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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消失在布達拉宮的一頭鷹

  葉彌

  蔣百年是我們村子裏最令人敬畏的人物之一,這是鐵板釘釘的事。我們村子四周圍都是山,東南麵的山後,還有一方很大的藍色湖泊。村子裏的老百姓性情溫和,老老實實種著自己的地,家裏有船的人家閑時也到湖裏去打魚,日子過得風調雨順而平緩單調,昨天和今天一個樣,明天還是這個樣。感覺到在這兒過上一百年,就像過了一天似的。但是這並不是說村子裏的人全都甘於默默無聞,這裏也出現過令人敬畏的人物。

  比方說,一百多年前從村子裏走出的那個冷臉翰林,據說他在皇帝麵前也是冷然應對的。還有那個赫赫有名的殺人不眨眼的湖盜,他先是和日本人打仗,後與解放軍打仗……他是一條好漢,可惜了。蔣百年身形矮小,木訥寡言,既不是讀書人,性情也不凶悍,他與鄰村一個綽號叫老黃牛的司機合夥開著一輛中巴車,輪到他休息的時候,他就在院子裏給花圃澆澆水,拔拔草,臉上掛著溫和知足的微笑。

  村子的東麵有一座長滿竹子的滿山,滿山上有一座明代造的寺廟,一年四季受著山下百姓的香火。到了“文革”,有一次,城裏的“紅衛兵”聯絡了村裏的“紅衛兵”,浩浩蕩蕩,手裏拿著五花八門的器械,像土槍、皮鞭什麽的,居然還夾雜著幾杆紅纓槍,呐喊著衝上山,指望轉眼間就收拾掉這座廟,沒料到蔣百年腰裏綁著土炸藥,守在進廟的路口,臉上比他們還大義凜然呢。從下午對峙到第二天淩晨三點,“紅衛兵”們撤走,總算人和寺都安然無恙。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笑容的蔣百年成了英雄,他守衛在進廟路口的形象,據說威風凜凜地活像一頭老鷹,他從此也被人叫出一個“蔣老鷹”的外號。傳說村裏最年長的蔣八公放下架子,當天夜裏趕到蔣家,掀起自己的棉襖用肚皮給蔣百年捂凍僵的腳。

  後來,村子裏的婆娘們就告訴自己的丈夫,蔣百年為啥要那麽拚命地護寺呢?原來他的老婆私底下是一位篤誠的佛教徒,他要討他老婆的歡心呢。

  盡管風傳這樣的冷言冷語,此事過後,蔣百年腰纏炸藥包的形象還是被人記住了,他與翰林、湖盜一起,成了一位令人敬畏的人物。

  蔣百年的老婆葛寶珍篤信阿彌陀佛,每個月的初一和月半吃素齋,逢菩薩的生日也吃素齋。她是個做事大大咧咧的女人,吃素齋的時候,偶爾也會嚐一小口蔥油餅什麽的,吃得嘴巴“嘖嘖”響。蔥油餅當然好吃,粉裏拌了雞蛋和切得絕細的香蔥,放在熱豬油裏炸成兩麵金黃色,黃昏的時候坐在院子裏吃這個,滿桌子上就它最是鮮豔奪目,它是餐桌上開放的花,又大又香,簡直壓過院子裏開放的香水玫瑰。

  這天是月半,照例上山燒香叩頭的日子。一大早,村裏的幾個女人就來到蔣家叫葛寶珍,葛寶珍讓她們坐在院子裏,自己樓上樓下地跑,屋前屋後地轉。幾個人等了片刻,不耐煩起來,一個叫馬淑琴的中年女人喊道:“葛寶珍,你再不走,我們就走啦。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上山吧!”

  葛寶珍馬上出現在她們的麵前,應著:“來了來了!”

  走到外麵,她小聲說:“我親家兩口兒昨天傍晚來的,要住兩天才走。我五點鍾就起來給刪門煮粥、攤餅-這兩天我可是有事情做了。”

  她說完嘴巴美滋滋地吧嗒了一聲。馬淑琴把臉湊過去仔細看看她,問道:“葛寶珍,你的嘴巴上怎麽回事?油光光的,你又偷吃什麽東西了吧?”葛寶珍用手擦擦嘴,睜大眼睛,擺出一副抵賴的樣子:“什麽?我偷吃東西了?我偷吃什麽了?你再胡說八道,等會兒在菩薩麵前打你的P股。”

  她們上了滿山,來到寺廟裏。天還沒怎麽亮,廟裏黑手手的。除了她們幾個,還有別的襯裏的婦女也在燒香或輕聲唱經。葛寶珍走進廟裏的時候,一個跪在菩薩麵前的老女人嘀咕了一聲:“誰吃了葷啊?”這老女人形容幹枯,瘦得剩一把骨頭,頭發卻整整齊齊地綰在腦後。葛寶珍偏過頭去一看,認得是浦村的戚寡婦。這戚寡婦是個沒人敢惹的主,她打一斤醬油,非要人家給一斤二兩不可,她說人家短秤。不補給她二兩的話,她就朝地上一躺,說出她的經典名言:“我是個寡婦!我要什麽沒什麽。你們樣樣齊全,當然要欺負我這個苦命人。可憐可憐我這個苦命人吧!我在菩薩麵前給你們燒高香了。”

  葛寶珍見到是她,肩膀一聳,暗地裏一笑,馬淑琴看到她的笑容,嘲諷地在她的胳膊上揪了一下。

  葛寶珍上了香和供品,跪下來。她與戚寡女刁隔著七八個人,但是戚寡婦還是從空氣裏嗅到了一些什麽。不,確切地說,是感覺到了什麽。戚寡婦直起上半身,張開她那薄削的鼻孔,腦袋慢吞吞地四下轉一圈,厲聲問:“誰吃了葷啊?”她的聲音嘶啞悠長,在黑暗靜謐的屋子裏顯得十分淒涼。一時間,她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她得意起來,晃晃身體,語調平和地重申:“有人吃了葷了。”

  大家都不去看她,該燒香的燒香,該誦歌的誦歌。戚寡婦在眾人的臉上掃了一眼,心裏開始打退堂鼓。這件事眼看著再過幾秒鍾就沒人理會了,突然事情起了變化,佛堂裏走進一個和尚,傲慢地問:“我聽說誰在今天吃了葷了?”

  女人們看到他,不安地交頭接耳,就像一陣風刮過池塘,又像一陣風刮起了一堆幹草。這和尚大家自然是認得的,一個小廟,大家常來常往,每個和尚從什麽地方來,什麽脾性,大家都是清楚的。一般來說,寺裏的和尚都是安靜祥和的人,走進來的這個和尚叫智修,恰恰不是個安靜祥和的人物。有人說他極聰明能幹,精通周易八卦。但他脾氣暴躁,為人自大。原先是城裏一座大寺裏的和尚,因為老是和師兄弟們拌嘴,還經常對香客胡亂預言命運,香客告了狀,被住持趕到這裏來修煉。

  他走進屋來,站在那裏像一座鐵塔一樣。屋裏很暗,但是葛寶珍看見了智修臉頰上沒刮幹淨的兩道絡腮胡子,它們呈現出讓人害怕的青黝黝的光。他問完話,一個一個地挨著審視,他看到葛寶珍時,葛寶珍忽地在人群裏舉起手,誠實地招認:“是我,是我嚐了一口蔥油餅。”

  誰也不知道這時候的葛寶珍是怎麽想的,促使她舉手認賬的動機是什麽。事情發生得太快,也許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想了些什麽。有一點肯定的是,她的誠實表白讓眾多的女人鬆了一口氣,當然戚寡婦除外。大家都想,憑著葛寶珍的身份,隻要她認下賬,這事情就輕鬆地過去了。

  智修好像沒聽清楚,瞪大了眼睛凶狠地直視葛寶珍,問:“你吃了什麽?”葛寶珍在大庭廣眾被這和尚逼問,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後悔。事到如今,無可奈何地回答:“我嚐了一口蔥油餅。”智修想了一想又問:“是不是豬油煎的?”這次葛寶珍閉緊嘴巴了。智修看了一眼葛寶珍,低下頭,嘴裏開始嘀嘀咕咕的,像是在祈禱,又像在咒罵。馬淑琴擠上來勸解道:“大師傅,你饒了她吧。她平時做了很多好事呢。她的當家人,你也許聽說過,叫蔣百年……蔣老鷹的,‘文革’時候護過這座廟的……”智修嘴巴裏停止嘀咕,手一擺打斷女人的嘮叨,朝葛寶珍臉上一指:“你冒犯菩薩,馬上就有大禍降到你頭上了!”葛寶珍終於忍不住了,喊道:“我要見方丈。方丈不像你這樣的。”智修說:“方丈今天生病了,在床上躺著起不來了。你快快回去吧,把你嘴裏的腥味刷幹淨。”

  葛寶珍默默地走了出去,腳步沉重,下山的路比來的時候長了好幾倍。

  她剛出去,智修就顯能說:“對那些存心褻瀆佛祖的人,佛祖的懲罰最嚴厲了。你們瞧著,不出三天,她就會出車禍。我說話是極準的。”

  鄰村的一個老太太聽不過去,說:“阿彌陀佛!你還準呢?誰不知道你在城裏胡亂給人算命,出了事才到我們這裏來的。”

  智修對老太太翻了一個白眼,這話說到了他的痛處,他不好說什麽,轉身走出來了。到了門外無人的地方,他歪著腦袋,兩眼瞧著天上,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哼,蔥油餅!我有三十年沒碰過它了,你倒是想吃就吃的……”呆乎乎地想了一想,猛然一跺腳,正想再次發點什麽牢騷時,屋子後麵轉出一個和尚,對他說:“智修,你又在亂思亂想什麽,是不是又被師傅訓了?”智修正想發作一下,那和尚也不理他,一陣風似的走了。

  太陽升起很高了,山上吹著小風,被夜露打濕的路和樹都幹了。平常從廟裏下來,是葛寶珍最快活的時候,誰不知道她的男人護過這座寺廟?誰不知道她的男人寶貝她?但是今天不同了,葛寶珍一步一拖,走到半山腰就再也走不動了,坐下來睜大著眼睛喘氣,眼睛裏空空的,什麽也看不到心裏去。

  過了一會兒,同村的女人們從廟裏趕過來了,於是她們一起坐在地上休息。很奇怪,天並不熱,葛寶珍的身上卻一個勁地出冷汗,額頭上的汗珠密密地朝下流,擦也擦不完的樣子。馬淑琴憐惜地看著她說:“葛寶珍,你想開點。自古以來吃葷的和尚都多的是,你沒聽說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句話?你不過是嚐了一口蔥油餅。智修是個惡和尚,你別聽他胡說八道。上次他說人家劉三婆婆不敬菩薩,要遭天雷打。人家劉三婆婆聽了哈哈一笑,理也不理他,到今天還活得好好的。”葛寶珍聽到馬淑琴拿劉三婆婆打比方,心裏有些不悅,因為劉三婆婆無兒無女,一年四季有三個季節在外麵撿垃圾或乞討,她住的房子在湖邊,兩間破瓦房,又小又潮濕。這個乞丐婆逢人就說好話,點頭哈腰,怎麽和她能比呢?她是蔣百年的老婆,蔣百年在地方上是一個人物,這麽多年來她幫著丈夫經營家業和聲譽,裏裏外外一把手,她不是個等閑之輩,算得上是一個女中丈夫。

  葛寶珍抹了一把汗,不說話,站起來先走了。

  葛寶珍回去就睡覺。蔣百年帶著親家到鎮上去了,中午就在那裏吃了飯,一直到傍晚,兩親家才在路上搭上蔣百年的中巴車回村。葛寶珍在無人幹擾的情況下從中午睡到傍晚。當蔣百年把她從繡著鴛鴦圖形的枕頭上搖醒時,她糊裏糊塗地看一眼老伴溫和的笑臉,又看一眼窗外淺黑的天色,喃喃地說:“天還沒亮呢,淑琴她們要到出太陽的時候才來叫我上山。”她一刹那把今天上午發生過的事忘了,以為一切還可以重來一遍的。

  她坐起來,把丈夫支出去,想起智修的預言,鬱悶地淌了幾滴眼淚,然後爬起來給一家人做了晚飯。兩親家嚷嚷著早晨的蔥油餅好吃,她隻得又做了幾張蔥油餅。看著大家爭著吃餅,她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在旁邊喝著米粥。

  這情形被蔣百年看在眼裏。

  晚上睡覺時,蔣百年問她:“你今天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上山去受了風寒?”葛寶珍悶著頭在床上整理被子,淡淡地說:“沒有。立秋了,我渾身乏力,每年立秋都是這個樣子。”鋪好被子,她自己先躺下來,臉朝著牆,擺出一副不願答理別人的樣子。蔣百年在她身後坐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就幹笑了一聲,走出門到馬淑琴家去。隔著沒多遠就聽見她家裏吵嚷得厲害,走近了,才知道她與兩個雙胞胎男孩吵成一團。她對孩子們嚷嚷說,當年她求菩薩,隻要一個的,又沒要兩個,請他們中間的一個誰現在就回去吧。一個男孩眼淚汪汪地說:“你讓我們回到什麽地方去?”淑珍大聲說:“從什麽地方來的就到什麽地方去,你們兩個讀書不用功,以後隻能像劉三婆婆那麽活。我要你們幹什麽?你們趁早走一個。”另一個男孩兒凶狠地說:“我們要走就一起走,你休想留下一個當奴隸。”馬淑珍的丈夫阿坤背對著他們看電視。“哈哈”狂笑起來,不知道是聽了這句話覺得好笑,還是從電視裏看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

  蔣百年站在門口,輕輕咳了兩聲。還是阿坤聽到了,拿了香煙走出來。蔣百年說:“我不抽煙,戒了一年多就沒上過嘴。”阿坤自己點燃了一支香煙吸著,隔著香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說:“家裏這三個東西老是鬧哄哄的。”蔣百年說:“哪家不是這樣的?就說我家裏那口子,先是請了觀音,後來又請了大肚菩薩、鍾馗、八仙……說是避邪的。前幾天又要我上城裏給她帶一張毛主席的像,說如今時興家裏掛毛主席的像,也是避邪的。我總是忘了這件事,今天想著你是做古董生意的,你手上興許有。”阿坤殷勤地說:“有,有,我手上有幾張‘文革’時候的毛主席像,朋友托我賣的。百年哥,我去拿一張你看看。”

  片刻,蔣百年拿到毛主席像,看也不看,握在手裏說:“你忙吧。明天和你算錢。我走了。”他走到門口,回過頭,好像無意中說道:“你嫂子今天和淑琴她們上山,回來精神不太好。淑琴有沒有告訴你什麽?”

  蔣百年很快就從阿坤那裏得知妻子和智修的衝突了。阿坤說到預言那一節時,十分激動,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好像他親身經曆了一樣,從中也可以想見當淑琴向他描述這件事時有多麽激動。

  現在我開始說蔣百年了。當蔣百年聽見智修的預言時,他腦子實實地暈乎了一下。但他是個要強的男人,他不會讓別人看見他內心的慌張,一絲一毫也不會。他馬上笑起來,滿不在乎地說:“誰不知道智修這東西老是胡說八道?他的話也能信?”

  事至此,他的思路和所有人一樣,放到那個莫名其妙的預言上去了。大家都想:就算這個預言是荒唐可笑的,但是天有不測風雲,萬一說準了呢?這世道誰都靠不住,隻有靠自己凡事小心在意。

  屋子裏淑琴和雙胞胎不吵了,三個人六隻大眼睛齊刷刷地望著他們。蔣百年被他們望得渾身不自在。

  他走時,阿坤追著他問:“百年哥,要不要叫人去教訓那和尚一頓?請他滾回城裏去,少在我們這裏惹是生非。”蔣百年說:“教訓他不管用的。”淑琴的丈夫眨巴著眼睛想不明白,為什麽教訓智修不管用?

  蔣百年現在要走回家去。從淑琴家走到自己的家,需用大約十分鍾時間,經過人居住的屋子和屋子邊上的果園、花圃,再要經過一個大池塘。夜裏的小路散發著雞鴨的糞便味,新割的稻米味。橘子的清香是整個夜晚的大背景,晚飯花的味道特別悠長。秋露水下來了,露水沒什麽味道,但是你仔細想想,露水裏就有淡淡的往事一樣的味道。短短十分鍾的路程,閉上眼睛都能摸回去的路,溫暖可親的路,蔣百年卻走得風雲變幻。

  如何描述蔣百年此時的心理活動是一個問題,他此時的心理十分複雜,當他得知那個預言時,他馬上覺得自己矮了一頭。這種感覺不僅是心理上的,還給他帶來了無比真實的現實感。就像他現在走在路上,時不時地看看自己,再看看頭頂上的月亮,尋思著:是不是今天的月亮特別地高,人的個子才顯得特別地矮小?他皺起眉頭。他不喜歡現在的感受,這種感受讓他痛苦。

  剛才說過了,秋露水裏有一股淡淡的往事一樣的味道,這也是蔣百年的感受。想起了往事,他便覺得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有些話是不能對別人說的,有些話隻能對自己說。於是他在池塘邊蹲下來,兩隻手抱住膝蓋,這種姿勢讓他有了一種滿足感和安全感。池塘裏有一條魚“啪”地跳了出來,又“啪”地落進水裏,水波在月亮光裏蕩漾開來,伸展到岸邊,岸上的蟲子忽地齊聲鳴叫起來。趁著這熱鬧的時候,蔣百年大聲說:“蔣老鷹,你別信邪!”

  邪門的事還是發生了。這天夜裏,蔣百年回去時對葛寶珍說:“有我在,你會活得好好的!”葛寶珍早就睡著了,聽不見他的話。第二天早晨,蔣百年被葛寶珍推醒,葛寶珍一臉驚恐地說:“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被你的汽車壓死了。”蔣百年推她一下,斥責她:“胡說!”葛寶珍激動地說:“我做了兩個這樣的夢,記得清清楚楚。百年,我要大禍臨頭了。”蔣百年披衣下床,被葛寶珍一把拖住,她可憐巴巴地說:“老頭子,你到哪裏去?”蔣百年掰開她的手說:“你放手,我要出去靜靜心。”

  他走出去,四下望了一望,心裏亂七八糟的,決定先到公廁解個手。村子裏隻有一個公廁,坐落在大路邊上。他蹲下來,突然發現廁所門口有個人影一晃掩到牆邊去了。他定定神喝道:“誰?”馬上有個人走進來說:“我。阿坤。”蔣百年惱火地問:“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麽?”阿坤結結巴巴地說:“百年哥,我來向你說個事,你隻當我放了個屁,別朝心裏去……我老婆昨天夜裏做了一個夢,說是寶珍嫂子被一輛汽車撞翻了,那汽車像你的汽車……”他還沒說完,像一頭蚱蜢一樣蹦了出去。

  蔣百年蹲在那裏,搖著頭苦笑,一個勁地罵:“放屁放屁……”

  他提上褲子出去,迎麵碰到劉三婆婆。劉三婆婆祖上可是顯赫過的,她是那個冷臉翰林的後代。世事滄桑,劉三婆婆現在推著一輛破自行車,正要到鎮上去撿垃圾。劉三婆婆碰到什麽人都要說一番好話的,她一看見蔣百年話馬上出了口:“英雄,你是個大英雄。真的是英雄……大英雄……”蔣百年閃到一邊讓她過去。

  劉三婆婆卻不過去,慢吞吞地,不動聲色地說:“你家要惹上麻煩了。我剛才看見淑琴,她告訴我說,夜裏做了一個怪夢,說是寶珍被汽車碰壞了。她叫我不要去和別人說,但我看見她告訴方達海的老婆了。方達海的老婆肯定再要去告訴別人……百年兄弟,這幾年你發了財,也不知道惦念惦念我們這種人。”

  蔣百年什麽也不說,讓劉三婆婆走過去。劉三婆婆最想說的其實是最後那句話,聽得出她是有點怨氣的……仿佛村裏對他蔣百年有怨氣的人還不少,平時風平浪靜的時候還不知道呢。

  蔣百年接下來就碰到了村長,村長也是來上公廁的,這是他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一定要到這裏來拉屎撒尿,否則就便秘。兩個人臉對著臉,沒有說話,鄉下有身份的人在廁所裏外是不說話的。兩個人擦肩而過。蔣百年忽然起了疑心,他好像看見村長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臉上冒出一抹嘲笑。他回過頭去叫住了村長:“你在笑我嗎?”村長嚇了一跳,慌忙回答:“沒有沒有。有啥好笑的?”蔣百年“噢”了一聲就走。村長回答完了覺得不對勁,情緒激動地向蔣百年的背影招著手,喊道:“百年哥,你怎麽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蔣百年頭也不回地說:“就是用這種腔調!怎麽?”這句話村長聽到了,他不快地嘀咕:“媽的,人越老就越是像個小孩子。你當你真是個英雄啊?”

  蔣百年不搭理村長,他站下來四處看看,陡然覺得生活的什麽地方隱藏著無形的殺氣。他沒有目標地冷冷地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頗有力量。

  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出現在滿山上的廟裏。住持把智修叫來,一邊咳嗽,一邊訓斥他。智修等住持數落完,撅起嘴巴說:“你說來說去,就是說吃蔥油餅是對的。我今天就下山去吃蔥油拚。”說完揚長而去。住持猛地咳嗽了一陣,咳得彎下了腰。片刻直起身體對蔣百年說:“我不生氣,我不生氣……他心懷怨恨,不能開悟。這種人由他去,但是蔣先生要知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各人有多少福分上天早就注定好的。”蔣百年皺起了眉頭,不快地說:“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難道上天也要整我一下嗎?”住持從袖子裏拿出一塊手絹擦擦嘴,說:“今生修養,前生還有冤業呢。”蔣百年聽出住持的話裏有些傲慢,不禁笑了起來:“這麽說這世上就沒有地方講道理了?”住持文縐縐地說:“你是我小廟的大恩人……”說完這句話後,他語氣一頓,眼睛也垂了下去。他不喜歡提到這個話題,那讓他有欠債不還的感覺。他繼續說:“你是我小廟的大恩人。我會想辦法在菩薩麵前消你的罪業。你要靜心,還要堅忍,不然有難。”

  蔣百年被住持嚇唬了幾句,不好多說什麽,忿忿地從山上下來,在山腳下碰到前來尋找他的老黃牛。今天應該是老黃牛出車,但老黃牛的孫女今天滿月,他想在家裏喝酒。他剛才把車子開到蔣百年家裏去了。他走在村子裏聽別人議論說,蔣老鷹上山求菩薩去了。襯裏有些人這麽說:別看蔣老鷹狠了大半輩子,人家智修胡說一句,他就頂不住了,嚇得屁滾尿流地上山找方丈去了。方丈受過他好處的,鐵定會為他消災的。菩薩那邊也能開後門的。老黃牛說完就笑出聲來,他覺得這些話很好笑,太有趣了。他笑了一半沒能笑下去,因為蔣百年的臉色陡然鐵青。蔣百年咒罵道:“我一上山怎麽就有人知道了?這個地方有鬼。”老黃牛勸解道:“百年,你這幾天跟往常不太一樣呢。這些小事也計較起來了?這樣吧,不管有鬼沒鬼,你今天也不要開車了。你今天開車是有危險的。你跟我到兒子家裏喝兩杯,消消悶,長點精神,下午再回去。”

  葛寶珍夜裏連續做了兩個噩夢,白天一邊手裏做著事,一邊心裏胡思亂想。往常這時候她可是精神十足的,有時候嘴裏還要哼哼地方小調。兩親家坐在院子替她剝毛豆,他們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就是知道了他們也不會多說些什麽。後來馬淑琴打來了一個電話,說她家裏大蒜葉子沒有了,問葛寶珍可有。葛寶珍剛回答說沒有,馬淑琴緊跟著說蔣百年上山了。

  葛寶珍“啊呀”一聲,渾身冷了!

  放下電話,葛寶珍就呆呆地守在電話邊上。她像癡了一樣,守了一個多小時。突然醒悟過來,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守候些什麽,這才給村長家裏打了一個電話,村長不在,村長的老婆知道蔣百年上山去了,她安慰葛寶珍沒事的,說,憑著蔣老鷹的為人處世,那智修還不乖乖認錯。再說這件事確實是智修不對,佛也不是這樣強加於人的。吃了一塊蔥油餅並不說明這個人對佛祖就不誠心了。葛寶珍聽得眼淚汪汪的,不停地擦眼睛,她現在安心多了。她小聲糾正村長的老婆:“不是一塊,我就吃了一小口。”

  心情大好的葛寶珍開始準備午飯。親家婆在院子裏笑著喊她,說:“寶珍,我還想吃蔥油餅呢。真是百吃不厭的。我回去就吃不到了。”葛寶珍答應著去屋後橘園邊上掐蔥,心裏說:“我才不管你這個老太婆愛吃不愛吃。”她想的是蔣百年,此時,她對老伴滿心的感激,她想不通怎麽找了這麽一個好丈夫。其實她一開始根本不會做蔥油餅,隻是看見蔣百年到別人家裏去最愛吃這道點心,才下決心學會了。今天中午當然她會把自己的心全融到蔥油餅裏去,不怕他吃了不開心。

  做蔥油餅就四樣東西:糯米粉、蔥、雞蛋、鹽。並不是雞蛋和蔥越多越好吃。不是的,恰到好處才好吃。什麽是恰到好處?在到位的地方多一點點。什麽東西多一點點?那就是葛寶珍的經驗在起作用了。

  這天中午,葛寶珍做好蔥油餅,又做了幾個菜,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等蔣百年。蔣百年的手機沒有帶走,就放在床頭。眼看過了午飯的時間,她打發兩親家先去吃。兩親家讓她過去和他們一起吃,她堅決地拒絕了。她往常不是這樣的,往常她和蔣百年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鬆鬆散散的,誰先吃誰先睡沒有計較。

  她今天非常計較。非但不肯吃,還悄悄地溜出門朝滿山的方向去了,她心裏想著也許會在路上碰到蔣百年,那樣的話,他們就一起肩並著肩走回來,她的心裏不會再虛弱,將會無比踏實。她迫切地需要這種感覺。路上,有個熟悉的女人招呼她:“寶珍,到哪裏去啊?”她誠實地回答:“老蔣到山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那女人馬上取笑她:“哎呀,弄得像小夫妻一樣,不怕丟人。”葛寶珍笑了一笑就算應付了。

  昨夜裏下了一場雨,路上早就幹了。但是路邊的竹林在陽光強力的蒸鬱之下,散發出一股黴爛的氣息。這氣息讓女人想到了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令人不快的場景,她在滿山腳下站住,抬頭看看山丘,那山上滿山野都遍是竹林-令人不快的竹林。

  再說蔣百年跟著老黃牛到他的兒子家裏去,他酒量不大,平時也不好酒,隻喝了一瓶啤酒,剩下的時間全在聽人家說話。吃完這頓飯,他的心情好多了,兩隻手背在後麵,獨自從小路繞回了家。兩親家告訴他,葛寶珍見他沒回家,中午不肯吃飯,後來就悄悄走了,有一個小時吧。也許她到什麽地方去找他了。

  蔣百年二話沒說,開著小中巴車就朝滿山腳下去找葛寶珍。他往常也不是這樣的。往常他回家根本就不管老婆在不在家--在誰家玩或者幫誰家做什麽事。他對女人很放心的,他的女人很能幹,很有腦子,她從來不會有事的。

  蔣百年從昨天起,心裏開始莫名其妙地虛弱。他要讓她穩穩地坐在邊上,有她在邊上,他心裏會十分踏實。他們這麽多年來互相依靠,彼此能感到凝聚在他們中間的那股力量。

  他看見葛寶珍了。葛寶珍無精打采地一個人在路邊走,臉朝著他,是回家的方向。她想著什麽,根本沒發現蔣百年的車子已到了麵前。蔣百年高興地咧開了嘴,猛地按了兩下喇叭。她聽到了,突然抬起頭來,臉上一副驚喜的模樣。在驚喜之下,她朝路中間跨了兩步,對著駕駛位上的蔣百年揮起手來。

  於是事情就發生了。蔣百年感到自己穩如泰山地踩下了刹車,但是他卻驚奇地發現車子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猛地向前一衝。待到它停下來的時候,葛寶珍不見了,她在汽車底下。蔣百年癱倒在位子上動彈不得。他現在明白過來是踩了油門了。他想起葛寶珍還餓著肚子呢。

  撿垃圾的劉三婆婆是村裏最早的目擊者,她馬上在闖禍的汽車前跪下來禱告上天,還感歎了一句:我一無所有,閻王爺不會來找我。做人真是不能太風光的。

  滿山腳下發生的這件事,滿山廟裏的和尚很快就知道了。住持一邊派人下山去幫忙,一邊叫人找來智修。他一看見智修就拿起紅木抓手打他的禿腦殼,罵:“你這張破嘴,你這張破嘴,叫你這張破嘴……”智修辯解說:“我是瞎說八道的。我喜歡亂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住持說:“知道,知道。”一抓手下去打在智修的眼睛邊上,把他打得跳起來,大叫:“死掉個把人有什麽了不起?那是她的命!”住持一聽更是惱怒,惡狠狠地說:“還說什麽命。沒有什麽命!就是你這張破嘴。”他下手越發沉重。打著打著他哭了起來,好像他打的是自己。智修挨了一頓打,瞅個空,一溜煙地逃走了。住持氣喘籲籲地坐下來,自言自語:“我算看透了!”他看透什麽別人不知道,走進來服侍他的小和尚隻看見老和尚一臉的傷心無奈。

  現在是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時候,東南方向的天空烏雲密布,雷聲隆隆,西邊快落山的太陽陡然無比明亮熾熱,把人的臉都照薄了。蔣百年坐在院子裏,拿起一張蔥油餅放在眼前一照,陽光透過它映到臉上,蒼黃而黯淡。

  按照地方上的風俗,死人在家裏停放三日後火葬,富有一些的人家還要請和尚誦經超度。蔣百年第二天下午就把葛寶珍送進了火葬場,也不請和尚誦經超度。但是他還算近人情,葛寶珍火化的當天晚上,他按規矩在家裏擺了四大桌子。大家都提心吊膽,不敢大吃大喝,隻有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看夜深,露水下來了。赴宴人早就走光,蔣百年還賴在桌子邊上不肯起來,老黃牛心腸很軟地陪著他說話。蔣百年酒後說了許多瘋話。

  比如:他說他是個英雄,永遠都是個英雄。雖說他長得不像個英雄,再比如他攻擊命運這個玩意兒,他說也許有命運,但他偏不相信。

  老黃牛點頭如搗蒜,他讚同蔣百年的話,蔣老鷹確實是個英雄。命運這東西也是飄忽不定的,可有可無的。現在夜深了,夜幕下隻有他們兩個。老黃牛說:“你看,露水把頭發都沾濕了,該睡覺了。”

  蔣百年拍著桌子大叫:“不睡,今天不睡。”他痛苦萬分地用腦袋撞桌子,告訴老黃牛,出事那天他才喝了一瓶啤酒,才一瓶啤酒。而且離出事時還相隔著一個多小時。他想來想去想不通,究竟為什麽他要去找葛寶珍呢?

  他說完就站起來走出去,老黃牛緊緊跟在後麵。蔣百年在村口找到了出事的那輛中巴車。出事以後它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兒,已經蒙上了一層灰,沒人敢去碰它。它犯的錯誤可不小,但是它渾身上下看不出犯錯誤的痕跡,除了車頭那兒略有凹陷外,它每一個地方都沒有損壞。

  蔣百年一把拉開門坐了進去,他要證明給老黃牛看,他今晚喝了那麽多的酒也能把車子開得穩穩當當的。老黃牛含著眼淚上去抱住他,想把他抱下車子,但是蔣百年機靈得很,已經把車子發動起來了。

  說真的,蔣百年開車開得好極了。往常他的駕駛技術是一流的,這次簡直頂呱呱。他沉著地問老黃牛:“黃牛,怎麽樣?”老黃牛蹺起大拇指誇獎:“這條路上找不出第二個人!”開著開著就到了出事的地方了,蔣百年突然警覺,問:“老黃牛,到啥地方了?”老黃牛說:“到滿山山腳下了。我們回去吧,還是你開車。”蔣百年“噢”了一聲,停下車子,把頭探出去朝山上看了一陣,說:“我是護過這座廟的。現在看看它實在太小了,我要找一座世上最大的廟去保護。”老黃牛耐心地勸導他說:“你不要去操心人家的事,人家的廟,自然人家會保護。”老黃牛說:“你說的話當然有道理,但是不去看一看怎麽能知道呢?”他顯得腦子很清楚。接下來他就很有條理地問老黃牛:“我說老不死的黃牛,世上最大的廟在什麽地方?”老黃牛的兒子今年夏天剛與幾個朋友開車到過西藏,所以他脫口而出:“布達拉宮,在西藏。”蔣百年想了一想說:“我知道了,那天在你兒子家裏喝酒,你兒子跟我說過這件事。他們是從南京走的,到安徽,到蘭州,到甘肅……從格爾木進青藏線……他們說開了八天到布達拉宮。我算了一算,用不了八天就能到那裏。”老黃牛生氣地說:“你愛到哪裏就到哪裏去吧。”蔣百年說:“那我現在就去了。”老黃牛賭氣說:“去吧。你這破車到不了安徽就要拋錨。”

  蔣百年真的走了。

  老黃牛後來對人推心置腹地說,蔣百年當時雖然喝多了酒,但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真的要走了。

  從此以後,老黃牛的生活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蔣百年的電話。

  蔣百年第二天沒來電話,第三天也沒來電話……到第十二天的傍晚,老黃牛的手機響起來,上麵顯示一個陌生的區號。老黃牛打開一聽,裏麵一陣線路嘈雜聲過後,蔣百年語調興奮地對他說:“黃牛,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了?我還不想死呢,我馬上就要翻唐古拉山,明天就能到布達拉宮了。”老黃牛的眼淚下來了,還有些生氣。這個蔣老鷹,要走起碼帶個手機,可以隨時聯係,大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他擔心。心裏這麽埋怨,嘴上說出來的是:“你到了布達拉宮,要是人家那裏不需要你保護,你就趕緊回來。外麵再好,不如家鄉……”

  手機突然斷了,老黃牛馬上打回去,怎麽也打不通。他隻好對著“嘟嘟”響的手機把話說完:“我不在乎車子,隻要你人安全回來,車子就是報廢,我也不罵你一個字。”

  老黃牛當天夜裏一夜沒睡,蔣老鷹在翻越唐古拉山,他不敢合眼。

  但是蔣百年就此杳無音信了。關於他的傳聞很多,有人說他在翻唐古拉山的時候必死無疑,有人說他去西藏不過是個幌子,實質上是畏罪潛逃。也有人說他根本沒有去西藏,他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了。隻老黃牛深信他的老搭檔已經到了布達拉宮,並且在那裏駐紮下來。

  於是一年以後,老黃牛到布達拉宮去尋蔣百年了。他的兒子在拉薩有朋友,兒子的朋友是個靈活人,替他多方打聽,人家都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開著小中巴的漢人到這裏。這一天傍晚,老黃牛又來到布達拉宮廣場坐在地上,不甘心地看著山上的布達拉宮,太陽光從西邊照亮了布達拉宮的一側,它投下的巨大的陰影覆蓋了山頂上的大部分建築,這是一天中最美麗也是最有魅力的時刻。就在這時,一隻老鷹從老黃牛的頭頂上飛旋而過,它翅膀攪出來的風吹起了老黃牛的頭發。它落在了地上,離老黃牛不遠。老黃牛心裏一動,對它說:“喂,你是不是蔣老鷹?”老鷹一本正經地轉過來了,黃澄澄的圓眼嚴肅而善解人意地看著老黃牛,它保持著這種姿勢,一動也不動。老黃牛恭敬地站起來,他認定這頭鷹就是蔣百年。蔣百年說過,這世上也許有命運這東西,可他偏不信。不信命的蔣百年也許變成了一頭展翅高飛的鷹。

  片刻,鷹一衝而起,向著布達拉宮飛去。老黃牛極目遠眺,目送這頭鷹消失在布達拉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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