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師傅,停車。”公共汽車剛剛繞過花壇,他站起來說。
售票員看了他一眼,眼神裏似乎有一些不滿,仿佛在責備他沒有提前打個招呼。可在車停下之後,她還是使勁把油膩膩黑糊糊的門推開,說道:“走好。”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下車,不過在這裏下車也並不意外。對他來說,原本到哪兒下車都可以。哪兒都一樣。他之所以要在這裏下車,是因為實在太餓了。
臘月二十五,他被放了出來,帶他出來的“政府”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們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長假。過年去吧,敞開懷吃!”
他犯的是強奸罪。
誰也沒想到他會犯強奸罪,包括他自己。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說話,見麵就問好。回家也幫父母幹活,學習成績一直在中上遊,沒有給父母丟過臉。臨了考上了省裏最好的大學,每月回一次家,非常規矩規律。這是他的白天。
不知道別人的黑夜怎樣,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樣子。
他想女人,從十六歲那年在地攤上買過一本叫《香豔樓》的書之後,就開始想,想得要死。起初的想是漫天飛流的禮花,亂。沒有一個明晰的對象,隻要是女人就可以。女人常常是在夢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來,還沒走到他身邊,他就會跑馬。一跑馬就完事,像禮花的尾巴消失在空中,了無痕跡。上了大學之後,功課沒那麽緊了,身邊的同學也都成雙入對起來,他便也談了戀愛。夜裏還做那種夢,但夢裏的女主角卻越來越清楚,而且換得還很勤,幾乎每一個入眼的女生,都和他有過柔情繾綣。他和她們都做了個遍。在夢中,他要她們怎樣她們就怎樣。她們要他怎樣他也怎樣。當然,夢隻是夢。夢想成真的最切實的目標還是他的女朋友。一瞬即逝的禮花長成了精準導彈。他像解方程式一樣步驟明確絞盡腦汁地去解她,進攻她,一次又一次。可總是在最後關頭被她攔截。“不行,不行,這不純潔。”她總是這麽說。她和他一樣來自鄉下小鎮,守得緊。她守身如處女,他身體的關鍵部分便常常出如狡兔。她的守逼著他也守:守著小橋鳧水過,守著大樹沒柴燒,守著燒餅聽腸鳴,守著馬車光腳走。
那天夜裏,他們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影像廳看碟,是莎朗斯通的《本能》,看到莎朗斯通在接受訊問時故意輪換雙腿在那些男人麵前顯露自己體毛的鏡頭時,他覺得渾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沒拒絕。可當他把手往她的裙腰裏伸時,她忽然惱了,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卻已經看不見她了。他一個人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過一個街心公園時,碰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躺在地上,支楞著雙腿,一動不動,散發著一股嗆人的酒氣。乍一看見她,他嚇得渾身一抖,以為是個死人。後來他慢慢走近,發現她還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很均勻。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她一點兒察覺都沒有。他這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在這裏酣睡。
女人長得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腿修長勻稱。她穿著一條長裙,沒有穿襪子,裙子被支楞著的腿掬了上去,連內褲都一覽無餘。女人的內褲非常窄小。上麵繡著隱隱的暗花。
向天發誓,剛開始時,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個女人深夜躺在這裏,顯而易見的危險。他的學校在這所城市的西郊,夜裏的行人本來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給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動。明明不胖的女人,拽著時卻死沉死沉,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沒有一絲反應。第三次拽她的時候,他一著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她喃喃著,哼哼唧唧,帶著點兒撒嬌和放蕩。她把他的手按到她的胸上,重又沉迷地睡去。他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她的軟綿綿的腰,她的豐滿得要爆炸出來的胸,她內褲底部透出的神秘的黑叢,她全身散發出來的甘洌的體味……她是女人。是他如渴思漿如熱思涼的女人。
這是個機會。
車越來越少,行人也越來越少。他守著這個女人,矛盾著,煎熬著。零點過後,他算了算,已經有一個小時沒有人打這個街心花園路過了,女人還在睡,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他終於蹲了下來。撥開了女人的內褲,看見了那個魂牽夢繞的秘密。然後,他讓自己的秘密闖進了女人的秘密裏。女人真好。一邊動一邊對自己說:真好真好真好。那一刻除了這個,他想不了別的了。
在他動的時候,那個睡中的女人似乎也是很舒服的,甚至有幾聲輕微的愉快的呻吟。可是當他結束了之後,她睜開眼睛,一切就都變了。
他被開除了學籍。在看守所待的兩個月間,母親從始至終都是像祥林嫂那樣地自言自語:“他怎麽這麽傻啊。”父親隻說了一句話:“這麽沒出息的罪,還不如殺個人呢。”女朋友給他轉來了一封信-當然是絕交信,痛斥他“下流,無恥,齷齪,肮髒,卑鄙,讓全世界人都惡心”。
他被判了六年,因為表現好,減了兩次刑,關了四年。服刑的監獄離家有一千裏。四年間,母親去看過他一次。
腳挨著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個趔趄。坐得太久了,酸麻的腿讓他有些失重。他背著一個深藍色的旅行包,上麵撒著黃色的小圓點,如同夜空裏的星星。星星上印著兩個碩大的聯體字:北京。下麵是一排相應的漢語拚音。也是字母和字母攪纏在一起,很熱鬧的樣子。包的上半部明顯是癟的,這使包看起來很輕。
天正在下著小雪珠。很機靈,很調皮的那種,到手裏,“刷”地就沒有了。不仔細體會,連瞬間的涼潤都是察覺不到的。到了衣服上,也是一刻間就消失了。彈到熙熙攘攘的路上,更是無影無蹤。隻是當人深吸一口氣的時候,才會覺得鼻子裏多了冰辣的味道。
這是一個小鎮,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個小鎮似乎還要大一些。不過仿佛也是連一條正經的大街都沒有。他走的這條,一定就是最寬敞的了。相當於長安街在北京了吧。
這種小鎮的格局,他是熟悉的:左邊是“幸福燴麵館”,右邊是“小玉糧油店”,前麵是“換麵條”,旁邊一行小字:一斤麵換一斤二兩麵條,特細,二細,一細,一寬,二寬,特寬-這些都是麵條的型號。再往前是“黎民百貨”,門口還放著一張鐵絲床,床上用木板壓著一摞春聯,春聯上麵還覆著一層油布。過往的人們沒有誰看它一眼。這會兒,哪家的東西隻怕都備齊了。他沿路過來,已經看到好些人家都貼上了。紅紅的,青青的。貼青聯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打他小時候起,這些習俗就沒改過樣兒。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街實在是很短。他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沒有看見一家飯店開門。所有鋪麵的卷閘門都拉下了臉,如同秋天的扇麵,不動聲色地裹著一股寒意。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他真是太餓了。當然,到百貨店裏買包餅幹也不是不能墊墊,關鍵是,他已經兩天沒有熱熱乎乎地吃上一頓麵了。天生就是吃麵的命。這會兒,要是能吃上一頓麵,喝碗清麵湯,該有多麽好。從昨天開始算,他基本上都是在汽車上過的,下了這輛上那輛,晚上隨便找個旅館,一蒙頭就睡,第二天繼續上汽車。就是想離家越遠越好。一直趕到現在,吃的都是餅幹。要是再吃下去,他覺得自己身上都變成餅幹肉了。
“請問,哪兒有飯店?”他攔住一個正路過他身邊的女人,女人腋下夾著一捆腐竹,匆匆忙忙地向前走著。聽見他問,似乎被嚇了一跳,隨即嗬嗬笑起來。
“沒有了,都關門了。回家過年呢。”她說。
“一家也沒有?”
“沒有。”
愣著的當兒,女人已經走遠了。
他知道自己下錯了地方。
雪下得比方才密了。雪珠變成了雪片。然而沒有風裹著,她下得似乎還有些猶疑。疏疏的,大大的雪片一點兒也不著急地盤旋著,遲遲緩緩地懸著,然後,低,再低,直到挨著了那些能挨著的物件。漸漸地,在屋頂,在路邊,在所有人觸不到的地方,塗出了些水粉一般的輪廓。
他從包裏取出傘。傘是鮮黃包的,非常好看。這是他們監獄的產品,是他們的日常勞動內容之一-他們的監獄,對外叫做“新新傘廠”。傘麵上印著“一路走好”。在他們監獄,每一個刑滿釋放人員-這兩年已經叫“歸正人員”-的出監儀式上,“政府”都會贈送給當事人一隻禮盒,盒裏有一本《公民道德規範》,還有這把特製的傘。
他撐開傘,傻站在這陌生的街上,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來。走了一會兒,他看見剛才那個女人又從一個巷口奔出,肩上落著零零星星的雪花。這次她手裏拎著兩捆粉條。
“那,請問,有沒有旅店?”他跟上去,問,女人站住了。大約對他如此迫切地想找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感到好奇,她使勁兒看了他一眼:“沒有。”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在這兒沒有親戚朋友?”女人問他。
“沒有。”
“那你來這兒幹什麽?”
“回家。路過這兒。”
“喔。”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感歎,眼神裏有了一點兒同情。大年三十還得趕路,是夠恓惶的。
“有沒有哪一家能讓我住一夜的?”他連忙抓住這點兒同情,“請你幫忙介紹一下,價錢好商量。”
“大過年的,”女人皺著眉,“哪家人都多。”
他們說話的時候,有人叫那女人“四嫂”,有人叫她“四嬸”,有孩子叫她“四奶奶”,女人都答應著。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和“四”打過招呼之後,幹脆就停下來聽著他們說話。
隻有一個女人,打著紅傘,路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和“四”互相看了看,誰都沒說話。女人走了幾步,回頭又看了看他。他知道女人是在看他,他沒有看女人。已經幾年沒正經接觸過女人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女人的目光。不過不用看他也知道,女人很年輕。
“四嬸,”騎自行車的男人“撲哧”笑了,悄聲朝打紅傘的女人努努嘴,小春家不行嗎?正缺著呢。
“要說你去說。我不管這賬。”“四”笑著,走了。
“喂,你去吧。剛才她還看你呢。”男人也笑著說。對他,說完就貓著腰,緊蹬著車,躥進了一條小街。
小春,一個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個茫然的地址。缺著?一定是男人。別是個寡婦吧。
他走進“黎民百貨”,要了一盒煙。一邊抽著,一邊繼續往前走。
這煙有點兒嗆。或許是他幾年都沒抽過煙的緣故了。他舍不得抽。這四年,家裏沒給他送什麽錢。他的錢,全是自己在監獄裏掙的。監獄和保險公司簽訂了服刑人員短期生活保險業務,隻要願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從勞動報酬中拿出一些錢進行個人投保。監獄還根據每個人的具體表現,以當月的有效考核分為標準,再獎勵一定數額。四年裏,他每月為自己投保了四十元,出獄的時候,領到了近兩千。出獄之後他花掉了一些,現在也還有一千五。
為了這些錢,他在監獄裏使出了渾身解數去表現。“政府”安排的事,他一定會做好。“政府”沒安排的事,他也見縫插針地去做。最髒的活兒-刷廁所裏的尿堿;最累的活兒-給大廚房的瓷磚牆從上到下清除油漬;最巧雜的活兒-拾掇電器,維修線路,燒鍋爐;最危險的活兒-站在七樓窗台外擦玻璃,大冬天。凍疼的手,緊摳著裏牆,不能往下看,隨時會掉下來……這些,都是他搶著幹。監獄裏有的是愛找碴兒的人。別人罵他,他置若罔聞。別人打架打到他身上,他躲開。他不想讓扣分。扣分就是扣錢。就是這樣,他攢了這些錢。他是有福氣的,隻是自己把福氣浪費完了。以後的福氣就得靠自己攢了。他知道。
早在沒出獄的時候,他就把這筆錢籌劃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場。他得用這錢給自己,尤其是給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還年輕,二十六歲,還有過頭。父母卻是過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緊就來不及了。
“今天我歸正了,犯罪到此結束,新生從此開始!”這是他在出監儀式上的宣誓。宣誓的時候,他有點兒別扭,覺得這話有些變形。在心裏,他早就把這話說了千遍百遍,不是這麽個感覺。仿佛一個每天見麵的家人,突然到抹了臉上了戲台子。怎麽看都很遙遠,怎麽咂摸都串味兒。但這話裏的核是結實的。是掏他心窩子的。
他是前天到的家,進了門,剛喝完母親給他倒的一杯水,父親就回來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就進了臥室,再也沒有出來。母親跟進去了一會兒,說:“要不,你先去別的地方躲躲吧,過了年再來。你爸爸心髒不好,讓他慢慢地把氣兒順下來。”他二話沒說就拎著行李出了門,隨便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他能去哪兒躲呢?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攤糞。倒是陌生人的眼睛,隻怕還可能會覺得他是一枚放幹了的點心。
無論如何,他得往前走。要麽坐車,可一直沒有車來。要麽找個人家住下,不然這夜凍可真夠他受的。
他決定再問問。
他走進一家理發店。店裏有兩三個年輕人正在嗑著瓜子打牌。他一進去,他們都停下來看他。
“理發?”一個頭發很紅的男孩子說。
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摸自己的頭,又停住了。服刑時不能留長發,一層剛剛拱出頭皮的硬茬,理什麽呢?
“打聽個事。”他說。
“什麽?”
“我路過這兒,想找個地方住……”
“沒旅店。”紅發男孩打斷了他。
“有沒有哪家房子寬敞……”
“沒有。”
“怎麽沒有?小春家啊。”另一個男孩子說。他們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們的笑聲中,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很孤獨地站著。
“去吧,去小春家。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到北頭,左拐,快出鎮的時候,有一家小春飯店。”
“方便嗎?”
“怎麽不方便?方便著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陣嘎嘎地大笑。
他出門。又是小春家。小春怎麽了?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會讓他們笑得這麽曖昧,這麽放肆?他的心潮亂起來。不然,就去試試吧。既然她開著飯店。如果不能住,能吃點飯也好的。如果不能吃飯,找個由頭喝杯熱水坐一坐暖和一下,也是好的。
他走到街的北端,左拐,一會兒,果然看見了一棟白房子。
暮色漸漸地重了,有鞭炮聲不間斷地響著。也許是因為處於小鎮邊緣。隔著那麽多的樹木和莊戶,這鞭炮聲聽起來很奇怪:很近,但不刺耳。也很遠,但又不渺茫。似乎有些像電視裏的聲音開大的效果,把那些棱棱角角都磨柔了。
他走上去。飯店是兩間。門上一個木牌,寫著“小春飯店”。門前有一棵小樹,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麽樹,枝杈上掛著一個拖把,硬邦邦地擎著身上的布條,像一個凍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麵貼著幾行字:主營燴麵拉麵熗鍋麵炸醬麵手工麵米飯水餃精致涼菜香熱炒菜歡迎光臨物美價廉。對聯已經貼起來了,上聯是“柴米油鹽乾坤小”,下聯是“萬紫千紅總是春”。初讀著有些不倫不類,卻也別有一種鄉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裏藏著“小春”兩個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開了門,一瞬間便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斷定,這家盤的餃子餡兒是芹菜大肉的。“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他看見了那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件粉白色的外套,頭上紮著滿當當的細辮子,像個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著他。
他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媽,有人。”小女孩喊。
一個女人走出來。應該就是那個打紅傘的女人。她上下看了他一眼:“有事?”
“吃飯。”他說。他下思識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他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褲子太短,衣服太寬。這都是“政府”給他找的便裝。
“今天不給別人做飯。”小女孩說。
“不趕腳回家了嗎?”女人問。
“噯。”
“那,你坐。”女人說,“想吃點兒什麽?”
“什麽都行。快點兒。”他實在是餓極了。
吹風機呼嚕嚕的聲音,油嗞啦啦的聲音,湯咕嘟嘟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忙碌著,像趕著集。一浪一浪的氣息湧出來,侵襲著他的肺腑。小女孩端出一隻茶杯放在他的桌上。
“媽說,先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她的聲音像嫩豆腐。
蒙蒙的水汽均勻地潤上了他的臉。
他打量了一下店裏。店裏的格局是兩室一廳型的,他坐的地方就是廳,廳的一角擺著一個玻璃櫃,櫃下摞著一遝鋥亮的大白方瓷盤,大約是平時放小菜用的。玻璃櫃後麵還立著一個書櫃,上麵放著幾樣白酒,全帶著包裝盒,嶄嶄新的樣子。廳裏擺的都是長方桌子,有六座的,有四座的。大約是不準備迎接客人的緣故,有幾張桌子被擠到了一邊,廳中間的地方顯得大了起來,擺著一個煤球爐子,他的桌就在爐子旁邊。爐子封著,但熱氣還是毫無阻礙地傳過來。廳的東牆上一溜三個門,一個門窄怯一些,把手上閃著油光,裏麵有蟋蟋洬洬的響動,應當是廚房。女人剛才就是從這裏麵走出走進的。另兩個門寬大一些,掛著簾子,應該是雅間。
這個格局,很像是監獄裏親情餐廳的格局。
親情餐廳是監獄裏近兩年才設起來的,供服刑人員和親人聚餐用。還有鴛鴦房。鴛鴦房是給夫妻的,他當然不敢想。就是在親情餐廳能吃頓飯,他也沒想到。母親前年去看的他。當他接到通知的時候,幾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該先邁哪條腿。母親幾乎是從沒有出過遠門的人,一千多裏,長途汽車、火車、公共汽車、三輪車,全都坐一遍才能到達他服刑的監獄,母親就這樣摸來了。在會見室,他和母親一人拿著一個電話,卻沒有說什麽,母親隻是哭。開始他也哭,後來他不哭了,他隻是看著母親。母親老得那樣厲害。他知道:她的皺紋,新長的,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上去的。舊有的,也是他一刀一刀刻深的。
母親在監獄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們在親情餐廳吃了飯。四個菜:拍黃瓜、小蔥拌豆腐、番茄炒蛋、紅燒肉,還有半斤芹菜大肉餃子。他把紅燒肉給母親一塊塊夾進碗裏,母親又一塊塊地給他夾回來。他吃。大口地吃。噎得喉嚨生疼。香腥得讓他想要嘔吐。他拍拍胸脯,對母親笑。
結賬的時候,他攔住了母親:“我有錢。”
“貴。”母親說。
吃完飯,他們又在餐廳坐了一個多小時。母親說她該走了,趕下午六點的火車。父親心髒不好,她放心不下。
“媽,好好的。”他說。
“我們一把老骨頭就這樣了。你得好好的。”母親說。
他們吃的那頓飯,花了四十八塊錢。餐廳給他開了一張大紅色的收據,他一直收著。沒事就看看。沒事就看看。
廚房裏的聲音單調起來。咣,咣,咣,應該是菜出鍋了。女人先送上來一大碗肉絲麵,隨後又用盤子盛上來一個青椒肉片,還開了一瓶半斤裝的“玉液酒”,給他滿上。又在廚房裏忙活了一會兒,端出一大盤香氣四溢的餃子,喊著孩子過來:
“一起吃點兒餃子。大年夜不吃餃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頭吃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一會兒頭上就冒出了熱氣。
窗戶外的暮色漸漸地靛藍了。往外看去,被越來越緊的雪襯著,靛藍裏又現出點兒粉白。他又點上一根煙,聽著外麵的車聲。“突突突”的是活潑的“時風”牌農用三輪車,“轟轟轟”的是雄壯的雙鬥拉煤大卡車,“噠噠噠”的是熱鬧的小四輪拖拉機,“嗤嗤嗤”的是安靜的自行車。遠遠的,他似乎還聽見有公共汽車的聲音傳來,咿咿呀呀,匆匆忙忙。
他慌慌張張結了賬,拎著東西走出門,那車已經不見了-沒有人在這小鎮的邊緣待下去,因此它似乎也知道根本不必節製一丁點兒速度,浪費一絲絲多情的停留。
一出來,就不好再進去了。
空中的鞭炮仍在響著。路卻陷入了徹底的沉寂。他撐著傘站在路邊,覺得手腳都冰冷起來。鮮黃的傘在雪中沒了鮮氣兒,被雪罩著,露出斑斑點點的黃。他踩踩踏踏,踏踏踩踩,暖意如不安分的孩子,總不會駐留太久。一股鞭炮的煙味融在雪裏,沿著空氣裏彌漫過來,濃濃地凝著,像是在冰箱裏凍稠了。有行人過來,總要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著,一點一點退到掛拖把的樹前,覺得自己也漸漸地像一個拖把了。
“媽讓你進去暖和。”小女孩探出頭來說。女人已經為他倒好了水。爐子蓋掀開了,橙紅的火苗一朵一朵綻放著,像一塊圓鐵開出的奇異的花。
電視上正演著絢麗而遙遠的歌舞。小女孩指指點點地跟媽媽說著:
“……彭麗媛,彭麗媛……”
“……宋祖英,宋祖英……”
“……趙本山,趙本山……”
他們都盯著電視。
“這鎮子上,從來就沒有旅店嗎?”他問。
“沒有。”
“飯店怎麽全都關了門?”
“都回家過年了。”
“那,你們怎麽不回家呢?”
女人不做聲。
“我們家就在鎮上。”小女孩說。
“那你怎麽不回家和爺爺奶奶一起過年呢?”
“我沒有爺爺奶奶了。”
“你爸爸呢?”他問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指著電視說:“……潘長江,潘長江……”
小女孩漸漸地有些困乏了,眼神懈怠起來。女人從廚房打出熱水,給她洗過手臉,便讓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來。女孩的睡讓房子一下子大了許多。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理由待在這兒了。
“不會有車了。”女人說。
他還是拎起了包。有沒有車他都得走。
“就住在這裏吧。”女人說。
“方便嗎?”
女人沒有回答,起身走向廚房。他看著她的背影,想起那些男孩子們的話: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多少錢?”
女人自顧自走著,依然沒有回答他。
一會兒,女人回來了,叫他。他跟著穿過廚房,從另一個門出去,便看見一排窄橫的屋子,方位應當是兩個雅間的正後麵。走進去,他看見一個立櫃和一道布簾把橫長的窄屋分成了兩部分。裏麵鋪著一張床,立櫃擋著,布簾沒拉,他看見白花綠葉的被子上露出小女孩紅豔豔的臉,像被窩裏孵出了一隻蘋果。外麵放著一個茶幾,兩個沙發,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台燈、日曆和鬧鍾-也放著一張床,床上方貼著幾張獎狀:“……該同學成績優秀,團結同學,熱愛勞動……被評為三好學生……”最新的一張,落款是新年的元月,寒假前發的。
“孩子挺出息的。”他說。
女人笑了笑。
床上什麽都沒有,一張光板。被褥小山一樣堆在沙發上。
“我們把它抬到廳裏。”女人說。
他站著。
“外間的桌子,拚拚也行。”他說。
“桌子不平。”
他們抬起床,他倒著走。她正著走。到廚房那兒,差點兒卡住。他們倒騰了好大一會兒才勉強把它弄了出去。
女人鋪好了床,才九點半,還早。他們又在爐邊坐下,默默地看著電視。
“多少錢,大姐?”他突然又問。這話存在心裏,到底不踏實。他得問清楚。估摸著不會很貴。剛才吃了那麽一頓飯,她才收了他十塊錢。
“什麽?”女人很困惑。
“住一宿。”
“算了。”女人說,“這又沒什麽成本。”
“可是太麻煩你了。”
“沒什麽。”
“店裏隻你一個?”
“還有幾個小工,都回家過年了。”
女人的話漸漸多起來。問他是哪裏人,做什麽事,算了算他離家並不是很遠,怎麽今天不想著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謊-他當然得扯謊。他說他在外麵打工,剛回到家就和家裏人鬧了別扭,一氣之下就出來了。家裏人個個都比他有出息,都嫌棄他是個打工的。
“年輕人,氣性大呢。”她說,“多半是你錯處多。大過年的,家裏人說你兩句,你就讓他們說兩句。什麽嫌棄不嫌棄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三十一了,還不大?”
“頂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別香埋人了。”女人笑著封了爐子,“睡吧。”
夜越來越深了,但是並不寂寥。鞭炮聲隔著層層的牆壁,又添了幾分茫遠。棉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清香,有點兒像浸了米酒,甜淡甜淡。許久沒有聞過這種清香了。他伸了伸雙臂,把腿蹬得很直,一股麻酸的細流順著全身的血管快速地竄遊到了全身,一瞬間又集合在了一個地方,讓它膨脹了起來。
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女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他為女人犯了罪,可他還是不能不想女人。
監獄四年,女朋友沒有再看過他一次。這當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他壓根兒就沒存那份奢望。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出獄後遇到的第一個,對他來說,稱得上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女人。
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呢?他捉摸不透。她是在可憐他嗎?可她並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她想賺他的住宿費嗎?可她明明說“算了”,況且,以她生意人的精明,難道不知道和他同住一間的危險要遠大於住宿費的利潤嗎?她看起來並不愚笨,可做的事情卻有悖於最基本的常理。他不過是個陌生的路人,她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好得實在有些可疑,有些不通情理。
正缺著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他又想起那些人的話。她是兼做那種生意的女人吧?他忽然判斷。她沒有男人,這是肯定的了。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支撐一個飯店,做那一行確實是很方便的,說不好,飯店的生意和這個比起來,也隻是一個捎帶。最起碼,她也是個鴇頭-鴇頭多半自己也都做的。過年這些天,沒有什麽車路過小鎮,她的客人就短了。
可她看起來實在不像。當然,不像也不能說明就一定不是。在監獄裏聽一茬茬的男人說女人,其中就提到過一種女人,說這種女人看起來很正經,很正常,一點兒也不風情,甚至古板得要死,可是一到男人身下就浪成了落花流水,天上人間。
他覺得自己渾身的火就要著了。如果她真是那種女人,她會要多少錢?他該怎麽辦?做不做?就這麽挺著等她喊?或者自己先喊她?女人有時候是會裝裝羞的。她男人不在家,她或許早就熬壞了吧……這種小地方,肯定不會很貴。或者,幹脆不給她錢?不做白不做,白做誰不做?諒她也不敢把他怎麽著。她強不過他。她還有個女兒呢-不過,還是給她吧。她對自己不錯。要不是她,今天晚上他就成冰淩了。她也不容易。
他打定主意,如果她來找他,他就做。這回即使被人發現,也算不上犯法了吧?頂多是個拘留,正好有地方過年了。反正回去也沒人看出他的好來,他媽的痛快一把是一把吧。
牆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著,像細碎的女人的腳步。在這腳步裏,女人真的起來了。他聽見她打開一道又一道門,輕輕地,來到廳裏,摸索著朝他的方向走過來,他趕緊閉上了眼。
“睡了嗎?”女人問。
他沒有回答。
女人在桌邊停下,貓一樣在抽屜裏輕柔地抓翻著什麽東西,似乎有一滴滴微微的透亮的叮叮當當的金屬響,仿佛雨珠落在了劍上。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她在找什麽?刀子嗎?她以為他會有多少錢?血裏的浪頭湧上去,又落下來。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的小店為什麽要開在小鎮邊緣,為什麽大年夜裏還會留他住宿吃飯。
另一種可能在逼近著。
女人走到他的身邊。他靜靜地躺著。
“喂。”女人低低地喊。
他沉默。
“喂。”女人俯過身,氤氳的汗香隨著她的呼吸探過來,罩著他的肺腑。在眸縫裏,他看見女人眼睛裏的亮,一閃一閃,毛茸茸地紮著他,又熱又癢又疼。他格外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喘息,風箱一樣。
女人伸出手,推推他的被子,“快十二點了,你起來幫我放炮吧。”
他懵懂了片刻,起身,披上衣服,兩個人來到門外的一小片空地上,女人把火機和炮遞給他。炮響了起來,迫炸著他的耳膜。已經很久沒有放過炮,也很久沒有聽到過這麽近的炮聲了。他震了震,仿佛骨頭末子都被震了下來,卻又被震得渾身漾暖。炮的亮光炸得他有些暈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有火星跳躍著彈過他的手臂,勻起一片片溫麻,讓他覺得自己的皮膚仿佛喝了一股剛出鍋的薑水。火花的明滅中,他看見了女人的臉。女人有些興奮地用手捂著耳朵,膽怯中含著幾絲嬌媚。她的頭發有些蓬亂,眸子上鍍著鞭炮映射的星星點點的晶瑩。
“會不會嚇著孩子?”他問。
“不會。”女人說,“我用枕巾給她護著耳朵呢。”
回到屋裏時,方才鞭炮的明亮一下子把屋裏襯得很黑。女人扭開了一盞台燈。他坐在床邊,等女人去睡。可女人沒有立刻就走。
“先別關燈,我一會兒就來。”她說。
一會兒就來?一會兒來幹什麽?這句話有意思。她要他等她。她到底還是要他等她了。
他躡手躡腳地跟過去,聽見女人打開櫃子找東西的聲音。他挪到門縫那兒,看見女人翻出的桃紅色襯衣,粉綠色裙子,寶藍色內褲,柳翠色胸罩……她是在找避孕套嗎?聽說做這一行的,都得有這個。
血又跳起了舞,空氣重新變得異樣起來。他回到床上。用手抓住床單,一下一下地揉著。他不是毛孩子了,得堅持到最後。
女人終於過來了。
“給你。”女人把一件東西扔到了他的床上。
是一條男人的秋褲。
“你的秋褲腿破了。”女人說,“明天我給你補補。”
他的臉割顫了一下。他全忘了。他的秋衣秋褲兩側都壓著兩條粗糙的白邊,這是犯人服的標誌。許多人出獄時都扔掉了,他沒扔。他沒有多餘的秋衣秋褲。反正穿在裏麵也沒人看見,他原本這麽想。
他看著她。
女人又從口袋裏翻出一張紙,遞過來:“你的東西,剛才結賬時,掉地上了。孩子撿著了,忘了還你。”
是那張他和母親在親情餐廳吃飯的收據。他一下子坐直了,接過來。
“睡吧。”女人也看著他,“孩子的爸爸,也在裏麵。八月十五,我去看的他,也是在親情餐廳吃的飯。”
他不再看女人。隻盯著那條秋褲。
“犯的什麽事?”許久,他問。
“故意傷害。”女人說,“鎮上一個流氓把我糟蹋了,孩子他爸揍了他,把他打殘了。”
他們都沉默著。寂靜中,他們聽見了雪落的聲音。
“那個人呢?”他終於問。
“還在這鎮上。”女人說,“我不懂,沒留證據,告輸了。不然,孩子他爸也不會下那麽重的手。”
“睡吧。”女人又說,“明天就回家去,回家多好啊。不管怎麽著,家裏人也是盼著你回家的。”女人關掉了燈,“再有兩年,他就能打上你手裏的黃傘出來了。”
他仍舊坐在那裏。女人也站著。雪光映著,如月光一樣,屋裏的輪廓一寸一寸地朗淨出來。
女人忽然想起了什麽,把窗戶打開了一道兩指寬的縫。
“屋裏有爐子,晚上最怕的就是煤氣了。”她說。
一股清甜的氣息衝著窗縫擠進來。透過那道窗縫,他清晰地看見:外麵的雪,如層層的紗布一般,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