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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四十三頁

  韓少功

  小說寫到這裏,我發現主人公想家了,便讓他上了一列火車。這一刻夜已深,天很冷,整個站台上人影零落,車站補水管在嘩啦啦響著。

  我的這位主人公外號阿貝-球友們誇他球場威猛,稱他為小貝哥,小貝克漢姆,他也樂意以歐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時垂肩曲背,像個內斂的猩猩。他稍感奇怪的是,他剛才入座時不但內斂而且禮貌,但對麵一個婦人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顯然受到了驚嚇。身旁一個歪頭昏睡的胖子,被火車啟動聲,驚醒,一旦發現他也神色驚慌,急忙撅起肥圓P股搶出坐椅上的旅行袋,轉移到斜對麵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圍空蕩蕩,隻有幾個乘客在遠處伸長脖子,對他淺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他們看什麽呢?

  他剛想問,那些長脖子立刻沉沒在椅背後麵。

  他的長頭發有什麽稀奇嗎?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跡?一看就像個殺人犯?

  神經病啊。他脫下秋雨淋濕了的外衣,繼續掛著線聽MP3.但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車上的某種異樣。中山裝。他發現這裏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裝。辮子和辮子。他發現好幾個女人的耳邊都齊刷刷掛著短毛刷。都什麽年月了,有人還套著肥囊囊的大統褲,散發出紅薯的氣息。一個包著白頭巾和懷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長該出現了吧?隻是他眨眨眼,老村長不翼而飛,有點虛幻不實。

  他覺出鼻子裏不爽,有一種豬屎臭。大概是他脫口而出,正在掃地的女乘務白他一眼:“你才豬屎臭哩。”

  “怎麽這麽冷啊?也不放點暖氣?”

  “怕冷就別出門,鑽你老媽的被窩去。”

  “你這是人話嗎?”

  他冒火了。

  對方像沒聽見,用掃帚敲打他的腳,意思是要他挪腳,隻差沒把掃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動作之粗魯氣得他暈。

  不過,她把一堆果皮紙屑掃走以後,給他拉上厚布窗簾,還摔來一條棉毯,意思是:冷就披上吧。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沒法跟小女子鬥,隻好隨手抄撿起一本雜誌消磨時光。這是一本《新時代》,破舊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是,阿貝的目光一紮進去就拔不出來,女乘務取他的濕衣去鍋爐間烘烤,車長來給一位旅客測體溫,詢問有哪位旅客掉了錢包,他都充耳不聞。

  事情是這樣,雜誌上居然有個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車等等。車上有中山裝和小短辮,然後一個新上車的年輕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後女乘務員用掃帚敲敲他的腳,差點把掃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貝:他不是江湖藝人,而是個球星,正在業餘收購文物的歸途。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聲。

  女乘務趕過來,揉著自己的胸口:“沒看見好多人在睡覺?你叫什麽?把我都嚇住了。”

  阿貝這才細看對方一眼。沒錯,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雜誌上寫的那種。戴著兩個布套袖,與雜誌上寫的也相同。至於她穿著刻板的製服但翻出了個小花領,掛著短辮但辮尾巴燙成卷毛,算是小說家遺漏了的細節。

  吃錯藥了,我不是在做夢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我看你是有點不正常。”對方盯住他的眼睛。

  “你叫莫小婷?”

  “你怎麽知道?”

  “這書上寫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歲?是不是有個當兵的對象……”

  “你是派出所查戶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這裏,你看你看。”

  對方懶得看雜誌。她手提一個帶布套的開水壺:“杯子呢,把杯子拿出來,等一下不要說我沒送水。”

  阿貝沒有帶杯子的習慣。“車上賣可樂嗎?”

  “你說什麽?”

  “可樂。可口可樂。”

  “什麽可可可?你結巴啊?”

  “你連可、口、可、樂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沒有杯子?沒有?我走啦。”

  “慢點,你怎麽不知道可口可樂?那麽農夫山泉、娃哈哈、優酸乳、藍帶果啤……你也沒聽說過?”

  “你說什麽呢?”

  “嘿,你山頂洞人,你兵馬桶啊?”阿貝照例把“俑”說成“桶”。

  “你才兵馬桶呢。同誌,這裏是紅旗車廂,請你嘴裏幹淨點!”

  阿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來環顧四周,呼呼喘著粗氣,終於掏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喂喂,你醒來,快醒來。宋蝦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見什麽怪事了嗎?宋蝦子,你聽我說,我在火車上,這趟車啊居然一車土鱉,連可口可樂也沒聽說過。你說怪不怪?你來看看,他們還穿中山裝,還開口叫同誌,我騙你不是人……你在不在聽?

  估計宋蝦子把他說的當酒話,不願聽下去,隻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說老板已經為此拍過桌子了。

  他合上手機,發現兩個男人不知何時堵在他麵前。一位是剛才那位車長,另一位是大個子乘警,都滿臉警覺和嚴肅。小婷躲在車長身後怯怯地眨巴眼睛:“……就是那個東西,你看你看,就是他手裏那個什麽……嚇死我了。”

  阿貝發現更多的人圍過來,都盯著他的手機。他手機怎麽了?他依稀想起了什麽:對了,他剛才摸出手機時,女乘務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壺大叫一聲跑開去。

  車長說:“證件。”

  “憑什麽查我的證件?”

  “你哪裏來的?從國外來?”

  “不不,我天外來客吧,來自冥王星或者海王星。”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手機啊。”

  “手機?發報機吧?”

  “我為什麽要發報機?”

  “那要問你自己。”

  “我給美國發報是吧?我告訴中央情報局的懷特將軍,這裏連可口可樂也沒有,這裏還有豬屎氣味……”阿貝差點要笑出聲。

  “裝什麽蒜?你就是衝著563號項目來的,以為我們不知道?”

  他不知道車長說的563是什麽,更不知道車長接下來說的“備戰”“路線”“兩打三反”“革命委員會”是什麽意思。他隻知道情況有點不妙了,一切都不像是開玩笑,也根本不好玩。他的手機被一把奪走,背包也被擰過來檢查。幸好那裏沒有毒品。一張坐公共汽車的IC卡,他們似乎不懂,將其一一傳看,沒看出個所以然。幾本足球雜誌,他們似乎也不懂,將其仔細查閱,還對著燈光找什麽紙紋暗影,還是沒找出所以然。比起幾件酸臭衣服和一雙拖鞋,MP3當然是最大疑點。無論阿貝如何辯解,如何解釋音樂和芯片,但它還是連同手機一起成了扣押品,眼看著被乘警略加清點,裝入一個公文包,就要離他而去。

  “哎哎哎,你們是哪盤菜?有搜查證沒有?你們土鱉啊?腦殘啊?二啊?你們怎麽連手機都沒見過?”他憤怒地大喊。

  他一把抓住車長,“我要到法院控告你們!要在媒體上給你們曝光……你們不要以為我好欺侮,我報社電台裏的哥兒們有的是!惹毛了我,叫你上午下崗,你不會等到下午的!”

  大概是乘警嫌他猖狂,飛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有點飄飄然不知上下左右。等他抓穩了桌沿,校正了腦袋位置,找到了臉上熱辣辣的痛感,他依稀聽到車廂裏發出一片口號聲:打倒狗特務!打倒一切害人蟲!打倒美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周圍旅客都衝著他舉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確實一點也不好玩。要不是女乘務攔著,一個老漢就要把雨傘撲到他頭上,一個小孩還差點朝他吐痰。直到他被押走,人們還在氣憤地議論:

  “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麽好鳥。你看他那褲子像褲子嗎?”

  “當特務也窮成這樣?怎麽連理發錢都沒有?”

  “帝國主義是亂了種吧?怎麽這家夥不男不女?”

  “不是亂種,是耍流氓。男扮女裝,就好鑽女廁所。”

  “對,肯定是這麽回事。”

  “應該把這個流氓塞到糞坑裏去!”

  “讓我惡心死了!”

  ……

  他被關入了一間窄小的乘務室。

  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完全成了個傻子。他怎麽上了這麽一趟奇怪的火車?怎麽鬼使神差來到這裏挨巴掌和蹲監房?更重要的是,他阿貝,小貝哥,貝克漢姆,什麽事不好幹,什麽錢不能賺,怎麽偏偏聽宋蝦子的瞎鼓動來收購什麽文物……他不知道眼下的麻煩如何了結,更不知道一旦行期再耽擱,自己還能不能保住公司裏的飯碗。

  窗外一片寂黑,偶有一輛對開的列車呼嘯而過,咣當當差點撞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明亮車窗,甚至看清了車窗裏的男女。他們多幸福啊,多溫暖啊,多安全啊,說不定在那裏喝啤酒啃雞腿。他們肯定有手機,知道手機是怎麽回事,能輕而易舉證明阿貝的無辜。但他們無動於衷見死不救,刷刷刷消失得太快,像一道閃電。

  他打門和踢門,把一鋁皮桶當足球踢了好幾腳。

  沒人理他。

  他有點累,隻好坐下來揉揉臉,發呆。他看見天花板上,一隻小老鼠從夾板縫裏探出頭來,一點也不怕人,歡樂地吱吱兩聲,支著小尾巴又縮了回去。

  好在一本奇怪的《新時代》還插在衣袋裏,可供他繼續研究這列火車。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百年石頭還是石頭;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千年月亮還是月亮;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萬年天空還是天空……

  這是第42頁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車上並沒有這樣一位老頭。這就是說,又有一處出入,可見小說並非預言-阿貝眼下很願意相信這一點。但他寬心的時間不夠長。隨著後續情節在小說中展開,他讀得禁不住兩手發抖,全身發涼,一顆心再次提起來堵在喉頭。沒錯,小說與他的遭遇確有出入,但小說中的老鼠是怎麽回事呢(剛才他已經看見了)?暴雨是怎麽回事呢(車窗外的水流已經拉出斜線)?打雷是怎麽回事呢(車窗外已有閃光,刹那間黑夜如同白晝,千山萬水突然湧現)……而且差點令他暈過去的是:小說在第43頁處說到子龍峽,敘說這列火車在那裏與一片泥石流相遇,於是車輪出軌,車廂翻倒,電光迸濺,鋼鐵聲大作,有兩節車廂在擠壓中升起來衝向高空,散落的車輪在草坡上飛跑……這也太惡毒了吧?

  “喂,幹了。”女乘務開門進來,把熱乎乎的夾克扔給他,同時發現了他的慘白臉色。“你哪裏不舒服嗎?”

  他喘著粗氣:“前麵,是不是經過子龍峽?”

  “我什麽也不告訴你。”

  “你真以為我是特務?你看我像特務嗎?有這樣儀表堂堂的特務嗎?”

  “難說,反正要等保衛處的核查。”

  “我們沒時間啦!”

  “你什麽意思?”

  “你說,你告訴我,前麵是不是要經過一個叫子龍峽的地方?”

  “就算……那又怎麽樣?”

  “天啦,我們真要出事了,已經玩完了。”

  “不懂你說什麽。”

  “你當然不懂。你懂個屁啊!”阿貝怒不可遏從椅子裏彈起來,“你們連可口可樂都不知道,還革委會呢,一個個腦子裏進水,渾身的潮氣沒曬幹。我問你,就算我是個特務,我會當著你們的麵來發報?我要千方百計來讓你們發現我?”

  對方看來被這句話觸動,有點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們給你賠不是。”

  “賠?怎麽賠?你看看我這半邊臉。”

  “大不了讓你還我一巴掌,有什麽了不起?”

  “你受得了?好笑,你是想成扁的還是圓的?”

  “你就那麽毒啊?你就不能輕點打?就不能分幾次打?再不,我叫我對象來頂替。他是特種兵,在部隊裏天天練挨打的。”

  阿貝懶得對付特種兵,把《新時代》翻到第43頁,要她自己去看去看去看。

  對方看他一眼,又看雜誌一眼,又看他一眼,疑疑惑惑把目光投向第43頁。列車發生了劇烈晃動,燈光一暗一暗,當然幹擾了閱讀。對方有些字不認識,有時要問身旁的乘警,碰到大個子不認識的,還要回頭來請教阿貝,更增加了閱讀的周折。阿貝不耐煩這兩個呆貨,恨不能把從第38頁到43頁的字句一把摳出來,狠狠拍進他們的腦袋。但還沒來得及這樣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車了,頓時擠得車廂裏秩序大亂。阿貝事後還知道,呆貨們在手忙腳亂中還丟失了雜誌-他知道這事時,真是欲哭無淚。

  事情來得有點突然:當時列車駛過一座橋,司機借著車燈的光柱,發現前麵路基上有很多人搖手攔車,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批從洪水中逃出來的災民。他們擔心路基不夠高,央求鐵路工人兄弟帶走他們,以防更大的洪峰到來。車長當即同意這一請求,大手一揮說全都免票。於是又哭又鬧攜家帶口的災民們一擁而上,帶來了行包、竹筐、水滴、泥漿、扁擔甚至雞鳴狗吠,使車內頓時充滿田園氣息。很多人沒法擠進門,隻好從窗口爬。所有車廂內都擠成了人肉罐頭,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雜技高手,腳丫子不時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腦袋。臥車廂也不能幸免,在車長命令下一律開放,裝了人再說。

  莫小婷那呆子頃刻間已忙得滿頭冒汗和頭發散亂,剛讓一個抱著大公雞的娃娃找到媽了,剛把幾個老人扶穩了和坐下了,又得驅趕攀高的幾個漢子,以防他們壓垮行李架。一聲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過來,倒在阿貝的懷裏。

  阿貝覺得兩張肉餅要搓揉成一塊。他感到了女人身體的凸凹,有些臉紅,忙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

  她瞪了一眼,“你沒手啊?還不幫幫我?”

  他從對方手裏接過了兩個熱水瓶和一塊抹布。

  這樣,對方就騰出一隻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於倒下去。

  阿貝剛擁抱了一個肥胖農婦,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務的眉毛和前額,嗅到了陌生的頭發氣味,臉更紅了,隻好讓身體盡量偏轉,又拿出球場上的陰招,P股使勁一撅,撅出身後“哎喲”的叫聲。

  擠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裏伸……各種狂呼亂叫中,阿貝的腰部發力連環傳遞,一個人叫了,另一個人跟著叫,又一個人再跟著叫,多米諾骨牌一樣,最後導致一個坐在椅背上的漢子大搖雙臂,仰麵倒了下來,正好蓋在阿貝的頭上。幸好這一蓋,阿貝與另一男人的架才沒打成。當時他們不便施展拳腳,但鼻尖對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開始過招,接下來就可能要動用嘴巴了,看如何一舉咬下對方的部件。

  “不要鬧!大家安靜!我們來唱一首歌吧-”女乘務搖著雙手大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預備-起!”

  說也奇怪,這首歌大家都會唱,也真唱起來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奇妙的是,一唱這歌就泄了不少火氣,很多人的動作開始變得柔和,體積似乎也悄悄收縮。“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列車在歌聲中開動。車廂裏更鬆動一些,大概是一些災民勻到了臥車廂。女乘務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提著熱水瓶什麽的,把阿貝押回乘務室。

  “你打什麽架?還嫌車廂裏不亂?我們是紅旗車組,戰鬥在最前線的車組,要讓每一個旅客都感到溫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打,就沒法讓你。”

  “誰要你讓?特殊情況麽。”

  “你會以為我故意擠你,耍流氓。”

  “你想什麽呢?討不討厭?”

  “我沒想……”他說得有些含糊。

  “哈哈,你臉紅了?”

  “我沒臉紅。”

  “就是紅了!就是紅了!你就是亂想了!”

  “那是我熱的……”

  對方像發現了大秘密,下巴一點一點,有點興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來,她的動作也就有了歡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貝頭上和肩上的泥巴,欣欣然又要對方坐正,要對方轉身,要對方伸出手來,用自己的手帕包紮手腕上一道血痕-不知阿貝剛才在哪裏掛傷的。阿貝倒有些緊張。這間房實在太小啦,他感到對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對方的發絲撩過他的臉,自己難免呼吸急促,全身開始冒汗。

  直到門外有人叫她,她才提著水桶離去,“哢嗒”一聲鎖了門。

  事後阿貝想起來,當時確實隻有“哢嗒”一聲。

  事後阿貝無論怎樣回憶也隻得承認,當時隻有“哢嗒”一聲,連半句話都沒有,連咳嗽之類也沒有。

  他是否應該大鬆一口氣?

  風雨還未停歇,車窗上還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樹影在車窗外起伏。列車一下鑽入車輪聲緊密的隧洞,一下又飄上車輪聲柔遠而稀薄的橋梁,正頭也不回地向前狂奔。阿貝感到前方神秘莫測的第43頁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個結局?他怎樣才能擺脫那個結局?或者他是否應該讓女乘務也知道那個結局?

  車頭尖叫了兩聲,車身再一次劇烈晃動,然後明顯放慢速度,大概是進入了彎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麽險情。他神色一振,全身通了電一般,立刻朝車窗外看了看,幾乎想也沒怎麽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車窗。在出窗前的那一刻,他扯出背包裏的一條褲子,束緊了自己的腰,束出了及時的勇敢和果斷。

  他把兩條腿從窗口先放出去,感到各種布片被疾風鼓蕩,但既然半個身子已豁出去了,就是箭已離弦,他一咬牙,終於躍入黑暗。

  醒來的時候,他覺得光線太刺眼。又過了好一陣,待瞳孔漸漸適應光明,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裏,完全暴露在清鮮的鄉村陽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蟲子在臉上爬。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早晨。有鳥叫,有綠樹,有浮雲中露出的藍天。世界太安靜了。他還活著嗎?他試著挪挪腳,伸伸手,眨眨眼皮,吐一口帶著泥沙的唾沫,發現除了右膝和右踝劇痛,其他部件還能聽使喚。他當然還發現地邊有一輛摩托車,一個男人走過來,好奇地看著他。

  “幫幫我……救救我……”

  對方上下打量他,把他散落在地邊的背包翻了翻,向他伸出兩個指頭。

  “我不會……虧待你……等到了醫院……”

  對方搖搖頭,再一次伸出兩個指頭。

  阿貝想了想,隻好把泥糊糊的手表摘下,扔了過去。

  對方擦擦手表,把它放入口袋,似乎滿意了,起身走向摩托車。不一會兒,他不知從哪裏帶來一輛農用汽車和兩個青年,把哼哼喲喲的阿貝抬上車去。有意思的是,在汽車開動之際,阿貝發現身邊兩個青年都手握一罐可樂。不錯,確實是那種眼熟的紅白兩色易拉罐,他感到無限親切和無比激動的久違之物。

  “你們……喝什麽?”

  兩後生看看他,對視一眼,笑了笑。

  “我不是要喝,我隻是想知道你們喝什麽。不不,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什麽,隻是想知道你們怎麽叫。不不不,我其實也知道你們的叫法,我隻是……”

  阿貝自覺說得太亂,但他就是想讓旁人確證一下他的發現,確證一下他逃出噩夢的真實性。“中藥水!”一個青年大笑以後又補充,“喝中藥水,呸呸,還是曾麻子的包穀燒味道足些。”

  什麽是曾麻子的包穀燒?也是一種飲料吧?阿貝不明白。

  他住進了醫院。幾天下來,右踝骨節已經複位,兩處創傷也已愈合。大表姐已經來過這個縣城醫院了,給了他一張信用卡,買了水果和肉罐頭,洗淨了全部衣物,還就續假事宜同他的公司老板打了長長的電話。還好,在這個有香水味隱隱彌漫的地方,他可以大喝特喝可口可樂了,還可以扶著拐杖找電視看足球,去網吧找到足球遊戲軟件,讓自己帶領母校代表隊把英超、意甲等各大牛隊統統狂勝一輪,每一場至少贏下八粒球。他看著窗外的大雨曾略有一刻的恍惚。奇怪,不還是這玻璃窗上的水流嗎?不還是這一片到哪裏都差不多的蕭瑟秋景嗎?這生活怎麽說變就變了?

  護士拿來賬單要他去繳款。他一翻賬單就差點滾下床,差一點要再次跳窗逃逸。親愛的!六萬五!沒搞錯吧?不開玩笑吧?什麽錢啊?他不知道自己是進了病房還是被綁了票。難怪這些天醫生對他笑容可掬,不厭其煩地來量血壓、測心律、做X光,做彩超,做CT……口口聲聲這些絕不多餘,完全是為了對他的身體高度負責。這下好,光量血壓就量去了三千多,不是明擺著是要逼高他的血壓?

  他自覺血壓升高的叫罵引起了騷亂。三四個白衣男女湧入病室,倒也不生氣,倒也很耐心,隻是向他詳細講解每種收費的依據,讓他明白血壓高無理。

  降壓藥總算出現。一個穿白大褂的老太婆走來,有點領導模樣的,對賬單皺起了眉頭,抽出圓珠筆在這裏一勾在那裏一劃:“哎呀呀,對外地客人要優惠一點嘛。這筆免了,這筆減半,這筆也打折……”然後將賬單遞給阿貝。見他還黑著一張臉嘟嘟噥噥,又再次善解人意地操起圓珠筆:“這樣吧,大家都獻點愛心。這筆歸你出-”她指著一個部下;“這筆歸你出-”她指著另一個部下;“這筆歸我-”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六萬五已一減再減,最後成了一萬六,周圍的白衣人士已有悲壯表情,阿貝還能說什麽?況且老太婆最後還發話,稱確實困難的話就不必繳啦-但這種沒麵子的事,一個“偉大”球星肯定做不出來。

  他隻能交出信用卡,還傻傻地說了聲“謝謝”。

  他卡裏沒多少錢了,得打電話求大表姐再往卡裏打一點,往空空衣袋裏一摸,才記起了自己的手機。他悲憤地想了想,去網吧上機搜索關於子龍峽的消息,發現毫無線索。又去附近的報攤,看報上是否有類似的報道,還是一無所獲。讓人心煩的是,一個大蓋帽見他隨地吐痰,按最新規定罰了他十塊錢,把他好好說道了一番。

  他覺得手機一事還是戳心,便雇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找到了問訊台。一位穿製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的車票:“這是什麽票啊?我怎麽從沒見過?”

  “我六天前買的,就在你們前兩站買的。”

  “假票吧?”

  “我上了車啊!怎麽可能有假?”他大叫起來。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叫來了幾個同事,大家也把票看來看去,交頭接耳。一個頭發半白的老鐵路最後對阿貝說:“先生,你這種票20幾年前才用,你不知道?年輕人,生財得有道,你不能亂來啊。”

  對方顯然聽說了他的手機和MP3,把他當成了一個上門取鬧的訛詐者。

  “你的意思,我一跳就從20多年前跳到了今天?”

  “不能這麽說,你沒這麽大的本事。不過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報上不是說了麽?有一個人,在自家門口摔了一跤,就摔得沒記憶了,不認識爹媽了……”

  “這怎麽可能?”阿貝急急地拉起褲腳,亮出裏麵的白色紗布。“你的意思,我這些傷口是20多年前留下的?20多年前我才多大?敢跳車嗎?我奶毛還沒脫,牙齒還沒長齊,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有人冷笑,有人搖頭,有人對他擠眉弄眼,大概聽完他的故事,都以為他病得不輕。還有些目光明顯透出快意:騙誰呢?黑吃黑,這下活該了吧?隻有老鐵路還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鏡將車票再細看片刻,引他來到一間辦公室,打出了兩個電話。“對不起,”他最後無奈地退還車票,“找是找到了。20多年前是有過這趟車,是有過這麽一場車禍。我也想起來了,那次傷亡不小,光我們局就有五六位員工……光榮了。”

  “你騙人!”

  “我怎麽騙人?子龍峽那裏還有塊紀念碑,我都參與過建設的。”

  “你這家夥胡說八道!”

  “年輕人,你怎麽出口傷人呢?我好心幫你查查……”

  “你們休想串通一氣!你們休想花言巧語!告訴你,我手上有證據,還有人可以做旁證,我同你們-沒完!”

  阿貝歪著一張臉衝出了車站。

  他決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帶上出租車再奔子龍峽。司機正好在播放一盤音樂磁帶,聽起來有點耳熟。“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阿貝一怔,問這是什麽歌。司機說不知道,反正是老歌。當這一曲要轉到下一曲時,阿貝請司機將前麵的再放一遍,就這麽鎖定放下去。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兩眼,似乎覺得這個人有點怪。“你不要聽周傑倫?”他問了一句。

  子龍峽不算遠,汽車很快到了。隻是時過境遷,紀念碑似有似無,很多人對阿貝的問話都隻是搖頭。這樣,這位阿貝頗費周折,先找到一個學校,再找到一個牛場,最後才一拐一拐鑽過竹林,爬上山坡,跨過牛糞,分開割臉割手的茅草,找到一塊破損不堪的水泥平台。在他前麵,一座爬滿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現了。這確實是對一場大事故的紀念。從那些紅漆剝落的刻字可以看出,2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某列車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鐵路員工們為了搜救車廂裏被困旅客,堅持最後撤離現場,不料其中幾位被新的泥石流無情吞沒。他們的名字是陳某某,張某某,席某某,單某某……阿貝果然在碑麵還找到了一個名字:

  莫小婷。

  就是雜誌上出現過的那個名字,也是那位女乘務應答過的名字。

  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開始有點懷疑這東東了。捏一捏青苔,發現它是潮的,滑的,應該說真實無欺。他折一折樹枝,發現它是硬的、脆的,應該說也貨真價實。一聲大哭,原來是一聲鳥叫,是樹林裏一大群黑鴉撲拉拉驚飛而去,似乎攪起一陣侵骨的寒風。

  他呆呆地在碑前坐了一陣,麵對著粗糙的刻字無可奈何。他終於從衣袋裏掏出兩條白紗布,係在石碑前的小樹枝上;又操著石片刮去碑麵的青苔,就近摘來一些鬆枝和野花,讓它們守護和陪伴石碑。

  事後他想起來,當時腦子裏什麽也沒有。

  事後他無論怎樣回憶也隻得承認,他甚至已記不清那個女乘務的麵容,如同真是一片20多年前的空白。

  他不知何時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說話,隻是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車,在稿紙上朝地平線那邊飛逝而去。這列車上有暖氣,有高清電視屏,還有可旋轉的沙發座,顯然讓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讓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小件的二鍋頭,飄飄然從車頭遊到車尾,像尋覓什麽熟人,又幾次求看乘客手上的雜誌,檢查雜誌封麵,似乎對封麵很有興趣。在很長的時間裏,他還伸長脖子東張西望。

  “我看到第43頁了。”鄰座一位姑娘合上手裏的書,放出一個哈欠,倒在身邊男朋友的懷裏。

  阿貝“哇”的一聲差點跳起來,事後發現自己竟一身冷汗。

  他瞥了一眼,發現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國童話。

  謝天謝地。

  車速越來越快了。鋼鐵車輪聲時厚時薄時急時緩在腳下響著。列車一下鑽入黑暗無邊的隧洞,一下又晾在無依無靠的高橋,與迎麵而來的列車擦肩而過。這位逃出小說的主人公看見了嘩嘩而過的明亮車窗,甚至看清了車窗裏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無憂無慮的人吧?但他隻看到了一節節被速度壓癟了的午廂,看到了一遝薄如紙片的窗口,其實什麽也沒看清。

  附記一

  值得補記一筆的是,主人公阿貝摘鬆枝時劃傷了手,在稿紙上五官收縮成一團,曾忍不住回頭衝著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亂寫些什麽?小說裏那傻丫頭不是沒死嗎?怎麽又冒出這塊碑讓我找找找?”

  “是嗎?”我趕緊翻前麵的稿紙。

  “怎麽不是?第43頁裏可沒有這一條,我記得很清楚。”

  我歎了口氣,“是的,她在小說裏是沒死,但你得知道,小說畢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時候,作者拿她這樣的人也沒辦法。”

  “就算死,那也是革命烈士,至少是因公殉職,是有待遇的。你把這裏也寫得太荒蕪了吧?她不是有個弟弟嗎?不是有個未婚夫的兵哥哥嗎?不是還有他們救下來的那些王八蛋乘客嗎?怎麽也不能來打理一下?他們死到哪裏去了?你告訴他們,最好不要讓我碰著。不然我見一個修理一個,打得他媽不認得他!還有那個磚窯-”他指著紀念碑下方的磚窯和濃煙,還有逼近紀念碑的林木砍伐,氣出了怒發衝冠的模樣。

  我麵對稿紙笑了笑,“也就是給樹刺劃一下,你如何這樣窩火?”

  “劃一下?我在你這裏挨打挨罵,隻差沒搭上一條命。”

  “你本可以少摘些鬆枝和鮮花,也沒必要修整台階。我是說你剛才……”。

  “我以為我想來這裏?今天有一場意甲賽,AC米蘭對佛羅倫薩。虧大了我。”

  “可是你還是來了,還帶來了白紗布。你怎麽想到這一點?”

  “什麽意思?不都是你寫的?”

  “我剛說了,有時候作者並不能指揮筆下的人物。”

  “這事賴上我了?”

  “看看,你又臉紅了,其實我沒說你做錯什麽。”

  “得了吧。告訴你,我最討厭你寫我臉紅。你們這些家夥,也隻有這點味精來吊胃口。你怎麽沒寫我三角戀?怎麽沒寫我一夜情?怎麽沒寫我遺精和自慰?拜托了,你們能不能玩點別的套路?你們以為自己真那麽聰明?”

  “當然,我並不說你有什麽別的心思……”

  “打住,打住!”他朝我做了個叫停的手勢,“你們這些人總把自己當根蔥。包括剛才你那些摘花什麽的,白紗布什麽的,酸,太酸,刪了吧。如果你現在用筆,就把那些塗掉。如果你現在用電腦,就用DELE鍵,就在你鍵盤右上方。找到沒有?告訴你,我根本不想來這裏大汗橫流!”

  “我感興趣的是,你還是來了,比我想象的還激動。我對此有些奇怪。”

  “不要同我說這些!我沒文化,我豬腦子。”

  “其實你不光是想找回手機和MP3,我看出來了。”

  “活祖宗,你還讓不讓我走?你話癆嗬?騙稿費啊?”

  “好吧,就快了,就快完了。你要知道,文學不是由你主宰。也不是由我主宰。也許是市場或者什麽在暗中指揮我們。我承認對你的了解有限,本來也不想這麽寫而且寫這麽多,但《新時代》的吳編輯一定要我填滿八個P的版麵,還定要我添上一個漂亮的女乘務與你搭檔……”

  他搖搖手,一拐一拐地下坡,“不行不行,我餓了。你寫的這些狗屁列車統統見鬼去吧!”

  他重新鑽進出租車,要司機開車下山。當天晚上,他甚至不經我的同意就擰著酒瓶上了另一列火車,就是他眼下正酣睡其中的那一列。

  附記二

  就在這同一列車上,一位老婦人摘下黑眼鏡,對我(即本文作者)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事情就這麽完了?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本院的名譽造成損害了。告訴你,律師會來與你交涉的。”說完氣呼呼打開一張報紙,目光落在股票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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