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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吉祥如意

  郭文斌

  五月是被香醒來的。娘一把揭過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鍋蓋,一股香氣就向五月的鼻子裏鑽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睜開眼睛,麵前是一盆熱氣騰騰的甜醅子。娘的左手裏是一個藍花瓷碗,右手裏是一把木鍋鏟。娘說,你看今年這甜醅發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樣。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傳遞著這一喜訊。五月把舌頭伸給娘,說,讓我嚐一下,看是真發還是假發。娘說,還沒供呢,端午吃東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忽地一下子從被筒裏翻了出來。

  到院裏,天還沒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門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後悔自己起得遲了。出大門一看,家家的大門上都插上了柳枝,讓人覺得整個巷子是活的。五月和六月檢閱隊伍似的跑到巷道盡頭,又飛快地跑回。長長的巷道裏,散發著柳枝的清香味,還散發著一種讓他們說不清的東西。霧很大,站在巷子的這頭,可以勉強看到那頭。但正是這種效果,讓五月和六月覺得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來回跑的時候,六月覺得有無數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過,嚓嚓響。等他們停下來,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錯的柳枝間大搖大擺。再次跑到巷道的盡頭時,六月問,姐你覺到啥了嗎?五月說,覺到啥?六月說,說不明白,但我覺到了。五月說,你是說霧?六月失望地搖了搖頭,覺得姐姐和他感覺到的東西離得太遠了。五月說,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還是搖了搖頭。突然,五月說,我知道了,你是說美?這次輪到六月吃驚了,他沒有想到姐姐說出了這麽一個詞,平時常掛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這個用場上時還是讓他很意外,又十分地佩服。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它呢?隨之,他又覺得自己沒有想到這個詞是對的。因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覺到的東西。或者說,這美,隻是他感覺到的東西中的一小點兒。

  等他們從大門上回來,爹和娘已經在院子裏擺好了供桌。等他們洗完臉,娘已經把甜醅子和花饃饃端到桌子上了。還有新下來的梨、大棗。在蒙蒙夜色裏,有一種神秘的味道。仿佛真有無數的神仙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等著享用這眼前的美味呢。

  爹向天點了一炷香,往地上奠了米酒,無比莊嚴地說:

  艾葉香

  香滿堂

  桃枝插在大門上

  出門一望麥兒黃

  這兒端陽

  那兒端陽

  處處都端陽

  艾葉香

  香滿堂

  桃枝插在大門上

  出門一望麥兒黃

  這兒吉祥

  那兒吉祥

  處處都吉祥

  ……

  接著說了些什麽,五月和六月聽不懂,也沒有記住。爹念叨完,帶領他們磕頭。六月不知道這頭是磕給誰的。想問爹,但看爹那虔誠的樣子,又覺得現在打擾有些不妥。但六月覺得跪在地上磕頭的這種感覺特別的美好。下過雨的地皮濕漉漉的,膝蓋和額頭挨到上麵涼津津的,有種讓人骨頭過電的爽。

  供完,娘一邊往上房收供品,一邊說,先墊點底,趕快上山采艾。說著給他們每人取了一碗底兒。然後拿過來花饃饃,先從中間的綠線上掰開,再從掰開的那半牙中間的紅線上掰開,再從掰開的那牙上的黃線上掰開,給五月和六月每人一牙兒。他們拿在手上,卻舍不得吃。這麽好看的花饃饃,讓人怎麽忍心下口啊。可是娘說這是有講究的,上山時必須吃一點供品,不能讓胃空著。五月問為什麽。娘說,講究嘛,一定要問個子醜寅卯來。六月說,我就是想知道嘛。娘說,這供品是神度過的,已自成仙了,能抵擋邪門歪道呢。六月說真的?娘說當然是真的。六月說,那我們每天吃飯都供啊。娘說,好啊,你奶奶活著時每天吃飯就是要先供的。

  甜醅子是蓧麥酵的,不用吃,光聞著就能讓人醉。花饃饃當然不同於平常的饃饃了,是娘用幹麵打成的,裏麵放了雞蛋和清油,父親用麵杖壓了一百次,娘用手團了一百次,又在盆裏醒了一夜,才放到鍋裏慢火烙的。一年才能吃一次,嚼在口裏麵津津的,柔筋筋的,有些甜,又有些淡淡的鹹。讓人不忍心一下子咽到肚裏去。

  接著,娘給他們綁花繩,說這樣蛇就繞著他們走了。六月問為什麽。娘說蛇怕花繩。六月就覺得綁了花繩的胳膊腕上像是布下了百萬雄兵,任你蛇多麽厲害老子都不怕了。綁好花繩後,娘又給他們每人的口袋裏插了一根柳枝。有點全麵武裝的味道,讓六月心裏生出一種使命感。

  五月和六月在霧裏走著。在端午的霧裏走著。六月不停地把手腕上的花繩亮出來看。六月手腕上是一根三色花繩,在蒙蒙夜色裏,若隱若現。讓人覺得那手腕不再是一個手腕。是什麽呢,他又一時想不清楚。六月想請教姐姐五月。可當他看見姐姐時,就把要問的問題給忘了。因為姐姐在把弄手裏的香包。六月一下子就崩潰了。他把香包給忘在枕頭下麵了。六月看著姐姐五月手裏的香包,眼裏直放光。六月的手就出去了。五月發現手裏的香包不見了,一看,在六月手上。六月看見姐姐的臉上起了煙,忙把香包舉在鼻子上,狠命地聞。五月看見,香包上的香氣成群結隊地往六月的鼻孔裏鑽,心疼得要死。伸手去奪,不想就在她的手還沒有變成一個“奪”時,六月把香包送到她手上。五月盯著六月的鼻孔,看見香氣像蜜蜂一樣在六月的鼻孔裏“嗡嗡嗡”地飛。五月把香包舉在鼻子前麵聞,果然不像剛才那麽香。再看六月,六月的鼻孔一張一張,蜂陣隻剩下一個尾巴在外麵了。五月想罵一句什麽話,但看著弟弟可憐的樣子,又忍住了。就在這時,香包再次到了六月手裏。六月一邊往後跳,一邊把香包舉在鼻子前麵使勁地聞,鼻孔一下一下張得更大了,窯洞一樣。五月被激怒了,一躍到了六月的麵前,不想就在她的手剛剛觸到六月的手上時,香包又回到她手裏。

  嗨嗨。五月被六月惹笑了。這時的六月整個兒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鼻子,貪在那裏,一張一合。五月的心裏又塵起憐憫來,反正肥水沒流外人田,要不就讓他再聞聞吧。就把香包伸給弟弟。不想弟弟卻搖頭。五月說,生姐姐氣了?六月說,沒有,香氣已經到我肚子裏了。五月說,真的。六月說真的。五月說,你怎麽知道到了肚子裏?六月說,我能看見。五月說,到了肚子裏多浪費。六月想想,也是,一個裝屎的地方,怎麽能夠讓香委屈在那兒呢。要不嗬出來?五月說,嗬出來也浪費了。

  我可以嗬到你鼻子裏啊。六月為自己的這一發明興奮不已。五月也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就把嘴張大了,蹲在六月的麵前。六月就肚皮用力,把香氣一下一下往姐姐鼻孔裏擠。

  但六月卻突然停了下來。六月看見,姐姐閉著眼睛往肚裏咽氣的樣子迷人極了。那香氣就變成一個舌頭,在五月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媽喲,蛇。姐姐跳起來。六月向四周看了看,說,沒有啊。姐姐說,剛才明明有個蛇信子在我頭上舔了一下。六月說,大概是蛇仙。五月說,你看見是蛇仙?六月點了點頭。五月問,蛇仙長什麽樣兒?六月說,就像香包。五月看了看手裏的香包,說,難怪你這麽喜歡它,原來它成仙了。

  做香包講究用香料。五月和六月專門到集上去買香料。五月說她要選最香最香的那種。要把六月的鼻子香炸。六月說把我的鼻子香炸有啥用,我又不是你女婿。五月說,反正香炸再說。二人樂顛顛地向集上走去。

  集上的香料可多了。五月到一個攤上拿起一種聞聞,到一個攤上拿起一種聞聞,從東頭聞到西頭,又從西頭聞到東頭。把整個街都聞遍了,還是確定不下來到底哪一個最香,拿不定主意買哪一種。六月說,就隨便買上些行了。五月犯愁了。這時,過來了一個比五月大的女子選香料,五月的眼睛就跟在她的手上。五月問六月,你看這個人像不像是新媳婦?六月看了看,P股圓圓的,辮子長長的,像。五月說,那她買的,肯定是最香的。五月就按剛才那個新媳婦買的買了。

  山上有了人聲,卻看不見人。五月和六月被罩在霧裏,就像還沒有出生。六月覺得今天的霧是香的。不知為何,六月想起了娘。你說娘現在幹啥著呢?六月問。五月想了想說,大概做甜糕呢。六月說,我咋看見娘在睡覺呢。五月說你還閂能,還千裏眼不成,怎麽就看見娘在睡覺呢。六月說,真的,我就看見娘在睡覺呢。五月說那你說爹在幹啥呢?六月說,爹也在睡覺呢。五月說,我們走時他們明明起來了,怎麽又睡覺呢。六月說,爹像是正在給娘嗬香氣呢。五月說,難道爹也把娘的香包給叼去了?六月說,大概是吧。

  突然,六月說,那是我的香包。說著往回跑。五月一躍,像老鷹抓雞似的把六月抓在手裏。說,你走了,我怎麽辦?六月說,我拿了香包就回來。五月看了看六月,解下脖子上的香包給六月,說,我把我的給你。六月猶豫著,沒有動手。五月就親自給六月戴上。六月看見,胸前沒有了香包的五月一下子暗淡下來,就像是一個被人摘掉了花的花杆兒,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但他又沒有力量把它還給五月。六月想,人怎麽就這麽喜歡香呢?是鼻子喜歡還是人喜歡呢?

  然後他們去挑花繩兒。街上到處都是花繩兒,這兒一綹那兒一綹的,讓人覺得這街是誰的一個大手腕。六月和五月每人手裏攥著兩角錢,蜜蜂一樣在這兒嗅嗅,在那兒聞聞,還是舍不得花。直到集快散了,他們才不得不把那兩角錢花出去。他們的手裏各拿著五根花繩兒。那個美啊,簡直能把人美死。

  路上,六月給五月說,你說誰的新媳婦最漂亮?五月說,你的啊。六月說,好好說啊。五月說,你說呢?六月說,要說,肯定是街的新媳婦最漂亮啊。五月一驚,看著六月,問,為什麽?六月說,他的一個大胳膊上就戴了那麽多的花繩兒,腔子上戴了那麽多的香包,身上有那麽多的香料,你說不是他還能是誰?五月把眼睛睜得像銅鑼一樣,貼向六月的臉,笑了一下,說,怪死了怪死了,你怎麽有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街怎麽能娶新媳婦,要是街娶了新媳婦,那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才配呢?六月說,你就配啊,我知道你想配呢。五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那姐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六月說,那我就是街的大舅舅了。五月說,那我們就有用不完的花繩和香包了。

  霧仍然像影子一樣隨著他們。六月的目光使勁用力,把霧往開頂。霧的罩子就像氣球一樣被撐開。在罩子的邊兒上,六月看見了星星點點的人。六月給姐說,你看,他們早已經上山了。五月說,這些掃店猴,還扇得早得很。說著,二人加快了腳步,幾乎跑起來。

  到了一個地埂下,六月說,這不是艾嗎?五月上前一看,果然是艾。一株株艾上沾著露水豆兒,如同一個個悄悄睜著的眼睛。五月看了看山頭,說,他們怎麽就沒有看見?六月說,他們是沒有往腳下看。五月說,他們為什麽就不往腳下看?六月說,他們沒有想起往腳下看。五月覺得六月說得對,欣賞地看著六月說,你就怎麽想起往腳下看?六月說,我本來也想著山頂呢,我也不知道咋就往腳下看了一下。五月說,山上那些人多冤枉。六月說,但我還是想上山。五月說為啥,這裏不是有艾嘛。六月說,我想看大家采艾,我也想和大家一起采。五月說,那姐采你看不就行了?六月說,你一個人采,有啥看頭。五月說,可是你想想,萬一路上碰上一個蛇呢?六月說,我們不是綁了花繩兒嗎?我們不是吃過供了的花饃饃了嗎?五月說,那就到山頂吧。五月想,其實她也想到山頂呢。人怎麽就那麽喜歡到山頂上去呢?腳下明明是有艾的,卻非要上到山頂去。

  五月縫香包時,六月就欺負她。噢噢,給她女婿縫香包著呢。噢噢,給她女婿縫香包著呢。五月追著打六月。六月一邊跑一邊說,養個母雞能下蛋,找個幹部能上縣。但五月總是追不上六月。這連自己都奇怪。平時,她可是幾步就一把把六月壓到地上了。後來,她發現自己心裏其實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隻是喜歡那個追。說穿了,是喜歡六月一邊跑一邊這麽喊。羞死了。羞死了。六月跑一跑,停下來,把P股撅給五月,用手拍拍。跑一跑,停下來,把P股撅給五月,用手拍拍。五月就真羞了。就裝作生氣的樣子回到屋裏,把門關上。任六月怎麽敲也不開。六月就在外麵給她一遍又一遍地下話,一遍又一遍地保證不再欺負她。五月就好開心。她喜歡六月這樣哄她。之前,每當六月欺負她,她總是像貓撲老鼠一樣抓住六月,擰他耳朵,聽他告饒。但現在她不喜歡那樣了。她覺得這樣躲在門後聽六月下話,感覺真是美極了。

  上到半山腰,六月就跟不上了。六月說,姐慢點行嗎,我走不動了。五月回頭一看,笑笑。這時,五月發現霧的罩子破了一條口子,從口子裏看去,村子像個香包一樣躺在那裏。五月的舌頭上就泛起一種味道,那是娘捂在盆裏的甜酷子。五月想回家了。但艾還沒有采上呢。這是一年的吉祥如意呢。五月就叫六月快走。不想六月索性蹲下了。

  哎喲!蛇。五月突然叫了一聲,同時跑起來。六月在後麵拚命追,不一會兒就超過姐姐,跑在前麵,並且一再回頭催姐快跑啊。跑了一會兒,五月的腿就不聽話了。就索性一P股坐在路上,出著粗氣大笑。六月回頭,看見姐坐在那裏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真看見蛇了?五月說真看見了。六月說,蛇是啥樣的?五月說,就像個你。六月說,才像你呢,你就是一個美女蛇。五月說,你不是說一點都走不動了嗎,怎麽跑起來還比姐快。六月就看見他的心被姐的話劃開了一條縫兒。是啊,當時明明走不動了嘛,怎麽姐一聲蛇,自己反而就跑到姐前麵去了呢?而且並不覺得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哎喲!你看蛇。五月卻坐在那裏不動。六月裝作真的樣子跑了幾步。回頭看姐,姐還是坐在那裏不動。五月說,娘說了,蛇是靈物,隻要你不要傷它,它是不會咬人的。娘說,真正的毒蛇在人的心裏。六月說,娘胡說呢,人的心裏怎麽能有毒蛇呢。五月說,娘還說,人的心裏有無數的毒蛇呢,他們一個個都懂障眼法,連自己都發現不了呢。六月就信了,就在心裏找。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最後,他發現問題不是有沒有蛇,而是他壓根就不知道心在哪裏。問五月,五月也說不上來。六月的心裏就有了一個問題。

  娘說香包要縫成心形,心肩上吊三色穗子,心尖上吊五色穗子。一般情況下,每年的香包都是沒有過門的新媳婦做好了讓人送給婆家的。六月家沒有沒過門的新媳婦,就隻能是娘和姐姐自己做了。這讓五月六月心裏多少有些遺憾。但五月比六月看得遠,五月說,其實沒關係,娘年輕的時候不也是咱們家的新媳婦嘛。六月一下子對五月佩服得了不得。六月說是啊,可是她是誰的新媳婦呢?五月都笑死了。五月說,你說是誰的?六月想了想,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五月說,爹啊,你這個笨蛋,明明是爹的新媳婦啊,還能是別人的不成?六月恍然大悟。經五月這麽一說,六月突然覺得娘和爹之間一下子有意思起來。還有五月,今年已經試手做了兩個香包了。娘說,早學早惹媒,不學沒人來。五月就紅著臉打娘。娘說,男靠一個好,女靠一個巧,巧是練出來的。五月就練。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裏東拚拚西湊湊。

  但六月很快就忘了這個問題。因為五月真的看見了蛇。六月從五月的臉色上看到,這次姐不是騙他。五月既迅速又從容地移到六月身邊,把六月抱在懷裏,使勁抓著六月的手。然後用嘴指給六月看身邊的草叢。六月就看見了一個圓。姐弟二人用手商量著如何辦。六月說,我們的手腕上不是綁了花繩兒了嗎,我們不是吃過供過的花饃饃了嗎?五月說,娘不是說隻要你不傷它它就不會傷你嗎?六月說,娘不是說真正的蛇在人的心裏嗎?難道草叢就是人的心?或者說人的心就是草叢?五月說,人心裏的那是毒蛇,說不定眼前的這條不是毒蛇呢。這樣說著時,六月的身子激靈了一下,接著,他的小肚那兒就熱起來。五月瞥了一眼六月,六月的臉上全是蛇。

  就在這時,那圓開始轉了,很慢,又很快。當他們終於斷定,它是越轉越遠時,五月和六月從對方身上,聞到了一種香味,一種要比香包上的那種香味還要香一百倍的香味。直到那圓轉到他們認為的安全地帶,五月和六月的目光相碰。然後變成了水,在兩個地方流淌,一處是手心,一處是六月的褲管。

  娘教五月如何用針,如何戴頂針。五月第一次體會到了用頂針往布裏頂針的快樂,把針穿過布的快樂,把兩片布連成一片的快樂。五月縫時,六月趴在炕上看。真是奇怪,這麽細的一個針,P股上還有一個眼兒,能夠穿過去線,那線在針的帶領下,能夠穿過去布,那布經線那麽一繞一繞,就連了起來,最後成娘說的“心”。有意思,手就癢了,就向姐要針線。讓我也試試嘛。娘說,男孩子不能拿針的。六月問為什麽。娘笑著說,男孩子要拿大針呢。六月問啥叫大針。娘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六月複又躺在炕上,在心裏描繪那個大針。有多大呢?五月戴的是娘的頂針,有些大,晃晃蕩蕩的,針就不防滑脫,頂到肉裏去,血就流出來。五月疼得齜牙咧嘴。六月急著給她找布包。娘卻沒事一樣。娘說,這一開始,就得流些血。六月就覺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再看娘手中的針,簡直就像是她幹兒子一樣聽話。它在娘手裏就怎麽那麽服帖呢?

  山頂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從未有過地感覺到“大家”的美好。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麽可愛。即使是那些平時他們憎惡得瞅都不願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給姐說了自己的這一發現。五月說,你的心上怎麽那麽多眼眼子啊。六月悄悄說,我怎麽現在就看著地生不憎惡呢。五月悄悄地說,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個新女婿。地生說。大家說,像極了。忙生說,還領著一個新媳婦呢。脖子裏還掛著紅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氣,卻沒有發火。五月說,我們剛才看見蛇了。地生說,真的?六月自豪地說,當然是真的。地生說,別吹牛了,如果真看見,早尿褲襠了。六月的臉就紅了。五月護短說,你才尿褲襠呢。如果是你,說不定都嚇死了。地生說,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燒著吃。五月說,吹老牛。地生說,不信你找一個來試試啊。白雲說,閉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說,蛇可靈呢,它能聽見呢。我奶奶還說,蛇是不咬善門中的人的。地生問啥叫善門中的人。白雲說,就是一輩子做好事的人家,還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東西。白雲接著說,我奶奶說,那時村子裏發生蛇患,人們晚上想方設法關好門窗,蛇也常常鑽到被窩裏,有許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獨李善人每晚開著門睡大覺,蛇卻從來不去找他。六月說,真的?我奶奶說,千真萬確,說著,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歡就送你吧。六月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麽大方的一句話。白雲驚訝地看著六月,就像是發現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六月接著說,喜歡就送給你。白雲說,真的?五月咳嗽了幾聲。不想六月還是說,真的。說著拿下來給白雲。白雲遲疑著接過,有點擔當不起的樣子,又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樣子。

  噢噢,白雲是六月媳婦。噢噢,白雲是六月媳婦。

  地生和忙生拍著手喊。太陽就從六月和白雲的臉上升起來了。

  爹讓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搗蛋地跳出來。五月說讓她試試吧。爹說女孩子不能幹這個活的。五月問為啥。爹說不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來了。不為啥又為啥不讓人舂。爹拿過杵給六月示範。那香料一點兒也不搗蛋了。六月再試,它們還是跳出來。五月說,就那麽點香料,都讓六月糟蹋完了。爹一邊往石窩子裏撿跳到地上的香料,一邊說,爹剛學時,也是這樣,得摸索,說不清的。六月聽爹剛學時也是這樣。就大了膽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窩子裏亂開花。舂著舂著,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怪,當你小心翼翼地舂時,它反倒要跳,可當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時,它反倒不跳了。這一發現讓六月激動得頭皮一陣陣過電,像是誰伸手一下子把他心裏好多窗子都打開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臉的羨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你是永遠不能幹的。突然,六月發現這家裏是分著兩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是一派。你看,這娘教姐學針,卻不讓他學。這爹教他拿杵,卻不讓姐拿。莫非這杵,就是娘說的大針?

  姐無望地看著他舂香料,終於覺得這事和自己無緣,就拿了花布開始縫香包。隨著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裏漸漸地充滿了香味兒。

  霧漸漸散去。山上的人們一點點清晰起來,就像是一個個魚浮出水麵。六月東瞅瞅,西瞅瞅,心裏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個貓一樣臥在那裏。一根根炊煙貓胡子一樣伸向天空。娘和爹還在睡覺嗎?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這些快要把人心撐破了的美。

  不覺間,太陽從東山頂探出頭來,就像一個香包兒。山也過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時,大家就像聽到太陽的號令似的一齊伏在地上割艾了。六月問姐姐為什麽不等到太陽曬會兒把艾上的露水曬幹了再采。姐姐說,這艾就要趁太陽剛出來的一會兒采,這樣采到的艾既有太陽蛋蛋,又有露水蛋蛋。這太陽蛋蛋是天的兒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兒,他們兩人全時,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麽把太陽和露水說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時用來叫他們的。姐姐這樣一說,六月就蹲下來,拿出籃子裏的刃子準備采艾。但是六月卻下不了手。一顆顆瑪瑙一樣的露珠蛋兒被陽光一照,讓人覺得它不再是露珠,而是一個個太陽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為什麽要用蛋蛋來稱呼太陽和露珠兒。這樣,一刃子下去,就會有好幾個太陽蛋蛋死掉。五月說你發什麽愣,還不趁著露珠蛋蛋剛醒來趕快采。六月說,我下不了手。五月問為什麽。六月說,我覺得這露珠兒太可憐了。五月就撲哧一聲笑了,我還以為是你覺得艾可憐呢,真是個二愣。這露珠兒有什麽可憐的。你不采,太陽一出來,它們也得死。它們就是這麽個命。但是它們又沒有死,明天早上,它們又會活來。六月想想也是,接著心裏升起對姐姐的崇拜來。他沒有想到姐會說出這麽大的道理來。但六月還是下不了手。姐姐又笑了。說,如果你覺得他們可憐,你可以先把它們搖掉啊,讓它躺到地裏慢慢睡去,你再動手啊。六月覺得這個主意好,就動手搖。不想又把六月的心搖涼了。這一搖,讓六月看見了一個個美得死去原來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這美的不牢靠。而讓這些美死去的,卻是他的一隻手。六月看了看他的手,突然覺得他不單單是一隻手,它的裏麵還藏著一些深不可測的東西,是什麽呢?他又一時想不明白。但他又不甘心,這分明是我自己的手,怎麽連自己都看不明白呢?六月第一次對自己開始懷疑起來。

  六月開始采艾。采著采著,就把露珠兒的問題給忘了,把手的問題也忘了。六月很快沉浸到另外一種美好中去。那就是采。刃子貼地割過去,艾乖爽地撲倒在他的手裏,像是早就等著他似的。六月想起爹說,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就覺得有無數的吉祥如意撲到他懷裏,潮水一樣。

  一山的人都在采集吉祥如意。多美啊。

  娘教五月如何往香包裏放香料:把香料均勻地撒在新棉花上,然後把棉花裝進香包裏,然後封口。娘說,這樣香包就既是鼓的,又是香的。六月問娘,為啥要鼓。娘笑笑說,就你問題多。你說為啥要鼓?六月說,叫我姐說。五月說,又不是我問的問題。六月說,鼓了我姐夫喜歡。五月就打六月。娘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六月說,我看地生對我姐有意思呢。娘說,是嗎,讓地生做你姐夫你願意嗎?六月說,不願意,他又不是幹部。娘說,那你長大了好好讀書,給口引門考個幹部。六月說,那當然。等我考上幹部後,就讓我姐嫁給我。五月一下子用被子蒙了頭。娘哈哈哈地大笑。六月說,就是嘛,我爹常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姐為啥要嫁給別人家?娘說,這世上的事啊,你還不懂。有些東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著,也不能占。給了別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說,舍得舍得,隻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東西越要舍。這老天爺啊,就樹了這麽一個理兒。六月說,這老天爺是不是老糊塗了。娘說,他才不糊塗呢。

  等地娘娘把她的女兒全部從艾上收去時,大家開始收刃。六月站起來,看見姐姐的花襖子被露水打得像個水簾。姐姐把他采的艾拿過去,用草繩束了,給他。然後用草擦刃子上的泥。太陽照在擦淨的刃麵上,撲閃撲閃的。姐姐翻了一下刃麵,那撲閃就到了姐姐的臉上。不知為何,六月覺得這時的姐姐就像一株艾。那麽,姐姐該是誰的女兒呢?姐姐分明是娘的女兒啊。但他就是覺得此時的姐姐不像是娘的女兒。如果她真是一株艾,那麽她該由誰來采呢。六月被自己的這一想法嚇了一跳。這一采,不就等於死了嗎?可是,大家分明認為死是一件吉祥的事呢,要不怎麽會有一山頭的人采艾呢?六月又不懂了。

  路上,六月看到別人采的艾要比他們姐弟采的多得多。就覺得他們家小孩太少了。六月突然想到,爹和娘怎麽不上山采艾呢。問姐姐。姐姐說,因為爹和娘不是童男童女。六月問什麽叫童男童女。姐姐想了想說,大概就是銅做的吧。六月覺得不對,分明是肉,怎麽說是銅做的。那爹和娘不是銅做的?六月問,不是銅做的為啥就不能采艾?五月說,不知道,爹這樣說的,你看,這上山采艾的,都是童男童女。六月的腦瓜轉了一下。不對,這童男童女,是沒有當過新娘和新郎的人。五月被六月的話驚了一下,回頭看路後邊的人。發現真是這麽回事。看弟弟,弟弟的神情是一個等待。五月用一個攬的動作表達了她的誇獎。六月就感到了一種童男童女的自豪和美好,也感到了一種不是童男童女的遺憾和多餘。

  現在,六月和五月的懷裏每人抱著一抱艾,抱著整整一年的吉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端午裏。他們的腳步把我的懷念踩疼,也把我心中的吉祥如意踩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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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