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七章 城鄉簡史

  範小青

  自清喜歡買書。買書是好事情,可是到後來就漸漸地有了許多不便之處,主要是家裏的書越來越多。本來書是人買來的,人是書的主人,結果書太多了,事情就反過來了,書擠占了人的空間,人在書的縫隙中艱難棲息,人成了書的奴隸。在書的世界裏,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壓抑,最後人要奪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對書下手了。怎麽下手?當然是把書處理掉一部分,讓它還出位置來。這位置本來是人的。

  自清的家屬特別興奮,她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對於擺滿了家裏的書,她早就欲除它們而後快。在自清的決心將下未下、猶猶豫豫的這些日子裏,她沒有少費口舌,也沒有少花心思,總之是變著法子盡說書的壞話。家裏的其他大小事情,一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書的問題上,自清不肯讓步,所以她也隻能以理服人,再以事實說話。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給他看,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蟲子蛀的洞,這些蟲子,就是從書裏爬出來的,它們不怕樟腦,也不怕敵殺死,什麽也不怕,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在地板上經過,好像是展示實力。後來自清的家屬還看到報紙上有一個說法,一個家庭如果書太多,家庭裏的人常年呼吸在書的空氣裏,對小孩子的身體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就這樣,日積月累,家屬的說服工作,終於見到了成效,自清說,好吧,該處理的,就處理掉,屋裏也實在放不下了。

  處理書的方法有許多種,賣掉,送給親戚朋友,甚至扔掉。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許多書,自清當年是費了許多心思和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書,他是特意坐火車跑到浙江的一個小鎮上去覓來的,這本書印數很少,又不是什麽暢銷書,專業性比較強,這麽多年下來,自清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看到過它,現在它也和其他要被處理的書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了,又舍不得,又隨手揀了回來,他的家屬說,你這本也要揀回來那本也要揀回來,最後是一本也處理不掉的。家屬的話說得不錯,自清又將它丟回去,但心裏有依依惜別隱隱疼痛的感覺。這些書曾經是他的寶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過去了,他竟要將它們扔掉?自清下不了這樣的手。家屬說,你舍不得扔掉,那就賣吧,多少也值一點錢。可是賣舊書是三錢不值兩錢的,說是賣,幾乎就是送。一想到這些書像被捆紮了前往屠宰場的豬一樣,而且還是被堵住了嘴不許號叫的豬,自清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算了算了,他說,賣它幹什麽,還是送送人吧。可是誰要這些書呢,自清的小舅子說,我一張光盤就抵你十個書屋了,我要書幹什麽?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書的人,看著也眼饞,家裏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家屬不和,說,我們家不見得窮得要揀人家丟掉的破爛。結果自清忍痛割愛的這些書,竟然沒個去處。

  正好這時候,政府發動大家向貧困地區的學校捐贈書籍或其他物資,自清清理出來的書,正好有了去處,捆紮了幾麻袋,專門雇了一輛人力車,拖到扶貧辦公室去,領回了一張榮譽證書。時隔不久,自清發現他的一個賬本不見了。自清有記賬的習慣,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許多年堅持下來,每年都有一本賬本,記著家裏的各項收入和開支。本來記賬也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許多家庭裏都會有一個人負責記賬,也是長年累月堅持不變的。但自清的記賬可能和其他人家還有所不同,別人記賬,無非就是這個月裏買了什麽東西,用了多少錢,再細致一點的,寫上具體的日期就算是比較認真的記法了。總之,家庭記賬一般就是單純地記下家庭的收入和開銷,但自清的賬本,有時候會超出賬本的內容,也超出了單純記賬的意義,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記了。他不僅像大家一樣記下購買的東西和價錢,記下日期,還會詳細寫下購買這件東西的前因後果,時代背景,周邊的環境,當時的心情,甚至去哪個商店,是怎麽去的,走去的,還是坐公交車,或者是打的,都要記一筆,天氣怎麽樣,也是要寫清楚的,甚至在購物時發生的一些與他無關、與他購物也無關的別人的小故事,他也會記下來。這樣的賬本,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記賬的內容少,賬外的內容多,當然也有單純記賬的,隻是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某街某某雜貨店購買塑料臉盆一隻,藍底綠花,荷花。價格:1元3角5分。

  但是自清的賬本,雖然內容多一些雜一些,卻又是比較隨意的,想多記就多記一點,想少寫就少寫一點,心情好又有時間就多記幾筆,情緒不高時間不夠就簡單一點,也有簡單到隻有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比如:手:175元。這是繳納的手機費,換一個人,哪怕是他的家屬,恐怕也是看不懂的。甚至還有過了幾年後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內容,比如:南吃:97元。這個“南吃”,其實和許許多多的賬本上的許許多多內容一樣,過了這一年,就沉睡下去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世麵的,但偏偏自清有個習慣,過一段時間,他會把老賬本再翻出來看看,並沒有什麽目的,也沒有什麽意義,甚至談不上是憶舊什麽的,隻是看看而已,當他看到“南吃”兩個字的時候,就停頓下來,想回憶起隱藏在這兩個字背後的曆史,但是這一小片曆史躲藏起來了,就躲藏在“南吃”兩個字的背後,怎麽也不肯出來,自清就根據這兩個字的含義去推理,南吃,吃,一般說來肯定和吃東西有關,那麽這個南呢,是指在本城的南某飯店吃飯?這本賬本是五年前的賬本,自清就沿著這條線去搜索--五年前,本城有哪些南某飯店,他自己可能去過其中的哪些?但這一條路沒有走通,現在的飯店開得快也關得快,五年前的飯店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了,再說了,自清一般出去吃飯都是別人請他,他自己掏錢請人吃飯的次數並不多,所以自清基本上否定了這一種可能性。那麽“南吃”兩字是不是指的在帶有“南”字的外地城鄉吃飯,比如南京,比如南潯,比如南方,比如南亞,比如南非等等,采取排除法,很快又否定了這些可能性,因為自清根本就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他隻去過一個叫南塘灣的鄉鎮,也是別人請他去的,不可能讓他買單吃飯。自清的思路阻塞了,已經沒有任何的記憶更沒有任何的實物來證明“南吃”到底是什麽,這90多塊錢,到底是用在了什麽地方。好在這樣的事情並不多,總的說來,自清的記賬還是認真負責的。

  自清的賬本裏有許多賬目以外的內容,但說到底,就算是這樣的賬本,也並沒有什麽重大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什麽實際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許是想用記賬的形式來約束自己的開銷花費,因為早些年大家的經濟都比較拮據,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約用錢,記賬就是辦法之一,許多人家都這麽辦。而實際上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該記的賬照記,該花的錢還是照花,不會因為這筆錢花了要記賬,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過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甚至不該花的也花了不少,賬本一本一本地疊起來,倒也壯觀。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自清有閑心的時候,會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緒便飛回這個某某年,但是他已經記不清某某年的許多情形了,這時候,賬本就幫助他回憶,從賬本上的內容,他可以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1986年的賬本出來,他先回想1986年是一個什麽樣的年頭,但腦子裏已經沒有具體的印象了,賬本上寫著,86年2月,支出部分。2月3日支出:16元2角(酒:2元,肉皮:1元,韭菜:8角,點心:l元,蜜棗:1元3角,油麵筋:4角,素雞:8角,花生:5角,盆子:8元4角)。在收入部分記著:1月9日,自清月工資:64元。當年的賬本還記得比較簡單,光是記賬,但隻是看看這樣的賬,當年的許多事情就慢慢地回來了,所以,當自清打開舊賬本的時候,總是一種淡淡的個人化的享受。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點實際的作用,在自清想來,也就是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教育,跟小孩子說,你看看,從前我們是怎麽過日子的,你看看,從前我們過個年,就花這一點錢。但對自清的孩子來說,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教育,他幾乎沒有錢的概念,就更沒有節約用錢的想法,你跟他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點著頭,但是目光迷離,你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自清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收入低,為了控製支出才想到記賬的。後來條件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自清夫妻倆的工作都不錯,家庭年收入節節攀升,孩子雖然在上高中,但一路過來學習都很好,肯定屬於那種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後讀大學或者出國學習之類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筆的費用,家裏新房子也有了,還買了一輛車,由家屬開著,條件真的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再記賬。更何況,這些賬本既沒有什麽實際的用處,卻又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記賬這一習慣,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別說做不到不記賬,就算隻是想一想,也覺得不行。自清知道,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真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

  那就繼續記賬吧。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賬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來,每年年終的那一天,自清就將這一年的賬本加入到無數個年頭匯聚起來的賬本中,按年份將它們排好,放在書櫥裏下層的櫃子裏,這是不要公示於外人的,是自己的東西。不像那些買來的書,是放在書櫥的玻璃門裏麵的格子上,是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還是一種無言無聲的炫耀。大家看了會說,哇,老蔣,十大藏書家,名不虛傳。

  現在自清打開書櫥下麵的櫃門,就發現少了一本賬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賬本。年剛剛過去,新賬本還剛剛開始使用,去年的那本還揣著溫度的鮮活的賬本就不見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後他想到會不會是夾在舊書裏捐給了貧困地區。

  如果是捐給了貧困地區,這本賬本最後就和其他書籍一樣,到了某個貧困鄉村的學校裏,學校是將這些捐贈的書統一放在學校,還是分到每個學生手上,這個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這本賬本對貧困地區的孩子來說,是沒有用處的,它又不是書,又沒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沒有什麽知識可以讓人家學的,更沒有樂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最後他們很可能就隨手扔掉了那本賬本。

  但是對於自清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少了這本賬本,自清的生活並不受影響,但他的心裏卻一陣一陣地空蕩起來,就覺得心髒那裏少了一塊什麽,像得了心髒病的感覺,整天心慌慌意亂亂。開始家屬和親友還都以為他心髒出了毛病,去醫院看了,醫生說,心髒沒有病,但是心髒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應。心因反應雖然不是器質性病變,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緒性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控製和調節,也可能轉變成具體的真實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丟失的賬本,把心裏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貧辦公室去,他希望書還沒有送走,但是書已經送走了。幸好辦公室工作細致,造有花名冊,記有捐書人的單位和名字,但因為捐贈物物多量大,不僅有書,還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來的花名冊就堆了半房間。辦公室的同誌問自清誤捐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自清沒有敢說實話,因為工作人員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記賬本,他們會覺得自清沒事找事,給他們添麻煩。所以自清含糊地說,是一本重要的筆記本,記著很重要的內容。工作人員耐心地從無數的花名冊中替他尋找,最後總算找到了蔣自清的名字。自清還希望能有更細致的記錄,就是每個捐贈者捐贈物品的細目,如果有這個細目,如果能夠記下每一本書的書名,自清就能知道賬本在不在這裏,但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他們不說,自清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自清在花名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麵的備注裏寫著“捐書一百五十二冊”,就是這件事情的結局了。至於自清的書,最後到了哪裏,因為沒有記錄,沒人能說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贈物質,運往了甘肅省,還有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書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捐贈物品一樣,被捆紮在麻袋裏,塞上火車,然後,從火車上拖下來,又上了汽車,也許還會轉上其他運輸工具,最後到了鄉間的某個小學或中學裏,在這個過程中,它們的命運是不可知,是不確定的。麻袋與麻袋堆在一起,並沒有誰規定這一袋往這邊走那一袋往那邊走,搬運過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們的命運,最後它們到了哪裏,隻是那一頭的人知道,這一頭的人,似乎永遠是不能知道的。

  其實這中間是有一條必然之路的,雖然分拖麻袋的時候會有各種可能性,但每一個麻袋畢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並沒有走到頭。如果自清能夠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他會走到一個叫小王莊的地方。這個地方在甘肅省西部,後來小王莊小學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拿到了自清的賬本,帶回家去了。

  王才認得幾個字,也就中小那點水平,但在村子裏也算是高學曆了,他這一茬年齡的男人,大多數不認得字,王才就特別光榮,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書,王才對別人說,我們老王家,要通過王小才的念書,改變命運。

  捐贈的書到達學校的那一天,並沒有分發下來。王小才回來告訴王才,說學校來了許多書,王才說,放在學校裏,到最後肯定都不知去向,還不如分給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說,你家大人可以看,我們家大人都不識字,看什麽看。但是最後校長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說,以前捐來的那些書,到現在一本也沒有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分給你們大家帶回去,如果願意多看幾本書,你們就互相交換著看吧。至於這些書應該怎麽分,校長也是有辦法的,將每本書貼上標號,然後學生抽號,抽到哪本就帶走哪本,結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賬本。賬本是黑色的硬紙封皮,誰也沒有發現這不是一本書,一直到王小才高高興興地把賬本帶回家去,交給王才的時候,王才翻開來一看,說,錯了,這不是書。王才拿著賬本到學校去找校長,校長說,雖然這不是一本書,但它是作為書捐贈來的,我們也把它當做書分發下去的,你們不要,就退回來,換一本是不可能的,因為學校已經沒有可以和你們交換的書了,除非你找到別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願意跟你們換的,你們可以自由處理。但是誰會要一本賬本呢,書是有標價的,幾塊,十幾塊,甚至有更厚更貴重的書,書上的字都是印出來的,可賬本是一個人用鋼筆寫出來的,連個標價都沒有,沒人要。王才最後鬧到鄉的教育辦,教育辦也不好處理,最後拿出他們辦公室自留的一本《淺論鄉村小學教育》,王才這才心滿意足回家去。

  那本賬本本來王才是放在鄉教育辦的,但教育辦的同誌說,這東西我們也沒有用,放在這裏算什麽,你還是拿走吧。王才說,那你們不是虧了麽,等於白送我一本書了。教育辦的同誌說,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學生,隻要學生喜歡,你盡管拿去就是。王才這才將書和賬本一起帶了回來。

  可這教育辦的書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裏邊談的都是些理論問題,比如說,鄉村小學教育的出路,說是先要搞清楚基礎教育的問題,但什麽是基礎教育問題,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備看這本書的先決條件。雖然看不懂,但王才並不泄氣,他對王小才說,放著,好好地放著,總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丟開了《淺論鄉村小學教育》,就剩下那本賬本了。王才本來是覺得占了便宜的,還覺得有點對不住鄉教育辦,但現在心情沮喪起來,覺得還是吃了虧,拿了一本看不懂的書,再加上一本沒有用的城裏人記的賬本,兩本加起來,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氣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寫的人生之旅,跟著人家走南闖北,等於免費周遊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氣之下,把自清的賬本提過來,把王小才也提過來,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什麽臭手,什麽黴運?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錯,垂落著腦袋,但他的眼睛卻斜著看那本被翻開的賬本,他看到了一個他認得出來但卻不知其意的詞:香薰精油。王小才說,什麽叫香薰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賬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個詞:香薰精油。

  王才就沿著這個“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這一看,就對這本賬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了。

  我們先跟著王才看一看這一頁賬本上的內容,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筆開支:午飯後毓秀說她皮膚幹燥,去美容院做測試,美容院推薦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價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餘卡,打七折,為475元。拿回來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東西,應該是洗過臉後滴幾滴出來按在臉上,能保濕,滋潤皮膚。大家都說,現在兩種人的錢好騙,女人和小人,看起來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沒太弄清楚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說,你說這是個什麽東西。王小才說,是香薰精油。王才說,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豎起拇指,又說,這麽大個東西,475塊錢?它是人民幣嗎?王小才說,475塊錢,你和媽媽種一年地也種不出來。王才生氣了,說,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沒有本事?王小才說,不是的,我是說這東西太貴了,我們用不起。王才說,呸你的,你還用不起呢,你有條件看到這四個字,就算你福分了。王小才說,我想看看475塊的大拇指。王才還要繼續批評王小才,王才的老婆來喊他們吃飯了,她先喂了豬,身上還圍著喂豬的圍裙,手裏拿著豬用的勺子,就來喊他們吃飯,她對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見,她一個人忙著豬又忙著人,他們父子倆卻在這裏瞎白話。王才說,你不懂的,我們不是在瞎白話,我們在研究城裏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長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裏沒有“香薰精油”,隻有香蕉香腸香瓜香菇這些東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氣地說,別念了,什麽字典,連香薰精油也沒有。王小才說,校長說,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說,賊閂的,城裏人過的什麽日子啊,城裏人過的日子連字典上都沒有。王小才說,我好好念書,以後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就接你們到城裏去住。王才說,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頭,說,我今年五年級,還有十一年。王才說,還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時候,香薰精油都變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說,那我就更好好地念書,跳級。王才說,你跳級,你跳得起來嗎,你跳得了級,我也念得了大學了。其實王才對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級的時候,還沒有辜負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為榮的,但是因為出現了這本賬本,將王才的心弄亂了,他看著站在他麵前拖著兩條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覺得,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決定舉家遷往城裏去生活,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進城打工,隻是別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個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來帶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來了,甚至在城裏另外有了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來了。但王才與他們不同,他不是去試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裏生活的,他決定要做城裏人了。

  說起來也太不可思議,就是因為賬本上的那四個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賊日的,我枉做了半輩子的人,連什麽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裏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決定,她覺得王才發瘋了。但是在鄉下老婆是作不了男人的主的,別說男人要帶她進城,就是男人要帶她進牢房下地獄,她也不好多說什麽。王小才的態度呢,一直很曖昧,他隻覺得心裏慌慌的,亂亂的,最後他發出的聲音像老鼠那樣“吱吱吱的”。他說,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會聽他的意見,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王才說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門上就上了一把大鐵鎖,還貼了一張紙條,欠誰誰誰3塊錢,欠誰誰誰5塊錢,都不會賴的,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時一定如數加倍奉還,至於誰誰誰欠王才的幾塊錢,就一筆勾銷,算是王才離開家鄉送給鄉親們的一點心意。王才貼紙頭的時候,王小才說,如數加倍是什麽意思?王才說,如數就是欠多少還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還一點。王小才說,那到底是欠多少還多少還是加倍地還呢。王才說,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賬本,你就會懂一點事了。其實王小才還應該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錯誤,比如他將一筆勾銷的“銷”寫成了“消”,但王小才沒有這個水平,他連“一筆勾消”這四個字還是第一次見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沒有帶多餘的東西,他們家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隻有自清的那本賬本,王才是要隨身帶著的,現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賬本,他看得很慢,因為裏邊有些字他不認得,也有一些字是認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麽。

  在車上王才看到這麽一段:“周日,快過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奮,麵帶喜氣。下午去花鳥市場,雖天寒地凍,仍有很多人。在諸多的種類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蘭,開價800元,還到600元,買回來,毓秀和蔣小冬都喜歡。擱在客廳的沙發茶幾上,活如幾隻蝴蝶在飛舞,將一個家舞得生動起來。”

  後來王才在車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蝴蝶對他說,王才,王才,你快起來。王才急了,說,蝴蝶不會說話的,蝴蝶不會說話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來,王才給嚇醒了,醒來後好半天心還在亂跳,最後他忍不住問王小才,你說蝴蝶會說話嗎?王小才想了想,說,我沒有聽到過。

  這時候,他們坐的車已經到了一個火車小站,在這裏他們要去買火車票,然後坐火車往南,往東,再往南,再往東,到一個很遠的城市去。中國的城市很多,從來沒有出過門的王才,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麽知道自己要到哪個城市呢。毫無疑問,是自清的賬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賬本的扉頁上,不僅記有年份,還工工整整地寫著他們生活的城市的名稱。他寫道:自清於某某年記於某某市。

  在這裏停靠的火車都是慢車,它們來得很慢,在等候火車到來的時候,王才又看賬本了,他想看看這個記賬的人有沒有關於火車的記載,但是翻來翻去也沒有看到,最後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你真蠢,人家是城裏人,坐火車幹什麽?鄉下人才要坐火車進城。

  其實自清最後還是去了一趟甘肅。當然,他是借出差之便。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殘疾車,再坐驢車,最後在甘肅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莊,也找到了小王莊小學,最後也知道了自己的賬本確實是到了小王莊小學,是分到了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手裏。自清這一趟遠行雖然曲折卻有收獲,可是他來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親帶著他們全家進城去了。他們坐的開往火車站的汽車與自清坐的開往鄉下的汽車,擦肩而過。會車的時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賬本,而自清呢,正在車上構思當天的賬本記錄內容。但他在車上的所有構思和最後寫下的已經不是一回事了,因為在車上的時候,他還沒有到達小王莊。

  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館裏,借著昏暗的燈火,寫下了以下的內容:“初春的西部鄉村,開闊,一切是那麽的寧靜悠遠,站在這片土地上,把喧囂混雜的城市扔開,靜靜地享受這珍貴的平和。我到小王莊小學的時候,校長不在學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學校去年搶修危房的一筆工程款,他拿不出來,一直拖欠著。校長當校長第四個年頭,已經第七次成為被告。中午時分,校長回來了,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起,蔣同誌,讓你等了。他好像不是從法庭上下來。平靜,也許是因為無奈,也許是因為窮困,才平靜。我說,校長,聽說你們欠了工程款,校長說,本來我們有教育附加費,就一直寅吃卯糧,就這麽挪下去,撐下去。現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費,挪不著了,就撐不下去了。我說,撐不下去怎麽辦?校長說,其實還是要撐下去的,學校總是要辦的,學生總是要上學的,學校不會關門的,蔣同誌你說對不對。麵對貧困的這種坦然心態,在日新月異的城市裏是很難見著的。今天的開支:旅館住宿費:3元,殘疾車往:5元(開價2元),驢車返:5元(開價l元),早飯:2角。玉米餅兩塊,吃下一塊,另一塊送給殘疾車主吃了。晚飯:5角。光麵三兩。午飯:5角(校長說不要付錢,他請客,還是堅持付了,想多付一點,校長堅決不收),和小學生一起吃,白米飯加青菜,還有青菜湯。王小才平時也在這裏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裏吃,吃的什麽。”

  自清最後在王小才家的門上,看到了那張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自清以為就是那個分到他的賬本的小學生寫的,卻不知道這字是小學生的爸爸寫的。

  自清最終也沒有找回自己丟失的賬本,但是他的失落的心情卻在長途的艱難的旅行中漸漸地排除掉了,當他站到那座低矮的土屋前,看到“一筆勾消”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心情忽然就開朗起來,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間就被勾銷掉了,他徹底地丟掉了賬本,也丟掉了神魂顛倒坐臥不寧的日子。於是,他放放心心地出完這趟公差,索性還繞道西安遊覽了兵馬俑和黃帝陵。

  自清從大西北回來,看到他家隔壁鄰居的車庫裏住進了一戶外來的農民工家庭。在自清住的這個小區裏,家家都有車庫,有些人家並沒有買車,也或者車是有的,但那是公車,接送上下班後,車就走了,不停在他家,這樣車庫就空了出來,有的人家就將車庫出租給外來的人住。

  這個農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舊貨的工作,所以他和小區裏的人很快就熟悉起來。天氣漸漸地熱了,有一天自清經過車庫門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陽底下捆紮收購來的舊貨,他們滿頭大汗,破衣爛衫都濕透了。下晚的時候,自清又經過這裏,他看到他們住的車庫裏,堆滿了收來的舊貨,密不透風,自清忍不住說,師傅,車庫裏沒有窗,晚上熱吧?王才說,不熱的。他伸手將一根繩線一拉,一架吊扇就轉起來了,呼呼作響。王才說,你猜多少錢買的?自清猜不出來。王才笑了,說,告訴你吧,我撿來的,到底還是城裏好,電扇都有得撿。自清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得出來,王才又說,城裏真是好啊,要是我們不到城裏來,哪裏知道城裏有這麽好,菜場裏有好多青菜葉子可以撿回來吃,都不要出錢買的。王才的老婆平時不大肯說話的,這時候她忽然說,我還撿到一條魚,是活的,就是小一點,魚販子就扔掉了。自清說,可是在鄉下你們可以自己種菜吃。王才說,我們那地方,盡是沙土,也沒有水,長不出糧食,蔬菜也長不出來,就算有菜,也沒得油炒。自清從他們說話的口音中,感覺出他們是西部的人,但他沒有問他們是哪裏人。他隻是在想,從前老話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但是現在的人不這麽想了,現在背井離鄉的人越來越多了。

  王才和自清說話的時候,是盡量用普通話說的,雖然不標準,但至少讓人家能聽懂大概的意思,如果他們說自己的家鄉話,自清是聽不懂的。後來他們自己就用家鄉話交流了。

  王小才從民工子弟學校放學回來的時候,王才跟王小才說,我叫你到學校查字典你查了沒有?王小才說,我查了,學校的大字典有這麽大,這麽厚,我都拿不動。王才說,蝴蝶蘭是什麽呢?王小才說,蝴蝶蘭就是一種花。王才說,賊日的,一朵花也能賣這麽多錢,城裏到底還是比鄉下好啊。

  這些話,自清都沒有聽懂,但他聽出了他們對生活的滿意。後來他們還說到了他的賬本,他們感謝這本賬本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從貧窮的一無所有的鄉下來到繁華的樣樣都有的城市。自清也一樣沒有聽懂,他也不知道現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閑下來,就要看他的賬本,而且王才不僅看自清的賬本,王才自己也漸漸地養成了記賬的習慣。王才記道:“收舊書35斤,每斤支出5角,賣到廢品收購站,每斤9角,一出一進,淨賺4角×35斤,等於14元整。到底城裏比鄉下好。這些舊書是住在樓上那個戴眼鏡的人賣的,聽說他家的書多得都放不下了,肯定還會再賣。我要跟他搞好關係,下次把秤打得高一點。”

  一個星期天,王小才跟著王才上街,他們經過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櫥窗裏,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興地喊了起來,哎嘿,哎嘿,這個便宜哎,降價了哎,這瓶10毫升的,是407塊錢。王才說,你懂什麽,牌子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便宜個屁,這種東西,隻會越來越貴,王小才,我告訴你,你鄉下人,不懂就不要亂說啊。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