛登台參演。
3
“客戶”坐到仲熙的辦公室裏,才聽了半句,宋琛就冷笑起來,果真是大牌的脾氣,“也對,所以我們團還有市場開發部、第三產業,而樂隊呢,幹脆叫流水車間好了。您呢,就是老總、CEO,可別再說自己是團長。”
仲熙望望她,就讓她說兩句吧,隻要最終能答應就好。這次的客戶,真的很有意思,說隻要宋琛肯出來,他們還會介紹許多圈內的老總們來“照顧”民樂團。同時,在談好的“伴宴”費之外,還特別暗示,會另外給宋琛本人一個人紅包。換作別人,這“紅包”會算個砝碼,但她這裏,仲熙決定提都不提,難保那不會把她推得更遠-跟宋琛打交通,有種與眾不同的挑戰感,這反倒給了仲熙一種莫名的興奮,要真能說得動她該多牛氣!
“人家老總點明要聽你的《十麵埋伏》,說明是個行家呀,是個知音!自古以來,士為知己、女為……”仲熙開始編,這個角度肯定比“紅包”更適合宋琛,許多恃才傲物的人,都會對知音網開一麵。
“哼,這也叫知音?那全中國人都是我知音。不論誰,初次見麵的,隻要一聽說我是彈琵琶的,對方就會一邊點頭一邊說,哦,《十麵埋伏》!《十麵埋伏》!蠻好聽蠻好聽!”宋琛活靈活現地模仿起那種假充內行的神態,逗得仲熙差點笑起來,同時也暗自後悔,剛才該講她的得獎曲目《霓裳羽衣》或《飛花點翠》就好了。
“你知道嗎?那公司,不是一般的氣派,人家本來打算請省歌舞團弦樂隊伴宴的,那邊連曲目單都準備好了,全是崇洋媚外的世界名曲。多虧我們這邊的錢主任會辦事,中國氣派呀、民族精粹呀、傳統經典呀一通轟炸,總算把這筆業務給搶了過來。”仲熙知道搞民樂的往往會跟西洋樂叫勁,他便故意無中生有,想激發宋琛的好戰心,“而且,錢主任還跟我說,這家公司,因為是總部,所以每年都要搞元旦迎新、中秋茶會、新春團拜、VIP感恩宴之類,若這次伴宴弄得好了,會成為一個長期的高端客戶,最起碼,咱們每個月的福利就有了呀!”仲熙知道自己滿嘴商業氣味,但這會兒是故意如此,他就不相信,達個宋琛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個星期就是端午節了,到時發嘉興肉粽與高郵雙黃蛋她會不拿?
“反正我不會上的。”宋琛突然收了話題,全然不顧仲熙方才的一通說教還餘音未絕。她站起身,仲熙以為她要告辭,她卻站到窗戶邊往院子裏看。
那個位置,仲熙也經常站。
民樂團的院子原本就小,加之現在有不少樂手買了車,裏麵更是擠擠挨挨,有人甚至嚷著要把兩棵長了多年的柏樹給移走。唉,每次站在這個窗口,看到那些鋥亮的車子以及匆匆來去的樂手,仲熙心中也說不清是喜是憂。總的說來,民樂團是廟窮和尚不窮,很多樂手都在私下裏帶學生,雖然課金比西洋樂要低不少,但若是有些名氣,也肯吃苦,外快還是可觀的。搞創作的人呢,則在外麵替人編曲子,節會慶典、店歌會歌之類-真正臨到自己團裏交代的差使,反倒成了兼職似的,草草應付了事。這些公私夾纏的情況,仲熙心中十分清楚,但也不忍下快刀禁行。說到底,他感到自己並無充分的理由與充分的底氣,就算眾人每天八小時齊齊坐在團裏,又哪裏去找那麽多的演出項目,去保證大家的荷包呢。民樂呀,有時狠心想想,真像個老婦人,唉,本便是一日閑過一日、一日枯似一日的。
大約是見仲熙一直沒有回答,窗前的宋琛又不鹹不淡地加丁一句:“我之所以不去,也不是衝著你,是衝著外麵。”
“外麵是哪裏?”仲熙倒也不急了,不知為什麽,他總還存著一種朦朧的希望,證得自己最終是可以說服宋琛的。
“於我而言,琵琶之外,都是外麵。”宋琛頓了一頓,卻又另外講起別的,“唉,樂是什麽?你一定知道這句:‘王宮懸、諸侯軒懸、卿大夫判懸、士特懸’,從小,家裏人就跟我講這些,我也一向信以為真,所以,是無論如何不肯走下來去伴宴的,請你理解。”
仲熙知道宋琛講的是周代禮樂製度-懸,大略是指編鍾之類的古樂。周代等級莊嚴,“樂”乃至高享受,不可隨便舉之,什麽人可聽什麽級別的“樂”,都有嚴格規定。宮懸,即四麵掛,此為王者特權;次之,為軒懸,即三麵掛,是賜於諸侯的;而判懸(對掛)與特懸(獨掛)則是分別為大夫與士所定的界限,萬不得逾越……
仲熙聽得明白,宋琛此話聽上去像是自我辯解,其實,當是在譏諷自己吧-把民樂自高堂大雅弄得如此等而下之,乃至侍奉起一幫大嚼大吃的酒囊飯袋。可是,這又哪裏是仲熙的錯,由來已久矣,這“禮崩樂壞”連孔子都徒喚奈何呀。
但仲熙也不願辯解,最主要的,他能感到,她對民樂的摯情,完全偏執於高雅一端,要讓她轉了彎上台伴宴,確乎是難於登青天。就好比是讓一個專門吟詩作賦的人去搞有償報告文學,完全說合不了的。
但不行,今天還是得說合!仲熙暗中咬牙,不是怨她,而是恨自己,為什麽偏偏是個狗屁團長呢,得說各種言不由衷之辭、做各種不情不願之事-這是世上每個人都會麵臨的迷局。況且,就算他肯讓步,團裏也沒有人可以寬容她的潔身自好,憑什麽為了她一個人的堅守,就要礙了整個團的利益,這對別的樂手而言,是不公平的:技藝雖有高下,但當初,哪個不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過來的,從汗到淚到血,誰沒流過?誰不想堂而皇之地萬眾矚目、揚名立萬!而今,別人都放下身段了,她怎的就不能放下!
想了一想,仲熙決定還是找她的軟肋處說:“其實,宋琛,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我們的民樂,不是要你這樣去關起門來殉情的。你得先讓她活才對,她活了你才能活。你若真把民樂當了你的命本,什麽伴宴不伴宴,商演不商演,這些牛角尖都不必鑽。君子能屈能伸,大道迂回求索。我覺得你的想法,太過狹隘了!你再考慮考慮吧!”
宋琛此時已走到門口,聽了這話,停下站了一會兒,卻沒回頭,終於還是走了。
她的這一停,讓仲熙感到:可能還有希望。
4
仲熙複又站到窗口,看宋琛青灰色的裙子從排練房廊下一直消失在器樂室之後。她的背影,值得長時間盯著看-比看她的正麵要安全得多。仲熙早注意到,宋琛不喜歡明媚的顏色,哪怕就是演出服,也是冷色調,紅、黃、橙這些從不上身。一直看到那青灰色的身影消失,仲熙忽然間若有所思,想到個小主意。
便把錢主任喊了來,後來一進門便眼巴巴地盯著他,見仲熙的表情,絕望地歎口氣:“沒談攏?真是的,連你的賬也不買!怎麽一點人味沒有的,有本事她住到月亮上去!”
仲熙搖搖手,讓錢主任介紹介紹這個點明要宋琛上台的客戶。
錢主任先是不解,隻喃喃地開始絮叨:“噯,是的呀,我當時也奇怪,就算宋琛在咱們圈子裏算個名家,但社會上一般的人,哪裏會知道她。不過我見到的人也不是老總,是秘書,小年輕兒,一開口就問我們團是不是有個叫宋琛的,我說有是有,但她不伴宴。於是這小家夥就買東西一樣跟我討價還價,中途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後口氣更牛,說隻要宋琛肯出來,便如何如何,許下一串諾言,反之呢,就什麽都不要談了。沒辦法呀,我隻有答應下來,人家出的那個價錢,多好的一塊大肥肉!我要拒絕了簡直就是犯罪呀!咦,對了,仲團長,莫不是,那家單位的老總看上宋琛了?”錢主任腦袋忽然一低,麵上露出一種通用的促狹表情。
仲熙一陣不快,被冒犯了似的,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何況未見得錢主任就室妄加猜測,於是也就順勢往下說:“這樣,你的人脈一向最廣,去打聽打聽,到底怎麽回事,弄清楚了我們也好主動一點……”
“萬一就是那麽個情況,這不等於就是宋琛給我們惹的事情嘛,這樣,我們反倒可以拿住她。上台還是不上台,她直接去跟對方談好了,省得我們為難!”錢主任太聰明了,聰明得話這麽多,說得準確而露骨,讓仲熙都替自己的念頭害臊起來。唉,許多事,想得,做得,偏說不得。多少人,在世間癡滾了幾十個年頭,都弄不好這個分寸。
仲熙想起方才與宋琛的對話,她倒是“會”說話的,一百句裏,肚子先吃掉九十九句,隻把最後一句,骨頭一樣吐出來。要有機會,仲熙真想與她好好長談一下,恐怕她不會相信,他仲某對民樂的愛之深、痛之切,並不比她少。
5
當初在藝院,仲熙的方向是音樂史與理論研究,除了揚琴,別的也玩過幾樣,均是粗通而不精。但那幾年裏,終日浸淫,或聽或賞,對民樂的喜歡,已深入骨髓。無數個清風明月之夜,他在校園裏獨自走路。遠遠地聽各處傳來的縹緲樂聲,總是慨然係之。京胡的憤而激越、蕭的無限留白、梆笛的啞澀膽怯,哪怕就是木魚的“篤篤”兩聲,都讓仲熙為之牽腸掛肚、心神俱往-民樂的大底子,是一個淡墨寫就的“悲”字,如同老人回首世事,欲說還休;但細節的表現與起承上,卻又吵鬧亮麗,有種隨意的天真之氣。尤其是這幾年,經過了婚姻離合之變,事業起伏之變,仲熙的心境,越發沉鬱,越覺得這民樂裏的好,與自己的人生哲學頗為貼合,其妙處,難與人細說。
故從文化局下來上持這日漸式微、搖搖欲墜的民樂團,別人隻當他是遭到發配、事業進入低穀-多少學民樂的都在往外轉,他反從機關大院往裏轉,仲熙卻感到別樣的稱心,滿心期望就手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革新民樂,使之起死回生、大放異彩……但沒過多久,他即意識到達一雄心的淺薄:民樂,如僅僅作為個人之好,仍可以像最初一樣美輪美奐;但若作為一個樂團,以物質實體的形式來求生存,就不對了,甚至,仲熙總時不時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暮夕之氣,那是什麽?
仲熙捂著腦袋想,對,在文化局,有一陣子,他曾經參與過“申遺”工作,看了不知多少早已死去、正在死去以及必將死去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高台獅子戲、手工骨牌燈、雕花天鵝絨、弋陽腔目連戲等等好幾十項,各處報來的介紹,均寫得密密麻麻,真正下去一看,能知曉會演做的,大都已是豁牙瞽目之老人,就算盡力撲救,所得的約乎也僅是片鱗隻爪戎以訛傳訛、將錯就錯之作。最可歎的是,“搶救”下來之後,仍不免束之高閣、錄於典籍,並未獲得生存與流傳的新生。
對此,仲熙總存有深深的迷惑。固然,祖上所玩耍戲弄的各樣奇巧技藝,做子孫的應當謹嚴收錄不誤,就算畫虎成貓,也算是一種心理安慰。畢竟人類受文明教化甚深,已無法忍受任何藝術的失去,故而各地皆執念於“申遺”,並以為是功德無量之舉。但有一點也要清楚,藝術的此消彼長,也循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數,一個時代便有一個時代的歡娛,失去了彼時的土壤與情境,就好比沒了魂魄,再怎麽勉力維護,還是一團枯槁的肉身,離祖上那清新活潑的鄉野真趣已是天壤之別!
民樂裏,仲熙也同樣感覺到這種逼近而來的暮夕之氣,所以,他一直拚著命地接洽各種商演,表麵上是為了生存與經濟,實際上,也是一種恐懼與抵抗。他寧可民樂這樣粗俗潑辣、不盡如人意地活著,也好過於無人問津、孤芳自賞中淒慘地死去!
唉,有機會跟宋琛說這些嗎?如果她真能理解到仲熙之一二,也許反倒可以明白,那以退求進的“伴宴”,其無奈與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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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一天後,錢主任就帶來了打探得來的結果,其時仲熙正在審定節目單,下麵報來的單子上已赫然把宋琛的琵琶獨奏排在第二位-第一曲通常是合奏,在宴席開始之前就要出來的,相當於暖場,第二曲才是主角。
錢主任拖著步子進來,雖是邀功但也顯得失望:“關於那個老總,我費了不少勁,轉彎抹角,查是查到了,可是……”他居然賣起關子。
仲熙不答話,隻盯著錢主任。他不喜歡這個關子,因為他的確想買這個關子。
為什麽會這樣?仲熙自問,真要為著伴宴本身,他大約不至於此吧。是的,承認吧,比起團裏其他人,自己可能更加好奇宋琛的情感生活,甚至想透徹地研究,進入她的內心世界,了解她的愛恨,看到她私下裏放鬆恣情的真麵目……那麽,這是有點喜歡她?他詰問自己,很快發現這問題毫無意義-
雖然自己而今複又單身,但宋琛的具體狀況不明,況且她對自己,大約並無特別的好感;最要緊的,就算她有好感又如何,自己在機關裏混跡數年,此刻又身為團長,要懂一切的利害與原則-與一個富有爭議的大牌樂手,怎麽可能!
但是,唉,人之為人啊,總有情難自禁的向善向美之心,而宋琛,她的模樣,她的脾性,她的格格不入與固執行事,就恰好這樣吸引他!此種情感的真實燦爛,正與其微小虛無相當-隻需暗中收藏,不必求對方任何的確認與回饋。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就有這種若有若無的東西吧,這也正是生活比較有滋味的一部分。
隻是,那個客戶,真的會是宋琛的一個追求者嗎?甚而用上了這種老派而蹩腳(叫堂會?賞紅包?)的套路,這讓仲熙泛上奇特的感覺,在瞧不起與嘲笑之後,他又希望那人“是”!這就說明宋琛的魅力、琵琶的魅力、民樂的魅力,一切美好事物擊中世俗的魅力。
仲熙走神了,走了一個挺漫長的神。
終於,錢主任自己沉不住氣,把嘴一撇說道:“沒什麽!那家公司的老總是個女的,四十多歲,沒什麽特別的。並且,據我掌握的情況,她壓根不喜歡民樂,女強人麽,一心撲在事業上的那種……”
仲熙有些愣住了,一個女的?這裏麵會有什麽嗎?奇怪呀!
算了不必追究,有時候人就得相信簡單,迷信簡單!
仲熙說服了自己,同時也鬆了一口氣,這樣也好,免得真要去跟宋琛談論她一直避諱的情感生活。再說,那些所謂的情感瓜葛,未必真就能“脅迫”到宋琛,說不定反而會讓她徹底翻臉,把合作搞砸了,不僅她不上台,整個團都上不了台,演出費全泡湯……這樣倒好,裝個直心腸子,就當那客戶隻是心血來潮、附庸風雅吧。
錢主任耐心等仲熙消化完這消息,又另換了略顯詭譎的表情,遞上來幾頁文件。仲熙一看,是市裏的“五個一重點人才”推薦表-如若被薦上,會拿到專業津貼、被組織出國考察、脫產培訓之類,有若幹的好處,每隔三年才會分到小小民樂團一個名額,也算是政府對民樂人才的一種“澤被”。
錢主任放到桌上,見仲熙視若無物,於是又重新拿在手上,不吐不快的樣子:“也是巧,今天剛收到這個通知!仲團長,你看,從專業水平看,宋琛是團裏的頭號人選,雖然她群眾基礎差一點,但瑕不掩瑜。所以呢,我建議,咱們團就報她,但有個條件,讓她小小地回報一下團裏,上個台嘛……”
仲熙埋著頭聽,完全聽懂了錢主任的話外音。唉,一樁交易接著一樁交易!對方可是宋琛啊。
其實,這次伴宴,宋琛若真不肯去,這筆業務黃了,也就算了,畢竟上了台也是要演的,強扭上去,反是弄巧成拙,影響演出效果-有些事,必要時,不如抱著順遂的心態,退一步便罷了。
但想想錢主任吧,當初為了“拉”到這筆業務。多不容易,將要看得見的豐碩收益招搖在前,卻一下子栽倒在宋琛手上,不僅他要跳腳,全團上下也會升騰起各樣怨氣,這對宋琛將大不利-仲熙實在不願意那樣。無論如何,大家現在都同在這民樂的小船上,隻可一心一力才對。
這樣一想,對錢主任提出的“建議”,也隻有默認了,如果處理得當,不那麽赤裸裸的,也未嚐不是個辦法。再說,這樣,他也可以有事由再找宋琛“談”一次“話”了,不是嗎?
也奇怪,就算經常會在團裏見到,他竟仍然有些想念,想與她獨處。
7
料想不到的是,這第二次“談話”,卻是宋琛主動約的仲熙,以一個簡慢的方式:快到十一點,才打個電話,問是否有空中午在民樂團附近的茶館見麵。
仲熙自然是答應了,同時又覺得失落-這種倉促的約見,說明自己在她心目中完全沒有一點分量。唉,她將永不會知道,自己竟會那麽在意她。
宋琛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綠色衣裳,但她五官鮮明,反而另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沒有常見的寒暄與矜持,宋琛自作主張要了兩份簡餐。她顯然是有話要說。
仲熙隨身帶上了“五個一”人才申報表及伴宴節目單,像是兩份指向同一標的的合同似的,隻覺得放在口袋裏十分礙事-其實,真正礙事的是他自己的身份與心理感覺。他暗自慨歎:要是這會兒,能以另一種身份、另一種心境,與這個引人遐思的女子這樣臨窗靜坐,隨便聊聊他最喜歡的敦煌古曲,會多麽好……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宋琛的確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比如下麵的開頭,就像一篇文章的引子,頓時讓仲熙感到和風撲麵,心境為之躍然。
“其實,你到我們團之前,我就聽過你一曲《蘇武》。”仲熙一聽連忙擺手,差不多要臉紅了。他知道宋琛有個舅舅專司揚琴,自己跟那老人家是根本沒法比的。而且,他回憶,那支曲子,當眾敲得很少,可能是某次同學會上的即席之奏,完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曉得她當時正在座下。
宋琛等他說完一堆表示慚愧和謙虛的話,忍不住笑了:“咦,我剛才隻說聽過,並沒有誇你敲得好啊。”
見仲熙更加不安,宋琛連忙往下繼續:“不過,你敲得很有風韻。我舅舅常說,揚琴這個器,一般人都以為,關鍵是在節奏快慢、點子的切分,對準確性的技術要求高過其他器樂。其實,真正的妙處倒恰在準與不準之間,其快與慢,要與曲子的意境相貼-歡騰暢快處,奏者一味求精準,反顯得蠢相;滯重沉鬱處,就算慢上八分之一拍,也是好的。這是我舅舅的歪理……而你那天敲的《蘇武》,手一聽就生,還有幾處錯音,但好就好在,如同水墨畫的寫意,裏麵的意思你‘寫’到了,複古擬古,曲風純正。所以,我當時回去還跟舅舅說,今天倒看到一個懂得民樂的。”
仲熙被誇得有些醺然,內心十分高興,因為剛才性急多話,這回索性隻以一笑回應。
“所以,不用你多說,我也能理解,你到了團裏,帶著他們一起折騰,弄些錢、弄些市場、弄些影響,也是為了救民樂於瀕亡。可是,我總覺得這樣子下去,是背道而馳,對民樂的傷害多於補救,反會使之愈發的低廉輕賤……”
“願聞其詳。”仲熙想,這頓便飯,宋琛是要給他洗腦了。
“也沒什麽詳。”宋琛卻又把另外九十九句給咽下去了。吃了一會兒菜,她摸摸左手幾個指肚上的老繭,也不看仲熙,像是自言自語,“從小到大,沒有遊戲,沒有電視,沒有夥伴,永遠都是一天六個小時地練,除了年初一與生日可以放假半天。這麽些年,隻與琵琶守在一處,雖是小了點,但心反而大了。許多事情,比如打扮、吃喝、金錢,於我而言,也隻是清水穿腸,不留痕跡。總之,我什麽都不在意的。”
仲熙留心聽,她方才,隻說“打扮、吃喝、金錢”,卻沒提到“男女”,他真有心想問一問,那方麵如何呢,也是清水穿腸嗎?
他想起她在台上的演出,黑漆漆的舞台,隻一束白光打在琵琶上,她的演出服是冰藍的長紗裙,如一朵蓮花綴於天幕。她雙目微閉,臉色處於半明半暗中,全部的精力隻在十指,一曲《訴》裏,具有多麽驚人的柔情蜜意啊!若胸中沒有纏綿,絕不可能奏出那樣的衷腸!其實,這曲子是近人據《琵琶行》所作,重在技法繁複,夾彈、半輪、帶起、泛音、絞弦,但意境稍弱,失之淒切,可宋琛指端的流淌,卻讓仲熙怦然心動、為之神往,這樣的女子,懷抱的是怎樣的嬌癡怨嗔!什麽樣的人才能走到她的心中並占有一個小小的位置啊!仲熙記得自己當時呆立於台下,心中歎息不已。
現在瞧瞧,她這雙修長的、彈盡婉轉與崎嶇的手,可不就在眼前麽!他多想輕輕地握上一握、親上一親啊!這不是親她本人,而是親一種與她相關的東西;這跟肌膚無關,隻是一種情緒,一種需要!
見仲熙表情異樣,宋琛覺察到什麽,她抬起頭,把眼睛正對著仲熙亮了一下,奇怪,她什麽都沒說,可仲熙卻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亮,正是明確地要驅散他任何的胡思亂想!瞧這女子,多聰明,會巧妙而友善地阻止那個種子發芽。
宋琛繼續正襟危坐:“哦,剛才扯遠了。其實,我就是想跟你說,這器樂,有三相:聲、音、韻,這三者,有境界上的遞進關係,可謂發乎於心、忘乎於情、得乎於性。但你讓他們整日價去敷衍那些鬧哄哄的場麵,能彈出來什麽?下麵又能聽到什麽?隻能是‘聲’,連‘音’都談不上,所謂‘知聲者眾,知音者稀’,更不要講‘韻’了!這哪裏對得起祖宗傳到我們手裏的器!”宋琛似有一點激動,說罷往後一靠,完成此行的既定任務似的。
仲熙給她續了點水,一邊點頭。真要反駁宋琛,他同樣可以講出一百個理由來,可是他知道宋琛的,根本不必長篇大論,不如學著她,咽下九十九句,也隻挑最要害的來說吧。
“你說的,都對。我隻問你一句,若你是團長,一團人的工資福利、吃喝用度擺在跟前,還有離退休幹部的工資與高額醫療費等等,你還可以這樣關起門來,以樂為食,追求最深的精髓?宋琛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得先把這一大家子養起來再說啊!弄不好,這裏上頓不接下頓,這小小的民樂團是會解體的!到時,我們恐怕連白日夢部無處寄托!”
宋琛虛虛地盯著仲熙,似有一點小小震動。
走之前,仲熙把列有宋琛節目的伴宴節目單遞給了她:“你看看,合不合適?”他自認為這話說得是有些技巧-不合適的,可以是排序,可以是曲目,也可以是演奏者,就看宋琛怎麽改了。
“五個一”人才推薦表他仍舊捂著。這兩個東西他真沒法同時拿出來;或許,他是有些天真的自我期許,他對她,是以情動之,以理動之,大不必以利誘之。
8
一般來說,兩個人的爭辯,最後發言並結尾的那個似乎能占到一點記憶慣性的便宜-以此來說,中午在茶館的談話,仲熙並不能算是輸在宋琛手下。可是,真奇怪,一整個下午,他卻都在想宋琛的那段話。關於器之“三相”,她所講的,像一根小肉刺,讓他百般地感到不適……
他想起團裏的另一個“創收”項目:古都雅韻風情音樂會。
這是通過文化局向旅遊局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筆大“生意”,而後者也是特意照顧“沒米下鍋”的民樂團-讓“古都雅韻風情音樂會”作為本地旅遊項目的一個保留節目。隻要是跟旅行社來的外地遊客,都會被組織統一觀看,逢上旅遊旺季,每日兩場,就算是淡季,一周也要三場。仲熙對這個長期而穩定的業務還是比較滿意的-全團工資有二分之一要指靠它呢。
有時他也會到現場轉轉,情形當然不太樂觀:那些衣著花花綠綠的各地遊人,總是抱著騷動興奮的過客心態,全然沒有安坐的心情,他們最大的樂趣便在拍照與交談,並東張西望目盡所見,以不枉此行。更有孩子四處亂跑,家長勉強拉住,用那種勤於教誨的口氣指點台上:喏,記住,那個圓圓的有洞的是“員”(是“塤”,許多人隻念半邊字),那個叔叔吹的叫小號(其實是嗩呐)……仲熙往往看得氣悶,便轉目至台上。
這一看,更糟,連再看第二眼的勇氣都沒了-即便是那短短的一眼,他已能強烈地感覺到,樂手們是懷著怎樣木然的心情在演奏。不,可能比木然還糟,是壓抑與惡心,這怨不得他們。每天三次啊,像磁帶一樣,永遠是那一套經文化局、旅遊局共同欽定的保留曲目:《茉莉花》、《春江花月夜》、《姑蘇行》、《金蛇狂舞》……再好的東西,就算是天下最美的那三個字,無窮無盡翻來覆去每天隻用同一種音調在規定的時間用規定的方式說出來,且傾聽的那一方完全無動於衷,誰不會發瘋啊!
仲熙索性閉了眼,是啊,如果是外行,如果粗心一點聽,所有的曲戶那是駕輕就熟、流麗婉轉的。可是他知道,那早已不是音樂了,隻是一堆聲音。正如宋琛所說,是器之三相裏最低的一層,正是這種謀求稻粱的慘淡經營,讓數千年來綿延下來的民樂僅留下一個“聲”的外殼!
這樣一想,仲熙不禁悲從中來,又傷心又激憤,在一種自我懲罰的情緒之下。他忽然覺得,宋琛去不去伴宴,此一步甚為關鍵,是關乎節氣、關於精神的人事,往左走往右走,有巨大的隱喻與象征。
那麽好吧,就這麽定了,不管後果如何,同意她不去、支持她不去,永遠不參加任何廉價或不廉價的商演,就讓她作為最後一朵自由的小白花吧,孤傲地別在民樂團寒涼的衣襟上!
此決定一做,仲熙反倒覺得一陣輕鬆,心情如暴雨突降後的澄明。他決定暫且不想該如何向錢主任自圓其說,解釋自己的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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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知,仲熙這裏剛剛艱難轉身,宋琛卻也兀自回頭了。送回節目單時,她用與拒絕“伴宴”同樣輕巧和目中無人的語氣說:“那個,我去了。”隻在用詞上,還不肯提“伴宴”二字。
仲熙吃驚地看她,她卻不回頭看,隻顧低頭用手指點節目單,欲與仲熙討論節目的順序與內容。那意思是,她既是參加了,就希望一切都像點樣子。
宋琛用鉛筆作了一些修改,她認為這節目單不能算一篇好作文-一場音樂會,也是要求“豹頭豬肚鳳尾”的:“兩頭的麽還行,但中間的幾支曲子,怎麽都那麽綿啊,虛飄飄的,完全撐不住嘛。”
“噢那個啊。”也是,她這是頭一次參加伴宴,不知道具體情況。仲熙壓下心中的其他疑惑,先對她解釋,“伴宴,就要講究一個‘伴’字,開始的曲目自然要先聲奪人,主客雙方往往在此際步入宴會現場,但一旦客人們酒杯端起,我們這裏就是奏仙樂也入不了他們的耳啊。故而,中間的曲子就以慢曲為主,音色輕柔,恰如背景樂一般,若有若無,絕不可喧賓奪主,有擾客人的胃口。這樣一直奏下去,直到快要終席,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才會有閑情把注意力轉到我們這邊。他們會點些曲子,甚至會是通俗歌曲,也有時是我們自己來一個高潮,比如《花好月圓》或《步步高》,最後皆大歡喜……”這裏麵的小小門道,仲熙一直在做,並沒有誰要聽他解釋,但今天這樣明白地說出來,心裏還真是有些酸楚,看看,這都落到什麽份兒了!唉,也怨不得有些樂手,把“伴宴”幹脆叫做“牆紙”,說他們晚上是去做“牆紙”了。
宋琛邊聽邊點頭,倒也不見得怎樣感觸:“想不到有這些講究。那麽,除了《十麵埋伏》,我還得另備一兩支曲子,以防到後麵被點到是不是?”看來這個宋琛,一旦決定要做什麽事了,這個認真勁兒!可這種事,放在她身上,多麽令人慚愧!心裏真覺得對不起她!
仲熙就勢把話說回來:“怎麽回事?你為什麽又改變主意了……其實,我後來也想通了,我們堂堂一個民樂團,總得堅持點什麽對吧,如果那個客戶真喜歡你的琵琶,就應當專門去聽你的音樂會才對……”
宋琛搖搖頭迅速笑了一下:“呃,這個,樂舞侍宴,自古行之。再說,我就算上了台,也還是在我自己的世界裏,我啊,自有我的玻璃罩,可以擋住一切。”
仲熙沒有勇氣開口再往深裏追問-宋琛的這一決定,究竟是為重溫民樂古風還是為了幫他一把?也許是兼而有之,特別是後者,她自知不可能呼應他的情感,故而隻有這樣回報?不,這樣很不好,情感上,他可從沒要求她什麽,都怪昨天在茶館裏有些失態……可是再想想,也好,她若肯憐憫,便是懂他、體恤他!這與愛之間,便隻是一步之遙了!
仲熙百感交集地看著宋琛,謝也不是,推也不是,這個困擾他多日的難題,此刻一下子有了好的結果,卻又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他多想能夠輕輕地抱一下宋琛啊,知己一般地,難友一般地。
10
晚宴是六點半開始,但仲熙要求樂手們五點半就要吃了晚飯全都到場,這是一個儀式感的問題,也是一個心理問題。正因為全團上下對伴宴都極為不屑,仲熙愈加規定嚴格,以此做一個反方向的張力,不至於大家坐到台上都鬆塌塌的沒有樣子。
而這一次,仲熙去得尤其早,跟服務員們一樣早,那些女孩子正在忙著布席,一整個氣派的大堂,總共八大桌。仲熙台上台下繞了好幾遍,不管怎麽說,這是宋琛頭一次伴宴,仲熙希望不要出任何差錯。同時,他仍然還存著一份好奇,想早點看看這家公司的女老總,為什麽她偏偏死活要宋琛出場呢,這件事想想還是有些蹊蹺的。
女老總當然不會早到,倒是宋琛,比其他樂手來得都早,仲熙趁機給她再打一個預防針:“……最好的演奏,就是要做到日中無人,不管下麵販夫走卒人仰馬翻,都隻當是與己無關。”仲熙還是怕她適應不了,這可不是音樂廳或大劇院。
宋琛什麽腦袋,自然聽懂了,她笑起來:“你放心。所有的情況,蜘蛛都跟我說過了。”蜘蛛是另一個琵琶手的綽號,因她十指特別修長,故得此號。“好了,待會兒我就去換衣服了。你不要笑話,我選了最嚇人的大紅,因蜘蛛說客人一般都愛看琵琶手穿紅衣。”
看著宋琛似乎是很輕鬆的背影,仲熙感到一陣難過。是啊,今天這是她的頭一次伴宴,但仲熙絕不敢說是最後一次,許多事情都是這樣,既是有了第一次,為什麽不能有第二次……唉,從此,宋琛也會成為一個伴宴的樂手嗎?
仲熙一時感到自責和愴然。但此時此地畢竟不宜抒情,不多久,樂手們都到了,各就各位,化妝、更衣、備譜、調弦,一陣琴動弦響。而外麵大廳裏的簽到迎接之聲也漸漸嘩然起來。很快,錢主任匆匆引著一位咖啡套裝、身形偏胖的女人過來-就是出錢的衣食父母啊。仲熙馬上滿臉是笑,介紹、寒暄、相互致謝,然後仲熙告退。指揮上台,在賓客們一陣陣湧入落座之際,當晚的伴宴。以一曲合奏《節日》開場了。
仲熙坐於後台一側,所謂的台子,隻有三級樓梯高,離席麵也很近,他可以斜著看到台下。他再次打量那女老總。
的確,太平常了,胖得平常。女強人得也平常。看來,真的沒有什麽。就連宋琛上台演奏,她也沒有多加留意,隻忙著與客人應酬,中途還掏出手機,一邊打一邊帶著淡笑瞟著宋琛。
這樣看了兩支曲子,仲熙不禁有些昏然,索性起身到後台。宋琛果然在那裏,另外尚有幾個獨奏的樂手在候場,也有剛剛下來的在歇著,要在平常,這裏往往是發牢騷的最好地點。今天,大約是因為宋琛的出場,倒顯得有些靜默。宋琛仍跟在團裏一樣,誰也不理會,隻獨坐一邊抱著琵琶。
仲熙站在那裏,卻也無話,總不能祝賀宋琛演出成功吧。
本以為這一晚大概就是要這樣無話下去,忽聽得前台有人急急走來,是錢主任,見到仲熙,急忙把他往邊上一扯,眼神從宋琛那裏虛虛地掠過。
“女老總說,她有個重要客人剛剛才到,而且她先前也沒注意到宋琛上台,所以……要宋琛重來一遍,還彈《十麵埋伏》!”錢主任腦門子上全是汗,他也知道這話說不出口。有這樣的嗎?事先不是都有節目單的嗎?就算要演員返場也不是這樣返的。
仲熙跑到側台,照錢主任的指點看,主桌並沒有增加任何人,隻在靠門口的邊桌上,有一個新來的男人。“就是他,我剛才問過迎賓小姐,隻有他是剛剛趕到的。”
仲熙細看,那男人麵容白淨,衣著散淡,倒不像官場中人,且神色灼然,有點坐立不安。他左手拿手機,右手在上麵不停地寫信息,根本無暇往台上瞧一眼。
“什麽鳥重要客人!別聽她的!”仲熙一到後台,就放開嗓子罵了一句,一口回絕。幾個樂手馬上圍上來打探。宋琛恰好臨時走開了不在。
錢主任顧不上避人了,在一邊急得高一腳低一腳:“我當時就表示為難的。可女老總說,隻要宋琛再登台,這次咱們團整個出場費翻倍,宋琛的紅包另算。”
“有這等好事啊!”樂手們紛紛感歎,又驚又喜,“反正閉著眼就能撥拉一遍的,我要是宋琛,上去十幾趟都可以啊。能叫返場,也是種榮耀嘛,隻要每次費用都翻倍!”唉,聽聽這話,仲熙簡直要發火,可也不能怪樂手們眼皮淺不曉得自重,而是,怎麽說呢,“伴宴”這件事,本質上就是來賺錢的嘛,還有什麽好矜持的!
不知什麽時候,宋琛進來了,大約早聽清楚原委,沒有半點猶豫,就開始戴指套:“行的,那幫我補一下妝,上去就是了。”她沒什麽表情,既不是委屈也不是高尚,反正,平常極了。
錢主任歡喜不盡地稱謝不迭。一圈人也都捧場地哄笑,說要集體請宋琛吃飯之類,總之,人人都對宋琛刮目相看般的。
仲熙卻啞然無語,頹然若失,感到無顏再看宋琛。他往遠處站了站,恨不能藏身至某個巨大的陰影裏。他忽然想起宋琛說過的“玻璃罩子”,看來,今晚,她真是把自己罩得刀槍不入了,故而再怎麽樣她都是不在乎的。
這時有人衝著宋琛殷勤地提醒:“你剛才出去時手機響了,響了好多聲。會不會有急事啊!”宋琛這時已端坐到化妝台前,不領情地搖搖頭:“要上台了,再有急事,也顧不得了。”
錢主任早在那裏繞著圈子等了,她捧著琵琶,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便上去了。
11
“叮叮叮”一串,清冽而淒絕的撥弦出來了,仲熙不由自主也跟了上去,站到錢主任一側往台下瞧。
台下那女老總,卻仍是隨隨便便瞟著台上,仍在跟人碰杯,毫不為意,神情舉止中的輕慢,顯得有些誇張。這讓仲熙十分不解:她不是要死要活讓宋琛重新上台的麽,怎的聽也不好好聽?其他各桌的客人也是依然故我,奔走敬酒,一波波把宴會推向高潮。仲熙於是往後頭看,看那新來的客人-
那男子正泥塑般一動不動盯著台上的宋琛,雖說四周個個喝得麵紅耳赤,他卻是臉色發白,且那表情全然不是欣賞與陶醉,而是無法形容的痛心,似乎不忍看,可又愈加要看,而愈看又愈是不忍。
仲熙忽然感到不妙,可不妙在何處,卻也說不清楚。他回頭看台上的宋琛,她全不知情,隻是微睇著眼,麵色恬然,半掩在琵琶之後,方然物外,超逸塵世……
七分十四秒。《十麵埋伏》的七分十四秒過去了。
宋琛仍舊閉著眼,照以往的經驗,這應當是掌聲起來的時候,當然現在沒有。但宋琛依著她的老習慣,靜候了一分鍾,等自己的魂魄從某處歸來似的,然後才慢慢睜開眼,也不看台下,隻一手提著裙邊起立,一邊向台下欠身致謝,打算移步下台了。
掌聲這時突兀地響起,差點把仲熙嚇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女老總,她一個人站了起來,大聲地拍著巴掌。仲熙惶惑不安地盯著,不知這是什麽意思。
女老總興致十分高漲的樣子,走到她方才致歡迎辭的麥克風前,用一個很漂亮的外交手勢示意宋琛仍舊回到台上坐下。
她拍拍手,又拍拍麥克風,下麵於是靜了許多,不少人的鮑汁泰米飯剛吃到一半,仍舊接著吃-涼了再用,味道就走樣了。
女老總回過頭,定睛看了會兒宋琛,接著隆重並充滿激情地向所有的賓客介紹她:幾歲開始操琴,幾歲開始獲獎,某年獲某項,某年到某國演出……簡直像一個演出經紀人似的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仲熙愈發吃驚,身邊的錢主任又在扯他的衣服,仲熙側頭,錢主任卻衝台上努努嘴-台上的宋琛,表情有異,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下,仲熙順著她目光看下去。
她看的,正是那新來的客人。後者也已情不自禁站起,與她呆呆地對看,半是哀告半是絕望。很顯然,這位姍姍遲來的“貴客”,並不欣賞女老總所安排的這個“驚喜”。
仲熙移開目光,心中歎息一聲,沒有別的可能,此人,一定就是宋琛一直隱而不揭的“男女”事,她熾烈而秘密的愛……這是意料中的存在,可仲熙仍然感到莫大的苦澀,他曾一萬次地好奇,宋琛的心靈歸宿究竟何在,可真正看到,卻又覺得刺目和傷心,最後的幻想完全被打破了!
那台上,女老總演講正酣:“……各位各位,千載難逢,百年不遇,能有機會聆聽到這樣頂尖的藝術家為我們演奏,我建議,咱們每張桌子點一支曲子怎麽樣,一共來八首,這是很吉祥的數字!我相信,我們年輕漂亮的宋琛小姐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而同時我也可以保證,我的回報也絕不會讓宋琛小姐失望的。請大家隨意,盡情點你們最喜歡的曲子!一切我來買單……”
鬧劇就此拉開序幕,為了給女老總麵子,顯示他們的活躍,一群人嗷嗷大叫著表示讚同,並爭先恐後地叫著曲名:“《青藏高原》可以嗎?”“周傑倫的《千裏之外》!”“來一個《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隻覺得全身燥熱,想要衝上去拉宋琛下來,錢主任卻拚死拽著,並在耳邊說:“你別急,她會彈的,我聽蜘蛛說,她連通俗歌曲的譜子都一並要了去準備的。”
這不堪的場麵,宋琛竟皆視若無物,隻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般的微笑,穿越崇山峻嶺般盯著台下的那人。而隻要有人報出曲名,她便禮貌地點點頭,兩手撫弦,好像隨時會應聲而動。
嗨,這個錢主任,還當真要等著宋琛彈!仲熙憤然地甩開他,正打算衝上去,卻看見下麵的局勢略有變化,那站在最後麵的男子,緩慢而引人注目地行動起來。他穿過一桌桌酒席,一直走到女老總身邊,祈求般地小聲說了一句什麽。那女老總卻隨意而堅決地搖搖頭,反而一把拉住他,麵帶幸福微笑,用半倚半挽的方式綁架著他,把他逐一地介紹給主桌上的客人。那些客人立刻滿麵堆笑地向他們二人敬酒,而女老總,則親昵地把自己的酒杯替男子一直端到嘴邊……
直到這時,謎底才算真正揭開。仲熙決不敢再看宋琛一眼!
看來還是錢主任最初的判斷最為準確,這女老總,的確是看上了宋琛,早就看得好好的!她準確地抓住了要害啊,知道用什麽最具破壞性的方式來對付宋琛……而他仲熙,又是個多麽愚蠢的同謀,以拯救民樂的名義,以顧全大局的暗示,並夾纏著欲說還休的曖昧情意,一趟又一趟地,最終把宋琛拉到這裏,讓她穿上這樣的大紅紗裙,這樣低下頭顱,為心上人的妻子伴宴,彈奏這樣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雙目酸脹、氣不可遏,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他真想徑直大步走上前去,真想去使勁敲打立杆話筒,發出刺耳的囂叫聲,然後盡他最可能的粗魯,用最大的聲音宣布:狗日的伴宴到此結束!永遠結束!你們好好吃吧!
當然沒有。
仲熙隻是站住原處,兩隻手禮貌地對捏著,麵帶謙和微笑,笑得甚至還挺像樣子呢。
12
深夜的大街,行人已是稀少。仲熙陪著宋琛默默地走。關於晚上的一切,她什麽都沒說,而他,也更是什麽都不好說了,難道說“對不起”?是誰發明了“對不起”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沒用的話嗎。
街對麵的24小時快餐門還開著,時髦的紅橙色裏有種隔世的溫暖。仲熙想帶宋琛過去坐坐。
進入長長的地下過街通道,仍有幾個乞討者在堅守,其中竟還有一個拉二胡的,穿得破破爛爛,手法極為流俗,拉的好像是刀郎的什麽歌,在帶有回聲的通道中撕扯,幾近刺耳。按說,這種賣藝求乞的場景也不是頭一次看到,但今晚、這會兒,更讓仲熙感到巨大的沮喪,給打了兩個耳光似的,又臊又惱,好像那個拉琴的就是他自己,如此委地成泥、令人羞恥!
想想這一個晚上吧,他們都品嚐了什麽?某種程度上,她與他,也都是乞討者吧,乞討愛,乞討尊嚴,乞討寬容,乞討知音,以及一些不可能的幻夢……
宋琛默不作聲地陪他站著,聽那響亮的弦音,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仍是平常那若無其事的語氣:“想起來我有個親戚,曾發癡想要改進民間器樂,因為總有人說民樂的發聲不及西洋器樂精準,在音域及和弦上有諸多缺憾,無法表達深刻複雜的內涵雲雲。當然,他後來的研究是不了了之,但倒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古器樂的材質,總取於天地自然,比如,笛與簫,乃竹;塤與缶,用的是土;鼓用了皮革;磐,為玉石;而響板,僅是兩片脆木而已,此外,還有葦膜、蟒皮、馬鬃……”
仲熙不知宋琛意在何指,但也不禁順著往下想:也是,聲無哀樂呀,這些古器,從來就是這麽自在的,高於廟堂,或低在陋巷,都與它本身無關,正所謂近者暫自近,遠者自遠……推而言之,與物、與情、與人,世間萬物,皆當如此-這樣看來,宋琛的平靜竟是真的。她日日與民樂廝磨,心智的彈性,已得其一二了。
念及此,倒讓仲熙感到一種苦澀的欣慰。直聽那二胡拉完一整支曲子,他們才走過去,淡然地走進混沌的夜色,跟別人一樣,沒有任何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