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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陪夜的女人

  朱山坡

  女人搭乘烏篷船來到鳳莊。

  這是一條很特別的船。除了特別扁小外,尖細而稍向上翹的船頭,古香古色的船板和塗抹了桐油的竹篾船篷,還有斷斷續續引人發笑的馬達聲都引起了圍觀者的好奇。鳳莊早就沒有這種船了,由於航道淤塞,又由於無魚可打,不說輪船,連漁船都已經很少見到。烏篷船從下遊逆流而上,力氣快用完了,速度越來越慢,宛若一個苟延殘喘的人。

  在人們的擔心中,船總算在廢棄了的碼頭靠了岸。船頭擺滿了炊具和其他日常生活用的物品,亂得像開雜貨店。女人從船上跳下來,笨拙地拴好船,撣撣身上的暮氣,然後神色鎮靜地往村子裏張望。船裏還鑽出一個又矮又瘦的男人,病懨懨的,吃力地扛著一件東兩。他是女人的丈夫,那東西是一張彈簧折疊床。男人把東西放在碼頭的石塊上,跟女人嘀咕幾句,轉身便開船離開。他的腳下,便是慧江,寬闊浩瀚,水流平緩,黃昏的江麵像大海一樣孤寂。那條船,很快便看不見,似乎已經沉入深不可測的江底。

  迎接女人的是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女人異常高大,皮膚黝黑,渾身胖乎乎的,頭發很短,但手臂很長,而且粗壯,本來需要肩扛的折疊床她隻是用手夾在肋下,另一隻手還抓著一張薄薄的棉被。

  “我要去方正德家,”女人說,“你們前麵帶路。”

  孩子們迅速分成兩半,一半在前麵熱情地引路,一半在女人的身後暗中取笑她的大P股。通往村莊的石板路還殘留著夏天洪水浸泡過的痕跡,蕭瑟的田野像江麵一樣空蕩。女人的到來給村子增添了新的氣氛,像來了一位遠客,引起了一些騷動。踩著幾聲狗吠,從屋裏走出一些老人和一個腆著肚皮的婦女。

  “來啦?”他們笑臉相問。

  女人回答得很幹脆,來了。

  他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們也許覺得女人話不會多,女人的話卻意外地多了起來:“早上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是金灣鎮的,也是個女人,說我煩死了,你一定得過來,但我還是答應來鳳莊,方厚生跟我家的侄子在廣州是工友,熟人嘛,總得優先照顧。”

  腆著肚皮的女人是厚生的老婆,快生了吧,不是萬不得已連石階也不願爬了,一來累,二來怕摔。厚生家有兩處房子,一處在石階下麵,是三年前建的新房子,一層的平頂樓房;另一處在石階的頂頭,是祖屋,破舊得看看就忍不住要動手拆掉。厚生要父親搬,但老人住那裏已經上百年,慣了,不願挪,他說房子倒塌就倒塌順便把他埋了最好。這座陡峭的石階也是他家祖輩砌的,別人很少去爬。爬上高高的石階,孩子們把女人引到老人的房間門外便一哄而散。為表明比其他孩子更勇敢一點,厚生九歲的兒子至善把女人帶到了老人的窗前。窗是老式活動窗,能關上,關上後外麵就看不到裏麵。至善踮起腳,顫巍巍地拉開窗欞,女人把臉貼著窗戶往屋子裏探望,裏麵隻有一團難以打破的黑暗,但女人還是看到了一張有深藍色蚊帳的床並聞到了迎麵撞來的臭氣。

  “我阿公就在床上。”至善率真地說,“他就習慣這樣,白天睡覺,晚上擾人。”

  估計正德老人快睡醒了,睡醒就要吃飯。平常,飯是厚生家的給他送到床邊,手一摸,就能碰到不鏽鋼飯碗,飯菜都在裏麵。老人像一個壯勞動力一樣,每頓總得吃滿滿的一大碗飯,他每喊叫一聲都有很足的底氣,誰也聽不出他是一個行將死去的人。

  “我還沒有死,你們進來吧,陪我一會。”老人在裏麵說。他醒了,也就是說,鳳莊漫長而煩人的夜晚開始了。

  女人輕輕推開門進去,點亮了煤油燈。燈光首先照亮了自己,看上去女人有一張還算端莊的臉,樣子很熱情、虔誠、豁達,她四處張望空蕩蕩的房子,像出了趟遠門的主人回到家裏看看是否少了什麽東西。

  老人說,來啦?

  女人說,來了。

  老人說話的時候省氣力,聲若遊絲,有些沙啞。屋子很寬闊,沒有什麽擺設,地麵黑得發藍,凹陷不平。女人先是瞧了瞧老人的床。是一張清朝老式木床,差不多有她家那條船大。老人蓋著被子,枕著一隻高高的光滑的木枕頭,隻露出被擰幹水了的瘦癟的臉,胡子比台風後的荒草還亂。女人說被子該洗了,臭味熏得蚊子也不願來了。老人斷然拒絕說,不洗,洗什麽,人死後統統都要燒了,連床都要燒掉的。女人還是堅持要洗,明早,我幫你洗了再走。但老人死活不肯,緊緊地揪住被子,生怕一放鬆女人便要搶走。

  “被子又不是你的卵,你揪那麽緊幹什麽!”女人笑著說。至善覺得女人挺幽默、樂觀的,也嘿嘿地跟著笑。

  厚生家的腆著高高的肚皮送飯進來。她住在台階下麵的新房子,老人住的是祖屋,厚生家的對女人說,飯你不用管,他自己還能吃,屎尿平時就拉在床上,他也不讓清理,像牛欄,我習慣了,都聞不到臭味。

  女人說,你丈夫跟我說了,我什麽都不用管,我隻是來陪夜的,你知道陪夜吧,大多數病人都是在半夜裏斷氣的,陪夜就是讓他們斷氣的時候身邊總算有個伴,不至於太寂寞。陪夜不是陪護,陪護得幹很多髒活,我做不了陪護,看到別人的屎尿我也惡心,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到廣州醫院做陪護去了,幹一天能賺七八十塊,遇上大方一點的雇主能賺上百塊,比在這陪夜強多了。

  厚生家的把飯碗放在老人的床邊,老人也不側身,伸手抓起來就吃,狼吞虎咽的樣子讓人覺得他是一條從煎鍋跳到水裏的魚。女人說,你慢點,不要白白撐死,我還沒賺夠你們一天的錢呢。

  老人說,我早想死了,就是死不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活著就是等死。

  女人嗔怪道,胡說。

  厚生家的對女人說,老家夥一過世,我就要去廣州,連孩子我也要在廣州生……煩死了。

  老人邊吃邊嘟囔,快了,說不定今晚就死。這句話厚生家的聽多了,並不以為然,也不想跟老人說話,轉身走了。

  女人告訴老人,從此以後,每天晚上我都坐船過來陪你。

  老人沉吟說,其實我不怕黑夜,連死都不怕,我還怕黑嗎!

  女人把自己的床打開,擺在窗口下,離老人的床有三四米遠。她試坐自己的床,鐵支架床發出尖銳的吱吱聲。

  老人說,我沒有病,我跟我的祖輩一樣,都是老死,自然死亡,像一棵老樹,朽木,風不吹,自己也要倒-我的大限到了,我自己知道,厚生也知道的。

  女人說,你的兒子還算孝順,雖然沒有回來服侍你,但舍得花錢。

  老人突然來氣,呸!我快死了,他還在廣州幹什麽?

  女人說,厚生他忙,你躺在這裏不知道打工的難處,要拚命幹活,還要看老板的眼色-現在城裏到處都是人,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老人被飯嗆了一下,不斷地咳嗽,突然一把將飯碗摔在地上。女人站起來撿碗,你不要動怒氣,很多老人就是動怒死的,到了這年紀,你還跟誰慪氣!

  老人咳停,猛喘粗氣。女人責備說,我給不少老頭陪過夜,從沒見過火氣像你這麽大的。老人的眼睛瞪得賊亮,突然張嘴大喊一聲:李文娟……

  女人想不到這個連說話的力氣都湊不足的老頭呼喊起來竟像船的汽笛那麽洪亮、尖銳,底氣十足,爆發力強,有振聾發聵之功。有兩三個月了吧,老人每天晚上就是這樣不知疲倦地呼喊著李文娟,差不多每隔一分鍾便叫一次,把鳳莊喊得雞犬不寧,沒有人能睡上一個好覺。厚生家的膽小,夜裏不敢進老人的房間,甚至聽到老人的呼喊心裏也一顫一顫的。厚生回來過兩三次,問老人,你嚷什麽呀?我在廣州都聽到你嚷嚷,把人嚷煩了。老人說,我喊你媽-我快死了,身邊沒有一個人陪。厚生陪了他兩個晚上,他便不叫,厚生一走,他又嚷了,嚷得理直氣壯,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呼喊他的母親。女人覺得這個聲音刺痛了她的耳,使她渾身不舒服。

  “你嚷什麽呀,厚生不是雇我來陪你了嗎?”

  老人又是呸一聲,接著是更激烈的咳嗽,咳嗽的間隙大聲嚷著:“李文娟……”

  厚生告訴過女人,李文娟是他母親的名字。厚生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名,反正有懸疑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老人的年齡,有的說一百零一,有的說才九十九。厚生也說不準,父親六十歲才結婚,母親四十六歲那年生下他後便去向不明。厚生的母親是跟隨一艘運幹魚的貨輪來到鳳莊,嫁給老人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厚生。那年四川客商從南海販運一船幹魚到重慶,途經鳳莊時作了短暫的停留,停留的結果是,給鳳莊留下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到鳳莊裏去找生薑治暈船,當找到生薑趕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這個四十五歲的女人剛剛死了丈夫,要到重慶投靠親戚,如果船上載的不是幹魚,太腥臊,她是不會暈船的,不暈船的話她就不會跑進鳳莊要生薑,就不會留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有人說她是被船家故意甩掉的,因為他們擔心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女人會給船帶來晦氣。那天,她就在碼頭上哭,鳳莊的人知道她剛剛死了丈夫,不願收留她,甚至不願給她一口飯。是方正德,不僅把家裏最好的一塊生薑慷慨地送給了她,後來還乘著夜色把她帶回了家裏,再後來她就成了厚生的母親。那時的人勸他說,正德,現在兵匪猖狂,你怎麽能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回家?鳳莊的人擔心她給鳳莊帶來不祥和危險,處處防著她,甚至有人悄悄報了官。其實,厚生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人長得好看,皮膚細嫩,唇紅齒白,不像四十多歲的人。一聽口音便知道是外地人,她說老家在陝西,鳳莊從沒有人到過陝西,因此不知道陝西離鳳莊到底有多遠。沒幾天,人們便發現厚生的母親不是簡單的女人,處事老練,說話得體,對誰都笑臉相迎,大家明白她是見過世麵曆過風雨的人。而且,她還比鳳莊所有的女人都勤懇,家裏家外收拾得整整齊齊,把一個死氣沉沉的家盤活了,對厚生的父親也好,連重活都不讓他做。在鳳莊,隻有厚生的父親不用幹重活,都讓厚生母親搶著幹了。厚生母親說,她沒給前夫生下孩子,要給正德生一窩。第二年春,果然生下了厚生。四十六歲了,還能生孩子,簡直嚇壞了鳳莊的女人。但厚生父親高興呀,他逢人便說,他要生十個兒子,要成為鳳莊生兒育女最多的人。厚生的母親跟鳳莊的女人不一樣,她有長遠打算,能謀劃。她跟厚生的父親說,明年春天她要在地裏種上一大片生薑,到了秋天把生薑販賣到重慶去,然後從重慶販回藥材,賣給城裏的藥鋪……厚生父親為娶到一個精明、賢惠的女人而對上天感恩戴德。那是上天賞賜給他的女人,他這一輩子呀,除了對自己的女人好,就是要對上天好,不能罵天。厚生父親一輩子都沒罵過厚生的母親,也沒罵過天。厚生母親曾對厚生父親說,正德呀,你六十歲才娶妻,你得活到一百歲,否則你對不起我。厚生的父親說一定要活到一百歲,跟厚生母親過一輩子,對她好一輩子。但厚生還沒滿月,差兩天吧,他母親竟突然跑了,從此銷聲匿跡,杳無音訊。四十多年了吧,厚生的腦子裏早已經沒有母親的概念了,老人也很少提起她,甚至在他呼喊“李文娟”的時候,人們好久才想起,厚生的母親就叫這個名字。

  老人說,我眼睛一閉上,她就出現在麵前,說明呀,她要帶我走了。

  女人說,那是幻覺,是人都會產生幻覺,有時候我也會。

  “我活了上百歲了,也對得起她啦。”老人說。

  女人說,她不該離開你,女人哪能隨隨便便離開自己的男人?

  “你知道當年她為什麽要離開鳳莊?”老人自問自答,“她生厚生得了重病,她不想連累我-你想想,四十六歲了才第一次生孩子……”

  女人說,危險,不容易。

  老人一個人感慨萬端。女人解開褲頭,坐在屋角的尿缸上要撒尿的時候才發現窗戶沒有關上,揪著褲子尷尬地跑過來關窗。至善懂得害臊了,走下第五級台階,還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和女人埋怨尿臭的謾罵。

  至善厭惡地捏住鼻子,誇張地對他母親說,這女人,撒尿的聲音比牛還響!

  無論如何,這一夜,是鳳莊多少天以來最寧靜的一個夜晚,靜得能聽到遠處江水流淌的聲音。這天晚上,鳳莊所有的人都聽不到老人令人心煩的呼喊聲,睡了一個安穩的好覺。第二天,有人小心翼翼地問,老人是不是駕鶴西去了?厚生家的滿懷歉意地說,還得等,還得多等幾天-一盞殘燈即使油料耗盡也不會馬上熄滅。人們才知道,老人能還給鳳莊寧靜的夜晚,全是女人的功勞。

  鳳莊早起的人們看到女人天一亮就走了,頭發也不梳理,臉還來不及洗呢。她說她男人和船在碼頭邊等她,她得回去幹活。女人家在江浦,離鳳莊有二三十公裏的路程吧,那邊是齊姓人家,女人的男人也應該姓齊。女人說她家種了十幾畝芭蕉,要除草、施肥,還得防台風,用柱子撐著芭蕉樹,但台風來了一千根柱子也不頂用。女人埋怨,去年要不是一場台風把好端端的一地芭蕉毀了,我也不用給一個快要死的老人陪夜。陪自己男人不更好?

  女人的男人果然已經在碼頭等待。他站在船頭抽煙,高高瘦瘦的,腰有點彎,很孱弱的樣子,對女人很殷勤。女人跳上船,男人遞給她一條毛巾,女人澆澆江水洗臉,臉才洗好,船便開了。晨曦中船開得待別快,像是換了一條船似的,一會兒便到了江中,眨眼間消失在寬闊而沉靜的江麵上。

  女人是個守時的人。黃昏,最遲也用不著到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結束,她便會如期出現在台階前,朝厚生家的房間裏說一聲,我來啦,便拾級而上,推開房門,高聲地跟老人說話,把孤寂和恐懼驅散。每次進了老人的房間,女人都要往尿缸裏撒尿,白天幹活累了,撒完尿便要睡覺。老人睡不著,要跟她說話。女人幹活累,要早休息。老人說,厚生是請你來陪我說話的,不是請你陪我睡覺的,你得說話。女人說,你說唄,我聽就是了。老人說,你真要聽。女人說,我用心聽著呢。老人便說話。他成了鳳莊唯一在深夜裏說話的人。女人開始是真的用心聽,偶爾還還上一兩句,後來注意力不集中了,估計是想著家裏雞零狗碎的事情吧,最後幹脆不知不覺睡著了。老人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真聽他說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著了,反正每天夜裏都要說很多的話,像是要把所有的話一口氣說完,仿佛不說明天就沒機會說了。

  女人剛來的時候,老人對她說,我呀,死過很多次了。女人說,大難不死,有後福唄。老人說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怕,年輕時對死很怕。厚生十歲的時候,老人轟轟烈烈地死過一次。那時候在鳳凰嶺上修水渠,老人負責放炮炸石頭。他都幹了一天一夜了,幾個放炮的人都累趴下了,等他撤下來,他就是不撤。別人問他累不累,他說不累。其實他累得快不成了,他還要炸一口,再炸一口水渠就跟另一頭接上來了,他硬是要多炸一口。結果炮響了,水渠兩頭連了起來,他卻跑不及被泥石掩埋,大夥好不容易才把他扒出來,還沒送到村衛生所便斷了氣。大隊裏緊急開會討論,追認他為修水渠功臣,獎勵他三十分工分。家裏都為他準備後事啦,響器班把嗩呐、牛角、簫笛吹得淒愴而熱鬧,抬棺材的人都要將他入殮啦,厚生的姑姑們哭得天昏地暗。厚生沒有哭,厚生這小子不會哭,別人看不過眼,對厚生說,父親死了,你裝模作樣也得哭幾聲呀。厚生就是不哭,仿佛他知道父親還沒有真死。“就這個時候,我活過來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老人自豪地說,那時候,這是一個天大的新聞,因為好多年沒看到過有人死而複生了。小時候,我就曾看到方必富的祖父捕魚失足跌落江底,被漁網纏住,從早上一直到中午才被人撈起來,身體冰冷,臉色死灰,大家以為肯定死了,便用破棉被一蓋,準備第二天扛到山上埋了。但想不到半夜裏他自己竟醒過來,到自家的廚房裏找吃的,把他的老婆嚇得魂飛魄散。這叫做假死,過去有人被埋葬了才活過來,但複活得太遲啦,自己爬不出來,活活悶死在棺材裏。那時候,我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各種各樣的人,夢見很多陌生的地方,夢見自己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後來聽到文娟罵我,她說,正德,厚生還小,你死什麽呀,還輪不到你呢,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一百歲的,你快回去……我就回來。

  女人說,你怎麽老是想著這些……

  老人說,那時候年輕,怕死,連廣州都沒去過就死,心有不甘。現在不怕了,還怕什麽,都活了上百歲了,閻王不請自己也得去,再不去就成賊了。

  女人說,長壽是福唄,現在活上百歲也不是什麽新聞,宋莊的馮啟蒙一百一十二歲了,還能撐船哩。

  老人的身體原來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三年前,老人跟一隻叼走了他的雞腿的狗慪氣,追打它,結果被幾根稻草絆著摔了一個大跟頭,從台階上滾下來,從此便一直躺在床上。醫生來了很多次,也沒說什麽,也不給開藥,即使開了藥他也不吃。老人說,沒有病,吃什麽藥!油盡燈滅,水涸魚亡,就等死唄。

  老人以為女人瞧不起他,反複向她證明,死,我真的不怕,就當睡著了覺,就當出一趟遠門……

  女人笑了笑。女人知道,老人口口聲聲地說自己不懼怕死亡,事實上,不怕死的人是不存在的,黑夜來臨,會使老人戰栗,他在夜裏呼喊“李文娟”就是對死神召喚的害怕。她的到來,像一盆冷水熄滅了他內心的恐懼。

  老人說,他們已經五次把我背到堂屋,但每次我都沒有斷氣,他們又得把我背回來-他們都煩透我了。

  習俗是,人之將死,最後要躺的地方必是堂屋,死在堂屋,死在列祖列宗牌位麵前,才死得安心,才死得不寂寞,死後才容易找到早逝的親人。老人三番五次地瀕危,三番五次地躺在堂屋的左側(女人躺的是右側),平靜地等待生命最後一秒的來臨,親人和背他到那裏的人也屏氣凝神地在等待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然而,不再需要奇跡的時候,奇跡卻三番五次地降臨,老人的氣艱難地又緩回來了,死人般的臉色由蒼白、僵硬變成暗淡、溫潤,最後竟然恢複成肉色,像熬過了寒冬臘月的枯樹又有了生命複蘇的痕跡,頑強而故意地嘲諷著大地的一切。他們的臉上沒有驚喜,全是一番徒勞後無奈的苦笑。厚生一次又一次從廣州連夜趕回,想一勞永逸地送別老人,但一次又一次地緊急召回派去向親戚報喪的人,一次又一次歉疚地跟已經準備就緒的響器班和抬棺佬悔約,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柄。厚生終於失去了耐心,叮囑自己的女人,真死了,你才給我電話!這些日子來,他的女人好幾次拿起了電話又放下來,她害怕說錯了又要厚生白白跑一趟。

  鳳莊的婦孺最厭煩的不是老人從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複蘇過來,而是在夜裏老人聲嘶力竭的呼喊。聲音不是野獸,困不住。鳳莊人不多,但怨聲載道起來卻到處都能聽見。開始的時候,小孩聽不慣老人的呼喊,被驚嚇得渾身發抖。後來不怕了,還沒到深夜,還不睡覺的時候,他們有時在老人的窗口外往裏尖叫或吹口哨,像挑逗一個失去法力的妖怪;老人被背到堂屋,他們還敢在門外探頭往屋裏張望、聆聽,向大人報告老人是否還一息尚存。苟延殘喘的老人也知道自己已經被鳳莊所拋棄,招人嫌了,但他偏偏不願嘴軟,把好心好意來勸慰他的人都看作了惡意:你們把我活埋算了-你們,你們也有死的一天。後麵那句話多歹毒呀。誰也不想被將死的人罵,那是不吉利的,所以沒有人願意跟老人說話,甚至對他產生了厭惡。他就在深夜裏獨自呼喊,讓所有的人都聽到像從墳墓裏傳出來的聲音,都體會到深夜的寂靜和黑暗的漫長。有幾個老漢實在忍不住驚擾,站在老人的窗外責怪道,你嚷什麽呀,沒有人像你,存心要整個村莊的人都睡不了覺!麵對指責,老人既不生氣,也不答辯,仍然用冰冷的呼喊回應一切。老頭們隻能用三個字發泄對正德老人的無奈和不滿:老不死。老人如此,厚生的女人便有壓力,她不堪重負,便把壓力轉嫁到遠在廣州的厚生身上。厚生也想不明白老人為什麽會這樣,媳婦說,他要陪唄。厚生陪不了,他在那家韓國人開的電子廠裏幹得正有起色,照此下去年底便能加薪升職了,但韓國人管得嚴,稍不小心便要被炒掉。厚生是一個兢兢業業的人,到底是珍惜來之不易的飯碗。留在村裏的男人越來越少,能出去的人都出去賺錢了,出去的女人也越來越多。老人瀕危快不成了,隻有一次是厚生背到堂屋,另外四次是不同的男人背的,他們都是因為家裏有事正好從外麵回來,就幫背一把。外出撈世界的人怕惹晦氣,本來是不願意背的,但沒辦法,村裏隻有你一個大男人,碰上這事,誰也逃不過,哪家沒有老人,誰沒有老死的一天?你總不會坐視不管吧。老人給人們帶來那麽多的煩惱,厚生覺得欠著鳳莊人的人情,老人多活一天,欠的人情便越多。一次,厚生上醫院,見識了一種叫“陪護”的職業,他才豁然開朗:隻要舍得花錢,陪別人去地府的活也有人幹。厚生便試著雇了女人。

  女人的到來使鳳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們恢複了往日的從容和愜意,女人從婦人們麵前經過的時候,她們會拉住女人的手說,你真的不害怕?萬一老人半夜升天了……

  女人說,害怕什麽呀?不就是死人嗎?除了不會睜眼說話外,跟活人沒有什麽區別。

  女人的勇敢征服了鳳莊的婦人,她們想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麽會不害怕死人呢?

  “你是不是從家裏拿來擦台布堵住了老人的嘴巴?”她們說。

  女人說,怎麽會呢?

  她們說,那你肯定是把自己的乳房讓他吮-老人像小孩,有奶就安靜了。

  沒等女人回答,她們便笑得令各自的乳房劇烈地顫跳起來,鳳莊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厚生家的也尷尬地笑。女人說,我睡自己的床-一個快死的人怎麽還會想到乳房呢?可她們笑得更放肆了,女人覺得被別人開了玩笑,又拿不出好的回擊辦法,隻好說,反正,我有辦法讓他安靜,即使用乳房,那也是我的本事。

  女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讓老人在夜裏安靜下來,是因為老人把她當成了李文娟。鳳莊的女人是這麽說的。厚生家的也這麽說,你就充當一回厚生的母親唄,反正吃不了什麽虧。女人說,那也算不了什麽,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難道還能強奸我不成?婦人們覺得是,突然沒話可說了。

  老人又不是她的父親,鳳莊的婦人們不相信女人一點也不害怕,沒有男人的陪同,夜裏連厚生家的都不敢踏進老人的屋子,因為誰都知道那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女人一點不害怕也不可能,有一次,厚生家的就聽到女人在半夜裏發出了一聲驚叫,雖然不是很尖銳,但那聲音肯定是受驚嚇才發出來的。厚生家的以為出了什麽事,翻身下床,在台階下麵大聲地問女人,老家夥去了嗎?女人良久才回答,還沒有。老人適時地打了一個重重的呻吟,像剛剛緩過氣來。厚生家的又說,要不要叫男人?鳳莊沒有男人了,我得到黃莊去叫。女人說,不用了,睡吧。黑夜又恢複了沉寂。沒有人知道,那天夜裏女人為什麽會突然發出驚叫。鳳莊的婦人們都聽到了她的驚叫,知道她也會害怕,經此一嚇,以為她可能不來了,但當天黃昏,女人還是來到了鳳莊隻是比平時晚了一點點。

  其實,那天夜裏的那聲驚叫確實是因為害怕而發出的。女人竟然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麽勇敢、堅強。在她們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也會害怕。

  那晚,老人突然精神煥發,跟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厚生的母親。我這一輩子,故事多,遺憾也多,夠說得上十輩子的,就一個李文娟,說到死我也說不完。老人說,在死掉之前,我就隻說文娟。

  “她是一個好女人,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的女人。”老人為了證實自己的話,舉了很多例子,還用準確的數字說明問題,短短的一年時間裏,文娟幹了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二件活,給我洗了八十二次腳,捶了兩百一十五次背,她生孩子的那幾天裏,還給我修過兩次腳趾甲。她不讓我幹重活,她說那些重活呀你留著等厚生出了滿月我再做,那時我還有力氣,為什麽不能幹些重活?文娟說了,她的前夫就是幹重活累壞了,喪失了生育能力,她不能再讓自己的第二個丈夫累壞了……

  老人說,她不讓我幹重活,連輕活也讓我少幹,捕魚期村裏的男人日夜不停地都在江裏捕魚,她呀,就不讓我去,讓我養好身體,我的身體除了胃腸不好喜歡拉肚子外沒什麽毛病。一個季節下來,男人們累得趴在地上起不來,我呀,養得胖乎乎的,皮膚又白又嫩,人們說我像衙門的人,對我嫉妒得要死。結果,我變得越來越懶惰,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懶漢。外麵的人都想到鳳莊來看看,陝西的女人是長得什麽樣的,竟然不用男人幹活,一個女人也能把家撐起來!

  “結果是她累壞了自己。坐月子還挑糞去地裏培莊稼,還給漁場涮魚,她涮的魚比誰都多,都好,別的女人嫉妒她,說文娟,你不怕魚腥啦?文娟說不怕了,那你還暈船嗎?文娟不做聲。正是她們刺激了她,使她想起了船,結果幾天後便跳上烏篷船跑了。那是一條廢棄了的船,不知道是誰丟下的,擱淺在沙灘上,在江邊風吹雨打好多年了,沒有誰願意修補它,好幾次洪水也沒把它帶走,如果知道它會帶走文娟,我早就一把火將它燒了。那天臨近黃昏,我正給厚生洗澡,有人從江邊回來對我喊,方正德,你家文娟沒洗完菜就跑了。我扔下厚生,從村子裏追出來,沿著岸邊拚命地跑,江麵上灰蒙蒙一片,但我還是看見了那條烏篷船,船篷千瘡百孔,船上隻有她一個人,她就站在船尾搖船,我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船撐,她把船劃到了江中間,多寬闊的江麵呀,像海一樣。我大聲喊,李文娟……但我這一喊,那條烏篷船一眨眼間便在江麵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像鬼船一樣。她肯定看到了我,她不願回頭,連厚生也不要了。鳳莊的人以為我欺負她,把她氣走了-那時候隻有我知道,她有病,舊病複發了,生厚生才複發的,那是一種治不好的病,她知道我家窮,不願連累我……”

  女人問,什麽病呀?

  老人不肯說。他寧願以漫長的靜默回應女人的好奇。

  女人改口讚歎說,多好的女人!

  “我到處找過她,要給她治病,即使把我自己賣掉也要攢餞給她治病-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她要去哪裏啊?她不是在外麵等死嗎?但我找了大半年也找不著,有人說那條烏篷船滲水,她走不遠,也許還不到陸家莊就沉了……但我不相信那條船會沉,跑得那麽快、那麽穩,她絕對是一把撐船的好手,一條破船到了她手上也跟好船一樣……後來她肯定在哪裏上了岸。在哪裏躲著我,最後,病死在哪裏了……你看,她來了,她就在窗外,要帶我走了!”

  女人突然感到害怕。她不是輕易害怕的人,這時卻壓製不住自己內心的驚懼,“哎喲”驚叫了一聲,像閃電劃過寂靜的鳳莊。

  “她跟你一樣身材高大,會說話,見過世麵。”老人低聲地說。這是老人把女人和厚生母親作的唯一的一次對比。

  那天早晨,女人的男人早早就開船在碼頭等她,但她硬是要把老人的被子先清洗了。女人說,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口舌老人才肯鬆開抓住被子的手。這張被子真髒,黑乎乎的像一張牛皮,把一江的水都洗黑了,如果江裏有魚,也會被毒死。女人就把被子攤在江邊的蘆葦上麵曬,黑麻做成的被子像船帆一樣遠遠就能看見。黃昏,女人下船,把被子收起來,走進鳳莊。

  厚生家的正在屋簷下等她,稱讚她說,隻有你才能說服老家夥把被子洗了,連厚生也說不服他,死倔。

  女人說,我真想把他背到江邊,徹底把身子涮幹淨……我說了,身體髒兮兮的去了那邊,厚生的母親會罵你邋遢,還要罵厚生不孝順。

  厚生家的神情驟然緊張,那無論如何得幫他洗一次澡。

  老人洗了一生中最後一次澡。龐大的澡盆就放在床前,水汽一下子彌漫滿屋子,水裏摻了一些草藥,散發著淡雅的香氣。女人對老人說,過去呀!隻有皇帝才能洗這樣的澡水。但老人死活不願洗。“人都快死了,還洗什麽!”老人氣呼呼地說。女人又勸了一會,老人仍斷然拒絕洗澡。厚生家的覺得沒有辦法,要撤走澡盆。女人說聲不要撤,一把將老人抱起,旋即像嬰兒一樣塞進了澡盆。老人試圖反抗,但沒有力氣,隻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但衣服很快被女人強行剝落,赤條條一絲不掛。厚生家的害羞,轉身走了。女人熟練而敏捷地把水澆到老人的身上,用毛巾使勁地擦拭,水很快變成了墨黑熏。老人反抗不成,便張開嘴巴呼喊“李文娟”,開始時聲音很大,後來被水聲壓住了,最後竟溫順得像個孩子,靜靜躺在澡盆裏並裝出死人的樣子,一動不動,讓女人幫他洗完了這次澡。

  鳳莊的婦人們打聽到了女人的很多情況。有些情況是從江南傳過來的,有些情況是從厚生家的那裏來的。厚生打過幾次電話回來,厚生家的向男人表達了對女人的滿意,同時也流露了一些猜疑。厚生也許知道的也不多,但還是隱隱約約地說了一些女人的情況。幾天後,鳳莊的女人對女人便另眼相看了。女人感覺得到她們異樣的眼神,連孩子們也遠遠地躲開她。女人終於忍不住問至善,你們為什麽躲著我?至善說,我沒有。女人說,我是說她們。至善直率地告訴她,她們說你年輕的時候是個浪蕩女,在廣州做過“三陪”。現在是第四陪,陪夜。

  女人的臉突然暗下來,抓著手提袋的手不斷地顫抖。至善後悔說錯了話“她們是胡說八道。”至善想挽回,“她們之前還說過,我的阿婆是舊社會的妓女,在船上做皮肉生意,得了髒病才被船家甩掉的……”

  女人手裏的袋子終於脫落,幾隻番石榴、枇杷子從石階上滾下來。女人並沒有回頭撿散落的果子,呆站在石階的中間,抬頭往正德老人的房間張望。她猶豫了很久,至善以為她會掉頭跑掉,因為她沿著河岸,還能追上她丈夫的烏篷船。但她還是從容地登上台階,走進屋子,點亮了燈。但這一次,至善沒有聽到女人撒尿的聲音。

  從此,女人變得鬱鬱寡歡,甚至變得有些羞怯。第二天一早看見別人也不怎麽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就走。厚生家的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向鳳莊的女人解釋,厚生說了,女人過去也不專門做那種事,如果不是家裏窮,她也不會……她的男人,幾年前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聽說已經是個廢人,除了開開船,做點賺不了幾個錢的小生意,幹不了什麽活。鳳莊的女人一陣欷歔,都後悔自己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鳳莊的女人們舌頭是長了點,但實際上她們是很感激女人的,為表達她們的謝意,那天晚上,她們不約而同地準備了好些東西,糖果呀,瓜子呀,葡萄幹呀,甚至還有奶粉,都是她們的男人從城市裏帶回來或寄回來的,看到女人來了,便熱情地塞滿了女人的雙手和口袋,這東西,你夜裏吃著解悶。漢光家的最大方,把壓在箱底舍不得戴的祖傳手鐲借給了女人,這個血紋路清晰的手鐲在漢光曾祖母的墳墓裏待過,能避邪,漢光家的說,連鬼都怕它三分。女人說,那麽貴重的東西我怎麽敢借你的呢,萬一弄壞了怎麽辦?漢光家的說,不要緊,人平安無事最重要,一個手鐲算得了什麽!漢光家的把手鐲大大方方地戴在女人的手上,女人羞澀地笑笑,其實,我什麽也不怕,不過,現在心裏更踏實了。鳳莊的婦人們看到女人都收下了她們的小禮物,心裏也甚是踏實,好像女人已經原諒了她們。但過後的第三天,女人對厚生家的說,她男人的病又犯了,是舊傷複發,她不會開船,村裏又找不到會開船的人,她隻好在家護理男人兩三天,這兩三天,就不算錢。

  厚生家的有點始料不及,但不好不同意。女人環顧一下散落在四處的婦孺,抹了一下頭發,往江邊匆匆走去。一會,有小孩回來報,開船的還是女人的男人。女人們的臉上布滿了愧疚,斷定女人是找借口開溜了。這天晚上,她們又聽到了老人聲嘶力竭的呼喊。李文娟,這個女人的名字又像鬼魂一樣籠罩在鳳莊的頭上,纏繞在她們的耳邊。宏發家的終於忍不住了,起來罵人,聽起來是罵女人,實際上是罵老人。她一開罵,鳳莊的人都睡不著,穿著睡衫聚在厚生家的院子裏,你一句我一句的,開始是埋怨,後來是想辦法。但想什麽辦法,夜狗不知疲倦地吠,老人依舊一聲一聲地呼喊著李文娟,隻是那聲音漸漸弱下去,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輕輕地抓著你的耳,然而正是這種聽起來像垂死掙紮的聲音讓人更毛骨悚然和難以忍受。她們束手無策,那隻有等女人快點回來。三天後的黃昏,女人終於又來到了鳳莊,大家才鬆了一大口氣。

  三天不見的女人明顯消瘦了許多,臉上結實的肉不見了,多了兩塊豬肺一樣的雀斑。

  “你家男人的病好了?”

  女人說,好不了,臥床了,醫生說再做一次手術看看,不成的話到廣州的大醫院試試……小兒子也湊熱鬧,發高燒,拉肚子,真會煩人。

  婦人們關切的程度更深了,“你先把兒子的病治好,發高燒等不得……”

  女人說,沒大礙了,由鄰居幫看著。

  “你不在,夜裏老人又叫開了。”

  女人淡然道:“這老家夥……其實我在的時候他也叫-他每時每刻都在呼喊李文娟,隻是你們聽不見。”

  婦人們覺得女人的話有些深意,像是一個讀過些書的人。

  平日裏節儉得可憐的婦人們自覺地從深不可測的口袋裏掏出一些麵額不等的錢來,塞到女人的褲兜裏。女人百般推卻,婦人們要生氣了,她才收下,說是借,將來一定還,然後爬上高高的石階,走進老人沒有房門的房間。看到老人房間的燈亮了,大家的心也亮了。但幾乎與此同時,婦人們聽到了老人一聲嚴厲的斥喝:

  “誰要說文娟得的是髒病,我做鬼也不放過她!”

  這句話說得比平時重一百倍,像是積蓄了很久的力量才說出來的,甚至把女人也唬住了。很明顯,這句話是說給石階下的婦人們聽的,是一個將死之人對活人的最後警告。婦人們的臉色刹那間全變了樣,慌裏慌張,隨即爭相向厚生家的否認自己說過李文娟的不是,我們都沒見過她,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厚生家的連連澄清事實,誰說啊,誰都沒說過。聽厚生家的這麽一說,婦人們才放下心來。一安靜,便聽到了女人不斷撫慰老人的說話聲。老人的氣估計憋了很久,就等女人來了才發泄。女人語重心長地說,她們都說文娟是一個好女人,沒有人說過她的壞話-她們也沒有說我的壞話,我聽到的全是好話。

  老人的氣一下子還緩不過來,不斷地咳嗽。此後很長的時間裏,婦人們再也聽不到女人的說話聲,聽到的隻是老人無休止的咳嗽。她們驚疑,到了這時候老人還能說出那麽嚴厲的話,甚至聲音還那麽雄壯、凶悍。她們有點失望,心懷疙瘩各自散去。

  這個夜裏她們又聽不到老人的呼喊了,寧靜得好像要發生什麽事似的,她們忽然不習慣這種寧靜,心裏癢癢的,想聽到老人的聲音,甚至希望老人突然用一聲熟悉的、銳利的呼喊打破黑夜的沉悶,驅散她們心頭的不安,讓她們能安然睡去。這種等待也一樣很漫長,她們輾轉反側,又凝神定氣,耳朵都向著老人的方向伸。老人是在下半夜去世的。第一次雞啼後,厚生家的迷糊裏聽到女人叫她,她驚醒了,側耳一聽,果然是女人在石階上頭大聲地喊:“老家夥不成了。”整個鳳莊都聽到了女人的呼喊,鳳莊提前醒了,到處傳來長舒一口氣的聲音。厚生家的驚慌地爬起來,雙手抱著肚皮走到石階下麵,對是否爬上去正優豫不決。女人說,你不用上來了,老人不能說話了……厚生家的慌亂地說,那我馬上去黃莊,叫誰家的男人背他到堂屋去。女人說,也不用了,我自己能背。在厚生家的驚疑之際,女人已經把老人從屋裏背出來。老人耷拉著頭,喉嚨裏發出啯、啯、啯的聲音,像被骨頭卡住了。厚生家的小心翼翼地問,老家夥留下什麽話嗎?女人說,沒有,整晚他就隻說過一句話,大家都聽到了,就一句……

  女人從石階上一步一步探腳走下來,厚生家的既為女人擔心,又感到恐懼,本能地往下退卻,把路讓給女人,甚至忘記用電筒為女人照路。當無路可退,女人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厚生家的怯生生地問老人:“大,你沒事吧?”

  老人沒有回答,緊緊地伏在女人的背上,雙手鬆鬆垮垮地搭在女人的胸前,像一堆不可靠的爛泥。“人一死,就變重!”女人喘著粗氣說,她的頭發淩亂,沒有穿鞋。“快叫至善,給老家夥送終。”女人說。至善已經躲在屋角的拐彎處,伸出半顆頭。厚生家的說,至善,到堂屋跟阿公叩頭。至善害怕,轉身倏地消失在黑暗裏。厚生家的遠遠地跟在女人的背後,一直來到堂屋。女人摸黑進去了,好像踢到了什麽,她罵了一聲。厚生家的說燈在中間的台上,有火柴。女人又踢到了什麽,又罵了一聲,這才把燈點亮。堂屋裏的燈光像瀕危的生命一樣孱弱,厚生家的看不到女人的臉,也不敢靠近,隻是站在堂屋的門外,等待女人從屋裏傳出話來。大約過了十幾分鍾吧,女人才從堂屋裏走出來,輕描淡寫地告訴厚生家的:“天一亮。你就可以給厚生打電話了。”

  天一亮,女人就收拾東西走了。但鳳莊都忙於為老人辦理後事,開始沒有誰留意她的離去,直到有人突然說起,方學明的父親癌症到了晚期,挨不了多久,開始哭苦喊痛,喋喋不休地叨嘮先他而去的老婆,看樣子也需要陪夜的女人,她們才想到女人。聽說女人要走了,連手鐲都還給了漢光家的。她們匆匆跑回家裏,胡亂抓了一些東西,麵條、粉絲、醃菜、臘肉什麽的,有的看看家裏沒有什麽送得出手的,焦急得四處去借,借不到東西幹脆從米桶裏飛快地裝了滿滿的一袋米……那是要送給女人帶走的,她畢竟給鳳莊帶來了好多個安靜的夜晚。她們爭先恐後地追到江邊的時候,女人的烏篷船已經離開碼頭。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是女人自己開的船。她男人沒有來。她原來不會開船呀,她卻開船了。可以斷定的是,昨晚她也是自己開船來的!

  至善突然說了一聲,她的船要翻了!婦人們狠狠地瞪了至善一眼,他的母親甚至掄起巴掌要抽他的嘴巴。“我看她的船真的要翻了!”至善依然堅持自己的判斷,也許是要親眼證實自己並非信口開河,他沿江邊追著烏篷船奔跑。

  女人站在船頭,手抓著方向盤,動作異常生硬、拙笨,不像是在駕船,而是在試圖製服一條鯊魚。船不聽使喚,負隅頑抗,船體左右搖晃,最後向左側明顯傾斜,看上去就要翻了,把婦人們的心吊到了空中。婦人們屏氣凝神,緊張得渾身是汗,直到船稍稍平穩,才小心謹慎地向女人晃動手中的東西,但依然不敢喊話,生怕一喊話便分散她的注意力,鑄成悲劇。當她們覺得可以鬆一口氣了,船已經到了江心,在晨曦中越去越遠。方學明家的突然覺醒,想對著船呼喊,卻連女人的名字也不知道,窘迫得滿臉通紅。轉眼間,船消失得無蹤無影,隻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霧氣。

  “跑得真快,像鬼船一樣!”

  方學明家的悻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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