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來
從家到彩擴店有兩站路,慢慢地走,也就是兩根煙的工夫,老孫一般點一根煙在嘴上叼著,檢查一遍窗戶和煤氣,然後鎖門,走出一站地,第一根差不多抽完,再走半站地,點第二根。
三個月前,老孫盤下了這家彩擴店,一間三十來平米的店堂,一台柯達彩擴機,一隻經過精心偽裝的破沙發,以及算不上穩定的客源,好像就是這些了,哦,對了,還有兩盆老孫叫不上名的植物和一盒顧客還來不及取走的照片。店主老牛迫不及待地想要轉讓這家店鋪,那是個吃苦耐勞的中年人,有著掰著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優點,就是有一個缺點,嗜賭,可就這一點讓老牛失去了經營了十來年才像樣的彩擴店和家庭。最輝煌的時候,老牛一共有六家彩擴店,差不多霸占著全市三分之一的彩擴市場。老孫還記得那天他將錢遞給老牛,後者的手在顫抖,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捧著自己縮了水的多年的奮鬥,其中滋味隻有他自己才清楚。
說實話,這家店是給兒子小龍盤的,那小子眼看著都二十七了,一直都沒個正經工作,整天還跟個孩子似的光知道玩,玩電腦,玩遊戲機,玩酷。不過好在沒給老孫惹什麽麻煩,就這,老孫已經謝天謝地了。看看鄰居家的強子,和小龍同歲,念完了大學念碩士,念完碩士念博士,他的父母說起兒子,嘴就停不下來,直到有一天一輛警車停在他們家門口,誰會想到一個就生活在你身邊還念了那麽多書的孩子是個強奸犯呢。老孫覺得孩子給家裏爭光是其次,首先不能丟臉。
對小龍,老孫曾經也滿懷期望過,但事實證明他過於樂觀了。期望孩子成才,落空了;期望和老婆白頭到老,可半途她跟別人過日子去了。現實生活讓老孫慢慢學會了也習慣了不期望。不期望也就不容易失望。
第二根煙抽到三分之二處,老孫到了彩擴店門口。開門進去,脫掉外套,打開飲水機開關,往茶杯裏放上茶葉,等待水熱的那會兒,老孫拿起櫃台下麵的抹布抹了一遍櫃台。櫃台一角有一堆開心果的殼,肯定是小龍的女朋友,那個胖女孩梅子扔在那兒的。那女孩,怎麽說呢,人還不錯,傻嗬嗬的,就是太胖了點的。老孫幾次想和小龍說說這個事,可這又算是件什麽事呢,還真不好說。
老孫坐了下來,習慣性地拿過那個裝照片的盒子,那裏麵是衝印出來等待顧客來取的相片。他打開一份,是一個大家庭的合影,前排後排加起來有十三四個人,前一排老的老,小的小,後排站在最中間的那個中年男人一臉混得很有名堂的樣子,他左邊的女人十分努力地笑著,可看起來更像是在哭。他們應該是兩口子,老孫自言自語道,一對快走到盡頭可還硬撐著的夫妻。
再打開一份,大概有六七十張,兩個卷,裏麵麵孔眾多,但出現得最多的是兩男兩女,像是關係比較親近的兩個家庭的一次春遊,大家都盡力做出一副休閑隨意的模樣,但看了幾張後,老孫發現這隻是一個假象,兩對夫妻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
在盒子最裏麵,有一份長時間沒人來取的照片,老孫抽了出來,這裏麵的照片他已經看了無數遍了。客戶一欄寫著:費,一共有37張,照片裏隻有兩個人,所有的照片都是關於這兩個人的,一個年輕的女孩和一個已不再年輕但穿得很年輕的男人。從背景判斷,全是在一個房間裏拍的,大部分是兩人的合影,像是自拍的,神態親昵,看起來關係很不一般。然而就在前幾天老孫親手接的一個活兒裏,他發現了與之令他驚詫的關聯。
那顧客姓穆,他走進店堂的時候,老孫就覺得麵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第二天照片衝出來了,裏麵七七八八地出現了很多人,像是家庭聚會的留念,那個姓穆的顧客也在其中,裏麵有他和另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人以及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的多張合影,看起來像是一家子。老孫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就是與那年輕女孩合影的男人,但顯然那份沒人來取的照片不是他拿來衝印的,否則他應該會順便把它們取走。
老孫無數次地推斷著這個男人和那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不言而喻,但真的是那樣的嗎?反正這幾天,翻看這兩份照片已經成為了老孫每天必溫習的功課,而推斷這些個人之間的關係則成了他百做不厭的自測題,他差不多已經認定了自己的判斷,而且越看越琢磨越覺得就是那麽回事。
快十一點的時候,小龍推門進來,他是來接替父親守店,好讓後者回家做午飯,做好飯後再拿到店裏來。有時候父親會和他一起吃,那也是父子倆一天唯一共處的時刻。兩年前,父親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女人,依稀有了要在一起生活的苗頭,小龍乘機從家裏搬了出來。自從母親離開這個家以後,父親有一段很消沉,小龍真怕他會出事。半年以後,老頭子恢複了過來,甚至比原來還要開朗,但小龍覺得那是個假象。
這一段生意不是太好,幾乎就沒什麽像樣的生意,所以大部分時間小龍不是盯著櫃台角落那台小電視看碟片,就是戴著耳機衝著店外的馬路發呆。通常這時候,他的腦子是不轉圈的。
小龍把音量調大一點。這是他聽過的最奇怪的一首歌,兩個聲音分別在他左右的耳機裏各自唱著各自的歌,一個歡快、明朗,一個緩慢、抑揚頓挫,就像是下定了決心要蓋過對方的聲音,可事實上,他們還是各自在唱著各自的歌。
透過玻璃門,可以清楚地看見馬路上和馬路對麵的一切。門把邊上的那個“推”字是梅子貼上去的,花裏胡哨的,但那是梅子認為的所謂的藝術。梅子鼓勵小龍把頭發留長,她覺得她的男友哪怕不是一個藝術家,也至少應該看起來像個藝術家。她熱愛一切以藝術的名義進入她視野的東西,小龍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在碰到一個看起來更像是藝術家的家夥後離開他的,同時她也會為分手找到一個藝術化的借口。
小龍隨手拿過相片盒,熟練地抽出兩份照片。這兩份照片之間的關聯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三天前,當那個男人的臉從彩擴機裏出來時,他吃驚得差一點叫出聲來。他也貌似無意地問過父親來衝印的客戶的模樣,父親隻說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看起來蠻斯文的,像是個知識分子。他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父親,他覺得沒必要。
這個男人,這個讓小龍好奇還隱隱有些嫉妒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呢?仔細看,小龍發現他在兩組照片裏的狀態是不同的,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時的笑是甜蜜的由衷的,似乎還有點羞澀。而在那組照片裏,他也笑,但笑得很中規中矩,是那種為了笑而做出來的笑。
不知為什麽,小龍就是覺得照片中的那個女孩一定會來取走照片的。女孩留著一頭特別長的長發,人很瘦,顯得羸弱,有一張她挽著那男人的胳膊的照片給小龍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男人的袖子被她拽得緊緊的,她的頭挨著男人的肩膀,麵對鏡頭的眼睛裏透出一種絕望,可能那僅僅是一瞬間的情緒,但被鏡頭捕捉到了。
雖然小龍差不多認定這是個落在俗套裏的婚外情的故事,可他還是希望能親眼見見照片中的人,尤其是那個女孩。他覺得那個女孩挺特別的,不是漂亮,而是她神態裏那種絕望的東西在吸引著他,看久了,他居然隱隱有點心疼。那是個需要幫助的女孩,他對自己說,也許她已經厭倦了眼下的生活,一直在想辦法擺脫那個男人擺脫她現在的生活,但那需要勇氣。小龍覺得那女孩也許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那個冥冥之中能拉她一把的人,那個人現在出現了,那個人就是他--小龍。
他私下又加印了兩張他認為最能體現女孩神韻的單人照擱在他的住處,有一次被梅子發現了,追著問,不依不饒地要他交代清楚,可是他能說什麽呢?
紙袋上客戶一欄寫著個“費”字的這一份的收件時間是二月七號,已經兩個半月過去了,小龍曾經按客戶留下的電話號碼去過電話,但總是沒人接。他也試過在別的時段打,同樣還是沒人接。打到後來,小龍覺得這個電話似乎永遠都不可能接通了。他設想過電話沒人接的各種可能性,有一次他想到了女孩可能遭到了某種不測,這麽一想,他的後背猛然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閑著無聊的時候,小龍就會撥撥這個號碼,因為他幾乎可以肯定不會有人接的,然而沒想到這次竟然通了,一個女聲在電話那頭“喂”了一聲,小龍想也沒想就慌忙掛斷了電話。
小龍正準備關門的時候,梅子來了,她就住在離這不遠的泰和小區,她喜歡照相。說實話,她也上相,她知道怎麽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間把自己最美的那一麵表現出來,而且,她對自己容貌的估計要比實際情況來得高。
在小龍接手這家彩擴店的頭兩個月,梅子頻頻光顧,她的膠卷,她同學的膠卷,她鄰居的膠卷,她親戚的膠卷,她三天兩頭地在小龍的店堂裏進進出出,給後者一種自己這兒衝印技術高超和顧客盈門的錯覺。第三個月,她成了小龍的女朋友。
隻要梅子往店堂裏一站,小龍立刻就覺得屋裏擁擠了起來,同時溫度也開始上升。小龍琢磨過這個問題,但沒琢磨出來。有一天梅子彎腰撿東西的時候,她撅起的肥碩的臀部讓小龍茅塞頓開,對了,是她的體積和她的體積傳達出來的某種性的召喚在起作用。梅子很忌諱談她的體重,就像半老不老的女人忌諱談其年齡一樣。如果小龍不小心觸及這個敏感話題,那她會很不高興,甚至拂袖而去。據小龍的直觀判斷,梅子的體重應該在130到140之間,對於一個身高一米六的女孩來說,確實有點恐怖。
在認識小龍之前,梅子的業餘生活就是看偵探小說和影碟。她喜歡在晚上夜深人靜時分捧著一本偵探小說躺在被窩裏,越恐怖越吸引她當然也就越睡不著。她對付恐懼的辦法一般就是拚命吃東西,一個130來斤的梅子就是這樣誕生的。
梅子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每天站在收款機前對著來付錢的顧客不斷重複著,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小龍也希望她有一天會對他說同樣的話,當然不是作為她的顧客。小龍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場麵: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裏,他的臉埋在她的頭發裏,他的手試探性地在她的後背迂回了幾次後,果斷地衝向那片他渴望已久的肥沃的開闊地。做這樣的想象是小龍每天睡前的作業,有時候他會覺得如果非得有個具體的場景的話,那麽是在他的小房間裏,如果非得有個更為具體的方位的話,那麽是在他的床上。
梅子遞過來兩張她剛租的碟片--伊萬邁克格雷格的《猜火車》和《看誰在尖叫》,是給小龍租的。小龍想說這兩部他都看過了,不隻是這兩部,伊萬的所有的東西他幾乎都看過。但他還是說,你挺有眼光的,這是最能代表伊萬風格的東西。
梅子晃著腦袋有些得意,好像臉還隱隱地紅了。她有意無意地朝小龍這邊靠了靠,後者立即感到有一股氣場向他湧過來。他下意識地往另一邊讓了讓,梅子又往他這邊靠了靠,這一次她肯定是有意的,因為她在笑,笑得很頑皮。小龍突然賭氣似的伸手摟住了梅子的肩,他這一摟反倒有些嚇著梅子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小龍說去外麵抽根煙,走到了店堂外麵。
馬路對麵有兩家美容院--雪莉和萊絲,兩個俗氣的名字,它們之間僅隔著一家超市,所以它們的競爭也是顯而易見的。雪莉的規模要大一些,生意也要好一些,它不斷地有各種優惠活動推出,而萊絲卻似乎總是慢了半拍,小龍無聊的時候就趴在櫃台上看對麵進進出出的人。梅子在店堂裏大聲喊著小龍的名字,然後問,照片上的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小龍根本就沒回頭。
“這是誰?”梅子的嗓音尖得刺耳。
小龍猛然意識到了她在說誰,他僵在那兒,他在想上一次是怎麽搪塞過去的,他在想這一次該怎麽回答。
吃過晚飯後,老孫打開寫字台抽屜的鎖,從抽屜的最裏頭拿出一個鼓鼓的牛皮紙大信封,又從裏麵抽出一個相片袋。他戴上老花鏡,打開桌上的台燈,把照片分兩行排開,一共有六張,上麵三張是那個女孩和男人的,下麵三張是那個男人和他老婆的,這些照片是他私下加印的。他的牛皮紙大信封裏還裝了一些別的照片,也是他偷偷加印的,基本上都是女的,而且以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為主,她們給了他廣闊的想象的空間,她們填補著他乏味孤寂的單身生活。
相片袋裏還有一張紙條,他在那上麵抄了3個電話號碼,姓費的留的號碼是5字開頭的,應該就在彩擴店那一片,那個姓穆的先留的是個座機號碼,但是他後來又劃掉了,改留了個手機號。他還記得那個男人,瘦瘦高高的,戴著一副無邊眼鏡,樣子謙和。按說前天就能取相片了,但直到今天中午他離開的時候都沒取走。
這女孩和小龍年齡差不多,也許更小,而那個男人應該是她父親輩的,他們是怎麽認識又有了這種不正常的關係的?那個男人看起來不像是有錢的人,那女孩貪圖他的到底是什麽呢?
他們那種樣子(究竟是哪種樣子,老孫也說不清楚),怎麽看都不像是正經關係。再說了,如果是正常的男女關係,那麽多的照片,為什麽不能去外麵好好地照,非得窩在家裏拍呢。後來那男人送來衝印的照片證實了他的猜測,明明是有家庭的人,還在外麵胡搞,就像他的前妻,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他媽的,老孫罵了一句,罵出口後老孫自己也吃了一驚,那聲音在這個沒有人氣的家裏顯得突兀刺耳。
老孫起身,把電視打開,他還是習慣家裏有點聲音,有點聲音感覺還有點人氣。
重坐回到寫字台前,他拿起女孩和那男人相擁而笑的那張照片放到台燈下,他們笑得是那麽的開心,女孩的眼睛都笑成一條縫了。老孫歎了口氣,他覺得那男人十有八九在欺騙那女孩,大概會告訴她自己沒有家庭,或者正在為她鬧離婚。如果女孩知道這個男人前幾天還歡歡喜喜地和家裏人一起合影,那她會做何反應呢?你應該知道真相,老孫非常嚴肅地對著女孩說道,你應該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老孫突然有些激動,他拿起紙條走到了電話旁。
“喂-”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我是阿龍彩擴店的,我找一個姓費的姑娘。”
“我就是。”
“太好了,你在我們店裏衝印的照片一直沒來取,快三個月,再不取走,我們就要處理掉了。”
“哦,對不起,我前一段一直不在家,剛回來,好,我這就去取。哎呀,那個取相片的條我不知道放哪兒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那照片上的人是你嗎?”
“是呀。”
“那就沒問題,你明天上午來吧,我在店裏,另外-”
“什麽?”
“沒什麽了,你明天上午來吧,來了再說吧。”
費了半天口舌,小龍也沒讓梅子相信自己和照片中的女孩沒有任何關係,於是他幹脆耷拉著腦袋不再說話了,而梅子則是一副我對你那麽好你還不知足的委屈樣。兩人僵在了那兒。後來梅子主動退了一步,說過去了的她就不計較了,但要小龍保證以後不再和那女孩有任何關係。小龍猛然抬起頭,衝著梅子吼道,憑什麽?啊?你算是我的什麽人?
梅子氣鼓鼓地推開店門,並狠狠地摔上了。小龍沒有追出去,他看著門上那個來回晃動的“推”字,直到它完全停下來。小龍也在詫異自己剛才怎麽會那樣窮凶極惡,完全沒必要。對梅子,愛是談不上,但還是有感情的,從來還沒有哪個女孩像梅子這麽依賴過他,那種被需要的感覺讓他很受用。他點了根煙,使勁地抽了幾口,然後把散落在櫃台上的照片碼齊。最上麵的是女孩的一張單人照,十分隨意地坐在沙發上,指間夾了一根煙,樣子有點蔫,看久了,會覺得蔫裏還透著點厭煩。
她在厭煩什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快樂嗎?她了解那個男人的真實情況嗎?那個男人到底有什麽可吸引她的?社會地位?錢?床上功夫?為什麽這麽久了她也不來取照片?她忘了?和那男人分手了?小龍的手伸向了電話,摁重撥鍵,在電話接通之前,他做了個深呼吸。
“請問費小姐在嗎?”
“我就是。”
“你好,我是阿龍彩擴店。”
“哦,我正在找那個取件條。”
“是這樣的,你在我們這兒衝印的照片已經兩個多月了,按照規定,顧客超過三個月不來取,我們將自行處理。”
“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明天上午就過來拿。”
掛了電話,小龍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他想下午電話接通後自己什麽也沒說就把電話掛斷了,難道是父親給她打的電話?
遠遠地,老孫就看見店門口立著的那個柯達女郎的紙模型,難道小龍昨晚忘了收進去?走近了,他看見店門也開著,小龍竟然彎著腰在掃地。真不知道這小子哪個筋搭錯了,印象中,就沒見他動過掃把,而且那也叫掃地?老孫一把奪過小龍手裏的掃帚。
“這麽早來幹什麽?你不是不過10點不起床的嗎?”
“醒得早,也沒什麽事,就過來了。你回去吧,今天上午我來守著。”
“那不行,”老孫一下直起了腰,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強烈了,又解釋,“我回去也沒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還不如在這兒待著,你走吧。”
小龍既沒表示走也沒說不走,而是掏出煙來給老孫遞了一根,並點上,然後自己慢慢踱到了門外。
掃完地後,老孫又抹了遍櫃台,然後在櫃台裏麵坐下。看著站在門外抽煙的兒子的背影,老孫覺得這小子今天有點反常,好像有什麽事,難道他也是來等那個女孩的?老孫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相片盒,那個相片袋還在,因為時間太長了,而且經常被抽出翻看,看起來有些舊和髒。
看著兒子抽完手上那根又點了一根,然後轉身走了過來,老孫抓起旁邊的抹布,使勁擦拭著櫃台上並不存在的一個汙點。小龍進門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多少有些誇張地伸了個懶腰,老孫感覺他好像有話要說。
自從小龍搬出去住後,父子倆很少有在一起聊天的機會,當然以前就沒聊天的習慣。兒子小的時候,是他低著頭嗬斥,兒子低著頭聽,後來兒子長得和他一般高了,他說的話不是進不了兒子的耳朵就是被兒子頂回來,再後來兒子長得比他還高,兩人反倒沒什麽話了。
足有五分鍾,兩人就那麽地坐著,各自抽著煙,氣氛有些尷尬。老孫幾乎肯定兒子是有話要和他說,不出意外的話,是關於小龍他母親的事。他知道離婚後,兒子一直和母親有聯係,他一度也想過幹涉,但想到當初那女人能把孩子留給他,總算還講點良心,他現在也不能太過分。
“最近見過你媽嗎?”老孫決定自己來挑開這個話題。這些年他斷斷續續地從別人嘴裏知道了一些她的情況,又生了個兒子,那男人待她很好,他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但他認為那隻是表麵現象。
“見過。”
“她-過得怎麽樣?”
“老樣子。”小龍似乎並不願就此說什麽。
“什麽叫老樣子?”
“就是還那樣,過得不錯。”
“怎麽個不錯法?”她怎麽就能過得不錯呢,這是老孫始終想不通的問題。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生活了六年,還有了孩子,然後一轉身又跟別的男人過日子去了,她在心裏能完全放下她以前的男人和孩子嗎?如果放不下的話,她的日子怎麽可能過得不錯呢?
“就是不錯,有房子有車,他們的孩子去年考上了大學,還要怎麽樣?爸,你到底想知道什麽?”小龍顯得很不耐煩,站起來就往外走。
“你是不是想跟你媽他們過去?”老孫忍不住衝著兒子的背影叫嚷了起來。
晚上不到六點,老孫就關了店門,這一天下來他覺得異常的累,他想盡快地回到家裏,躺到床上,閉上眼睛,什麽也不想地睡一會兒。但是怎麽可能什麽也不想呢,和兒子的不愉快讓他心裏堵得慌,兒子描述的他母親的狀況是一方麵,主要還是兒子的態度讓他不舒服。還有那女孩,前後在店裏待了不超過兩分鍾,她看起來比照片上還小,那單純的模樣更讓老孫覺得自己對她負有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老孫相信如果女孩的父母知道了這樣的情況也會想辦法阻止的。
進了家門,老孫顧不上喘口氣洗把臉直奔寫字台,找出了電話號碼。
“我是阿龍彩擴店的,今天中午我們見過。”
“又有什麽事?”
女孩極不耐煩的口氣讓老孫摸不著頭腦,中午那女孩還客客氣氣地,一再感謝他們的服務。
“是這樣的,有件事我本來中午就想和你說,但那時候不方便,不過要是不說我會覺得心裏-”
“行啦,”女孩打斷道,“你不用說了,你們已經有人給我打過電話了,嘿,我真不明白,幹你們這行的怎麽對顧客的隱私那麽感興趣。”
“姑娘,我這是為你好,我這兒有那個男人和他老婆孩子的照片,你要看了就知道他是個什麽東西了。”
“你們還是多為你自己好吧,我看你們是有病。”
老孫還想說“你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後悔的”,電話那頭已經掛斷了。老孫的手按在電話機上,半天沒回過神來。女孩的口氣、女孩的態度、女孩的回答都讓他意外和吃驚,現在的女孩怎麽會這樣輕率地處理男女之間的問題,根本不在乎什麽道德倫理,好像隻要自己快樂,什麽都無所謂。
已經快七點了,晚飯還沒做,一個人的生活,就得自己關心自己,也隻能自己對自己負責。所以平常的一日三餐,老孫是很準時而且注意搭配合理。老孫慢慢起身,走到廚房。中午因為匆忙,吃下來的髒鍋碗還堆在水池裏,看著這油膩膩的一堆,他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
跟自己較勁似的又在廚房站了會兒,老孫感覺自己實在是沒有食欲,不但沒有食欲而且想吐。他回到屋裏,重又在寫字台前坐下,抄有電話號碼的那個紙條還攤在那兒,老孫臉色凝重地看著上麵的三組數字,他想不通那女孩怎麽能這樣對待一個好心好意為她好的人,自己這麽做,又沒什麽可圖的,可她竟然說他有病。
不管怎樣,自己已經介入了這件事,就得有個對自己說得過去的結果,況且還有那個至今蒙在鼓裏的女人。想到那個女人,老孫精神一振,對了,給她打電話,讓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東西,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應該不會像那女孩那麽糊塗的。
老孫不敢確定那個寫完又劃掉的號碼一定是姓穆的家裏的電話,但他還是撥了,等待電話接通的片刻,他在心裏默默祈禱著。
“這裏是穆先生家嗎?”
“是,你哪裏?”
“你是穆先生的愛人嗎?”
“是,你是哪一位?”
“那太好了,太好了,你聽我說,這事我隻能跟你說,我不知道穆先生現在在不在家,反正別讓他知道。是這樣的,我是阿龍彩擴店的,你老公前幾天送來一個卷衝印。”
“這個我知道。”
“你聽我說,問題是,大概兩半月前,我們這兒還收過一個卷,衝印出來後一直沒人來取,那天你們家的卷衝出來後,我發現你老公和那個沒人取的卷裏的男人是同一個人,那個卷全是你老公和一個年輕女孩的照片,而且一看就知道關係不一般,你懂我的意思嗎?喂,你在聽嗎?”
“在聽。”
對方的鎮靜是老孫意料之外的,由此,他也覺得這個女人是個厲害角色。短暫的停頓之後,那個女人用一種不動聲色的語氣問道,你告訴我這些究竟想幹什麽?
“我沒想幹什麽,”老孫委屈地叫了起來,繼而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以為我想敲詐你?那樣的話我就打你老公的手機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可以,明天上午你過來,我在店裏等你。”
“今天行嗎?我馬上過來。”
那麽多天過去了,小龍還是經常會想起那女孩,想起她就會想起那種絕望的眼神,雖然他至今還不知道她的年齡、職業和名字。
那天女孩取走相片後,小龍給她打過電話,問她是否願意看看那個男人和他老婆的照片,沒想到她居然一口回絕了,說沒興趣也不在乎,還說小龍多管閑事。小龍解釋他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讓她知道真相,他反複問女孩,你真的不在乎?大概被問急了,女孩的嗓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後簡直是在吼了,她說她根本不在乎,其實什麽都不在乎,掛電話前她好像還罵了一句“神經病”之類的話。
可隻要看看那種絕望的眼神,小龍就相信女孩並不像她說的那樣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在乎的人不可能有那樣的眼神的。他堅信給他機會就能說服女孩開始一種新的正常的生活,至於新的生活中是否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
後來小龍忍不住又給女孩打過一次電話,女孩煩了,竟然問小龍,你是不是想泡我?而後小龍就再沒和女孩通過話,有時候他會撥那個號碼,女孩的聲音傳過來後他就輕輕地把電話扣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也許隻是想聽聽女孩的聲音,僅此而已,再後來那個電話就打不通了,可能女孩換了號碼或者搬走了。
“十一”過後這些天,彩擴店的活兒特別多,小龍也比往常來得早一點,走得遲一點。每天看著一張張的笑臉從彩擴機裏出來,看著他的顧客的生活瞬間排著隊出現在他眼前,他也會忍不住地笑。大家都習慣了在鏡頭麵前或自然或勉強或誇張地笑,一、二、三,茄子,哢嚓,那一刻被留住了,但那是真實的嗎?
這一對夫妻模樣的男女進來的時候,小龍正在彩擴機旁幹活,那個女人喊了聲“師傅”,小龍扭過頭去,他愣了一下。
“那個年齡大的老師傅呢?”女人問道。
“他回家了,他一般上午在。”
“那我們星期六上午來取。”她問男人,“星期六上午行嗎?”
“星期六上午我有事,你自己來吧。”男人被小龍看得很不自在,裝模作樣地環顧著店堂,他的胳膊被女人緊緊地挽著。
“那就星期天上午,”女人的口氣是不容置疑的,“我們一起來。”
自始至終,女人一直挽著男人的胳膊,即使在後者掏錢包付錢的時候也沒鬆開,就好像要說明什麽似的,讓人看著別扭。小龍相信星期天上午這兩人還會這般模樣出現在父親麵前的。
快九點了,小龍一直沒騰出時間去外麵吃晚飯。以前和梅子好的時候,她會在下班後來他這兒替他一會兒。說心裏話,梅子是個不錯的女孩,自己沒能把握住她多少有點遺憾,但同時小龍也很清楚自己沒去把握是因為根本就不想把握。他還記得梅子曾哭著發誓一定要找個比他強的男朋友。如今她又有了新的男友,一個長頭發、乍一看有點藝術家味道的男人。他們趁著“十一”長假出去旅遊了一趟,現在照片就在小龍手上,剛衝印出來的。小龍一張一張地看過去,梅子瘦了,由此小龍也斷定她這場戀愛談得很辛苦。不過,兩人都笑得很甜,看他們的口型,就知道兩人肯定一遍一遍異口同聲地說了那兩個字:茄子。
看完一遍,小龍又看了一遍,然後把它們摞齊了,塞進照相袋,放回照相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