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柯
北屯往北往西到布爾津哈巴河一帶就是額爾齊斯河,在北屯就可以感受到額爾齊斯河潮潤清爽的氣息。
王老師住在北屯的最北邊,緊挨著大片的田野,阿爾泰山近在眼前。山前遼闊的原野一下子讓北屯給擋住了,北屯也不是什麽大地方,無非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房舍,從中心到邊緣,房子越來越低。
王老師的房子肯定是平房,王老師上班的小學校有一棟四層高的樓房。王老師騎上自行車不緊不慢十五分鍾到學校。這一段路也是曠野與房舍的分界線,北方吹來的風有阿爾泰的湖泊河流的氣息。還有馬的嘶鳴,再遠一點,可以聽到悠長的鷹的聲音。這個時候,王老師的車子就慢下來了,幾乎停止不動了。人們驚訝地看著王老師如此高超的車技,沒有人驚動他,包括策馬而行的哈薩克騎手和蒙古族騎手。騎手們心中讚歎,眼睛裏全是欣賞的神色。駿馬受到感染,馬蹄又輕又快,幾乎沒有聲音。有一天,騎馬的哈薩克女人繞著王老師和他那輛停滯在時間長河中一動不動的自行車轉了幾圈,哈薩克女人哭了,哽咽著告訴丈夫:“他在想念一個女人。”“我們不能打擾他。”丈夫抖動馬韁,遠遠地離開了,妻子也離開了。王老師可以在更加遼闊的天地回味自己的隱秘生活。
哈薩克女人的眼光的確具有穿透力。二十多年前,大概是一九八六午前後,王老師還是阿勒泰師範學校的學生,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暑假去布爾津姨姨家玩。額爾齊斯河在阿爾泰山裏分散成大大小小十幾條支流,他生長的阿勒泰小城也隻是額爾齊斯河的支流克蘭河。這些支流在峽穀地帶水流湍急,波濤滾滾,到了山外布爾津這樣平坦遼闊的原野上,才呈現出一條大河的氣象,寬闊、清澈、寧靜,緩緩地向前移動。
這個毛頭小夥子第一次見識一條真正的大河。他這種年齡的小夥子,開始喜歡獨自一個人去野外走動。在白樺林裏待一整天。在草地上躺一下午。在河岸邊的被狂風刮倒的樹幹上坐到天黑。有什麽不放心呢?這可是中亞腹地極其安靜的一座小城,果園、菜地以及各家各戶的牛羊都是自由自在,吃飽喝足自己回家。他這個大小夥子,姨姨有什麽不放心的?在姨姨一家看來,上學讀書是很累很苦的差事,放假就好好休息,散散心。我們可以想象那時候的王老師過的是一種天堂般的日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晚霞燒紅了整個額爾齊斯河兩岸的黃昏時分,王老師,我們應該叫他小王。他還是個學生嘛。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展現出那麽奇特的景象,額爾齊斯河兩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額爾齊斯河無比壯麗地流進太陽的洞裏,太陽很快就被灌滿了……那麽大一條河都流進去了,太陽的肚子咕嘟嘟響一陣就沒聲音了。他用水桶灌過鼠洞,他知道再深的洞快滿的時候就沒有聲音了,就要小心地看著,黃鼠或者旱獺就鑽出來了。從太陽的洞洞裏鑽出一個少女。他揉一下眼睛。他看到的是一棵小白樺樹。在阿爾泰,到處都是亭亭玉立的白樺樹,而且是一群一群,跟鳥兒一樣,單棵的白樺樹很少。被晚霞融化掉的白樺樹又出現了,而且是一棵,直直地朝他走過來。不管他有多麽驚訝,那個白樺樹一樣的少女輕輕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一直往下,穿過白樺林,穿過灌木叢和草地,一直到了河水拍濺的岸沿上,快要掉下去了。他這才發現寬闊的河麵上有一個人在遊泳。阿爾泰自古以來是駿馬的天下,人們縱馬疾馳,雖然有河流湖泊,可很少有人遊泳。在額爾齊斯河上遊泳是一件稀罕事。看樣子那個人遊了很久,又是仰泳,又是蛙泳,姿勢那麽優雅,額爾齊斯河很舒服地攤開了,徹底地攤開了。把這個遊泳健將放進來了,河麵湧起一道一道波浪,一直湧到岸沿上,“嘩啦啦”濺起浪花,浪花裏的芳香挾帶著風穿過密林和草地,一直傳送到準噶爾盆地,傳送到戈壁瀚海,王老師的腦海裏現在還保留著浪花的嘩啦聲以及樹林和草叢裏的刷刷聲。那個遊泳健將在河對岸上了岸,是個中年人,岸上的少女顯然是他的女兒,小王聽到了少女喊爸爸,有這樣的爸爸,少女是很自豪的。
吃晚飯的時候,小王給姨姨講了河上的稀罕事。姨姨說:“你跑那麽遠啊,二三十裏路呢。”姨父告訴他:“那肯定是團場的職工,團場有不少南方人,水性好,愛遊泳。”姨姨姨父不知道那個白樺樹一樣的少女。
小王散心的地方就集中到河邊了。而且是二三十裏外的地方。小王還看到了少女遊泳的景象。少女穿著泳裝,從一株高高的白樺樹上鳥兒一樣躍入天空,劃一道弧線,落水的聲音很小,浪花也不大,河麵輕輕一張,跟嘴巴一樣把少女咽下去了。岸邊陡崖上的小王緊張極了,喉結上下躥動,當少女從幾十丈外鑽出水麵時,他才鬆口氣。
他一直待到開學前一天才離開布爾津。他已經在布爾津的街道上見過少女的一家人了。他還知道少女就在布爾津上中學。團場條件好的家庭就把孩子送到布爾津縣城上中學,可以住校。他理所當然地看見少女騎自行車的樣子。離開布爾津前,他推上姨父的自行車,大概是加重28紅旗牌自行車,摔了無數次跤,鼻青臉腫,總算學會了騎車子。姨姨姨父高興啊。這個洋學生總是蔫溜溜的提不起神。這下好了,跟小馬駒一樣了。更讓姨姨姨父高興的是小王等不到假期,星期天也來布爾津。放寒假,一般人很少出門,小王也要在布爾津待好長時間。冰雪覆蓋的額爾齊斯河是另一番美妙的景象,密林掛滿白雪,大河就像一頭巨獸,晃動著軀體,無所畏懼地打量著遼闊的世界。
暑假終於到了,奇怪的是再也沒有見到少女跟她父親遊泳的跡象。小王有自行車幫忙,可以躥過大橋到河對岸,到團場的條田上去拐彎抹角地打聽。他聽到的消息太嚇人了,一年前,少女的父親,那個遊泳健將在河裏淹死了,屍體都沒有找到,大概漂流到北冰洋去了。放水澆地的老農工告訴小王:“那是個海軍,東海艦隊的炮艇艇長,不知咋搞的,落到阿爾泰,不過也好,總算到海洋去了,北冰洋也是海洋嘛。”小王身上冷颼颼的。
小王騎車到河邊,把車子靠在白樺樹上,扒下衣服,隻剩下褲衩,撲通就下水了,接著就咕嘟嘟叫水給灌飽了,漂起來了。他還能聽到灌水的聲音,不是用桶去灌鼠洞,是整個額爾齊斯河灌進了太陽洞裏,讓人吃驚的是這回太陽的洞洞裏鑽出來的不是白樺樹一樣的少女,是岸邊的驚叫聲。幸虧是在農場的地麵上,有識水性的農工,很快就把他拖上來,人工呼吸,哇哇吐水,慢慢睜開眼睛,世界從此就模糊了。
那個少女還在布爾津,高中快畢業了,據說是個尖子生,考上大學沒問題。小王這個阿勒泰師範學校的學生一下子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少女誌在遠方,不可能留在阿勒泰。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在河邊的密林裏,那個從烏魯木齊趕來的大學生毫不費力地親了那個少女,少女也親了自己的心上人。據說他們是同學,小夥子比姑娘高一級,考到烏魯木齊的大學裏,姑娘所向往的遠方就是烏魯木齊。接下來小王看到了那動人心魄的一幕,小夥子脫下衣服,隻剩下一條褲衩,撲通下到河裏,跟一條魚一樣暢遊起來,仰泳、蛙泳,還有長長的潛水過程,寬闊的河麵卷起一道道波浪,波浪一直卷到岸沿,河岸一下就寬了,就像大地在做擴胸運動,都擴到小王的胸腔裏了。小王的心隱隱地痛,可他的胸部還是有節奏地嘎嘎響。接著是波浪所挾帶的芳香清爽的氣息,兩岸的樹木草叢全都響起來了。
兩年後,小王師範畢業,主動要求到布爾津工作。小王理所當然成了王老師。王老師去的地方就是河邊,特別是夏秋季節,河麵輝煌的落日總是讓他激動不已。王老師有過短暫的婚姻,王老師是打算在布爾津過一輩子的,可結婚沒幾年就離了。他本人也離開了布爾津,搬到北屯去了。
北屯是農十師師部所在地,是兵團的單位,王老師還在小學裏教書。那些年兵團的單位明顯不如地方單位好,人們總是想辦法調到地方上,最好是石油單位,經濟效益好嘛。王老師逆向而行,沒費什麽事就到了北屯。據說他離婚不久去烏魯木齊開教務會議,路過北屯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那個讓他魂縈夢繞的女人,白樺樹一樣的少女理所當然成了女人。全家人在逛街,有丈夫有孩子,有老人,看樣子是女人的母親,沒有父親,好多年前父親讓額爾齊斯河漂到北冰洋去了。王老師眼睛一亮,就以最快速度辦了調動手續。
王老師先住學校的單身宿舍,後來有了單間房。再後來,教師的收益越來越好,他又沒有什麽負擔,積攢了一些錢。單位開始集資建樓。王老師出人意料,在郊區購買了帶院子的平房。
房子倒是磚房,相當舊了,可很便宜。人家搬走,王老師搬進來。老太太要去烏魯木齊安度晚年,兒女們爭氣在烏魯木齊有不錯的工作。家什都搬車上了,老太太還要在院子裏待一會兒。那真是一個不錯的院子,有菜地,有葡萄架,有啤酒花。沿牆根還有各種各樣的花。
老太太叮嚀新房主:“你是個當教師的,有文化,交給你我放心。”好像不是賣掉,是雇人看管。老太太的女兒說:“是人家的啦,快上車吧。”
王老師說:“不急不急,好好看看,啥時候想回來就回來住幾天,這麽多房子我又住不完。”
女兒認出王老師了:“你不是布爾津那個小學教師嘛。”
“啊,你認出來了。”
“布爾津就那麽大,就那麽幾個人,在布爾津認不出你,在北屯就覺著麵熟。”
王老師快要熱淚盈眶了,再三請求老人家一定要回來住幾天。老太太“一言為定”嘮叨個沒完。
出了院子,女兒埋怨老太太:“人家那是客氣,你咋就當真了。”“我看不是,人家是誠心實意。”車子已經開動了,那個少婦看了王老師一眼,上車走了。
王老師忙了一會兒就安頓好了,他的家當本來就不多,這兒一切又都是現成的,包括鍋灶,都能用。老太太是個能幹的人,角角落落都是幹幹淨淨的,等於進了一個新家。尤其是院子裏盛開的鮮花,綠油油的葡萄和啤酒花,院子外邊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再遠一點有牧人縱馬疾馳,再遠一點就是藍色的阿爾泰山脈。
王老師坐在院子裏,藤椅吱吱響,他就這麽一直坐到晚上,星星一顆一顆升上天空,夜幕就像星星吐出來的氣息,潮潤清爽,這種氣息太讓人吃驚了,王老師忽一下子站起來。他聽見遠方有泉水叮咚,有溪水跳躍,有大河喘息,然後是河麵的波浪一道一道,那麽雄渾地湧過來了……然後是馬群悠揚的嘶叫,天一下子就亮了。吃一點東西去上班竟然不累。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多。
老太太沒有回來,老太太的女兒回來了。老太太去世了,女兒把母親安葬在布爾津額爾齊斯河邊,她父親的墓是一座空墓,有母親躺在那裏,可以算是真正的墓地了。路過北屯的時候,天快黑了,她原打算在老宅子裏待一會兒就走。王老師弄一大桌菜,還有葡萄酒,話就多起來了。很快就談到她的父親,那個前東海艦隊的炮艇艇長,農十師××團的連長,在額爾齊斯河遊泳就像在大海上開軍艦一樣。
“我們家原來在五家渠,父親在海上待慣了,一定要到有水的地方,就爭取到阿爾泰來了。”
“到阿爾泰就等於到了海洋。”
“你見過真正的海洋嗎?”
“電影裏見過。”
“我哥哥是在海邊出生的,我就沒有這麽幸運了,我生在新疆,爸爸就帶我遊泳。他不是淹死的,他想一直遊下去,他肯定遊到北冰洋去了,你信不信?”
王老師當然相信了。
他們很快就談到那個跟她父親一樣水性好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後來做了她丈夫。王老師說:“他太幸福了。”
“那是你的想象。”
“我看見你紮在白樺樹上的紅紗巾。”
每一棵白樺樹上都有一雙樹的眼睛,在樹眼睛底下親吻過的少女總要解下頭上的紅紗巾紮在白樺樹上,捂住那雙深情的眼睛,表示從此以後不再去看其他人了。
女人的婚姻顯然出了些麻煩,可女人不想談這些煩心事。女人喝酒也很有節製。她情願談她的親人們,還有額爾齊斯河。
“一個水性好的人是淹不死的,你說對不對?”
“他一定迷上了河裏麵的某些東西。”
“算你說對了,你真是額爾齊斯河的好孩子。”
王老師咧開大嘴笑起來。
“我告訴你這條河的秘密,”女人真是個好女人,喝了那麽多酒,吐出的全是香氣,“我父親最後一次下水時告訴我,聞到河的氣息就趕快下水,不要讓河把你在岸上熏倒了,那是很可怕的。”
王老師緊張到了極點。
“我父親就是讓河的呼吸熏了整整一年才下水的。”
王老師給女人準備好了房間。其實也沒怎麽準備,王老師一直保持著房子原來的樣子,女人一進門就感覺到了,女人就有了過夜的打算。女人是讓王老師扶上床的。王老師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女人睡得很安靜,都是酒的作用。女人的呼吸芳香迷人。王老師不能再等下去了。王老師在院子裏坐了很久,天空沒有星星,月亮跟老虎一樣,把星星全吃光了,偌大的天空,隻有月亮一個奔來奔去,阿爾泰的月亮,有磨盤那麽大。王老師上床的時候沒有脫衣服。
第二天早晨女人離開的時候,告訴王老師:“你真是個有心人,房子保持這麽幹淨,一直保持下去,你會得到幸福的。”
從女人的神情裏可以看出來,這不是客氣話,是誠心實意讓他得到幸福的。
有一天,王老師正給花澆水,聽見鄰居在叫他,問他租不租房子?這些年他一直等著老太太回來住幾天,要租他房子的人很多,他都沒答應。老太太去世了,老太太的女兒回來住了一宿,所有的心願都了卻了,閑這麽多房子還不如租出去。他就答應了。人家就過來了。是母女兩個,條件挺高--便宜幹淨。臨近田野的平房肯定便宜,幹淨就不一定了,像王老師這麽幹淨的房子真不好找。
人家來的真是時候,王老師沒了牽掛。人家進來一看,幹幹淨淨,還有花、有葡萄、有啤酒花,母女倆挺高興,就搬進來了。母親也就三十來歲,女兒上小學二年級,不在王老師的學校,一口甘肅話。新疆好多老住戶就是甘肅人,說甘肅方言。王老師弄不清這家人是老住戶還是新來的。這個孩子跟著母親走過好多地方,是個有見識的孩子,性格開朗,喜歡問王老師問題,王老師也樂意給這個可愛的小丫頭講講課。
孩子的嘴巴本來就是個大喇叭,王老師很快就了解了這家人的底細。孩子的父親好幾年前來阿爾泰山挖金子,金子沒挖到,把命丟在了阿爾泰,女人就帶著孩子從甘肅老家趕到阿爾泰,到處打工,阿爾泰的七八個縣方圓幾千公裏比內地一個省還要大的地域全跑遍了。
王老師聽得直吸冷氣。這都是從一個小女孩嘴裏說出來的。“你幾歲來阿爾泰的?”“三歲。”細細一算五年多了。甘肅女孩子本來就是紅臉蛋,跟著母親在阿爾泰群山到處奔波,又紅又黑,黑中透紅,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在好幾個地方上班,都是南方老板開的家具店,小作坊,大多時間都是天不亮出去,天黑進門,很少有禮拜日。小女孩都是自己管自己,王老師就要管好多事情。女人嘴笨說不出幾句感謝話,隻會一句“給你添麻煩啦”。王老師也能說甘肅話,手一擺:“莫啥莫啥,舉手之勞。”
王老師觀察得很細,女人跟孩子擠一個被窩,還留一個被窩,顯然是給亡夫留的,那床被子洗得幹幹淨淨,過一二天就拿出來曬。王老師就想起這些年他一個人打掃房子的情景。這個女人包攬了一切。王老師打算幫這個女人,就告訴女人,把孩子轉到自己的學校,“那是重點小學。”“重點學校花費大,我撐不起。”“我就說是我家親戚,學校就能收。”女人還在猶豫,王老師說:“我沒啥負擔,又沒給學校提過啥要求,這個忙不幫白不幫,你想好。”女人點頭了。
孩子成了王老師的學生。王老師是骨幹老師,孩子崇拜得不得了。母親回家再晚再累,孩子都要呱呱呱給母親講半天王老師。
王老師出進就把孩子捎在自行車上。王老師的車子就快起來了。人們再也見不到王老師那種停滯在歲月長河中一動不動的高超無比的車技了。
一年後,孩子上到三年級了。有作文課了,孩子的作文讓王老師也讓學校吃了一驚,下邊就是這篇作文。
額爾齊斯河波浪
三歲那年在甘穀老家我聽到爸爸死在阿爾泰,爸爸沒挖到金子,把命搭上了。捎回來的隻有鋪蓋和一支笛子不像笛子簫不像簫的管管子。二伯說我爸就是叫這個管子纏住了,沒掙下錢,丟下老婆娃不管了。我大伯撕住二伯的耳朵,扇二伯的臉,一邊扇一邊罵:“謀財害命的把戲我見多啦,你心瞎啦。”我二伯連哭帶叫:“萬銀,狗日的你把我害紮了,都是這個管子惹的禍。”我二伯要毀管管子,我媽不讓,我媽跟豹子一樣撲上去,把管管子攥手上,拉上我,扛上我爸的鋪蓋離開了甘肅老家。屋裏人要攔,我爺我婆發了話:“叫萬銀媳婦去,把男人的死因查清楚,到時候該咋辦就咋辦。”一路上,我跟我媽搭拖拉機,搭卡車,搭拉煤的火車到了新疆,再搭卡車到阿爾泰。很快就把我爸咋死的查清楚了。不怪我二伯,誰也不怪,我爸是在青河縣暴風雪中凍死的。我爸死的前幾年,迷上了額爾齊斯河邊的音樂,據說是從娃娃額爾齊斯河開始的。額爾齊斯河有十幾個支流,我爸一個一個走遍了,一直走到哈納斯湖,跟著老藝人學那好聽的音樂。據說我爸隻學會了一首曲子,名字就叫《額爾齊斯河波浪》。我爸聽到這個曲子那一天就把金子看輕了,就沒心思挖金子了。用我二伯的話說,都是念書把我爸念成那樣子,考大學沒考上,還戴個眼鏡,就容易鬼迷心竅。我媽不信我二伯,說二伯是驢放屁。我媽帶上我在阿爾泰走了五年,終於在哈納斯湖邊聽到了老藝人吹奏的《額爾齊斯河波浪》。
王老師看完這篇作文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需要講清楚的是王老師走出校園,忘了騎車子,步行回家,直奔租出的那間屋子。門掛鎖,趴窗戶上可以看見床上的一切。母女倆那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另一床被子是拉開的,放著枕頭,好像那個淘金的丈夫睡得正香。牆上掛著孩子反複描述的吹奏過《額爾齊斯河波浪》的管管子。王老師知道這是阿爾泰圖瓦人的特有的樂器“蘇爾”,是用一種叫“紮拉特”的草的莖稈製成的。王老師若幹年前所感受到的額爾齊斯河寬闊的波浪全都濃縮在這根細細的管管裏。王老師站了很久,又輕手輕腳退回自己屋子。
女人好像有什麽感應,天黑前就回來了。剛開門,王老師就跟進來了,王老師指著牆上的“蘇爾”管,緊張到了極點。
“我能不能看看這個?”
女人抬頭看著王老師,看了那麽久,那種目光會讓人發毛的,可王老師隻有緊張隻有無限的期待。女人取下“蘇爾”管,摸了又摸,遞給王老師,女人的眼睛就紅了。
王老師輕輕吹起來了,蘇爾管隻有三個音孔,全靠舌尖控製風門大小、發出聲音。沒有八九年的時間是學不會的。女人的丈夫用三年時間學了一首曲子已經是奇跡了。我們可以想象,王老師吹出的是什麽聲音?我們甚至懷疑他壓根就沒有吹響“蘇爾”管。可王老師確確實實把肺腑之氣都吹進去了,他自己首先聽到這首動人的曲子,以及曲子裏散發出來的額爾齊斯河的波浪和濤聲。那個甘肅農民那個淘金客放棄金子,沉醉於波浪與濤聲是值得的。
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王老師躺在了那個空了好多年的被窩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早大亮,是周日,孩子在院子裏念書,女人在院子裏生火做飯。不是有廚房嘛。女人不理王老師,女人在爐子上放一個砂鍋,砂鍋裏煮著洋芋,女人一邊忙活一邊支支吾吾唱甘肅小曲。這種曲子也流行於新疆各地,在那些甘肅籍居多的村莊,常常可以聽到女人們滿心歡喜反反複複地唱這麽兩句:
砂鍋裏煮的洋芋蛋,
炕上躺個死老漢。
王老師太斯文,問鄰居:“我是她丈夫嘛,她咋還支支吾吾唱啥死老漢?”
鄰居是甘肅人,鄰居就笑了:“那是女人真心喜歡你,男人出門掙大錢,回來往炕上一躺,啥都不幹,隻管享福,你還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