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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老鄭的女人

  魏微

  一

  算起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大老鄭不過四十來歲吧,是我家的房客。當時,家裏房子多,又是臨街,我母親便騰出幾間房來,出租給那些來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這個小城漸漸熱鬧了起來,看起來,就好像是繁華了。

  原來,我們這裏是很安靜的,街上不大看得見外地人。生意人家也少。即便有,那也是祖上的傳統,習慣在家門口擺個小攤位,賣些糖果、幹貨、茶葉之類的東西。本城的大部分居民,無論是機關的工廠的學校的……都過著閑適、有規律的生活-上班,下班,或者周末領著一家人去逛逛公園,看場電影。

  城又小,一條河流,幾座小橋。前街,後街,東關,西關……我們就在這裏生活著,出生,長大,慢慢地衰老。

  誰家沒有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說起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不過東家長西家短的,誰家婆媳鬧不和了,誰離婚了,誰改嫁了,誰作風不好了,誰家兒子犯了法子……這些事要是輪著自己頭上,就扛著,要是輪著別人頭上,就傳一傳,說一說,該歎的歎兩聲,該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

  這是一座古城,不記得有多少年的曆史了,項羽打劉邦那會兒,它就在著,現在它還在著;項羽打劉邦那會兒,人們是怎麽生活的,現在也差不多這樣生活著。

  有一種時候,時間在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過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還在著,可是一回首,人已經老了。也許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卻還活著。如果你不經意走過一戶人家的門口,看見這家的門簷裏坐著一個小婦人,她在剝毛豆米,她把竹筐放在膝蓋上,剝得飛快,滿地綠色的毛豆殼子。一個靜靜的瞬間,她大約是剝累了,或者把手指甲剝疼了,她抬起頭來,把手甩了甩,放在嘴唇邊咬一咬,哈哈氣……可不是,她這一哈氣,從前的那個人就活了。所有的地部活在這個小婦人的身體裏,她的剝毛豆米的動作裏,她抬一抬頭,甩一甩手……從前的時光就回來了。

  再比如說,你經過一條巷口,看見傍晚的老槐樹底下,坐著幾個老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什麽。他們在講古誡。其中一個老人,也有八十了吧,講著講著,突然抬起頭來。拿手朝後頸處撓了幾下,說,日娘的,你個毛辣子。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小城還保留著淳樸的模樣,這巷口,老人,俚語,傍晚的槐樹花香……有一種古民風的感覺。

  另一種時候,我們小城也是活潑的。時代的訊息像風一樣地刮過來,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長,減弱,就變成我們自己的東西了。時代訊息最驚人的變化首先表現在我們小城女子的身上。我們這裏的女子多是時髦的。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在報紙上看到,廣州婦女開始化妝了,塗口紅,撣眼影,一些窗口單位如商場等還做了硬性規定,違者罰款。廣州是什麽地方,可是也就一年半載的工夫,化妝這件事就在我們這裏流行起來了。

  我們小城的女子,遠的不說,就從穿列寧裝開始,到黃軍服,到連衣裙,到超短裙……這裏橫躺了多少個時代,我們哪一趟沒趕上?

  我們這裏不發達,可是信息並不閉塞。有一陣子,我們這裏的人開口閉口就談改革,下海,經濟,因為這些都是新鮮詞匯。

  後來,外地人就來了。

  外地人不知怎麽找到了我們這個小城,在這裏做起了生意,有的發了財,有的破了產,最後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來了。

  最先來此地落腳的是一對溫州姐妹。這對姐妹長得好,白皙秀美,說話的聲音也溫婉曲折,聽起來就像唱歌一樣。她們的打扮也和本地人有所區別,談不上哪有區別,就比如說同樣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略有不同。她們大約要洋氣一些,現代一些。她們言行淡定,很像是見過世麵的樣子。總之,她們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縷時代的氣息,這氣息讓我們想起諸如開放、沿海、廣東這一類的詞。

  也許是基於這種考慮,這對姐妹就為她們的發廊取名叫做“廣州發廊”。廣州發廊開在後街上,這是一條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這條街上就有了新華書店、老郵局、派出所、文化館、醫院、糧所……後來,就有了這家發廊。

  這是我們小城的第一家發廊,起先,誰也沒注意它,它隻有一間門麵,很小。而且,我們這裏管發廊不叫發廊,我們叫理發店,或者剃頭店。一般是男顧客占多,隔三差五地來理理發,修修麵,或者叫人捏捏肩膀、捶捶背。我們小城女子也有來理發店的,差不多就是洗洗頭發,剪了,左右看看就行了。那時,我們這裏還沒有燙發的,若是在街上看見一個自來卷的女子,她的波浪形的頭發,那真是能豔羨死很多人的,多洋氣啊,像個洋娃娃。

  廣州發廊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場革新。就像一麵鏡子,有人這樣形容道,它是一個時代在我們小城的投影。僅僅從頭發上來說,我們知道,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花樣百出,爭奇鬥豔。是從這裏,我們被告知關於頭發的種種常識,根據臉形設計發型,幹洗濕洗,修護保養,拉絲拉直,更不要說燙發了。

  等我知道了廣州發廊,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有一天放學,我和一個女同學過來看了,一間不足十米見方的小屋子裏,集中了我們城裏最時髦漂亮的女子。她們取號排隊,也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或者手裏拿著一本發型書,互相交流著心得體會……我有些目眩,到底因為年紀小,膽怯,踅在門口看了一下就跑出來了。

  我聽人說,廣州發廊之所以生財有道,是因為不單做女人的生意,就連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當然不是指做頭發,而是別的。這“別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會詭秘一笑,解釋給他聽:這就是說,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裏做男人的生意。聽的人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為這類事在當時是破天荒的,人的見識裏也是沒有的。因此都當做一件新奇事,私下裏議論得很有勁道。

  大老鄭是在後些年來到我們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來這裏做竹器生意。當時,我們城裏已經集聚了相當規模的外地人,就連本地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賣小五金的,賣電器的,開服裝店的。

  廣州發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發廊冒出來,像溫州發廊,深圳發廊……這些發廊也多是外地人開的,照樣門庭若市。那溫州兩姐妹早走了,她們在這裏呆了三四年,賺足了錢。關於她們的傳言沒人再願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黃曆。總之,傳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點卻是真的,人們因為這件事被教育了,他們的眼界開闊了,他們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一切已見怪不怪。

  大老鄭租的是我家臨街的一間房子。後來,他三個兄弟也跟過來了,他就在我家院子裏又回租了兩間房。院子裏憑空多了一戶人家,起先我們是不習慣的,後來就習慣了,甚至有點喜歡上他們了,因為這四兄弟為人正派乖巧,個性又各不一樣,湊在一起實在是很熱鬧。關鍵是,他們身上沒有生意人的習氣,可什麽是生意人的習氣,我們又一下子說不明白。

  就說大老鄭吧,他老實持重,長得也溫柔敦厚,一看就是個做兄長的樣子。平時話不多,可是做起事來,那真是既有禮節,卻又不拘泥於禮節,這大概就是常人所說的分寸了。當年,我家院子裏結了一株葡萄,長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從架子上掛下來,我母親便讓大老鄭兄弟摘著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淨了,放到盤子裏,讓我弟弟送過去。大老鄭先推讓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買回來,送到我家的桌子上。他又會說話,又能體貼人,說的是:是去鄉下辦事,順便從瓜田裏買回來的,又新鮮,又便宜,不值幾個錢的,吃著玩吧……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他又是頂勤快的一個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掃院子,又為我家的花園澆澆水,除除草……就像待自己家裏一樣。我奶奶也常誇大老鄭懂事,能幹,心又細,眼頭又活……哪個女人跟了他,怕要享一輩子福呢。

  大老鄭的女人在家鄉,十六歲的時候就嫁到鄭家了,跟他生了一雙兒女。我們便常常問大老鄭,他的女人,還有他的一雙兒女。大凡這時候,大老鄭總是要笑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總之,那樣子就是好了。

  我們說,大老鄭,什麽時候把你老婆孩子也接過來吧,一起住一段。

  大老鄭便說好,說好的時候照樣還是笑著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信了大老鄭的話,以為他會在不經意的某天,突然帶一個女人和兩個少年到院子裏來,尤其是我和弟弟,整個暑假就更加盼望著院子裏能多出一兩個玩伴。他們來自遙遠的海邊,身體被曬得黝黑發亮,身上能聞見海的氣味。他們那兒有高山,還有平原,可以看見大片的竹林。

  這些,都是大老鄭告訴我們的。大老鄭並不常提起他的家鄉,我們要是問起了,他就會說一兩句,隻是他言語樸實,他也很少說他的家鄉有多好,多美。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的眼前總浮現出一幅和我們小城迥然不同的海邊小鎮的圖景。那兒有青石板小路,月光是藍色的,女人們穿著藍印花布衣衫,頭上戴著鬥笠,背上背著竹筐……和我們小城一樣,那兒也有民風淳樸的一瞬間,總有那麽一瞬間,人們善良地生活著,善良而且安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象,也許這一切是緣於大老鄭吧。一天天的日常相處,我們慢慢對他生出了感情,還有信任,還有很多不合實際的幻想。我們喜歡他。還有他的三個弟弟,也都個個討人喜歡。就說他的大弟弟吧,我們俗稱二老鄭的,最是個活潑俏皮的人物,又愛說笑,又會唱歌。唱的是他們家鄉的小調:

  姑娘啊姑娘

  你水桶腰水桶腰

  腔調又怪,詞又貧,我們都忍不住要笑起來。有一次,大老鄭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托我母親替他的這個弟弟在我們小城裏結一門親事。我母親說,不回去了?大老鄭笑道,他們可以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呢。

  大老鄭出來又有一些年頭了,他們莆田的男人,是有外出跑碼頭的傳統的。錢掙多掙少不說,一年到頭是難得回幾次家的。我母親便說,不想老婆孩子啊?大老鄭撓撓腮說道,有時候想。我母親說,怎麽叫有時候想?大老鄭笑道,我這話錯了嗎?不有時候想,難道是時時刻刻想?我母親說,那還不趕快回去看看。大老鄭說,不回去。我母親說,這又是為什麽?大老鄭笑道,都習慣了。他又朝他的幾個兄弟努努嘴,道,這一攤子事丟給他們,能行嗎?

  大老鄭愛和我母親叨嘮些家常。這幾個兄弟,隻有他年紀略長,其餘的三個,一個二十六歲,一個二十歲,最小的才十五歲。我母親說,書也不念了?大老鄭說,不念了。都不是念書的人。我母親說,老三還可以,文弱書生的樣子,又不愛說話,又不出門的。大老鄭說,他也就悶在屋子裏吹吹笛子罷了。

  老三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把燈滅了,一個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去了。難得有那樣安靜愜意的時刻,我們小城仿佛也不再喧鬧了,變得寂靜,沉默,離一切好像很遠了。

  有一陣子,我們仿佛真是生活在一個很遠的年代裏,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我們早早地吃完了飯,我和弟弟把小矮凳搬到院子裏,就擺出乘涼的架勢了。我們三三兩兩地坐著,在幽暗的星空底下,一邊拍打著蒲扇?一邊聽我父母講講他們從單位聽來的趣聞,或者大老鄭兄弟會說些他們遠在天邊的莆田的事情。

  或有碰上好的連續劇,我們就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兩家人一起看。要是談興甚濃的某個晚上,我們就連電視也不看的,就光顧著聊天了。

  我們說一些閑雜的話,吃著不拘是誰家買來的西瓜,困了,就陸續回房睡了。有時候,我和弟弟舍不得回房,就賴在院子裏。我們躺在小涼床上,為的就是享受這夏夜安閑的氣氛,看天上的繁星,或者月亮光底下梧桐葉打在牆上的影子,聽蛐蛐、知了在叫,然後在大人切切的細語中,在鄭家兄弟悠揚的笛聲和催眠曲一樣的歌聲中睡去了。

  似乎在睡夢之中,還能隱隱聽到,我父親在和大老鄭聊些時政方麵的事,關於經濟體製改革、政企分開、江蘇的鄉鎮企業、浙江的個體經營……那還了得!隻聽我父親歎道,時代已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們兩家人,坐在那四方的天底下,關起院門來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不管談的是什麽,這世界還是那樣的單純、潔淨、古老……使我後來相信,我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場遙遠的夢裏麵,而這夢,竟是那樣的美好。

  二

  有一天,大老鄭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這女人並不美,她是刀削臉,卻生得骨骼粗大。人又高又瘦,身材又板,從後麵看上去倒像個男人。她穿著一身黑西服、白旅遊鞋,這一打眼,就不是我們小城女子的打扮了。說是鄉下人吧,也不像。因為我們這裏的鄉下女子,多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的打扮,她們不洋氣,可是她們樸素自然,即便穿著碎花布襖,方口布鞋,那樣也是得體的,落落大方的。

  我們也不認為,這是大老鄭的老婆,因為沒有哪個男人是這樣帶老婆進家門的。大老鄭把她帶進我家的院子裏,並不作任何介紹,隻朝我們笑笑,就進屋了。隔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踅在門口站了會兒,仍舊朝我們笑笑。

  我們也隻好笑笑。

  我母親把二老鄭拉到一邊說,該不會是你哥哥雇的保姆吧。二老鄭探頭看了一眼,說,不像。保姆哪有這樣的派頭,拎兩隻皮箱來呢。

  我母親說,看樣子要在這裏落腳了,你哥哥給你們找了個新嫂子呢。二老鄭便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跑了。

  說話已到了傍晚,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從那半開著的門窗裏,我們就看見了這個女人,她坐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略低著頭,燈光底下隻看見她那張平坦的臉,把眼睛低著,看自己的腳。她大約是坐得無聊了,偶爾就抬起頭來朝院子裏睃上一眼,沒想到和我們其中一個的眼睛碰個正著。她就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不知往哪放,先拉拉衣角,然後有點局促的,就擺弄自己的手去了。

  她的樣子是有點像做新娘子的,害羞,拘謹,生疏。來到一個新環境裏,似乎還不能適應。屋裏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她也不很熟悉,也許見過幾次麵。留下一個模糊美好的印象,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會待她好,她就同意了,跟了他。

  那天晚上,她給我們造成了一種婚嫁的感覺,這感覺莊重、正經,還有點羞澀,仿佛是一對少年夫妻的第一次結合,這中間經過媒妁之言,一層層繁雜的手續……終於等來了這一天。而這一天,院子裏的氣氛裏冷淡了些,大家都在觀望。隻有大老鄭興興頭頭的,在屋子裏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他先是掃地,擦桌子……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在離她有一拳之隔的床頭坐下了。他搓著手,一直微笑著,也許他在跟她說些什麽,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就笑了。

  他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

  再起來給她搬來一隻放杯子的凳子。

  那麽下麵還能做些什麽呢?想起來了,應該削個蘋果吧,於是他就削蘋果了。他把蘋果削得很慢很慢,像在玩一樣技藝。有時他會看她,但更多的還是看我們,看我和弟弟,還有他家的老四。我們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站在院子正中的花園裏,一邊說著玩著笑著,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探頭看著……隔著花園裏的各種盆盆罐罐,兩棵冬青樹,我們看見大老鄭半惱不惱地瞪著我們,他伸出一隻腿來把門輕輕地擋上了。

  那天晚上,這女人就在大老鄭的房裏住下了。原先,大老鄭是和老四住一間房,後來,老四被叫進去了,隔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他卷著鋪蓋從這一間房挪到另一間房,他又嘟著嘴,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我們就都笑了。

  那天的氣氛很奇怪,我們一直在笑。按說,這件事本沒有什麽特別可笑的地方,因為我們小城的風氣雖然保守了些,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也有它開通豁達的一麵。大約這類事在哪裏都是免不了的,一個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邊,那麽,他偶爾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我父親有一個朋友,我們喚做李叔叔的,最是個促狹的人物,因常來我們家,和大老鄭混熟了,有一次他就拿他玩笑說,大老鄭,給你找個女朋友吧?

  大老鄭便笑了,囁嚅著嘴巴,半晌沒見他說出什麽來。李叔叔說,你看,你長得又好,牙齒又白,還動不動就臉紅……

  我母親一旁笑道,你別逗他了,大老鄭老實,他不是那種人。可是那天晚上,我母親也不得不承認道:這個死大老鄭,我真是沒看出來呢。她坐在沙發上,很篤定地等大老鄭過來跟她談一次。她是房主,院子裏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她總得過問一下,了解一些情況吧。

  原來,這女人確是我們當地的,雖家在鄉下,可是來城裏已有很多年了。先是在麵粉廠做臨時工,後來不知為什麽辭了職,在人民劇場一帶賣葵花子。我母親說,我們也常去人民劇場看電影看戲的,怎麽就沒見過你?

  女人說,我也常回家的-當天晚些時候,大老鄭領女人過來拜謁我母親,兩人坐在我家的客廳裏,女人不太說什麽,隻是低著頭,拿手指一遍遍地畫沙發上的布紋,她畫得很認真,那短暫的十幾分鍾,她的心思都集中到她的手指和布紋上去了吧!大老鄭呢,隻是一個勁地抽著煙,偶爾,他和我母親聊些別的事,常常就沉默了。話簡直沒法說下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燈下的蛾蟲,就笑了。我母親說,你笑什麽?

  大老鄭說,我沒笑啊。

  這麽一說,禁不住女人也笑了起來。

  女人就這樣來到我們的生活裏,成為院子裏的一個成員。這一類的事,又不便明說的,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就此混過去算了。我母親原是極開明的,可是有一陣子,她也苦惱了,常對我父親嘀咕道,這叫什麽事啊!家妻外妾的,還當真過起小日子來了-又是歎氣,又是笑的,說,別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該怎麽嚼舌呢,以為我這院子是藏汙納垢的。

  其實,這是我母親多慮了。時間已走到了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們小城的風氣已經很開化了。像暗娼這樣古老的職業都慢慢回來了,公安局就常下達“掃黃”文件,我父親所在的報社也做過幾次跟蹤報道。當然了,我們誰也沒見過暗娼,也不知她們長什麽樣子,穿什麽樣的衣裳,有著怎樣的言行和做派,所以私下裏都很好奇。我母親因笑道,再怎麽著,大老鄭帶來的這個也不像。我奶奶說,不像,這孩子老實。再則呢,她也不漂亮,吃這行飯的,沒個臉蛋身段,那股子浪勁,那還不餓死!我父親笑道,你們都瞎說什麽呢?

  總之,那些年,我們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們是對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疑的。那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年代吧,人心總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覺也睡不安穩。一夜醒來,看到的不過還是那些舊街道和舊樓房,可是你總會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變了,它正在變,它已經變了,它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裏,而我們是看不見的。

  無論如何,女人就在我家的院子裏住了下來。起先,我們對她並不友善,我母親也有點忌諱她和大老鄭的姘居關係,可是她又不能趕的,一則和大老鄭的交情還不錯;二則呢,這女人也著實可憐,沒家沒道的。鄉下還有個八歲的男孩,因離了婚,判給前夫了。

  她待大老鄭又是極好的,主要是勤快,不惜力氣。平時漿洗縫補那是免不了的,幾個兄弟回來,哪次吃的不是現成飯?還換著花樣,今天吃魚明天吃肉的,逢著大老鄭興致好了,哥兒幾個咂二兩小酒也是有的。他們一家子人,圍著飯桌坐著,在日光燈底下,剛擦洗過的地麵泛著清冷的光。

  有時候,飯是吃得冷清了些,都不太說話,偶爾大老鄭會搭訕兩句,女人坐在一旁靜靜地笑。有時卻正好相反,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吧,氣氛就活躍了起來。老二敲著竹筷唱起了歌,他唱得哩哩啦啦的,不成腔調,女人抿嘴一樂道,是喝多了吧?

  老三說,別理他,他一會兒就好了。

  兩人都愣了一下,可不是,話就這麽接上了,連他們自己都不提防。鄭家幾個兄弟都是老實人,他們對她始終是淡淡的,淡不是冷淡,而是害羞和難堪。就比如說她姓章,可是怎麽稱呼呢,又不能叫嫂子或姐姐的,於是就叫一聲“哎”吧,“哎”了以後再笑笑。

  女人很聰明,許是看出我們的態度有點睥睨,所以輕易不出門的。白天她一個人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飯做了,衛生打掃了,就坐在沙發上嗑嗑瓜子,看看電視。看見我們,照例會笑笑,抬一下身子,並不多說什麽。從她進駐的那一天起,這屋子就變了,新添了沙發、茶幾、電視……她還養了一隻貓。秋天的下午,貓躺在門洞裏睡著了,下午三四點鍾的太陽照下來,使整個屋子洋溢著動物皮毛一樣的溫暖。

  有一次,我看見她在織手套,棗紅色的,手形小巧而精致,就問,給誰的?織給兒子的嗎?她笑道,兒子的手會有這麽大?是老四的。她放下手裏的活兒,找來織好的那一隻放在我手上比試一下,說,我估計差不多,不會小吧!

  幾個弟弟中,她是最疼老四的,老四嘴巴甜,又不明事理,有一次就喊她做“姐姐”了,她愣了一下。一旁的老二老三對了對眼色,竟笑了。沒人的時候,老四會告訴她莆田的一些事情,他的嫂子,兩個侄兒。他們鎮上,很多人家都住上小樓了,她就問,那你家呢?老四說,暫時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她又問,你嫂子漂亮嗎?這個讓老四為難了,他低著頭,把手伸進脖頸處夠了夠,說,反正是,挺胖的。她就笑了。

  她並不太多問什麽的,說了一會兒話,就差老四回房,看看他二哥三哥可在,老四把頭貼在窗玻璃上說,你待會兒來打掃吧,他們在睡覺。她笑道,誰說我要打掃,我要洗被子,順帶把你們的一塊洗了。

  她雖是個鄉下人,卻是極愛幹淨的,和幾個兄弟又都處得不錯,平時幫襯著替他們做點事情。她說,我就想著,他們挺不容易的,到這千兒八百裏的地方來,也沒個親戚朋友的,也沒個女人。說著就笑了起來。她的性格是有點淡的,不太愛說話,可是即便一個人在房間裏坐著,房間裏也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就像是,她把房間給撐起來了,她大了,房間小了。

  也真是奇怪,原來我們看見的散沙一樣的四個男人,從她住進來不久,就不見了,他們被她身上一種奇怪的東西統領著,服從了,慢慢成了一個整體。有一次,我母親歎道,屋裏有個女人,到底不一樣,這就像個家了。

  而在這個家裏,她並不是自覺的,就扮演了她所能扮演的一切角色-妻子、母親、傭工、女主人……而她,不過是大老鄭的萍水相逢的女人。

  她和大老鄭算得上是恩愛了。也說不上哪兒恩愛,在他們居家過日子的生活裏,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不過是在一間屋子裏吃飯、睡覺。得空大老鄭就回來看看,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陪陪她,一起說說話。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對麵的沙發上,門也不關。門一不關,大方就出來了,就像夫妻了。

  慢慢地,我們也把她當做大老鄭的妻子,竟忘了莆田的那個。我們說話又總是很小心,生怕傷了她。隻有一次,莆田的那個來信了,我奶奶對大老鄭笑道,信上說什麽了?是不是盼著你回去呢?我母親咳嗽了一聲,我奶奶立刻意識到了,訕訕的,很難為情了。女人像是沒聽見似的,微笑著坐在燈影裏,相當安靜地削蘋果給我們吃。

  也許我們不會意識到,時間怎樣糾正了我們,半年過去了,我們接受了這女人,並喜歡上了她。我們對她是不敢有一點猜想的,仿佛這樣就褻瀆了她。我母親曾戲稱他們叫“野鴛鴦”的,她說,她待他好,不過是貪圖他那點錢。後來,我母親就不說了,因為這話沒意思透了,在流水一樣平淡的日子裏,我們看見,這對男女是愛著的。

  他們愛得很安靜,也許他們是不作興海誓山盟的那一類,經曆了很多事情了,都不天真了。往往是晚飯後,如果天不很冷的話,他們就出去走走,我母親打趣道,還軋馬路,怎麽跟年輕人似的?他們就笑笑,女人把圍巾掛在大老鄭的脖子上,又把他的衣領立起來。有時候他們也會帶上老四,老四在院子外玩陀螺,他一邊抽著陀螺,一邊就跟著他們走遠了。

  或有碰上他們不出去的,我們兩家依舊是要聊聊天的,說一說天氣,飯食,時政。老二倚在門口,說了一句笑話,我們便“噴”的一聲笑了,也是趕巧了,這時候從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了一聲清亮的笛音,試探性的,斷斷續續的。女人說,老三又在吹笛子了。我們便屏住了聲息,老三吹得不很熟練,然而聽得出來,這是一首憂傷的調子,在寒夜的上空,像雲霧一樣靜靜地升起來了。

  我家的院子似乎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比從前還要好的。一個有月亮光的晚上,人們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知道另一間屋子裏有一個女人,她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衣,貓蜷在她腳下睡著了。冬夜是如此清冷,然而她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歲月悠長的東西,這東西是安穩、齊整,像冬天裏人嘴裏哈出來的一口熱氣,雖然它不久就要冷了,可是那一瞬間,它在著。

  她坐在哪兒,哪兒就有小火爐的暖香,烘烘的木的氣味,整間屋子地彌漫著,然而我們真的要睡了。

  有一陣子,我母親很為他們憂慮,她說,這一對露水夫妻,好成這樣子,總得有個結果吧?然而他們卻不像有“結果”的樣子,看上去,他們是把一天當做一生來過的,所以很沉著,一點都不著急。冬天的午後,我們照例是要午睡的,這一對卻坐在門簷裏,男人在削竹片,女人搬個矮凳坐在他身後,她把毛線團高高地舉起來,逗貓玩。貓爬到她身上去了,她跳起來,一路小跑著,且回頭“喵喵”地叫喚著,笑著。

  這時候,她身上的孩子氣就出來了,非常生動的、俏皮的,像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有二十七八歲吧。有時候她把眼睛抬一抬,眼睛裏是有那麽一點活潑的東西的。背著許多人,她在大老鄭麵前,未嚐就不是個活色生香的女人。

  逢著這時候,大老鄭是會笑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又是一個長者對孩子的,他說,你就不能安靜會兒?

  她重新踅回來坐在他身後,或許是拿手指戳他的腰。他回過頭來笑道,你幹什麽?她說,沒幹什麽。他們不時地總要打量上幾眼,笑笑,不說什麽,又埋頭幹活了。看得多了,她就會說,你傻不傻?大老鄭笑道,傻。

  這時候,輪著他做小孩子了,她像個長者。

  三

  第二年開春,院子裏來了一個男人。這男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吧,一身鄉下人的打扮,穿著藏青褲子,解放鞋。許是早春時節,天嫌冷了些,他的對襟棉襖還未脫身,袖口又短,穿在身上使他整個人變得寒縮、緊張。

  按說,我們也算是見過一些鄉下人的,有的甚至比他穿得還要隨便,不講究的,但沒有像他這樣邋遢、落伍的……他又是一副渾然無知的樣子,看上去既愚鈍又迂腐,你對一切都要服從,都能妥協的。那些年,我們這裏的鄉下人也多有活路的,部分時髦人物甚至膽敢到城裏來做買賣,開口閉口就談錢。經濟、回扣,十足見過世麵的樣子。可這個男人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屬於土地的,他固守在那裏,擺弄擺弄莊稼……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進城吧。

  他像是要找人的樣子,有點怯生生的,先是站在我家院門外略張了張,待進不進的。手裏又摸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不時地朝門牌上對照著。那天是星期天,院子裏沒什麽人,吃完了午飯,大老鄭攜女人逛街去了,其餘的人,或有出去辦事的,到澡堂洗澡的,串門的……因此隻剩下我和母親在太陽底下閑坐著,老四和我弟弟伏在地上打玻璃球。

  這時候,我們就看見了他,生澀地笑著,瑟縮而謙卑,仿佛怕得罪誰似的。我母親因勾頭問道,你找誰?他低下頭,微微彎著身子,把手抄進衣袖裏說道,我來找我的女人。我母親說,你女人叫什麽?並向他招招手。他滿懷感激地就進來了,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母親扭頭看了我一眼,“噢”了一聲。

  他要找的是大老鄭的女人,這就是說,他是女人的前夫了?

  我們再也不會想到,這輩子會見到女人的前夫,因此都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他長得還算結實,一張紅臉膛,五官怕比大老鄭還要精致些,隻是膚質粗糙,明顯能看出風吹日曬的痕跡,那痕跡裏有塵土,暴陽,田間勞作的種種辛苦……也不知為什麽,這鄉下人身上的辛苦是如此多而且沉重,仿佛我們就看見似的,其實也沒有。

  他一個人站在我家的院子裏,孤零零的,顯得那樣的小,而且蒼茫。春天的太陽底下,我們吃飽了飯,溫暖、麻木、昏沉,然而看見他,心卻一凜,陡地醒過來了。我母親說,要麽,你就等等?他笑笑。我母親示意我進屋搬個凳子出來,等我把凳子搬出來時,他已貼著牆壁蹲下了,從懷裏取出煙鬥,在水泥地上磕了磕。

  毋庸諱言,我們對他是有一點好奇的。就比如說,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麽來找女人。是想重修舊好嗎?他們現在還有密切的聯係嗎?他們又是怎麽離的婚?我們對女人是一點都不了解的,隻知道她的好,他也是好的……可是兩個好人,怎麽就不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呢?

  起先,他是很拘謹的,不太說什麽。可是也就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和我母親聊上了。原來,他是極愛說話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沉穩又活潑的聲色,使我們稍稍有些驚詫,又覺得他是可愛的。他說起田裏的收成,他家的一頭母豬和五頭小豬,屋後的樹……總之加起來,扣除稅和村上的提留,他一年也能掙個幾百塊錢呢!不過,他又歎道,也沒用處,這幾百塊錢得分開八瓣子用,買化肥和農藥,孩子的書學費,他寡母的醫藥費……所以,手裏不但落不下什麽錢,反倒欠了些債。

  我母親說,這如何是好呢?

  他沒有答話,把手伸進腋窩裏撓了幾下,拿出來嗅嗅,就又說起他們村上,有兩家萬元戶的,他們憑什麽?不就因著手裏有點餘錢,承包個果園,魚塘……他哼了一聲,看得出有點不屑了。他們丟子田,他咕噥道,天要罰的。他說這話時有一種平靜的聲氣,很憂傷,而且悲苦。

  我母親打趣道,依我看,你要解放思路,那田不種也罷。

  他打量了我母親一眼,甕聲甕氣說道,種田好。

  我母親笑道,怎麽好了?種田你就當不上萬元戶。

  他的臉都漲紅了,急忙申辯道,種田踏實。自從盤古開天以來,哪有農民不種田的。你倒跟我說說!也就是這些年-可這些年怎麽了,他一下子又說不出來了-再說,我不當萬元戶,也照樣有飯吃,有衣穿,也能住上新瓦房。不過-他想了想,把手肘壓在膝蓋上,突然羞澀地笑了。他承認道,造瓦房的錢主要是女人的,她在城裏當幹部,每月總能把個三四百,夠得上他半年的收入了。

  我們都愣了一下,我母親疑惑道,當幹部?當什麽幹部?我一個月都掙不了三四百,問問這城裏,除了做生意的-再說,不是離婚了嗎?

  離婚?他扶著膝蓋站起來了,睜大眼睛說道,你聽誰說的?

  看他那眉目神情,我們都有點明白了,也許……我們應該懷疑了,什麽地方出問題了,我們被蒙蔽了。他不是女人的前夫,他是她的男人。我母親朝我努努嘴,示意我把老四和弟弟領到院外去,她又笑道,瞧我說的這是哪門子胡話,因不常見著你,小章又一個人住,就以為你們是離了婚的。

  男人委屈地叫道,她不讓我來呀。再說了,家前屋後的也離不開人,要不是細伢子的書學費……這不,都欠了一個月了。老師下最後通牒了,說是再不交就甭上學了。也是趕巧了,那天二順子進城,在這門口看見了她,要不我哪兒找她去?

  他絮絮地說著,抱怨起這些年他的生活,又當爹又當媽的,家也不像家了,但凡手裏寬綽些,他也不會放她出來。當什麽幹部?他“哧”的一聲笑了,我還不知道她那點能耐?雙手捧不動四兩的,也就混在棉織廠,當個臨時組長罷了。

  我和母親麵麵相覷。麵粉廠,棉織廠,人民劇場賣葵花子……這麽一說,都是假的了。我母親且不敢聲張,又拐彎抹角地問了他一些別的。總之,事情漸趨明朗了,它被撕開了麵紗,朝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個方向轉彎了。

  男人一說竟滑了嘴,收不住了。那天晌午,我們耳旁嗡嗡的全是他的聲音。那是怎樣的聲音啊……一說起他的婆娘,他顯得那樣的羅嗦,親切而且憂傷。他時常想她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是否常常就醒過來,看窗格子外的一輪月亮。一天中難得有這樣的時刻,能靜下來想點事情吧?白天下田勞作,晚上鍋前灶後地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撫養幼子……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在哪兒?這當兒,她也睡了吧?一想起她在床上的熊樣子,他就想笑。想得要命。她是顧家的,哪次回來沒給他捎上好的煙葉,給兒子買各式玩具,給婆婆帶幾樣藥品?可他不如意,也不知為什麽,有時簡直想哭。他就想著,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來,安排她做分內的事,讓家裏重新燃起油煙氣。

  啊,讓家裏燃起油煙氣。那一刻,他坐在正午的太陽底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他停頓了一下,許是說累了,不願再說下去了。在那空曠的正午,滿地白金的太陽影子,我家的院子突然變得大了,聽不到一點聲音,人身上要出汗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荒涼的一瞬間,我們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在太陽地裏坐得久了,猛地抬起頭來,陽光變成黑色的了。

  丈夫最終沒能等來他的女人,他興高采烈地回去了。他知道,隔幾天他的女人就會把工資如數上交,他要用這筆錢給細伢子交學雜費。他又從門簷裏拖出半袋米,托我們轉交,說,這是好米,在城裏能賣不少的價錢呢,留著她吃吧;我們在家裏的,能省些則省些。

  女人是在晚上才回的家,她跟在大老鄭的後頭,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的。我母親趨前問道,都買了什麽?大老鄭笑道,隨便給她買了些衣服。女人立在床頭,把東西一樣樣地抖出來,皮鞋,衣裙……又把一件衣料放在膀子上比試一下,問我母親道,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就嫌它太花哨了,都是他主張要買。大老鄭笑道,這幾樣當中,我就看中這一件,花色好,穿上去人會顯得俏麗。

  平心而論,女人的做派和先前沒什麽兩樣,可是我們都看出一些別的來了。就比如說她是細長眼睛,大老鄭說話的當兒,她把眼睛稍稍往上一抬,慢慢地,又像是不經意地……反正我是怎麽也描述不出來,學不出來的-就這麽一抬,我母親拿手肘抵抵我,耳語道,真像。

  原來,我母親早就聽人說過,我們城裏有兩類賣春的婦女,說起來這都是廣州發廊以後的事了。就有一次,有人指著沿街走過的一個女子,告訴她說這是做“那營生”的。那真是天仙似的一個人物,我母親後來說,年輕且不論,光那打扮我們城裏就沒見過。我母親因問道,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淡淡笑道,哪有本地人在本地做生意的?她們敢嗎?人有臉,樹有皮,再不濟也得給親戚朋友留點顏麵,萬一做兄弟、叔伯身上怎麽辦?

  還有一類倒真是我們本地人,像大老鄭的女人,操的是半良半娼的職業。對於類似的說法,我母親一向是不信的,以為是謠言,她的理由是,良就是良,娼就是娼,哪有兩邊都沾著的。殊不知,這一類的婦女在我們小城竟是有一些的,她們大多是鄉下人,又都結過婚,有家室,因此不願背井離鄉。

  這類婦女做的多是外地人的生意,她們原本善良,或因家境貧寒,在鄉下又手不縛雞,吃不了苦,耐不了勞;或有是貪圖富貴享樂的,也有因家庭不和而離家出走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她們找的多是一些未帶家眷的生意人。手裏總還有點錢,又老實持重,不寒磣,長得又過得去,天長日久,漸漸生了情意,戀愛上了。

  她們用一個婦人該有的細心、整潔和勤快,慰藉這些身在異鄉的遊子,給他們洗衣做飯,陪他們說話;在他們愁苦的時候,給他們安慰,逗他們開心,替他們謀劃;在他們想女人的時候,給他們身體;想家的時候,給他們製造一個臨時的安樂窩……她們幾乎是全方位地付出,而這,不過是一個婦人性情裏該有的,於她們是本色。她們於其中雖是得了報酬的,卻也是兩情相悅的。

  若是脾性合不來了,那自然很快分手了,絲毫不覺得可惜;若是感情好的,那男人最終又要回去的,難免就有麻煩了,總會痛哭幾場,繾綣難分,互留了信物,相約日後再見的。不過真走了,也慢慢好了,人總得活下去吧!隔一些日子,待感情慢慢地平淡了,她們就又相中了一個男子,和他一起過日子去了。

  做這一路營生的婦人,多由媒人介紹來的,據說和一般的相親沒什麽兩樣,看上兩眼,互相滿意了,就隨主顧一起走了。而這一類的婦人,天性裏有一些東西是異於常人的,就比如說,她們多情,很容易就憐惜了一個男子;她們或許是念舊的,但絕不癡情。她們是能生生不息,換不同男子愛著的……或許,這不是職業習性造就的,而是天性。

  和我們一樣,她們也瞧不起娼妓,大老鄭的女人就說過,那多髒,多下流呀!而且,也不衛生。她哧哧地笑起來。那是早些時候,她的“前夫”還未出現。她們和娼妓相比,自然是有區別的,和一般婦女比呢,就有點說不清楚了。照我看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在通過戀愛或婚嫁改善境遇方麵,她們是說在明處的,而普通婦女是做在暗處的。因此,她們是更爽利,坦白的一類人,值不值得尊敬是另一說了。

  我們家對過,有一戶姓馮人家的老太太,我們都喚做馮奶奶的,最是個開朗通達的人物。長得又好,皮膚白,頭發也白,夏天若是穿上一身白府綢衣褂,真是跟雪人一般。這老太太是頗有點見識的,大概因她兒子在監察局做局長、女兒在人民醫院做護士長的緣故吧,她說起天文地理來,那是能讓人震一震的。常常是坐在自家門口剝毛豆米,隔著一條馬路就朝我奶奶喊過來,你家今天吃什麽?兩個老太太一遞一聲地說著話,末了端著一個竹筐子,一路顛顛地就跑過來了。看見我,就笑道,阿大下學堂了?看見我弟弟,就說,小二子,今天挨沒挨先生批?她是很得人緣的一個,凡是認識她的沒有不尊敬她的。她的風流事在我們這一帶是傳遍了的,年輕時因男人跑台灣,單單丟下她娘兒三個,兩張嗷嗷待哺的嘴,怎麽活呀?就找相好唄,也不知找了多少個,才把這兩個孩子拉扯大,出息了,成家了。倘若有人跟她做媒,她大凡是回絕的,說的是,她男人一天不死,她就要等他回來。有人背地裏取笑她,這叫什麽等?比她男人在時還快活。無論如何,她是撫養了兩個孩子,不是含辛茹苦,而是快快樂樂。

  我們無論如何也說不清,在大老鄭的女人和馮奶奶之間,到底有何不同,可是我們能諒解馮奶奶,而不能諒解大老鄭的女人。我母親很快下逐客令,當天晚上,她就找大老鄭過來攤牌了,大老鄭如實招供,和我們了解的情況沒什麽出入,不過他說,她是個好人。我母親通情達理地說,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可是這跟好人壞人沒關係,我們是體麵人家,要麵子,別的都好說,單是這方麵……你不要讓我太為難。

  我母親又說,你是生意人,凡事得有個分寸,別讓外人把你的家底給扒光了。大老鄭難堪地笑著,隔了一會兒,他搓搓手道,這個,我其實是明白的。

  大老鄭攜女人走了,為眼不見心不煩,我母親讓他的幾個兄弟也跟著一起走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過他們,也沒聽到過他們的任何訊息了。

  這一晃,已是十五年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道,大老鄭和他的女人,他們過得還好嗎?他們是不是早分開了?各自回家了?在他們離開院子的最初幾個年頭,每到夏天,我們乘涼的時候,或是冬天,我們早早縮在被子裏取暖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們,那是怎樣安寧純樸的時光啊,像我們幻想中的莆田的竹林,在月光底下發出靜謐的光……現在,它已經遙不可及了,或許,它壓根兒就沒存在過?

  而這些年來,我們小城是一步步往前走著的,這其中也不知發生了多少事。有一次,我父親因想起他們,就笑道,這叫怎麽說呢,賣笑能賣到這種份上,還搭進了一點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也算古風未泯。我母親則說,也不一定,賣身就是賣身,弄到最後把感情也賣了,可見比娼妓還不如。

  唉,這些事誰能說得好呢,我們也就私下裏瞎議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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