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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夜的女人

  朱日亮

  合租的這間房子是一幢筒子樓的七樓,一居室一廚一衛。七樓其實就是頂樓,這幾年一般的民居都蓋七層。這樣的樓層,上下樓累也累不到哪兒去,因為是七層,省掉了安裝電梯的花銷,所以開發商們都願意蓋這樣的房子。道理誰都明白,到頭來有賬可算。有賬可算,其實就是有錢可賺。這年頭人們忙來忙去圖的是什麽?不就是一個賺錢。

  她們是三個月前租下這間房子的,房租是一月六百塊,房主要一次打清半年的租錢。兩個人合計了一會兒,就一人三百塊一月租了下來。主要圖的是清靜。這裏是城市的中心,卻又鬧中有靜,一邊是老勝利公園,一邊是向西流去的清江河。不過一開始李夏有些猶豫,她猶豫是因為那個“靜”字:清江河靠近街心是石板鋪的人行路,一到早晨,來來往往都是晨練的老頭和老太,可是到了晚上,除了白慘慘的路燈,就看不到人了。何況石板路那一邊,就是靠清江河的那一邊,還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而且據說,河邊的地方,出過幾起案子。最嚇人的一件,是一個女人讓人奸汙之後被扼死,埋在了河灘上。強奸也就罷了,幹什麽還要扼死人家?這件事是住進來以後聽說的。不過最後,李夏還是把該出的一千八百塊掏了出來。就是這樣的地方,她和吳銀弟差不多跑了三天,鞋跟兒都跑平了。

  吳銀弟是在火車站認識李夏的。她們當時都坐在候車室裏的火車座上。兩人離得很近,相隔了三四個座位。彼此注意,是因為吳銀弟發現兩人穿了一模一樣的裙子-那種黑色的露出小腿和一部分大腿的體型裙。各自問了價錢,兩個人就認識了。原來她們是在一家商店同一個攤子上買的,隻是吳銀弟那條裙子,比李夏少花了三十塊。吳銀弟就說,什麽?三十塊呀,走,找他們去。李夏拉住她,說,算了算了,一來一回,還不夠打車錢。此後,兩人才看見對方腳下的一隻皮包,原來兩人帶的東西都差不多,看著就不像生意人,就有話多說沒話少說地聊起來。相比之下,李夏的話少些,吳銀弟的話多一些。兩人都是來自西邊的縣級市。吳銀弟說她叫吳銀弟,李夏就說她叫李夏,吳銀弟二十一,比李夏還小了兩歲。其實兩個人都沒說出自己的真名。李夏真名叫李小曦,吳銀弟用的是她姐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吳帶弟。吳銀弟說她還沒找到工作,不過她相信大城市餓不死人。她問李夏幹什麽,李夏遲疑了一會兒,說她做的是陪讀,但是那家人家屋子不寬敞,她想自己租房。吳銀弟說,租房?你我能賺幾個錢?到頭來不都搭到房子上去了?李夏說,所以她才不幹了,才想找個別的事情做,不過總得有個睡覺的地方呀。吳銀弟說,是呀是呀,我也想找房子呢。於是,從那天起,兩個人就一起找開了房子。白天找房子,晚上睡車站,一連找了三天,才找到了這間臨著清江河的屋子。

  七樓且是獨單,有廚房和衛生間-這是最重要的,還有一個不到三米的陽台。不如意的是沒有天然氣,不過像這樣的地方已經很不容易找了,所以,李夏和吳銀弟幾乎沒商量,就點頭答應了。

  接著就是跑到步行街采購。她們買了兩床被褥,買了煤氣罐和煤氣灶,買了鍋碗瓢盆暖水瓶。當然是一齊采購、一起算錢,最後,一家一半出鈔票。爭議也不是沒有,最後總是李夏讓了步。比如,所有東西吳銀弟都揀便宜的買,李夏悄聲說,怎麽都像卡通的啊?吳銀弟就撇撇嘴;比如,屋子裏原來就有一張大床,是房主留下來的。那是一張比一般雙人床寬了半尺,一看就是自家木工打的笨床,樣子雖不好看,看上去又寬敞又舒服。李夏不想留下,吳銀弟瞪了眼睛,說:“啥?這不是挺好嗎?你家印鈔票哇?”就又給房主添了五十塊,算把那張大床也租了下來。等房東一走,吳銀弟騰地蹦上了床:他媽的,我這一輩子也沒睡過這麽好的地方。李夏本想一人買一張小的,但是那個大家夥擺在那裏,哪還有地方?也就把心思藏起來。

  從那天開始,兩個人就住在一起了。住在了一起,才發現,彼此話倒少多了,常常是想要說什麽,又都咽了回去。而且兩人都有睡懶覺的習慣,常常是半上午,其中的一個才醒過來。吳銀弟終於憋不住,試探著說,咱們倆真是姐妹呀,連睡懶覺都是一樣的習慣。李夏就笑了一笑,不答話。吳銀弟再要說話,看李夏已經是封口的樣子,就把嘴邊的話吞掉了。到了下午,兩人各自說了“走啦”就分頭出去找事情,然後晚間各自在外吃過,回家隻是睡覺。夜裏,又都一時睡不著覺。一般是李夏在一邊看書,吳銀弟在一邊聽趙本山和宋丹丹的段子。有時候,看著看著,李夏就長出一口氣;有時候,吳銀弟聽著聽著,會格格笑出聲來。也有的時候,兩人一抬眼睛,發現彼此都在偷看對方。

  李夏覺得眼中的吳銀弟很漂亮。吳銀弟很高,高大俊美。李夏在車站一看到她就在心裏叫好。不過她也承認吳銀弟風格有些粗獷,有點咄咄逼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光是女人,就是男人,也會讓她比小了,不過這正是李夏需要的,所以李夏和吳銀弟在一起,就有一種安全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第一印象,吳銀弟主動和她說話,她才響應了她。以往,按李夏的性格,她不會同一個人熱絡得這樣快,更不會沒有什麽了解就住在一起。相反,吳銀弟也是看好了李夏的細致和婉約。李夏柔柔弱弱,不聲不響,一看就是心思縝密的人。吳銀弟覺得她和李夏正好可以互相補充。可以說,兩個人都是讓對方的第一印象打動了,誰也沒有想得更多,所以一旦住在了一起,才發現還是有些莽撞了。

  第一個星期,好像約好的一樣,兩個人誰也沒找到事情做,看吳銀弟就有些心急的樣子。因為有一天李夏醒來,一摸身邊吳銀弟早已不在床上,這樣的事情以前從來就沒有過。所以李夏斷定吳銀弟是著急了。

  結果那一天,兩個人在清江河廣場碰上了。清江河廣場到夜裏,就有男女扭秧歌。不全是老年人,中年青年小孩子,都有。扭秧歌的人多,看扭秧歌的人也多,人們好像都跑到廣場來了。清江河廣場容納了很多人和很多的心思。正是在廣場上,兩個人一扭頭,就看見了對方。都不好意思走開,就堅持看扭秧歌。其實吳銀弟是真喜歡看,不過她猜李夏好像不喜歡。吳銀弟看見李夏那視若無睹的樣子,忍不住說,你不樂意看吧?李夏說,也不是。吳銀弟說,你是沒看進去,你隻要把熱鬧真當成自己的熱鬧,你心裏才能熱鬧起來,才能樂起來。吳銀弟是一番好意,她覺得李夏有點落落寡合。李夏說,我為什麽把它當自己的熱鬧呢?算了。我要回去睡了。說著李夏就擠出了人群。吳銀弟看著李夏的背影發了一會愣,心裏很後悔和李夏住在了一起。

  那一天吳銀弟回來得很晚,早就過了午夜。進了屋子的她好像有些心怯,甚至沒敢主動跟李夏說話,也沒敢聽她的趙本山,蔫蔫地就要上床睡覺,其實這不是她吳銀弟的性格。脫衣服時,一下子掉出個BP機來。沒等李夏問她,吳銀弟就說,買了個BP機,二手貨,便宜死了。李夏輕輕地瞟了一眼,看她,像似掩住了笑,又像沒笑。紅了臉的吳銀弟接著說她已經找到事情了。吳銀弟這麽說,心裏期望著李夏來問她。那她至少能少一些尷尬,但是李夏並不問她。她越不問,吳銀弟越覺得心裏憋悶。不問買BP機做什麽,至少要問問BP機多少價錢啊,可李夏就是不問。吳銀弟的心裏就像一個奇貨可居的人,卻碰不上人問價一樣。她是結過婚的女人,而且既有男人還有個兩歲的女兒。這樣的背景使出來做事的她很仔細。吳銀弟是一個小錢也不亂花的,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不光這樣,一個小錢也要賺。比如她和李夏同房東砍房價那天,就把原來屋子裏的一個搪瓷盆,硬從房東手裏搶過來。房東說,什麽好東西,給孩子洗P股的。吳銀弟說,洗P股怕什麽,我也用它洗P股。這麽樣一個仔細的人,買了一個BP機還喊便宜,這不是自相矛盾麽?

  那一晚,兩人第一次剛過午夜就睡了。但是其實兩個人誰也沒睡實,在床上,你翻一個身,我翻一個身。後來,李夏索性點了一支煙抽起來。

  李夏比吳銀弟條件好一些,這些吳銀弟已經感覺到了。李夏在家裏念過大專,是師範專科音樂係的學生。這些她沒告訴吳銀弟。這算什麽資曆呀,現在碩士和博士找不到事情的不算稀罕。但是,念過書和沒念過多少還是不一樣,比如,李夏動不動手裏抓了一本書,動不動把手裏的書翻來翻去,就讓吳銀弟心裏很不舒服。吳銀弟心想,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多坐了幾天課堂麽?我要不是不想念,現在沒準也是博士了。

  雖然買了灶具,在一起吃飯卻少得可憐。上午睡在床上,中午起得有早一些,有晚一些。有時候都醒了,也拖著不起。自那一天以後,過了午夜回來,在吳銀弟就是常事了。甚至一夜不回來的時候更多。而且至此以後,吳銀弟的BP機時不時就“嘟嘟”叫起來,一叫起來吳銀弟就匆匆化妝,再急三火四跑出去,有時連個招呼也不打,所以吳銀弟總像虧了李夏一樣。她看出李夏不是很計較,但是她心裏反而很不平衡,在她看來,這樣的局麵明顯分出一種高低了。

  李夏根本沒想那些。從縣級市開始,李夏已經走過了很多地方。李夏一直在找尋和縣級市不同的感覺,結果她的確也走了很多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什麽發現。哪裏都一樣,看不出什麽變化,人事和物事。漸漸地,她明白她要找的變化根本就不存在,關鍵是自己沒有發現不同,沒有發現那些細膩印柔軟的東西-就像人一樣,人身上都有粗糙和細致的部分,問題是你開沒開發它,有沒有感覺到它。白天和夜晚,哪一部分不是自己的生活呢?哪一部分都是,你感覺它粗糙,它就粗糙,感覺它細致,它就細致。就像一塊料子,你要撫摸它,更要感覺它。比如今天在早市上,李夏就發現了一對草編的小老虎,金黃金黃的,所以她一點沒猶豫就買了來。要價是高了,她卻不後悔,這對小老虎開發了她的好心情。隻要有這樣的好心情,她就可以麵對一切。她清楚,這就是對生活的一種感覺。

  李夏不想知道吳銀弟幹什麽。誰做什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就像誰喜歡吃什麽是自己的事情一樣。你總不能逼著浙江人吃火鍋吧?看著吳銀弟急著說話的樣子,她覺得好笑:我問你了麽?你沒有這樣的需要。自從和吳銀弟搭伴住到一起,她就沒想隱瞞自己,她清楚有些事情想瞞也瞞不住-她們都在討生活。但是隱瞞和不想說是不一樣的。李夏以為至少她沒有向別人說出自己的責任,比如,對夜晚,李夏可能就有不同於別人的看法,卻從來沒想過把看法說出去。她沒有這樣的責任。

  直到漸漸發現李夏也常常不在屋裏,吳銀弟在心裏才長出了一口氣。以後的日子,她和李夏能在屋裏碰上,倒成了稀罕的事情了。她猜得出李夏做的是什麽事情。她知道自己不會猜錯。能是什麽事情?麵對這個新的問號,在心裏她幾次想好了答案。心血來潮的時候,她忍不住要問李夏,甚至忍不住揭曉自己,一想,人家從來也沒問過你呀,忍了忍,憋回去了。這樣把話憋在肚子裏比殺了她還難受。有時候,吳銀弟就想,你不把肚子裏的話告訴我,我把肚子裏的話說給你還不行嗎?兩個人天南地北住在了一起,為什麽要把話爛在肚子裏呢?而且,兩個人如果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做起事來方便得很,真是什麽要緊的事,也會有個幫手。

  吳銀弟心裏還有個更隱秘的想法,那就是不想看到李夏一副水清水白的樣子,她一看到李夏那副樣子,心裏就疼得要命。她早就猜到了事情的深處,就像她知道李夏曉得她做什麽-樣。她隻是想讓李夏自己把這一切說出來,吳銀弟知道,隻有那樣,她心裏才會擺平,也隻有那樣,大家才公平。但是,李夏就是不說,你不說,早晚我要把這一切找回來。有了這樣的念頭,吳銀弟總想找個機會,可是她漸漸發現,李夏不給她這樣的機會。那就寧可歇一晚不走夜,去盯著她。思想還是下作,吳銀弟打消了念頭。

  機會還是來了。

  那一天晚上,吳銀弟的BP機又叫了起來。她趕緊拿口紅在嘴上拖了幾拖就下樓了。走時她對李夏說她可能回來得晚一些。李夏說帶好鑰匙呀,我也要出去。偏巧那晚吳銀弟回來得一點不晚。豈止不晚,天色還早呢。按照人家告訴她的地方,她轉過來轉過去,結果轉到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等她從小旅店出來,抬眼就看見了自家的房子,而且看見了房中的燈光。她現在不想別的事,就盼趕緊回家衝個澡,身子黏黏的,連她自己都聞到了異味兒。在樓下她買了五個毛蛋,花了二塊四,因為少給了一毛錢,賣毛蛋的罵了一聲“騷貨”送她,吳銀弟也罵了她一句“騷貨”回敬。她剛要上樓,忽然看見了李夏。一開始,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又追著看了一眼,沒錯,就是李夏。在李夏身後幾步遠,跟著一個男人。兩個人像似不認識一樣,不過吳銀弟明白那是給別人看的。吳銀弟覺得心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直到看不見人影了,她又興奮起來。在樓前花壇,吳銀弟找了一個背光的地方坐下,一邊慢慢悠悠吃毛蛋,一邊抬起眼睛找她和李夏的房間。

  剛剛還亮著燈,現在卻拉上了窗簾。果然是那麽回事了,哼,就你姓李的水清水白?吳銀弟發現自己心情漸漸好起來。心情一好,毛蛋卻吃不下了。她現在越發急著和李夏見麵,她知道今夜就是水落石出的日子,這念頭讓她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慢得像烏龜爬一樣。終於,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包好剩下的兩隻毛蛋,她三步兩步上了樓。鑰匙插進鎖孔,左轉右轉怎麽轉也轉不動。難道上錯了樓層?她上上下下看了看,認定沒錯。又開門,還是打不開。她想房中剛剛還亮著燈啊,就是李夏不在,鑰匙也該好用啊,怎麽突然就不好用了呢?還能在這守夜不成?還能一輩子不揭蓋頭不成?吳銀弟恨恨地下樓了。在樓外的空地上,她又向七樓看過去-她們的屋子還是漆黑一團。吳銀弟走進樓前的小賣鋪,“咚咚咚”喝光兩塊一瓶的礦泉水,才慢慢地緩過勁來。一轉身工夫,隔著小賣部的窗子,她看見屬於她和李夏的那扇窗子燈亮了。吳銀弟狠狠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喊著“好你個妹子喲”-她興奮得顫抖起來。小店主喊她,把空瓶子留下吧。吳銀弟說,給你換糖球?你是小孩子呀?

  這一次沒費力氣她就打開了門。

  李夏在床上躺著,手裏是一本花花綠綠的書。屋子裏比平時還要幹淨,幹幹淨淨的屋子讓吳銀弟心裏有些別扭。她把毛蛋放在小桌上,抬眼看見李夏書下有一部手機。一下子,她心裏更透明了,但並不點破。她聽見李夏說,你吃了麽?吳銀弟不接她的話,反問李夏:你為什麽不開門?李夏臉紅了紅,說,你不是有鑰匙嗎?還讓我開門啊。吳銀弟心想,嘴還這麽硬,那好,我就把窗戶紙捅破看你怎麽辦。想著,她提起了嗓子,說:我是什麽東西敢叫你開門?李夏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吳銀弟見李夏不說話越發有氣,有意提高了嗓門:我們是什麽東西呀敢叫人家開門?到底比我們高明啊,人家多輕巧,人家在床上就把生意做了。邊說邊不依不饒地盯著李夏。李夏假作看書,不說話。吳銀弟說:什麽東西,哼。李夏張了張嘴,好一會兒,說,吳銀弟,別說了行嗎?求求你了,你不要說了行嗎?李夏的話顯得低聲下氣,吳銀弟因此笑微微地看著李夏。此後李夏手中的手機突然就響起來。那聲音聽起來尖銳極了。看著“嘟嘟”叫的手機李夏顯得不知所措。吳銀弟一把把手機抓過來。她聽見裏麵喊著“看見我的手機沒”。吳銀弟說,你是誰?你向誰要手機?一邊說,一邊譏誚地看著李夏。

  李夏臉騰地紅到了脖子。她說:吳銀弟你不要接電話。吳銀弟止不住心中的快意,關了手機,說:這個東西比我的BP機高級多啦。李夏說,吳銀弟,你不要再說這話了行嗎?吳銀弟心硬了一硬,說:不說這個,說什麽?

  李夏中了槍一樣緘了口。她清楚地明白吳銀弟是在逼迫著自己了。為什麽這樣不留一點餘地呢?非要把我掏空了,把我掏成你、掏成另一個吳銀弟就好嗎?李夏知道吳銀弟並不一定有什麽惡意,吳銀弟隻是想打開她,就像吳銀弟盼著李夏打開自己一樣。李夏想起小時候妹妹有一個小木匣,妹妹總是誰也不讓碰它。妹妹把木匣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覺也摟著它,甚至兩次搬家,也是親手抱著小木匣。那裏藏著什麽東西呢?李夏像吳銀弟一樣,想知道妹妹的秘密想了好多年,但是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妹妹在裏麵放了什麽東西。現在妹妹已經戀愛了。

  吳銀弟看見了李夏悲傷的眼睛。是悲傷,不是討饒。就在那一刻,吳銀弟覺得李夏的眼睛很像自己兩歲的女兒。清清的,卻又淺淺的。女兒說,媽-你什麽時候回來呀,就是那樣的眼睛。她又覺得被什麽撞了一下。

  那一天,兩人去了有名的“湖濱”大排檔,喝了差不多五六瓶啤酒,都醉了,又好像都沒醉。吳銀弟說,有時候我還真想醉上它一回。醉了,就沒有什麽心事了。在大排檔鼎沸的人聲中,她幾乎像喊一樣。李夏說:銀弟,以後我們各做各的事,誰也不管誰,但是誰也別問誰的事,行不?吳銀弟說,做也做了,說說怕什麽?能說掉一根毛嗎?悶在肚子裏,怕連花花腸子也要爛掉了。

  李夏說,就這一件事,求你了,行不?

  其實她在心裏卻是另一種提問:你為什麽不給自己留一塊地方呢?這不光是給我,也是給你自己留個地方啊。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話是可以避而不談的。說破和不說破在她看來,還是不說破的好。一切都打開了,就什麽也沒有了,這有些像古時候的園林,一覽無餘反而索然。妹妹的小木匣會有什麽寶貝嗎?李夏覺得,女人是不該把話說沒的,就像男人不該把事做沒一樣。話說沒了,事做沒了,就沒有意思了。

  吳銀弟願意呆在屋子裏了。一回到屋裏,她首選的是睡覺,她總是把自己脫得精光,放在大床上,她感覺舒服透了,有時候,她真想就這樣躺在床上不起來。這樣多好,放肆,放鬆,放肆而又放鬆,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人還圖什麽呢?吳銀弟想,這才是自己的屋子啊。吳銀弟寬容地以為李夏是念書念虛榮了,她現在心裏擺平了不少,現在,她和李夏不光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甚至有了攻守同盟的意思。哥兒倆一般高,這就是未來生活的標準啊。很多事情,吳銀弟都拿這個做標準,我不要比哪個高,也不要比哪個低。現在的她和李夏,已經出現這樣的格局,其實一開始就應該是這樣的格局,可是這個李夏卻繞了個小小的彎子。女人,你繞彎子又能繞哪裏去?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吳銀弟覺得,現在的李夏,才是一個真實的李夏,而她是願意麵對一個真實的李夏的,所以吳銀弟比平時更加放鬆了。

  不過當有一天她裸著身體從床上跳下來去衛生間,又裸著身體從衛生間回到床上,吳銀弟知道自己的感覺全錯了。幾乎每次,她都遭遇了李夏躲閃的眼睛。不是因為李夏,她幾乎想不起自己是光著身子。反過來,也是因為李夏,事後她為自己臉紅了。李夏並沒有說什麽,她一句話也沒說,也不是鄙棄的眼神,那樣倒好了,那樣吳銀弟也不能服她的氣。李夏是躲閃著不看她,不看她的身體。一開始,吳銀弟並不是很在乎,她想,這個女子真是怪死了,光了身子怕什麽,我吳銀弟和你李夏有什麽不一樣嗎?我又不是男人,你躲閃個什麽呀。所以接下來幾天,她還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回來,她看到了小桌上的一張紙條-李夏在紙條上告知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已經去車站了。她大大吃了一驚。吳銀弟不知道李夏鬧的是哪一出,自己心裏免不了氣悶:怎麽就不辭而別了呢?她強製自己不去想李夏離開的事情,隻隔了一會兒,吳銀弟卻發現心裏空落落的,難受,虛無。她終於承認這和李夏離開有關了,終於承認她是在想著李夏,想著這個有點另類的女子了。她想也許李夏還沒走呢,或者買了車票但沒上車呢。她想如果李夏有個山高水低,她該負什麽責任呢?這樣想著的吳銀弟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出租車上了。司機問她去哪裏,她聽見自己說去車站。在路上,吳銀弟才明白她和李夏根本就不是心照不宣,根本就不是心知肚明,也不是什麽攻守同盟。這樣想想之後,雖然有些不舒服,卻生不起李夏的氣來。她現在最著急的是能不能看到李夏。吳銀弟明白,李夏絕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有意和自己作對。因為李夏不是有意的,不是故意和自己作對,吳銀弟反而為自己臉紅了。她說不清自己是一個什麽心情,總之她明白這個光是什麽赤身裸體的事,不光是這個,至於究竟是什麽,她卻說不出來。她看出來,就這一件小事,她讓李夏比下去了。就像兩個在一起掐架的公雞,一個把另一個打敗了。以後的日子,不再光著身子睡了,不光著身子,自然也就不會光著身子上衛生間,自然也不會碰到李夏躲閃的眼睛。

  吳銀弟果然在火車站找到了李夏。後者已經檢票了。吳銀弟三把兩把撕碎了車票。吳銀弟說:你以後,有話就說,別憋在肚子裏。你不說,我比你還憋悶。李夏看著隨風散落的紙屑,不說話。吳銀弟醒悟自己又說錯了話,想要改口,被李夏堵住了。

  還有一天,當然是下午了,吳銀弟被李夏開門的聲音弄醒了。一睜眼,李夏拖著一個紙箱子進來。吳銀弟不解地問:

  你要幹什麽?想在這裏紮根兒呀?

  李夏不說話,咚咚喝水,喝過後把箱子打開了,拿出來長長短短的管子,又把長長短短的管子接到一起,然後把那東西立在了床的一邊,是她李夏的那一邊。這一回吳銀弟看明白了,那是一個落地燈。

  李夏說:長短都是咱們自己的日子。有了這個燈,也算有了我們自己的夜生活。邊說邊在燈上擰了一下,那燈就亮了;又擰了一下,燈暗了,光色柔柔的;再擰,暗得和夜裏差不多。

  吳銀弟說:一會亮一會黑的,咱們哪一天看的不是這個?

  李夏說:可那不是在自己屋裏。

  吳銀弟沒有說話。她想這丫頭又在使性子了,畢竟自己也活在屋子裏,有個落地燈也沒什麽壞處。她聽見李夏說:吳銀弟你說晚上好還是白天好?李夏以為剛才自己話說得太硬了,所以心裏有些歉意。吳銀弟說:都好也都不好。白天好,可是我們在睡覺,也就不覺得好了。李夏說:我說晚上好。吳銀弟說:好什麽?李夏說:小時候,一到晚上,我奶奶就給我讀故事。我奶奶是個小學老師,所以會讀很多故事。我奶奶讀得特別好聽。我奶奶告訴我,天上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人,她說你沒見它們總是眨眼睛嗎?吳銀弟說:她是哄你的。李夏說:我知道我奶奶是哄我,可我還是願意聽。給我讀故事的時候,我奶奶會抱著我,撫摸我的腦袋,就像給我梳頭一樣-我奶奶不給我讀,我就不睡覺,小時候我最喜歡夜裏了。有星星的夜晚,在我就像過節一樣。吳銀弟忽然有些鼻酸,她裝出沒在意地說:哎,真的,讓人梳頭真的很舒服哇。我小時候是我爸給我梳頭。有時候,梳著梳著,我就睡著了。李夏說:後來,我奶奶就不給我讀書了。吳銀弟說:為什麽?李夏說:她看不見了,她得了白內障。吳銀弟說:啊,你奶奶得了白內障?

  李夏說:所以我今天才買了這個落地燈。

  吳銀弟眯著眼睛,說:你想給她送回去嗎?可這個東西也不管用啊。

  李夏說:不是給她,是給自己。我奶奶已經死了。

  吳銀弟說:棚頂不是有日光燈嗎?

  李夏說:我喜歡這個。

  吳銀弟說:給誰看?

  李夏說:不給誰看,給自己。吳銀弟吃驚地看著李夏,李夏淚流滿麵。

  吳銀弟說:李夏你怎麽了?

  李夏總想試著把過去的生活找回來。也不是全部,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任性的女人,李夏知道吳銀弟是為了她的女兒,那自己呢?有不少天了,李夏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最後她發現,屬於自己的竟然是那麽小的一塊,小小的一塊,幾乎看不見。更多的,大部分,都屬於別人,而且,就像捧在手裏的水一樣流走了,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流走了。什麽時候也能讓我任性一回,為自己任性一回呢?現在,在她身邊,吳銀弟不斷追問她怎麽了,李夏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吳銀弟說:你是不是碰上什麽事了?比李夏小兩歲的吳銀弟覺得這一會兒自己心思變得軟軟的,她真的想把李夏摟過來,像摟自己的女兒一樣。

  李夏說:也沒什麽事。就是我昨天碰到了一個人-

  吳銀弟“啊”了一聲:我當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是男人吧?熟人?

  李夏說:不是。我不認識他。

  李夏是在回來的路上碰到那個人的,那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那時已經下半夜了,在那條冷僻的街上始終也沒看到一輛出租車,而且看不到一個人,李夏隻好硬著頭皮走,邊走邊回頭看。結果她就聽到了後麵的腳步聲。她回頭,一眼就看見身後果真跟著一個男人,她心立刻揪緊了。她發現那個人正大步流星地追她。清河江邊發生的故事讓她預知了結果,她一步也走不動了,她蹲下了。

  吳銀弟問:是個流氓嗎?

  直到聽見那個人的問話,李夏才清醒過來。她看到了一雙溫和的眼睛,那裏麵裝滿了驚訝和關心,是真的驚訝和關心。那是個瘦瘦高高的人,三十幾歲,或是四十幾歲。他問她你怎麽啦?你需要幫忙嗎?李夏這時已經完全醒過來了,她明白眼前這個人就是她身後那個男人。她真是久違了這樣的關心,現在她心裏裝滿對他的感激,她甚至想時間就停在這裏該多好。她聽見那個人說:給你叫輛出租車吧。恰好就過來了一輛出租車。那個人扶著她站起來,替她打開了車門。

  李夏說:就是這麽回事。

  吳銀弟說:就是這麽回事啊。

  但是好幾天了,李夏心裏一直是那雙溫和的眼睛,和那雙眼睛比起來,以往的一切都很破碎,很虛無。吳銀弟想勸李夏收住眼淚,卻止不住也要落淚。嘴裏卻說,別想它了,走吧吃毛蛋去,今天我請客。記住,兩塊五啊,吃過了把錢還我。吳銀弟很長時間不再多話了。隻要一回到屋子裏,她總是做一些細碎的事情。比如她現在正鉤的一副塑料杯套,比如她始終想給草編小虎紮個領結-她當然沒有真的去幹,後者隻是她的一個念頭。

  咱們過一個正正經經的白天吧。李夏看了看吳銀弟。

  午後四點,她們下樓。這樣的陽光亮得不晃眼,曬在身上很舒服。她和她夾在人河和車河裏,心情漸漸好起來。

  她們倆先到浴池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後化了淡妝。雖然是淡妝,化得卻很仔細,五官裏一個地方也沒落下。她們倆一點也不著急,從從容容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個過程,一個步驟,有趣而又輕鬆。此後,在步行街的一家室外飲品店,她和她在遮陽棚下挑了兩個座位。在這個位置,她們能看到許多人,也能想許多事。步行街雖然人聲物聲鼎沸,兩個人還是能分出女人細碎的笑聲,和高跟鞋點在路上的“咯咯”聲:這樣的聲音讓她們開心。開心而又輕鬆。

  “喝點什麽?”兩個人同時問雙方。

  “咖啡吧。”李夏說。

  “洋飲料我喝不慣,苦。”吳銀弟嚷。

  “換你愛喝的。”李夏說。

  “不換了,就咖啡吧。”吳銀弟笑了。

  在斜斜的陽光中,她和她慢慢啜著咖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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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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