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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湖道

  漠月

  這時,奇異的景象出現了,那兩個草垛在水麵上漂浮著,輕輕地打著旋兒,緩緩地往水的中央聚攏。後業,那兩個草垛緊緊地靠在一起,順水而下……

  說是湖,其實並無水,那番大水湯湯的情景不再存在。湖道,周圍的牧人都這麽叫,卻是由來已久。旱的時候居多,等到進入秋季,才有難得的幾場雨,湖道裏就開始濕潤起來,草根緊接著活了,茵茵的青綠泛開,然後就是連片的蘆草。草深的地方,能齊了人的腰,一群羊走進去,霎時不見了蹤影,倒像是草把羊給吃掉了。

  草是命根子。

  在沙漠牧區,這樣的湖道並不多見。靠天放牧,逐草而居,牧人便將湖道看得珍重。隻要有草在秋天的湖道裏蕩漾,牲畜過渡寒冷漫長的冬春不愁溫飽,牧人的日子就能過得很消閑。湖道好比是城裏人開辦的銀行,那一排排隨風湧動的草就是大票子。這真是上蒼恩賜的,說是天上掉下來的芝麻燒餅也不為錯。牧人就依傍著這湖道,活了一生一世。

  八月將盡,天高雲淡。湖道裏的草開始泛黃,一天脫去一層綠。秋風中浮蕩的草一波一折,花白的蘆穗本是昂揚著的,這時也變得謙和了,不停地點頭哈腰。草香四處飄溢,醉透了一道道沙梁。眼下的這個湖道,按居住習慣就近劃給了相鄰的兩家牧人。兩家牧人恪守著古老的傳統,誰也不會偷著去先動一根草。誰若先動了,一根草就會把這個人壓得一生都翻不起身,一根草有如此巨大的重量,城裏人無論如何是想不到的。其實,這兩家牧人早就等急了,把鐮刀都磨過好幾遍了。終於,天上傳來一聲“嘎咕”。大雁是在夜間飛過湖道上空的,這一聲“嘎咕”,讓牧人徹夜不眠。第二天,湖道的東西兩頭悄然地支起了兩頂帳篷,又悄然地升起兩縷炊煙。

  正午的時候,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射著草浪中的兩張脊背。兩張脊背讓稠密的草浪隔開,一起一伏的,晃動得很有節奏。草香裏混合著人身上的汗味,漸漸地濃釅起來。兩邊的打草人雖離得遠,卻是頭頂著頭,乍一看就像兩隻在草浪裏潛行的野獸,正蓄意地接近對方。兩邊的打草人還沒搭過一句話,隻聽見“刷刷刷”,鐮刀飛舞,陽光在刀刃上刺眼地一閃又一閃,挾起陣陣灼熱紮進草浪裏。鐮刀很燙,刀刃紮進草根的瞬間,草被燙疼了似的劇烈顫抖。隻要一開割,一切都變得單純了,打草人眼裏就剩下齊刷刷硬紮紮的草。都搶著多出草,便心照不宣地展開競爭,暗暗地攢著勁,P股後麵像有一群狼追趕著。兩個在沉默中爆發出來的力量,有一種令人驚歎的堅韌。

  他們打掉了幾檔子又寬又稠的草。大片的草根在湖道裏挺立著,人的禿腦袋一樣袒露出青湛湛的頭皮,還有無數被踩死或讓鐮刀攔腰斬斷的螞蚱之類的草蟲兒。湖道裏開始一片狼藉。再接下去,兩個打草人實力上的差異就顯現了出來。湖道裏的兩個草垛,都在一日高過一日,卻分明是東邊的那個大出許多,西邊的那個小下許多。說得難堪一些,西邊的那個草垛像個雞窩。一大一小兩個草垛自然是沉默著的,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如果能夠垛到一起去,就很巍峨了,會像一座山頭那樣雄踞在湖道裏。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秋日漸短。每逢夕陽西下,湖道裏一片幽暗。巨大的陰影水般漫漶而至,遮蔽了支起在沙梁之上的兩頂帳篷,如果沒有炊煙升起,可以將它們想象成兩顆沒有任何生命信息的石頭。那兩個草垛反倒在朦朧的夜色裏變得溫馨,仿佛兩隻棲息安睡的鳥,夜的秋風拂過,草梢子像鳥的羽毛在輕柔地波動。

  東邊的帳篷裏,亮子咕咚咕咚灌下早就涼好的一壺茶水,肺腑立時通透清爽,沒去了多半的疲累,從頭到腳都很舒坦。亮子一聲喚叫:娶了個……娶了個啥?後麵的詞頹然地噎了回去,扭頭四處張望,竟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進湖道半個月不曾說過話,這可嗓子一聲喊,把自己著實嚇了一跳。人要是這麽長久地不說話,沒準就變成啞巴了。亮子這樣想。西邊的那頂帳篷裏悄無聲息,沒有升起晚炊的煙火,真的跟石頭一樣。往日這時辰,那邊早已燃起一堆火,帳篷像個燈籠透著光亮。亮子也沒了做飯的心思,躺到羊毛氈上點了煙抽。心裏仍舊亂哄哄地無法入睡。翻騰了一陣後,亮子光著膀子和腳板走出帳篷,晚間的沙地柔軟中透出一絲溫熱、搓得腳板酥癢,宛若一隻小手兒輕輕地摳著。亮子又忍不住瞄那西邊的帳篷。那頂帳篷很舊了,有煙熏過的黑漬,有雨水淋下的黃斑,還綴著幾塊刺眼的補丁,大白天看上去,像是一棵有毒的花蘑菇。

  羅羅還沒有走出湖道。羅羅起早貪黑,為的是讓自家的草垛更大些。可羅羅是個女子,力氣總是有限,十天八天還行,時間一長就跟不上趟了,怎能比得過亮子呢?亮子想,羅羅你能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那才叫日怪呢。你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我就沒臉了。黑暗中,亮子自信地背著手,不出聲地笑一笑。他明白自己咋就沒了睡意,打了一天的草,腰杆子仍硬著。亮子往湖道走去,便想乘著這股心勁兒,把天黑前割倒的草碼到草垛上去。這樣的草垛到了冬天也會綠著,羊吃了肯上膘,不比那嬌貴得讓人伺候的高粱和苞穀差。羊就該吃這樣的草,而不是吃那高粱和苞穀,草才是羊的糧食。

  不知不覺,亮子兩隻瓷實的腳板踏過草根,離羅羅很近了。亮子越過自己的那個大草垛,他把碼草的事給忘了。刷刷的打草聲和羅羅的喘氣聲,在夜幕下響得異常清晰,終於把亮子牽扯了過去。亮子像是無法抗拒,隻有乖乖地走。夜還不是很深很黑,虛弱的星光在羅羅的鐮刀上搖曳,像一滴一滴的水。星光下的鐮刀是冰冷的,裹一層幽幽的寒氣。亮子離羅羅很近了,在隻有一步遠的地方站住,把幾束堅硬的草根踏進了沙地裏,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亮子就居高臨下地看著羅羅。羅羅彎著腰,P股撅得老高,像一隻母羊“吭哧吭哧”地嚼著眼前的草,餓極了的模樣。羅羅身上的汗褂兒滑脫了,一大截皮肉露在背處,渾圓而飽滿,這是一個女子熟透了的腰條。那腰條兒真是很白,白花花地閃著亮,蛻去皮的鎖陽一般,水光四射,柔嫩而新鮮。亮子就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眼前恍惚著一片霧似的,整個人都晃了幾晃。

  哦。亮子舌根顫一下,算是打過招呼。羅羅沒有應聲,頭都不抬。

  羅羅知道是誰,卻照例操作著,鐮刀深深地紮向草根。刀刃觸到草的那一聲響,一點都不清脆,亮子就知道鐮刀鈍了,不能遊刃有餘。被摁倒的草像受到驚嚇的馬一樣猛地豎起鬃毛,直掃羅羅的臉麵。有幾根草和一撮頭發糾纏起來,弄得羅羅很狼狽。羅羅的汗氣很重,一股一股地彌散,像母羊身上發出的味道。亮子就暗暗地嗅著,沉迷地在羅羅麵前站立很久。

  你,還不睡麽?

  亮子直通通地問。亮子問罷又後悔了。平日裏見麵都不說一句話,這麽突兀地問算怎麽回事?沒有道理的。羅羅果然還是不理不睬,就像亮子隻是一個縹緲的影子。亮子自覺臉上發熱,讓誰憑空扇了耳光。亮子的意思是,夜裏的湖道濕氣太重,夜裏打草容易落下病根,女人更不該。羅羅你是女人。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很明白,亮子說不出口,就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卻一揪一揪的。

  羅羅這時才直起腰,胸脯“嘩”地一抖閃過臉去,看都不看亮子一眼,握著鐮刀走了。羅羅的身後是稀稀拉拉一溜兒割倒的草。大部分草仍然挺立著,它們很輕鬆地躲過了鐮刀,亮子覺得這些草都附著了靈性,以某種嘲弄的姿態在夜風中倨傲地搖擺。羅羅趟出草湖走上沙梁,握著鐮刀的樣子像是端著一杆獵槍。亮子的目光曲折地穿透著夜色追隨羅羅,直到羅羅的身影消失在西邊的帳篷裏。

  亮子垂下頭,長長地歎一口氣。

  亮子回到自己的帳篷裏,四叉八蹬地躺倒,心裏愈加不能平靜。羅羅在眼前晃動,羅羅那晃動的模樣讓他顛三倒四地回想起許多事情。兩家相距不過兩裏路,之間隻隔一道枯水溝,共用一口水井。有那一條小路,更像一根繩子連係著兩座黃泥小屋。亮子和羅羅自小就很親近,童年和少年的時光裏,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一起玩“丟羊拐兒”或結伴出去挖鎖陽。那時候的亮子和羅羅雖不懂得人間煙火,從大人們的說笑中,卻能斷續地聽見兩家要對親家的話。等他們長大後,亮子就娶羅羅做媳婦。亮子和羅羅由此而產生了少年最初的羞澀和隱約的幸福感。在那樣一段日子裏,他們都渴望著自己能夠盡快地長大。

  卻又出了那樣的一件事。亮子十六歲那年,羅羅爹死了,據說與亮子爹有關。亮子爹是生產隊長。那年冬天天氣奇冷,亮子爹派羅羅爹到湖道裏守草垛。羅羅爹人很老實,偏偏好酒,一場暴風雪掀翻氈房,羅羅爹酒醉不醒,一夜之間便凍僵了,硬得能當根拴馬樁。羅羅家少個頂門立戶的男人,寡母孤女的日子就開始滑坡,跟羊吃了醉馬草一樣,一天天地枯瘦,隻剩下骨頭架子。羅羅娘還年輕又有幾分姿色,是生產隊裏少見的美人。輕薄的男人們尋了各種各樣的借口,往羅羅家進出得頻繁,門前的樁墩子上經常拴著漂亮的走馬和高大的騸駝。羅羅娘剛開始還拒絕著這些男人們,時間一長便也順水推舟,不僅學會了喝酒抽煙,還敢留男人在屋裏過夜。狐狸精,亮子娘憤憤地罵,恨不得撕下羅羅娘身上的一塊肉。起初,亮子覺得娘不該這樣,這樣做等於落井下石。可是,娘每咬牙切齒地罵一次,爹那臉麵上就有一片灰白。接下來亮子才明白,娘把羅羅娘和自己的爹裹在一起給罵了,而且罵得理直氣壯。羅羅爹死後,亮子爹總想著周濟一下羅羅家,每逢殺了羊,不忘提一條羊後腿送過去。後來,亮子爹竟也和那些輕薄的男人一樣,睡在了羅羅家的炕頭上,半夜裏讓亮子娘扯著褲帶牽牲口般牽了回來。時隔不久,亮子爹的生產隊長就被擼掉了。這事風傳許久,成了牧人們酒餘肉後的笑談,說亮子爹精明半世,糊塗一時,啃一口窩邊草,把好端端一個生產隊長搭進去。另外的一說是,亮子爹原來就沒安好心,假公濟私讓羅羅爹去湖道裏送命,自己好占了那個窩,窩沒占著,反惹一身臊氣。亮子爹羞愧難當,曾真心實意地上吊死過一回,又讓亮子娘給救了,卻再也抬不起頭來。

  從此兩家斷了來往。

  亮子娘還自作主張,雇人重新打了一口井。

  日子默默流淌。湖道裏的草青了黃,黃了青。羅羅家屋前那個樁墩子一天天歪斜,再不見有漂亮的走馬和高大的騸駝拴在上麵。那個樁墩子後來讓羅羅拿斧頭劈了,當柴火燒成了灰。羅羅家終於門可羅雀,清靜得像一座破廟。

  “狗日的男人,雜種。”

  羅羅娘衰老得不像樣子,整日靠在牆根下曬太陽,眯著眼打噴嚏,口水扯成一道明亮的細線滴進腳前的酒碗裏。口水和酒是一樣的顏色,碗裏分不清哪是酒哪是口水。碗裏空了,再添上;添上,又空了。羅羅娘已經離不開酒,如同草是牧人的命根子,酒成了羅羅娘的命根子。羅羅娘的眼裏再沒了草,也沒了羊,甚至沒了女兒羅羅,隻有酒。羅羅娘全部的世界是酒和口水這種無色透明的液體。為了讓娘能夠活下去,羅羅就要想辦法把酒賒回來。大隊部辦有代銷店,店裏有成桶的酒。羅羅用不了十天就得走一趟大隊部,背回家一鱉子酒。水鱉子成了酒鱉子。酒鱉子口小肚兒大,邊上恰有四個穿繩子的扣,像極了鱉的四隻短腿。羅羅就背著這樣一個盛滿酒的“鱉”,趔趄著穿行在起伏不定的那條小路上,像一個搖搖晃晃的酒鬼。酒鱉子的蓋兒不很嚴密,濃鬱的酒香播撒一路。羅羅娘的臉麵黑裏透紅,罵過了大笑不止,笑過後接著再罵,讓自己的口水淹死天底下的男人。羅羅得空閑下來就站在娘旁邊,兩眼紅腫。亮子遠遠地從旁邊經過,腳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如果亮子經過時稍有遲疑,站在屋頂上的娘便要大呼大叫,那聲音像帶刺的狼牙棒在虛幻的空氣中飛舞,惹得灘裏吃草的羊都抬起頭來凝神諦聽,防備著什麽似的。羅羅像夏秋時節漫灘黃燦燦的野穀穗兒。羅羅是一棵黃燦燦的野穀穗兒,亮子這樣想。這樣想的時候,亮子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羅羅。羅羅的衣裳上又打了一塊補丁。補丁很醒目,所以亮子一眼就看見了,心裏被一塊硬物猛地撞了一下。亮子覺出了一種疼痛,就背過身去匆匆離開,脊背上涼颼颼的。沙漠牧區的女子都要很早說下婆家,此俗綿綿相傳至今不改。羅羅還沒說下婆家,她要像個男人一樣操持生活,為娘賒來滿鱉子的酒。羅羅要讓娘活下去,就不能很早地說下婆家。羅羅已經放出口風,她這輩子不想嫁人,要看著娘喝酒曬太陽……

  湖道裏的夜很深了,深得很透徹,透徹得讓滿天星星一片繁忙。繁星籠罩著湖道。蘆草都拔完了穗兒,也播下了新的種子,它們像無粗線條的男人和女人擁擠在一起。草沒有思想,可草是好東西。草不爭風吃醋,草不當婊子也不做嫖客。草和草永遠都在和平相處。彼此沒有嫉恨和仇視。躺在帳篷裏的亮子睡不著,他傾聽著湖道裏的草的呢喃,就想了這麽多,終於很認真地想到了草。原來他沒有這樣想過,現在這樣想了。草使亮子的心境變得平和沉靜,同時也給了他一些啟示。亮子就想抽煙,暗中摸索好一陣子,才找到煙和火柴。剛把一根火柴劃亮,有個黑東西穿過帳篷帶起一股冷風,將火柴撲滅了,接著又是幾聲瘮人的怪叫。亮子嚇得頭皮發麻,毛發一根根豎立起來,腦子裏突然閃出羅羅爹活著時候的模樣。羅羅爹就是死在這個湖道裏的,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場雪。亮子扔掉煙和火柴,扯過被子裹住自己,大氣不敢出。湖道裏起了夜風,時緊時慢地掠過沙梁,吹得帳篷撲撲直響,像一個無理的人搖撼著手裏的扇子,吐著口水。

  兩個草垛差不多一樣大小了。

  亮子幹一陣歇一陣,坐在草捆子上打著盹兒,眼皮子卻在忽悠忽悠地動,他睡不著。有時候嘬起嘴巴打幾聲口哨,眯著眼瞧對麵的羅羅。羅羅毫無反應,自顧低頭打草。羅羅換了一把鐮刀,割過去的草根齊刷刷的,很幹淨。羅羅把鐮刀揮舞得得心應手,草就一排排地躺在羅羅身後,有幾十個草捆子了,像一群羊分散地臥著,很慵倦的樣子。亮子很想和羅羅說說話,卻又不敢走到近前去。亮子心想,羅羅你是個木頭疙瘩麽?我若是甩開膀子大幹,能由得你多打草?湖道裏就長下這些草,我亮子要是不讓著你羅羅,你的草垛可真要變成個雞窩。

  這般的幾日過去,兩個草垛果真一樣大了,像駱駝上等量齊觀的兩個駝峰。

  亮子悄然地笑了。

  再往後的情形又變了,亮子坐下,羅羅也坐下,等到亮子起身去打草,羅羅也摸起鐮刀。羅羅的心裏豁亮著,她不願把自己的草垛弄得比亮子的還大,她知道自己的草垛應該大到什麽程度。羅羅不稀罕旁人的施舍,她隻要自己應該得到的那一份。羅羅讓亮子感覺到了這一點。羅羅的沉默與堅韌震動了亮子,亮子就無奈了起來,暗暗地羞慚了起來,他覺得羅羅將他打倒了,而且不動聲色。亮子突然失去了自信,就“恨”起羅羅了,心裏很不好受。亮子索性扔掉鐮刀躺進帳篷裏去。羅羅也不露麵了。湖道裏沒了兩張晃動的脊背和“刷刷”的打草聲,草被委屈著,就讓草蟲兒得著了機會,它開始發瘋地吵鬧,吵得不分彼此,吵得幸災樂禍,吵成了一鍋肉粥。

  這日,天腳湧起烏黑的雲團,很快遮住了太陽,籠罩了湖道,草蟲兒斂了聲息不再瘋吵。湖道裏陰沉沉的,變得一片死寂。天要下雨了,有可能是最後一場秋雨。烏黑的雲團在湖道上麵積蓄了整整一天,不斷地增添磁卡厚重感。夜裏,亮子被一聲巨大的炸雷驚醒,整個湖道都震蕩了,一個車軲轆似的火球沿著湖道滾動,一路暢笑地消失在沙梁背後。過了沒多會兒,雨水就潑下來了,抽打得帳篷搖搖欲倒。雨水來得凶猛暴戾,湖道裏來不及滲水,刹時一片汪洋。在轉瞬即逝的閃電中,亮子看見西邊的帳篷霍然倒下,羅羅在雨水裏掙紮。羅羅像一隻打濕了翅膀的鳥。亮子傻呆呆地看了一陣,然後光著膀子彈跳起來,奔向那邊的沙梁。亮子卻又無法阻止羅羅,羅羅的力氣大得驚人,頭發長長地披散著,被雨水濕透的身上很滑,亮子抓了幾把沒抓住,讓羅羅掙脫了。羅羅揮舞著胳膊在沙梁上奔跑,像一個幽靈在黑暗與閃電的交錯中時隱時現。羅羅跑,亮子也跟著跑,在沙梁上來來回回地兜起了圈子,仿佛做著一種遊戲。在雨裏折騰了大半夜,羅羅才麵口袋一樣變軟了,有氣無力地癱倒在泥水裏。亮子要扶起羅羅,手觸著那身子時又猛地縮了回來。羅羅的身子又硬又涼,像一塊冰。亮子又聞見了羅羅身上的那股味兒。那股味兒雖然也是濕漉漉的,卻很頑固地附著在羅羅身上,雨水都澆不掉。亮子的頭就又有些暈,他覺得自己也是累得不行,快要站不住了,很想歇息一陣。

  亮子說,你坐起來。

  羅羅不理不睬。

  亮子說,你坐起來。

  羅羅終於坐直了。

  亮子也坐下了。

  羅羅說,你是誰?

  亮子說,我是亮子。

  羅羅說,你是鬼。

  亮子說,我是亮子。

  羅羅說,男人都是鬼。

  亮子說,我是亮子。

  羅羅哭了。

  亮子說,你哭,我知道你想哭,你就哭吧。

  嗚嗚嗚-

  羅羅就開始了她的哭泣,以致大放長聲。

  亮子不再說話,很認真地聽羅羅哭。長了這麽大,亮子還沒聽過羅羅大放長聲地哭過。在黑沉沉的夜裏,羅羅的哭聲和雨聲連成了一片。羅羅的哭泣比雨聲淋漓,在雨水中穿行,內容十分豐富,有幽怨有哀傷有悲愴,仿佛一隻鳥的羽毛,起初是蕪雜的,被雨水洗沐著,逐漸地變得潔淨,甚至有一種靈動和翩然了。亮子想,羅羅你真該哭上一場,美美地哭上一場,像你這樣的女子,淚水存得跟天上的雨一樣多了。

  羅羅就哭。

  羅羅哭了整整一夜。

  雨水是在羅羅的哭泣聲中悄然而止的。天亮的時候,從草湖裏傳來“嘩嘩嘩”的水聲,羅羅停止了自己的哭泣。這是一個鮮亮亮的早晨,湖道裏聚滿了水,真的是大水湯湯了,像一條兀生的河流。這時,奇異的景象出現了,那兩個草垛在水麵上漂浮著,輕輕地打著旋兒,緩緩地往水的中央聚攏。後來,那兩個草垛緊緊地靠在一起,順水而下……

  坐在沙梁上的亮子和羅羅都怔怔地看著。

  羅羅說,草。

  亮子說,草。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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