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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黑豬毛 白豬毛

  閻連科

  春天本該是春天的味道,如花的草的,藍藍淺淺的,悠忽地飄散。或者,綠綠的,濃濃的,鬱香兒撲鼻,似著深巷裏的酒呢。可是,落日時分,吳家坡人卻聞到一股血味,紅紅淋淋,腥濃著,從梁道上飄散下來,紫褐色,一團一閉,像一片春口綠林裏挾裹著幾顆秋季的柿樹哩。誰說,你們聞,啥味兒?把夜飯端到村口飯場吃著的人們,便都在半空凝住手中的飯碗,抬起頭,吸著鼻子,也就一股腦兒,聞到那股血味。

  -李屠戶家裏又殺豬了。

  靜一陣,有人這樣說了一句,人們就又開始吃著喝著。誰都知道,明兒是三月底,本月的最後一個集日,屠戶家裏是要殺豬趕集呢。不過,往常的集口,李屠戶都是起早宰殺,日出上路,當天到鎮上賣售新鮮。為啥今兒要在黃昏宰殺?為啥今兒的血味要比往日刺鼻?村人們都沒有去過多思想。仲春到了,小麥從冬眠中睡醒過來,嘩嘩啦啦長著,草呢,也相跟著瘋生瘋長。要鋤地,要施肥,田頭有水的還要灌澆,各家都忙得如螞蟻搬家,誰能過多地顧上誰哩。

  飯場是在村頭。李屠戶家住在梁上,住在梁上大道的旁邊,旁邊是一個丁字路口。既然已經棄田從商,終歸與梁道靠近好些;雖然是屠宰生意,也要圖求一個運輸便利。圖求鄰村有了紅白喜事,尋上門來讓替宰一頭一條,也都有著許多便利。為著便利,為著興隆,李屠戶也就從村落搬到梁上去了。蓋了兩層瓦樓,圍了一所磚院,樓下屠宰,兼賣一些雜貨、吃食、炒菜;樓上住人,又辟出兩間做了客房。路過的行人,腿腳累了,不想走了,便坐在樓下吃些雜碎下酒,喝得搖搖擺擺上樓。來天日出,酒醒了,乏困去了,付了店錢、飯錢上路。

  別看那兩間客房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十五瓦的燈泡,停電了是半根蠟燭,可縣委書記還在那房裏睡過一夜。有人說,是車拋錨了,書記不得不在那兒屈宿一覺。可李屠戶說,說那話的人是在放屁,也不想想,司機敢讓書記的車拋錨嗎?說縣委趙書記之所以要在他那兒屈尊一夜,就是為了到百姓家裏問問致富景況,和他李屠戶扯拉扯拉。無論如何,縣委趙書記是在那兒睡了一夜。這一睡,李家的生意竟相跟著旺盛起來。兩間客房的東屋,桌、床、被褥、臉盆、拖鞋,都是趙書記用過的紀念物,妥善擦洗保存,又仍給客人用著,於是,那間客房從每夜十元的價費漲到了十五元。行人也都長有凡賤之心,價格漲了,因為縣委書記住過,也都偏要到那屋裏去睡。有跑長途運輸的司機,竟連三趕四,踩著油門不鬆,也就是為了去那東屋睡上一覺。當然,李屠戶家裏的雜碎肉香,杜康酒裏又不兌水,也是吳家坡人有目共睹的實情。現今,李屠戶家生發出啥驚天的事情,村人們也都不會驚乍,連縣委書記都果真在那睡過,那還會有啥事情在那梁道邊上不會發生哩。集日到了,把本該下夜更時屠宰的豬挪移到頭天黃昏起刀,讓春日夕陽裏有一股血腥味兒,這又算啥稀罕事兒呢?殺了,宰了,把兩扇豬肉展在屠案上,淋上清水,用塑料薄膜蓋上,來日去賣又有誰能看出它不是新鮮的豬肉呢?

  人們依然在飯場上吃飯,依然扯西拉東。有人飯碗空了,起身回去盛著;有人不想回去,就差兒娃回去一趟,兒娃哩,又剛剛端著飯碗從家裏出來,便對父母哼哼哈哈,他們便一臉掛了不悅,罵著兒娃的不孝,說養你長大,連讓回家盛碗湯飯你都懶得起動,早知這樣,倒不如不生你還好。做兒娃的覺得委屈,因為並沒說不去,隻是因了猶豫,父母就當眾破口罵了,於是便頂撞起來,說誰讓你生我了?誰讓你生我了?父親或母親被問得啞言,就從坐著的P股下麵抽出鞋來,一下擲了過去,弄得飯場上飄滿鞋灰,許多人趕快把飯碗護在胸下。就在這飯場上鬧得塵土飛揚的時候,飯場外有了一聲斷喝,叫著說吵啥哩?有啥好吵哩?父母讓你們兒娃回家盛一碗湯飯錯了嗎?

  飯場上“哐”的一下安靜了。做兒娃的感著理屈,不再說啥了。

  村人們目沿著斷喝,都朝村口通往梁道的方向望過去,原來是屠戶李星從梁上回村了。

  劉根寶從飯場上回到家裏,就像從寬展自由的田野進了考場,怯怯的,有些不安。爹已經吃過飯了,正在院裏抽煙,明明滅滅,在暮黑中閃爍著光色。娘正在灶房洗整,鍋碗相撞的聲音淹在洗涮的水裏,聽起來清脆潮潤。根寶一腳踏進灶房,把還有半碗飯的瓷碗推在灶台角上,想說啥,卻隻是望了望娘,便又勾著頭從灶房走了出來。

  他蹲在了爹的麵前。

  爹說,有事?

  他說,沒啥事。

  爹說,有事你就說吧。

  他說,爹,我想去蹲監。

  做爹的愣了一下。從猛一吸亮的煙光中,能看見老人的臉上有些僵硬,表情哩,像一塊原本柔和的雜色麵兒,忽然變成了生硬的石頭麵兒。他把煙袋從嘴裏拔下,盯著兒子,像盯著素昧平生來問路的陌生人一樣。

  爹說,根寶,你說啥兒?

  兒子根寶就又瞅了一眼父親。因著夜色,看不清父親這時臉上的驚異有多厚多重,多少斤兩,隻是看見有一團漆黑,像樹樁樣豎在那兒,僵在那兒。因為看不清楚,他也就索性不再看了,脫掉一隻鞋子,坐在父親麵前,兩隻胳膊架在膝上,雙手相互摳著,像剝著啥豆子,沒有立馬回答爹的問話。

  爹又問,你剛才說啥呀?根寶。

  根寶說,爹,我想和你打個商量,如果你和娘同意,我想替人去住幾天監獄。

  爹吼著說,媽的,瘋了?

  根寶把頭勾得更為低些,說,爹,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

  爹頓一會兒,又問,替誰?

  根寶說,替鎮長。

  爹抬起了頭,替誰呀?

  根寶說,替鎮長。

  爹笑了,冷譏地道,鎮長用你去替?

  根寶說,剛剛在飯場,李屠戶說了,說今兒落日時候,鎮長開著小車從梁上走過,撞死了一個年輕人哩,張寨村的,二十餘歲。說鎮長撞死了人鎮長應該負責呢;可鎮長是鎮長,誰能讓鎮長負責哦,於是喲,就得有人去縣交通隊替著鎮長認個錯,說人是我撞的,是我在李屠戶家酒喝多了,開著拖拉機出門撞上的。後邊的事,就啥甭管了,鎮長都有安排哩。說事情的尾末已經搞清,就是賠張寨的死人家裏一些錢。錢當然是由鎮長支出的。然後,然後哩,就是誰說是誰撞死廠人,誰就到公安局的班房裏宿上十天半個月。

  月亮已經升了上來。吳家坡在月光中靜得如沒有村落一樣,能清晰地聽見村街上走動的腳步聲,踢裏啦踢踏,由西往東,漸次地遠了,消失著到了李屠戶家那兒了。娘好像把根寶說的緣緣由由全都聽得十分明了了,她沒有立馬接話兒,不知從哪兒端出一小筐兒花生,端過一張凳子,把凳子放在男人和兒娃中間,把那一筐兒花生放在凳子上邊。而後,她就隨地坐在花生筐前,望望兒娃,又瞅瞅男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走進了他們父子深深的沉默內。

  說起來,根寶已經二十九歲,二十九歲還沒有找到媳婦成家,這在吳家坡也僅是劉家一戶。緣由呢?不光是因為家窮,現如今不是哩,是在極早的年月裏,各家都已蓋起了瓦屋,隻他們劉家還住著草房院落;再者,還因為根寶的怯弱老實,連自家田裏的莊稼被畜生啃了,他舉起了鐵鍁,聯想到畜生也有主人,竟就不敢落將下去,隻能將鐵鍁緩慢地收回。這樣的人,窩囊哩,誰肯嫁喲。照說,早先時候,有過幾門親事,女方都是到家裏看看,二話不說,也就一一荒蕪掉了,無花無果。待轉眼到了今日的年齡,沒想到竟連二婚的女人也難碰到。半年前,有親戚介紹了一個寡婦過來婚麵,先不說對方長得醜俊,也才二十六歲,竟帶著兩個孩娃。根寶原是不同意這門婚配,可親戚卻說,同不同意,見麵了再說。於是也就見了,想不到她一見麵劈頭便問,你就弟兄一個?

  他說,我是獨子。

  她說,同姓家族村裏多嗎?

  他說,村裏就我們一家劉姓。

  她說,有沒有親戚是村裏鄉裏幹部?

  他搖了一下頭兒。

  她便生著風聲,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憤憤地說,那你讓我跑十幾裏路來和你見麵幹啥?媒人沒和你說我原來的男人是因為和人爭水澆地,爭人家不過,被人打了一頓,回家上吊死了?沒說我不圖錢不圖財,就圖嫁個有勢力的男人,不說欺負別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負。女人這樣說著,就轉身從根寶家裏出來,走出屋門,到院落裏左右看看,又猛地回身盯著根寶,說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二三裏路來和你謀婚,來讓你看我,耽誤我整整一天工夫。這一天工夫,我到鎮上賣菜賣瓜,賣啥都能掙上七八十塊錢。可是今兒,是你把我誤了。我不要你賠我七八十塊錢,可你總得賠我五十塊錢吧?

  根寶怔著問,你說啥兒?

  女人說,你誤我一天工夫,該賠我五十塊錢哩。

  根寶低聲咬牙,說,你咋能這樣不要臉哩?

  女人說,我是不要臉,要麽你打我一頓我走,要麽你賠我五十塊錢我走;你要不打我賠我,我就在這院裏叫喚,說你一見我就摸我拉我。

  沒有奈何,根寶隻好返身回屋取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她的手裏說,走吧你,以後你再也別從我們吳家坡的村頭走過。

  女人接過了那錢,看看說,你要敢動手打我一個耳光,我就嫁給你。

  根寶說,走呀,錢給你了,你走呀。

  女人說,你要敢對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兩個娃兒送給別人嫁給你。

  根寶說,你有病哩,你神經有病了,去縣醫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塊錢朝根寶麵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沒有腰骨的男人,誰嫁給你,誰一輩子保準受人欺負不盡呢。

  實在說,沒人欺負根寶一家人,可就是因為他家單門獨院,沒有家族,沒有親戚,竟就讓根寶娶不上一門媳婦來。二十九歲了,一轉眼就是三十歲,就是人的一半生命了。將近三十歲還沒有成家立業,這不光讓根寶在村裏做人抬不起頭,也讓父母深懷著一層內疚哩,永遠覺得對不住兒娃呢。

  根寶爹又吸了一袋煙,再裝上,沒有點,放在腳邊,不知為啥就抓了一把花生剝起來。他剝著花生,卻不吃,借著月色,看看麵前勾頭坐在鞋上的兒娃,像一團包袱軟軟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說要翻蓋卻總也缺錢翻蓋的草屋,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還有兩個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裏像被人打開的墓穴。還有那沒有門窗的灶房,灶房門口破了的水缸,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邊的那個豬圈,泥牆、框門、石槽,倒是結實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總不能養成豬。喂豬豬死,養羊羊滅,後來把它做了雞圈,雞們倒都生長得壯實,可是,可是呢,母雞們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個雞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沒有一隻雞兩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說如別戶人家一樣,一天一蛋,甚或一隻雞一天生兩蛋或兩天生三蛋。這就是劉家的日子。根寶爹像看透了這樣的日子一樣,把目光從月光中抽了回來,吃了手裏的花生,說跑油了,不香。老伴說吃吧,這也是寶他舅今兒路過梁上捎來的。根寶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裏剝得嘩裏嘩啦,說都吃呀,根寶。

  根寶說,我不吃。

  爹說,你咋知道替鎮長頂罪至多是到監獄住上十天半個月?

  根寶說,李屠戶說的。

  爹問,李屠戶聽誰說的?

  根寶說,他啥兒不知道?鎮長就是在他門前撞死了人,縣委書記都在他家睡過哩。

  娘問,替人家住監,住完了咋辦?

  爹說,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辦?你想咋辦就咋辦。誰讓他是鎮長,誰讓他讓我們孩娃去頂監。

  然後,爹就回過頭來,望著兒娃說,根寶,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戶說一聲,說你願意替鎮長去蹲監。李屠戶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萬別當麵還屠戶、屠戶地叫。

  這時候,月亮升到當頭了,院落裏愈發明亮著,連地上爬著的蛐蛐歡叫時張揚的翅膀都閃著銀白白的光。根寶從地上站起出門時,娘從後邊抓了一把花生追上他,說你吃著去吧,沒跑油,還香哩。根寶把娘的手推到一邊,說我不吃,也就出門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樣,沒有回頭。可沒有回頭,他聽見身後剝花生的聲音,在月色裏像誰在水裏淘洗啥兒般,淋淋嘩嘩,脆亮亮的,還是有幾分讓人留戀的親切呢。

  李屠戶家裏忙喲。院落裏扯加了兩個二百瓦的燈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擠逼得沒了蹤跡。不知遠處的一家礦上要賀慶啥,冷不丁,來人讓他連夜趕殺幾頭肥豬,加之明兒正集日,又不能慢待了在集市上總去他的掛架上割肉的老主顧,於是,李屠戶除了原來的屠案,又摘下門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還又從外村找了兩個小夥子幫襯著。每幫他宰一頭豬,他給人家十塊工時費。

  院落裏滿是集合著的人,有礦上的工人,有村裏看熱鬧的孩娃,還有連夜把生豬拉到李屠戶家等著他過秤買豬的鄰村莊戶。根寶從村裏出來,一聽到屠案上紅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樣,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製住了,不再抖了。說到底,是殺豬,又不是殺人。踏進李屠戶家那兩扇能開進汽車的院落大門時,已經有兩扇豬肉掛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戶正舀著清水往扇肉上澆洗,一瓢一瓢,潑上去,淋下來,紅豔豔的血水流過一片水泥地從一條水溝流到李家房後了。一世界那是生血的腥鮮味。幫襯的那兩個小夥子,一個在院落角上正燒著一口大鍋的開水燙豬毛,一個正在一個屠架上用一個鐵片刮著剩豬毛。豬毛味有些腥臭,像火烤了獸皮一樣怪誕難聞。李屠戶家一年四季都有這樣的味。根寶不知道為啥在這樣的氣味裏,縣委書記會在這兒住一夜。可縣委書記是真的住了一夜哩。迎麵樓上二樓靠南的兩間客房,東屋門口清清白白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委趙書記曾在此住宿。借著燈光,根寶看那招牌時,他看見西客房的門口也新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裏馬縣長曾在此住宿。根寶有些糊塗,他不知道縣長何時也在此住過,可他想那是一定住過的,沒住過李屠戶不會掛那麽一個招牌。

  看看招牌,根寶從人縫擠到了李屠戶的身後,他等李屠戶把一扇豬肉淋淨了,輕聲叫了一聲“李叔”。

  李屠戶沒有回頭,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額門上的汗,到另一扇紅血豬肉下邊,又一瓢瓢舀水澆起來。雖然沒有回頭,他卻聽到了有人叫他。他舀著清水說,是根寶吧?

  根寶說,哎,是我,李叔。

  李屠戶把一瓢水潑到那扇豬肚裏道-

  是想替一下鎮長頂罪吧?多好的機會,別人燒香都求不到。

  血水濺到了根寶臉上,他朝後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過了,我願意。

  李屠戶又舀一瓢清水澆上去-

  不是你願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裏等著吧。

  到了李屠戶家平常客人吃飯的那一間餐廳裏,根寶才看見那兒已經坐了三個村人了。一個是村西的吳柱子,四十來歲,媳婦領著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鄰村一個村幹部的弟弟家窩藏著,死活不回來,他就隻好獨自過著日子了;另一個是村南的趙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脹脹不錯哩,可燒的磚窯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還欠著信用社一大筆貸款的債;還有一個,是村裏的李慶,在鎮上有生意,家裏還買有一輛嘎斯汽車跑運輸。根寶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樣,圖求去替鎮長住幾天監,一個想請鎮長幫著把自家媳婦要回來;另一個,寄望幫了鎮長,也許信用社的貸款便不消再還了。他不知道李慶謀圖三二四五啥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圍在那一張飯桌前。於是,待根寶走進來,他們都望著根寶時,根寶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歲的李慶身上。

  李慶像搶了別人的東西一樣,不好意思地把頭勾下去,說我弟今年就師範畢業了,想請鎮長安排他回到鎮上教書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慶說,你好了還想好。

  李慶把頭勾得更低了,臉紅得如門外地上的血。

  這當兒,瘸子也乜著李慶的臉,說,你走吧,讓我們和根寶爭這機會還差不多。

  李慶沒有走,又抬起頭涎涎地笑了笑。

  根寶坐在了那張空凳上。這是一張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現在學著城裏人的腔調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廳了。餐廳也就十幾平方米大,擺了糧、麵、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雜貨物,在外麵空著的地方擺了這張餐桌。因為不是掏錢吃餐飯,桌上有個鋁茶壺,但沒有人會來給他們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燈泡,蒼蠅和小蛾在燈泡周圍舞蹈著,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燈泡上歇腳兒,而蒼蠅就隻敢落在他們身上和那油膩的桌麵上喘著粗氣兒。

  屋外又有了一陣豬叫聲,粗厲而駭人,像山外火車道上的汽笛叫,隻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雜些。夾雜有豬的喘息和人的亂汪汪的聲音。這樣過了一陣,便突然安靜了。不消說是利刃從豬的脖下捅進髒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戶指揮著說把這頭抬去煺毛、把那頭掛起來開膛的指令聲,還有人們這條肥、那頭瘦的議論聲。屋子裏有些熱。忙著掙錢的李屠戶,顧不上進來指著哪個人說令一句,喂,你去替鎮長頂個罪,再指著剩下的,說你們三個就算了那樣的話。也許,李屠戶並不知該把這樣一件好事留給誰,所以他才隻顧殺豬,不管屋裏的根寶、柱子、瘸子和李慶。屠戶的媳婦和孩娃們都在樓上看電視,從電視機中傳來的武打聲像從房頂落下的磚頭和瓦片。根寶抬頭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餘三個人也都跟著抬頭看了看。

  李慶說,半夜了。

  柱子說,著急了你先走。

  李慶說,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慶,又扭頭盯著根寶,說,兄弟,其實你犯不上和我們一樣兒,沒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鎮長蹲了監,名聲壞了,以後還咋兒成家哩?

  根寶想說啥,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正急時,李慶倒替他回答了。李慶說,真替上鎮長了,也就成家了。根寶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慶,李慶又朝他點一下頭。因為李慶和屠戶是本家,他在李屠戶家裏便顯得自由些,這裏轉轉,那裏看看,還到樓上看了一會電視,回來時還順腳到李屠戶那兒催了一下他李叔,說讓李叔趕快定一下由誰明兒去頂替鎮長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兒回來時,他卻進門說,李叔忙,他讓我們四個自個兒選定一個去替鎮長的人。自個兒選?選誰呢?當然無法選,誰也不會同意誰。於是哩,四個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誰臉上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兒,就各自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時間如牛蹄一樣一踢一踏走過去。夜已經深得如一眼幹枯無底的井。他們就這麽幹幹坐熬著,直到樓上的電視不響了。李屠戶一連殺了五頭豬,柱子和瘸子們都趴在桌子沿邊睡一覺兒,根寶以為李屠戶壓根兒把他們幾個忘記了,他想去問李屠戶一聲到底讓不讓他去頂鎮長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覺時,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響了餐廳的門。

  他們都驚醒過來把目光旋到門口上。

  叫醒他們的不是李屠戶,而是幫李屠戶殺豬的一個小夥子。他是用殺豬的刀把敲的門,刀刃上的鮮豬血被震得如軟豆腐一樣掉在門口腳地上。看幾個人都醒了,他把手裏備好的四個紙團扔到了桌子上,說下夜一時了,李叔說讓你們別等了,這是四個鬮兒,其中有一個鬮兒裏包了一根黑豬毛,另外三個都是白豬毛,你們誰抓了黑豬毛誰就去做鎮長的恩人,誰抓住了白豬毛你們誰就沒有當鎮長恩人的命。然後,說完了,他就站在燈光下,看著那四個鬮兒,也看著那四個人。

  忽然間這四個人都沒有瞌睡了。原來誰去替鎮長頂罪做恩人那麽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四個鬮兒裏。閹兒紙是一個一分為四的煙盒紙,紅紅花花的,有些喜慶吉祥色,可畢竟四個裏邊有三個包的都是白豬毛。把目光收回來盯在桌麵的四個鬮兒上,他們各自把眼睜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沒人先自起手去抓一個鬮兒。

  小夥子說,抓吧,抓完就睡了。你們還有抓鬮兒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監,李叔說我不是吳家坡的人,不光不讓去,還連鬮兒都不讓我抓哩。

  李慶望著小夥子說,你這不是譏弄我們幾個吧?

  小夥子說,有半點譏弄,我是你們四個的孫娃兒。說我想去鎮政府那兒租幾間房子做門市,可死活輪不到咱鄉下人的手,你說我要能替鎮長去住半月監,我在鎮上還有啥兒生意做不成?我還用見了收稅的像孫子一樣四處亂跑嗎?我說你們快抓呀,你們一抓我就去殺豬了。

  李慶無言了,便首先從桌上捏了一個紙閹兒。

  於是都捏了。

  根寶把桌上最後剩的一個捏到了手。他準備打開時,因為手有些抖,出了一手汗,也就打開得慢了些,所以還未及他把鬮兒全打開,便聽到柱子撲哧一聲笑了笑,說我這兒是根黑豬毛,合該我媳婦、孩娃還回到我家裏。說完他就把鬮紙擺到桌子的正中間,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豬毛,一寸長,發著光。麥芒一樣尖尖刺刺地躺在鬮紙裏,而且還從那黑豬毛上發出一絲腥臭淡淡的膻味兒。

  小夥子立在門口說,好事有主了,你去當鎮長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看手裏的一根白豬毛,說他媽的,還不如早點回家睡覺哩。就把閹兒和豬毛扔掉了。

  李慶看了一眼桌上的黑豬毛,沒說話就先自離開走掉了,出門時他朝門框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於是都走了。根寶從李屠戶家走出來,又回身望了一眼寫著縣長、書記在此宿過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戶打聲招呼,可看他正忙著在取一頭豬的五花內髒,且又是背對著院門這邊兒,便不言聲兒從李屠戶家大門出來了。

  外邊梁道上有涼爽爽的風。遠處田裏麥苗的青氣一下迎麵飄過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身上連一點瞌睡也沒了。

  回到家裏時,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寶一進院子,可又聞到了一院油饃味。再一看屋裏正間的一張凳子上,放著一個藍包袱。他先到屋裏把那包袱打開來,果然竟和他心裏猜想的一模一樣,是娘為他明兒出門去做鎮長的恩人準備的衣物、行李啥兒的,褲子、襯衣、鞋襪,怕他半月回不來,連夏天的汗衫和短褲都替他準備到包裹裏邊了。而且,包裹裏還有一雙千層底兒布鞋和三雙新從哪兒買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為啥要給他準備那麽多的鞋,不要說他已經不能去替鎮長頂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來了,哪能用上那麽多的鞋子哩。

  夜已深得沒有底了,除了從梁上李屠戶家間或傳來的豬叫聲,村子裏連月光遊移的聲響都沒了。包裹裏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味和鞋底上的糧麵糨糊的甘氣,在屋子裏散散淡淡地飄。根寶在那包裹前站了一會兒,又從屋裏出來,到灶房的案前立著不動了。娘已經把他出門前的幹糧全部備好了。油烙饃、蔥花和香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樣,從案桌上嘩嘩淌到腳地上。每個油饃都烙得和鏊子一樣大,然後十字兒切開,一圓變四頁,統共十二頁油烙饃疊在案麵桌的正中央。

  望著油烙饃,根寶竟哭了。

  從灶房出來,他又立在院落裏,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兒久遠地撩望著,便看見睡了的吳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都是藍瑩瑩的光,隻有他家這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幹死的草。根寶的心裏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來,剛好看見東鄰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風風火火地卷進了大門裏,說根寶兄弟呀,我在那邊聽到你這邊的響動了。說急死人了呢,你爹你娘都在我家裏。說合著你命好,我表妹離婚了,今兒來看我,一聽說你要去替鎮長蹲監獄,再一說你還沒結婚,她就同意了。說我倆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沒回來,我們走了你就回來了。說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說不完的話。說你趕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見見吧,人長得那個水嫩和沒結過婚的閨女一模一樣。說走呀根寶,還不趕快去?你愣著幹啥哩?

  東鄰的嫂子是四十裏外的鎮上人,細苗靈巧,人兒好看,因為看上她男人會做生意就屈駕從鎮上嫁到了吳家坡。她讀過書,會說話,能把不好看的衣裳穿出樣子來。她知道她有吳家坡人沒有的好資質,所以對誰說話都沒有商量的味,都像小學的老師教著學生孩娃的啥兒樣。月亮已經走移到了山梁那邊,朦朧像灰布一樣罩在院落裏。根寶看不清鄰居嫂子的臉,隻看見她一連聲地說著時,舞動的雙手像風中擺擺著的楊柳枝。這時候,這個深夜的當兒裏,她說完了就拉著他的手要往她的家裏去,他便感到手上的細軟溫熱像棉花一樣裹著他的手指頭。他聞到了她頭發上的女人味,像在酷冷的冬天忽然飄來了一股夏天的麥香味,身上燥熱的激動一下都馬隊般奔到了他頭上。他聽到了他滿頭滿腦都是“嗡啦嗡啦”響,努力朝後掙脫著嫂子的拉,想對她說我不能去替鎮長蹲獄了,那個閹兒讓柱子抓到了,可說出口的話卻是,嫂子,你別拉我哩。

  嫂子說,咋兒了?你不願意我表妹?

  他說,我是去蹲監,又不是啥好事。

  嫂子說,你是去替鎮長蹲監哩。

  他說,這一蹲可不一定真的是十天、二十天,人部軋死了,說不定要蹲半年、一年哩。

  嫂子立在朦朧的夜裏就笑了,說你看見包袱裏那三雙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妹連夜到鄰村供銷點裏給你買的哩,她說蹲監獄的人都得去燒磚,說到機磚廠勞改特別費鞋子,說一去勞改最少是一年。

  他說,那要勞改二三年哩?

  嫂子說,我表妹是個重情的人,因為她男人進城裏總是找小姐,是因為男人對她不忠她才離的婚。說我表妹不怕男人蹲監獄,就怕男人們有錢進城住賓館、洗澡堂。

  他說,嫂子,既然是這樣,你就對我說,我到你家見了人家先說啥?

  嫂子說,你把你娘烙的蔥花油饃拿幾頁,說半夜了,你是過去給她送點兒夜飯。

  然後,嫂子就走了。走得輕快,像草地裏跳著的羊。根寶在院裏看著東鄰的嫂子走出大門,又回頭吩咐他說,你快些,再磨蹭一會兒天便亮了呢,隨後,她就融進夜色裏了。

  根寶沒有照嫂子說的那樣回身進灶房去拿油烙饃。他在原地站一會兒,想一陣,便相跟著嫂子的腳步出門了。他沒有去東鄰嫂子家,而是往右一轉朝村西走去了。他去了住在村西的柱子家。柱子家也是一個瓦房院,連門樓兒都是磚瓦結構的,高高大大,一看便知是一戶殷實人家哩。雖然是殷實人家,可媳婦還是跟著外人情奔了。那男人不光是木匠,還是一個村支書的親弟哩。根寶到柱子家門前時,驚起了好幾響胡同裏的狗吠聲,待他把腳步止在瓦房的門樓下,狗吠也便無聲無息了。隔著門縫,他看見柱子家正房還有電燈光。自然哩,他還沒有睡。明兒吃過早飯就要跟著李屠戶到鎮上麵見鎮長了。見了鎮長就該乘車去縣裏麵見公安了。然後,就會被拘留起來住進監獄等著判說了,就要很多日子不能回家了。柱子不消說得連夜把他蹲監的行李準備哩。

  根寶輕輕地敲了幾下柱子家的門。

  門是榆木板,碰上去的指關節就如敲在了石麵上。在月落以後的黑色裏,那幹硬硬的響聲如小石子一樣飛在村街的房簷下。聲音響進去,沒有從柱子家響出回應來,隻有狗吠在村裏回蕩著。

  根寶又用力敲了幾下門。

  柱子回應了-誰?

  根寶說,是我,柱子哥。

  柱子問,根寶呀,有啥事?

  根寶說,你開一下門,我有話跟你說。

  柱子從屋裏出來開門了。他到大門前先拉亮了門樓下的燈,然後“嘩”地一下把雙扇大門打開了。

  門一開,根寶就撲通一下跪在柱子麵前。

  柱子忙朝後退一步,說,根寶,你要幹啥?你這是幹啥?

  根寶說,柱子哥,你讓我去替鎮長蹲監吧,你好歹成過一次家,知道做男人是啥滋味哩,可我根寶立馬就是三十歲,還不知道當男人到底啥味兒。你讓我去替鎮長蹲監獄,鎮長肯定得問我家裏有啥困難事,我對他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把你媳婦和孩娃送回家裏來好不好?

  柱子盯著燈光下的根寶不說話。

  根寶便朝柱子磕了一個頭,說,柱子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柱子說,我讓你去了,你會替我在鎮長麵前說話嗎?

  根寶說,我要不先把你的難處說出來,不讓鎮長把你媳婦和孩娃討回來,我根寶就是你柱子哥的重孫子。

  柱子說,那你起來吧。

  根寶便又向柱子連磕了三個響頭才起來了。

  匆匆忙忙一夜過去了。

  來日早升的日頭在仲春裏光輝得四野流金,山脈間的田地、嶺梁、樹木和村落都在日光中透發著亮色。吳家坡在這個春日早晨醒來時,誰都知道根寶家裏有了喜事了。根寶要去替鎮長住獄了。包裹已經捆起來,被褥也都疊好用繩子係了哩,白麵油烙的蔥花餅也裝進了幹糧袋裏。

  根寶要做鎮長的恩人了。

  他喝了一碗薯黍片兒湯。吃了鹹菜和油饃,提著行李出門上路時,看見大門外有許事的村人們。李慶、腐子、柱子、東鄰的哥嫂,還有嫂的表妹。昨兒他們連夜訂了婚配,她說你去十天半月肯定回不來,說你就是去住一年、兩年我都會等你。然後,她就又一早跟在表姐身後來送他,村人們大都還不知道她是他的媳婦了,隻把她當做是跟著表姐來看繁鬧的人。爹在他身後提著鋪和蓋,像兒娃出門做大事兒一樣,滿臉的喜慶和自豪。他把煙袋丟到家裏了,特意吸了帶著過濾嘴兒的紙香煙,可又不是真的吸,僅就是燃了讓一絲青煙在他嘴前嫋嫋地升起來。娘手裏提的是根寶的幹糧袋,一出門看見東鄰嫂的表妹子,她便一臉粲然地朝人家走過去。根寶沒有聽見娘和人家說了啥,隻看見兩個人說了兩句話,嫂的表妹竟從娘的手裏要過幹糧袋兒提在手裏邊,又如過橋時攙扶老人一樣扶住了娘。在這送行的人群裏,她就像一朵盛開在夏時草坡上的花,因為也是鎮上的人,家裏和鎮政府僅隔著一堵牆,兒娃時端著飯碗還常跑到鎮政府的院落裏,加之她和她表姐的識見是一般兒的多,穿戴、言說、行止,和吳家坡人有著無數的差別與異樣,所以她攙扶著娘的胳膊時,看見的人便心中清明了,眼裏更加有了一種驚羨的光。門前的人群原本也就十幾個,可待根寶一家走出來,站在那兒和人們說了幾句話,轉眼間人群就是一片了。有的人正要下地去,聽說根寶要去做鎮長恩人了,也就慌忙過來道著喜,送送行。說根寶兄弟,奔著前程了,千萬別忘了你哥啊。根寶就把目光從自己那香熟發光的對象身上收回來,笑著說奔啥兒前程哩,是去替人家蹲監呢。那人就又說,替誰呀?是替鎮長哩,你是鎮長的救命恩人呢,還以為你哥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前程嘛。

  根寶就隻笑不說了。

  根寶就這麽在送行的人群中慢慢行走著。前麵是人,後邊也是人,說笑和腳步的聲音如秋風落葉般地響。爹在他的身後,有人去他手裏要那行李提,他說不用不用卻又鬆了手,而後從褲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拆開來,一根接一根地朝著人們遞。人家不接了他便朝人家的嘴裏塞。根寶很想朝柱子走近些,柱子和李慶、瘸子他們好像沒昨夜命運相爭的事兒一樣,一團和氣地擠在路邊上,可人群圍得緊,又都要爭著和他說話兒,他就隻能隔著人群和柱子他們招著手,點著頭,表白著自己的歉意和感激。村裏是許多年月都沒有這樣送行的喜慶繁鬧了,就是偶爾哪年誰家的孩娃參軍入伍也沒有這麽張揚過,排場過,可今兒的根寶竟獲著了這份排場和張揚。他心滿意足地朝村口走動著,到飯場那兒立下來,揚著手,連聲說著都回吧,回去吧,我是去蹲監,又不是去當兵。然而無論他如何地解釋著說,人們還是不肯立住去送他的腳。

  人們都簇擁著他往梁上李屠戶家門前走去。

  李屠戶已經在梁上的日光裏朝著這邊人群招了手。招了手,根寶腳下的步子就快了。可根寶的腳步越快,李屠戶卻越發地招著手,似乎還把雙手喇叭在嘴上,大聲地喚了啥,因為遠,沒能聽清楚,人們就猜他是讓根寶快一些。

  根寶便提著行李小步跑起來,他不想讓李屠戶在梁上等得時候太久。然而在他丟開人群朝著梁上跑去時,李屠戶身邊那個昨夜兒幫他屠宰的小夥子卻從梁上跑下來。兩個人相向地跑,近了時,小夥子就立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可著嗓子叫喚著,說劉根寶,李叔不讓你再來了,說鎮長一早從鎮上捎來了話,說不用人去替他頂罪了。

  根寶淡了腳步站下了,像電線杆一樣栽在路中央,望著那個小夥子,喚著,問道,你說啥?天呀你說啥?

  小夥子大聲說,不用你去了,說鎮長軋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達理呢,壓根兒沒有怪鎮長,也不去告鎮長,人家還不要鎮長賠啥兒錢,說隻要鎮長答應把死人的弟弟認做鎮長的幹兒就過去啦-

  這一回,小夥子說的根寶全都聽清了。他立在那兒腳跟有些軟,努力把一身的力氣全都用到腳脖上,使自己不至於突然癱下去。然後把目光投到山梁上,他看見李屠戶在梁道邊上正指派著幾個人往一輛車上裝著鮮豬肉,背對著他,舞之又蹈之,肩膀和門板一樣寬,有力得沒法說。

  緊隨著他,村裏送行的人們也都說說笑笑跟近了,像一個人拉著一輛大車爬到了半坡上。根寶很想讓李屠戶或者跑來喚話的小夥把說過的話,朝著村人們再清清白白地述說一遍兒,他就又慢慢朝著梁道走了過去。

  日頭又升高了些,豔紅豔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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