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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水青菜

  潘向黎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裏沒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廚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飯勺攪電飯鍋裏的飯。她總是這樣做,盛飯之前要把電飯鍋裏的飯徹底攪翻一下。他曾經問為什麽,她說:“好把多餘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顯然她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一瞬隱在水汽裏。他聞到了飯香。

  飯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別的地方幾乎聞不到這種香。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隻用一個牌子的米,東北產的,很貴,因為是有機栽培。

  好米隻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毫無保留,就像一個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來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過隻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一個空碗,筷子照例擱在擱筷上,是一條魚的形狀。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裏是十幾粒黃泥螺,並不大,但很幹淨,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裏麵有淡淡的墨色。一個碟裏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裏的菜一向這麽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麵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

  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裏麵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兒菜心,看她吃飯的樣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從瓦罐裏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兒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麽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複蘇,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好像一個薄薄的殼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條紋理都活了起來。真是好湯!

  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都是壓飯榔頭。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麵沒飯吃似的。”

  “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總是太多的油膩、濃烈的味道轟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湯,才緩緩醒過來。

  “你的湯怎麽做的?”

  她莞爾一笑,笑容裏有陽光的味道:“好嗎?”

  “好。”

  “那就多喝一點兒。”

  “喝了。到底怎麽做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湯館好,我看就是那裏都喝不到這麽好的。說給我聽聽。”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有耐心。”她說。

  後來,他不隻一次懷念那時的生活。那種安寧,那種坐在餐座前等著妻子把瓦罐端上來的感覺,掀開瓦罐的蓋子時看到的好看的顏色,第一口湯進口,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一點兒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帖到胃裏的舒坦。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這個白領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讀過書,有修養講規則,憑知識和智力掙錢,不是手上戴好幾個寶石戒指的暴發戶。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慢慢從孫子熬成爺爺,早早下了海,折騰了許多行當,最後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然後是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當。

  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台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有一次電視台讓女白領評選全國範圍的十佳丈夫人選,他就上了榜,而且擊敗了幾個電影明星、歌星。現在的女白領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隻能遠處看看,怎麽能近距離相處?要是她們知道他還每星期兩次開著寶馬到那所著名的大學讀哲學碩士,她們可能會發出尖叫-要多少實力才能有時間和閑心做這樣的事情啊。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麵透露過,這種事,要等人家自己無意中發現才好。越不經意越有風度,像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這種選擇已經不需要經過考慮了。

  他當然結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是初戀,而且是那種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還會有其他選擇,那時候也不知道要給自己多留一點兒時間,畢業後第二年就結了婚,然後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現在進了寄宿製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兒子是他們的驕傲,他不但聰明、成績優異,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這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因為兒子明顯地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而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裏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

  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而且他知道現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經充滿了化學的味道。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一樣好看又透明,但是不實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圖還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胡鬧嗎?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屬,本來可以叫他叔叔的。當然心裏還是有點兒高興的,很隱蔽但是很真切,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家裏本來要送她去劍橋留學的。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沒有什麽。因為覺得嘟嘟是一時衝動,再說他不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這麽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麽都沒有了,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朋友,她怎麽活?況且,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發妻,他不想也掉進這種俗套,犯這種通俗的常見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他隻是考慮怎麽讓嘟嘟少受一點兒傷害就退出去。但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麽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開除掉。嘟嘟真是一個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隻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一個人靜靜。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說不回家吃飯時一樣,綿長而細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想,這等於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還有那罐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兒失落,但是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這太好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在愛上別人之後這樣想,也許有點兒荒謬,但是他就是這樣覺得。

  他不喜歡租房子,他說哪怕隻住三個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嘟嘟欣賞地看他,說:“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說要買一套房子,全裝修的,帶全套家具和電器的,“隻要帶上牙刷就可以住進去。”他愉快地說。嘟嘟卻不要,她說那種房子沒有風格,她不喜歡。最後她讓他住到她那裏去。

  嘟嘟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裝修是她自己來的,是很現代的簡約風格,但是卻比華麗更費錢的那種。全套北歐風情家具加全進口潔具,一色的白,臥室裏連地毯都是白的,這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氣派。看來她父母確實把她寵壞了。

  嘟嘟為了歡迎他,給他買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沒有聽說過,隻記得她說那是某個國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歡這個牌子,她說皮膚感覺到的奢華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但是沒有睡衣,她說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們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好像連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

  也有問題。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麵吃飯。嘟嘟一個人出去買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隻是覺得好笑,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嘟嘟就變了臉,拒絕再買了。

  隻好叫外賣,從茶餐廳的簡餐到豆漿坊,從日式套餐到避風塘,從披薩到意大利通心粉,他們都叫了個遍。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

  慢慢地,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而且他必須掩飾他對這些食物的難以下咽。真潦草啊,有的硬邦邦的,有的幹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蘇醒的湯,冰涼的飲料怎麽能代替湯?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這些簡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說。隻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那我們出去吃啊,什麽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歡吃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或者說……我知道,你又在懷念你過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了就明說嘛!”

  每次他都要冒險出去請她吃一頓飯才能平息。

  吃飯成了他們的一個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個甜蜜的小巢走的時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裏吃一點兒東西?不然等一下進了門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親熱,然後吃點兒吃不飽的東西,半夜又要餓醒。

  按照現在流行的劃分,嘟嘟在這個城市裏應該算個真正的“小資”了。說她真正,是因為她小資得天經地義,而且不是為了在人前裝樣,她不欺暗室,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更下工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享受,這樣認真把錢不當錢,這樣一絲不苟。她的內衣比外衣更貴,她基本上不化妝,但是她的保養品一套就是她一個月的工資,而且用了覺得不好就被丟在一邊。

  她說:“用名牌有什麽?把過期的名牌化妝品丟掉,那種感覺才算奢侈,我喜歡!”

  她也解釋為什麽這樣:“我要讓自己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皮膚接觸的都是好東西,這樣氣質才會好。”

  嘟嘟有兩個愛好,一是健身,一是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有各種版本,他懷疑隻要國內有的她都買齊了。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雖然她不懂日語,“我可以學啊!”她唱歌般地說。隻要有空,她就會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隨便翻到哪一頁,開始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就會微微蹙起來,光潔的臉似乎突然長了幾歲。書架上、沙發上、床頭甚至洗手間的梳妝台上,都放著村上春樹,有的合著,有的打開封麵封底朝上趴著。

  他看過幾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夢和幻境,不知道在說什麽,也不知道想說什麽。這麽亂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裏麵看到了什麽呢?是什麽吸引了她?他沒有問,怕她根本不解釋,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輕了,她的年輕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種理直氣壯,這一點讓他感到可愛,也有點兒怯意。

  沒想到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他望著她,好像她突然在說英語,雖然他能聽懂,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跟著嘟嘟走進廚房。眼前的廚房熱鬧得像個小型超市,工作台上放著兩塊碩大的案板,嶄新的,上麵擱著兩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長的、帶著鋸齒的刀,旁邊還有紅的火腿、綠的黃瓜、嫩黃的奶酪,一大袋蔬菜,還有一個長麵包,還有五顏六色的罐頭,瓶裏袋裏的各種調料。這是個地震後的小型超市,一切都顯得有點兒淩亂,嘟嘟的頭發上也粘了一抹可疑的黃色膏體物質。但是也顯出了熱誠,心無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種。

  他感動地表示要幫忙,嘟嘟堅決拒絕了,要他到廳裏休息、看看報紙。她把他推到沙發上,把報紙遞到他手裏,甚至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龍井,她笑著說:“剛買的。茶莊的人說是新茶。”然後她就像一個賢惠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

  嘟嘟終於忙完了,讓他坐到餐桌邊。他急切地過去,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一摞一摞的幾摞,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裏麵有臘腸一樣的東西。唯一熟悉的東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榨。

  嘟嘟說:“怎麽樣?”他說:“看上去很漂亮。”他決定先從容易接受的開始,就自己倒上啤酒,開始喝。嘟嘟一邊解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

  “什麽?”他趕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

  “村上春樹的小說裏寫劐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裏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讓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好玩吧?沒想到吧?”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麽三明治?”

  “黃瓜火腿奶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裏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裏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最後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買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齊吧?”

  他吃了一口,為了躲避作出評價,就指著那盤紅乎乎的東西說:“這是什麽?”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我買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腸,還好書裏注明原味維也納香腸也可以,就用了維也納香腸。主料是西紅柿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卜、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裏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十三種,本來想做蘑菇煎蛋卷,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裏的,早期作品,風格不一樣,所以做了這個,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裏的,就是世界末日當天,他和圖書館女孩過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裏湧起了愛憐,但是仍然沒有動,倒是嘟嘟,把一條香腸用餐刀切成幾段,用叉子叉起一段,送進嘴裏,“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她吃著,又喝啤酒,漸漸地眼裏泛起了迷蒙,又說了一些“真是憂鬱世界的美味情懷”“對於揮別人生而言似乎是個不錯的一天”之類的話。他知道,她已經進入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正在裏麵扮演一個角色,這些都是台詞了。

  他也做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這麽難看的東西,居然不是非常難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麽長的時間,動用那麽誇張的陣勢,那麽多的調料,他還是覺得有點兒可笑。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麽這個人的品位真成問題。不過這麽出名的作家,應該不會這麽粗糙。慢著,這個叫村上春樹的人,會不會故意戲弄這些崇拜他的人呢?這樣想,又馬上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嘟嘟,於是努力往嘴裏塞進一疊三明治,馬馬虎虎地嚼幾下,急忙用啤酒把它衝下去,感覺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國內航班的經濟艙裏。

  什麽玩意兒呀,就是夾餡麵包片,怎麽看都是簡單對付肚子的東西,好吃?見鬼吧。搬出川端康成來也沒用。看看中國的小說家,看看《紅樓夢》,裏麵寫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見識!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說,因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讓她傷心。何況說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這頓難忘的村上春樹餐,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不要這麽麻煩了。在家裏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反問。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來,輕輕愛撫著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們都不願意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但她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一個狡猾的債主,從來不會攔在大路中間,讓你可以放心地開車回家,回到家門口,也不會看到有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裏。於是你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打開燈,卻猛然一驚,角落裏赫然站著一個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個。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一秒鍾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先從貓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個女人。

  她打開了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麵前,有著緊繃的臉頰和鮮嫩的皮膚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發問,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打開門,請她進來。像一個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那樣。嘟嘟從她臉上尋找一點兒情緒的流露,沒有找到。

  她讓嘟嘟參觀了他們的家,但是沒有讓她看臥室。然後她們坐了下來,喝著茶,一時都找不到話題。嘟嘟說:“謝謝你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一是想看看你是什麽樣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兒為難,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在這裏吃一點兒便飯好了。”

  嘟嘟像一個真正的客人那樣,坐在餐桌邊等。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就這些?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說:“平時我們吃飯,也就是這樣。他總是自己盛湯,脾氣急。”

  嘟嘟一邊聽,一邊看她的手勢表情,又注意湯的內容,簡直忙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發現女主人沒有碗筷,就問:“你不吃嗎?”她的語氣,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搖了搖頭。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還是不願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說什麽了。

  她喝了一口湯。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然後她難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麽叫。”

  “你能告訴我怎麽做的嗎?”嘟嘟一臉懇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調課,麵對著給她上課的老師那樣。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幹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隻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燉三四個鍾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

  嘟嘟難以置信地看看麵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蝦?還有那麽多東西,哪裏有它們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顧自慢慢地說:“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兒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白水?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麽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一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愛情和愛情之間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麽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再說我都習慣了,守著一罐湯,也有點兒事情做。”

  嘟嘟整個人待在那裏。半天,才說:“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麽辛苦,能讓他多喝一口湯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人。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回過神來,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他不是已經不回來了嗎?又好像在說,他怎麽會不回來呢?好像在責備: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啊?又好像在寬容,因為這問題本身很可笑。

  這樣笑完了以後,女主人輕輕地問:“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說完,就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頭一笑,說:“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征兆。

  又過去了一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裏,湯罐在煤氣灶上,微微冒著熱氣。女人的目光穿過後陽台,往外看,好像看著樓下的草坪,又好像看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

  門鈴響。她應著“來了”,過去開門。她剛剛發現家裏的米快沒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買了一袋米,還是那個牌子的東北大米,完全綠色無公害的,價錢比普通的新米貴了五六倍。這是米行的夥計給她送米來了。

  她打開門,卻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麽?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她馬上回到了廚房,丟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她這樣算是什麽意思,有點兒想跟進去,又覺得不妥,一時有些渾身長刺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裏說:“等一下米行的人會送米來,你接一下。”

  他說:“哦。”

  “還是那種米。”

  “我知道。”他說。

  米行的人來了,他接下來人手裏的米袋,隨口問道:“錢付了嗎?”夥計說:“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雙手握住米袋的兩角,把它提進廚房。她說:“放這裏。”他就放下了,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邊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邊。

  她好像看見他坐下來了,就說:“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他想,家裏還是有改進,她不再分幾次跑了。托盤放到桌上,裏麵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蝦仁豆腐,一個是番茄炒蛋。一個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裏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麽一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裏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一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難回到溫暖的被子裏。

  “這是什麽湯?”他不敢吐出來,掙紮著把嘴裏的一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麽這麽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嚐了一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麽味道?”

  他放下調羹,審視她。她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她還是那麽喜歡吃飯,但是現在不像過去,好像沒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樣子,她把蝦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飯拌在一起,自顧自吃起來,吃得很香。他幹脆不吃了,點起了一支煙。過去在她麵前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現在,這些好像無所謂了。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吃完最後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盤裏,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鍾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家裏這麽多事。”

  他吃了一驚,“工作?什麽工作?”

  “到烹飪學校上課。”

  “你?當烹飪老師?”

  “你忘了,我本來就是老師。烹飪考級我也通過了。”她說。

  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他脫口而出:“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麽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麽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而且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回家,讓她到哪裏找他商量呢?他現在這樣說,隻會給她一個狠狠反擊的機會,反擊得他體無完膚。

  但是,她沒有反擊,她甚至沒有說什麽。她隻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裏,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躥出來的白汽,讓人感到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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