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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旱年

  石舒清

  曬在院子裏的粉麵在陽光下白得發青。薩利哈婆姨喜歡蹲在旁邊用手指撚粉麵,那種撚粉麵的手感真好。不能不說粉麵子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柔柔的,又硬錚錚的。讓你知道這才叫柔中帶剛,剛裏有柔。每捏扁一蛋粉麵,薩利哈婆姨心裏都會蕩起一種奇異的愉悅,甚至會勾起她一種很隱秘的感受,使她心蕩蕩地臉紅。拿開手指,捏扁的粉麵上就落下顯顯的指印,這邊有,那邊也有,這邊是一個簸箕,那邊是-個笸籮,那麽逼真,日頭鬧哄哄地曬著她的P股,她似乎並不覺得。

  院子大得像一個世界。有時候神思恍惚起來,就覺得由屋子裏走到大門口,那段亮亮的路得走上一年。麻雀在瘦高的楊樹枝梢上站著。樹梢那麽纖弱,它站在上麵,就把樹梢壓彎,這使它顯得有些危險。它含混地叫著,隨著在風裏搖動的樹梢擺來擺去。

  亮亮的陽光和重重的牆影無時無刻不在相互置換,但它們將這非同小可的置換處理得那麽悄然,一絲聲音也不發出。

  在這大而靜寂的院子裏,薩利哈婆姨就常常落得有些忘我。常常麻雀們吵沸了院子裏的某個角落,但她像是並沒有聽見。

  那個在門側的乞丐就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並且也喊了好幾聲,總不見薩利哈婆姨回頭。乞丐就舉頭向這個大院的方方麵麵、角角落落看一看,又輕輕向前走數步,在一個自以為適當的位置停住,故意地咳嗽了兩聲。

  這一次薩利哈婆姨聽到了。她回過汗津津紅彤彤的臉,見一個婦人有些小心地立在院子裏,她的麵袋子落在地上,她已經討了少半袋麵了。她用拿棍子的手背擦眼睛,一定是汗水流到眼睛裏了。那婦人似乎還穿著棉襖,使薩利哈婆姨一下子燥熱起來,似乎那棉襖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把手上的粉麵拍掉,向屋裏去。

  屋子裏涼得使人如置深水。座鍾“當”地敲一下,尾聲也化為絲絲涼意散開來。薩利哈婆姨打開一隻木盒子取錢。這時候“哐”的一聲響,原來是老狗從後麵的院子裏聞訊出來了。薩利哈婆姨趕到屋門口,見老狗已像一團髒毛一樣竭盡所能地向那婦人跑去了。它蹣跚地跑,一邊用老得發渾的聲音咬著。那婦人顯得很鎮定,隻是把棍子防禦地指向前麵。

  薩利哈婆姨知道老狗絕不會幹出什麽了不起的事,它能自己湊合活著就不錯了。但她還是嗬斥了它一聲,然後又回去拿錢。屋裏的清涼使臉上的汗滲回去,臉上硬硬的不舒服。一隻蜜蜂在空闊的屋子裏飛來飛去,飛近飛遠,那種臨近和遠逝的聲音使薩利哈婆姨心裏生出宗教的意味。

  薩利哈在格爾木跑運輸。

  在這一帶,薩利哈無疑算是有本事的人,置下這麽大的院子,蓋下這麽漂亮的房,後院裏栽下那麽多果樹。把兩個娃娃也送到城裏最好的學校讀書了。這實在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她心裏很滿足。

  雖說很多時候家裏隻有她一個人,這麽大的院子,這麽靜,不能說不古。一些女人也常常在眉眼裏帶一些風騷問她,你古不古啊,你古不古啊。這裏人都說古,大概是冷清的意思。不能說不古,她就笑著。有女人就說,要是我,都古成個毛野人了。趕緊把薩利哈叫回來,一個人一輩子能活幾天?但她覺得古也是古慣了。漸漸地不再去串門子,也很少有女人來她家。雖說在一個村子裏住著,她常常想一些姐妹就覺得是在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下死勁想某一個人的臉,剛要想清,“嘩”一聲,像石子倒入水裏,一張將要看清的臉又水一樣“嘩嘩嘩”地散開了。不過許多的鳥兒卻飛到這靜寂的大院裏來了。最多的自然是麻雀,還有燕子、布穀鳥、喜鵲,還有叫不上名字卻十分美麗的鳥,還有各種各樣的飛蟲。其實細細看,這院子裏的生命還是很多的。漸漸地不但不覺得寂寞,反而有一種別樣的充實。

  薩利哈在外麵胡搞的事也並不是沒有聽說。曾花了很多時間專心地來想這件事,想得心口痛。下了決心,勸薩利哈不要再跑車了,跑也可以到近處跑,為什麽偏偏到那麽遠去跑車呢?

  薩利哈說,這事跟你說不清楚,就是給你說上十天半月也還是說不清楚。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可是,車還是得到遠處跑。

  我知道你把心跑野了。她說。

  薩利哈拍拍她的臉,笑著說,我的傻瓜婆姨,男人就是要野嘛,我不野咱們能有這些?他舉起胳膊,向著四圍泛泛地劃了一劃。薩利哈顯然有些得意,腳尖兒點著地,腿抖得“嘩嘩嘩”的。

  她突然急促地說,你在外頭幹的那些日鬼事我一概知道,你當我不知道。

  薩利哈做出一個吃驚的嘴臉,說真的麽?你知道我咋不知道。

  她趁著眼裏湧出淚花的時候笑一笑。

  你要去就去吧,你鐵心要走,誰攔也是攔不住的,我還盼著你走得更遠些呢。

  薩利哈伸出手來,在她臉上拍一拍,故作生氣地說,這麽個老婆。

  這一拍,她眼裏的淚水就流下來。

  反正你自個看著辦吧,你躲得那麽遠,我就是想給你操個心也操不上,你也不稀罕我的操心。你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娃娃,想糟蹋你自個了就糟蹋去吧。

  她流著眼淚說這些話,心裏奇怪地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現在她竟不能說清他與自己究竟是什麽關係,流不少眼淚後,她心裏就有些虛茫。

  嗨,本來就是個醜婆姨,還敢嚎,一嚎就純粹不能看了嘛,來來來,讓哥給你收拾收拾。薩利哈說著掏出一塊白手絹,擦她的眼淚。手絹上有一種若存若亡的香味。

  他的手絹和手絹上的香味使她心煩神亂。薩利哈擦了她的淚水,揚著手絹說,你看你看,你的這點眼淚,我還得把它帶到格爾木去。

  這是一句玩笑話,薩利哈也用玩笑的口氣說著。但她卻沒有笑。

  薩利哈看著她,就嚴肅了,說,哪一年都可以不出去,今年非出去不可。今年這麽旱,幹蹲著咋得活?吸風巴屁麽?

  是啊,今年是個大災年,門口要乜貼的確實是越來越多了啊。

  你的主意是你拿,又不是我拿,我就是說說嘛。她說著,莫名地有些辛酸與茫然。

  倒有了一種怪心思,他不是非走不可麽?那麽就快些走吧,走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我看你是盼著我走呢。

  薩利哈笑著說,但顯然他的笑裏有著難以掩飾的失落。

  她被說中了心思而不知說什麽好。

  薩利哈走時,她求他給她換一百塊零錢。都換成一角二角的,都換成新新的,要乜貼的來了她好散給他們。說不清為什麽,她強烈要求自己散給那些人的錢都是新新的。那些年她準備了許多五分錢的硬幣。一枚枚新得能當鏡子。但現在不行了,現在錢不值錢了,不能再拿五分錢給人散了。

  薩利哈對她的這個要求很滿意。他果然拎了一包嶄嶄新新的零錢給她。

  好好散好好散,不要惜錢,沒了我再給,你在這邊散一二角錢,我在外頭就少一個災池。

  薩利哈說這話時收斂了他一貫的油皮滑臉。

  這話像種子一樣深深落入她的心裏,每每散乜貼時,她都不由得這樣舉念。

  院子這麽大,幾乎能看到天邊。

  老狗跌著髒巴巴的P股,在距棍子一米近的地方咳嗽似的咬著。看樣子它隻是在咬那根棍子。

  狗!薩利哈婆姨在後麵喝一聲。

  這一聲喊不但沒有讓老狗退卻,反使它精神大振,猛地一個前撲,就把棍頭兒咬在嘴裏。它完全像是咬倒了一隻兔子似的激動,任女主人在身邊嗬斥,它就是不鬆口,它的涎水一滴一滴掉到地上,喉嚨深處也咕裏咕嚕地響,顯然它還在講什麽,一邊在百忙中還斜著眼看身邊的女主人的腳。

  那女人的臉像粗麵饃饃一樣鎮定,從她臉上看,她沒有害怕,反而有一些對這老狗憐憫。她像病中的人那樣無可奈何地對薩利哈婆姨笑笑,薩利哈婆姨搖搖頭,也笑一笑。她看到那女人一笑時門牙上有一些黃鏽,便知道她是在山以南的人。那裏的水質就是這樣,喝了那水,牙就會黃的。漸漸大家都認識到,那些牙上有黃鏽的人要比他們這些白牙的人普遍窮一些,但要比他們厚誠老實。

  就在她們互相給對方笑著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老狗趁著她們的疏忽,嘴上一加力,就把棍子叼去了。它獲了至寶一樣回頭就跑,棍子的另一頭兒拖在地上,“嗒嗒嗒”響,使它跑起來很不方便。

  望著它瘦得不堪入目的P股搖過來搖過去地跑,你隻能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薩利哈婆姨大聲喊著,咒罵著,老狗就停下來,把棍子扔在地上,但它很快就從棍子中間咬了,一步一步緩緩走入那個圓門洞,走入後麵的果園裏去了。

  你看你看。薩利哈婆姨不好意思地說。

  那女人寬容地笑著,連說不要緊不要緊。

  薩利哈婆姨就把嶄新得不打一點彎的兩角錢遞給那女人,說,你稍等一下,我給你取棍子去。

  新錢使女人有些喜悅和感激,她念了該念的,就把錢接過去,卻不一下子裝入口袋裏去。

  你稍等等,我給你拿去。

  給你添麻煩了。

  你稍等等,我就來。

  薩利哈婆姨匆匆向門洞走去。掃淨的院子在陽光下那麽亮,倒使她眼睛深處有些發黑。她隱約聽見有鳥在高處叫著,像微風吹開在河麵上細小的波紋。院子太大了啊,人在裏麵或走或立都有一種眩暈感,薩利哈婆姨走過曬粉麵的地方時覺得眼角處輕輕撞進來一個什麽,正眼一看,果然有幾隻麻雀在粉麵上跳來跳去,要是它們不跳呀跳,不嘰嘰叫,在亮亮的陽光和粉麵之間,便不易看到它們。她把手一揮,麻雀就呼地飛起來落在屋簷上。它們呼地飛起來的聲音在薩利哈婆姨心裏投下一片厚厚的陰涼。薩利哈婆姨聽到它們蹲在屋簷上激烈地罵她,她又揮了一下手,麻雀們罵她的聲音就一下子飄向遠處虛茫的地方。

  果園裏靜靜的。

  又總是能聽到一種祥和而豐厚的聲音,說不清這究竟是誰的聲音,有風的聲音,不全是;有樹葉的聲音,不全是;有蜜蜂的聲音,不全是;有螞蚱的聲音,不全是。誰也說不清這豐厚的聲音究竟由多少零碎的聲音組成,誰也說不清這麽多聲音匯合一處為什麽一點也不顯嘈雜,反而使人靜謐,使人深沉,使人喜悅地融化在裏麵。

  平時,薩利哈婆姨很喜歡到這果園裏來。看一片葉子與另一片葉子是否一樣,看一隻果子躲在幾片葉子後麵。說來還得說薩利哈的好,今年這麽旱,但他還是一汽車一汽車從縣上高價買來水澆果園。

  不然哪裏會有這樣一個蓬蓬勃勃生氣旺盛的果園呢。

  老實說,到這果園裏來,搬一隻小凳子長久地坐著,薩利哈婆姨漸漸就覺得自己像是懷孕了。

  這中間的許多感受和想法她覺得確實是難與外人道的。

  她從來沒有像今兒這樣僅隻為找一根棍子到果園裏來,她到果園來的想法從來沒有這樣明確這樣單一過。

  老狗藏到哪裏去了呢?

  找了半天才發現它。原來是隱到一棵桃樹下麵了。桃樹冠很大,枝枝葉葉快要垂到地上。老狗頂開枝葉鑽入去,傍鐵硬的樹幹躺著,棍子就在爪子前麵。薩利哈婆姨從枝葉下爬過去,拿到棍子,作勢要打狗,老狗嚇得顫著眼簾不斷地要把眼睛閉上。果園裏蝴蝶真多,連灰塌塌的老狗身上,也有蝴蝶顫巍巍地飛過去飛過來。

  那女人在門的一側依舊小心地站著,不時看一看大門外的遠處。她一定等急了。這老畜生幹的這事。薩利哈婆姨有些內疚,忙小跑一樣向她走去。

  不著急不著急。那女人忙說。

  人家在樹底下藏著,險忽兒找不到了。薩利哈婆姨說。

  把棍子給女人時,薩利哈婆姨突然覺得有些尷尬。她想自己應該輕描淡寫地放在靠近女人的牆邊,讓她一邊跟她說話,一邊順手就拿起來。但手已經伸出去了,她隻好紅著臉,那女人把棍子接了過去。

  這瞬間所生的尷尬她們似乎都未曾料及。

  老姐姐,緩一緩再走吧。薩利哈婆姨試圖打破尷尬,這樣說。

  不了。女人說著將袋子抬了起來。袋子裏那點麵,女人一隻手就可拎起來。薩利哈婆姨想,要是袋子滿了,她怎麽拿得動呢?

  那女人向薩利哈婆姨告了別,就走了。薩利哈婆姨站在門口看她走出巷子,覺得她穿得太厚了,這麽熱,穿得還像冬天一樣。她想她可能是沒有另外的衣裳,因此推想到她的丈人肯定是個日鬼人,要是她有薩利哈這麽個丈夫,還會穿著老棉襖頂著毒日頭在旁人的門拐拐裏站麽?

  你要知足呢。薩利哈婆姨聽到有個聲音這麽說。

  沒想到那女人又轉了回來,她麵孔通紅,站在薩利哈婆姨麵前,局促得說不出話來。

  女人緊緊閉一閉嘴唇。突然說,老妹子,家裏就你一個人麽?

  薩利哈婆姨不回答,惑然地看著她。

  女人仰臉望一望日頭,這時候就更為清晰地看到她的雙唇幹燥得快要破了。

  要是就你一個,我想在你這搭洗一個,把撇申(1)做了。

  紅著臉說了這話,那女人如釋重負。

  在薩利哈家做過禮拜的女人已經有好幾個了。她們都要比今兒來的這個女人年長一些。常常,討過乜貼後,如果正值晌禮或哺禮的時節,她們就會望一望日頭的所在,然後有些赧顏地向薩利哈婆姨提出想洗一洗禮拜的要求。

  薩利哈婆姨還不會禮拜。

  但她絕不會拒絕她們的要求,因為這一要求,以乞討為生的老女人在她心裏遽然有了一種別樣的分量。她會像一個為秀才研墨的書童那樣變得殷勤起來。她在湯瓶(2)裏倒上開水,再兌以涼水,用指尖兒試試是否燙手。在老女人隱在門後麵洗阿布代斯(3)的時候,她就從櫃裏拿出拜氈鋪在炕上,上麵還放有夜裏發光的念珠。雖然還不會做禮拜,但這些禮拜用的東西她早就準備妥當了。

  幫人做這些事情時,的確,她的心裏是異樣的,似乎她心裏有了一個小小的滲滲泉,清涼的泉水花兒吐蕾一樣往上輕輕湧動。

  當老女人在炕上禮拜時,她就在沙發上坐著看她的背影,看著她跪下去,頭叩在兩手之間,看她腳形的變化。她的襪子大都破了,露出她奔波四方的腳來。薩利哈婆姨看著這腳覺得很心疼,很感動。一次一個老得彎了雙腿的女人禮晌禮時,坐在沙發上的薩利哈婆姨驟然淚流滿麵。她看到老人的雙腿彎得那樣厲害,從她的兩腿間看過去,能看到對麵的一大塊牆,她的腿僵硬了,跪下去站起來都像是自己在對自己用刑。薩利哈婆姨當時有莫名的傷感和衝動,對老人在自己家裏做禮拜有一種深深的感激。但直到老人拄了一根彎彎的棍子蹣跚著走了,她才想到應該把口袋裏的十塊錢舍散給老人。她惱恨自己當時隻顧感動,沒想起來。忙忙跑出門去找老人,但老人已不知哪裏去了。回來後,望著炕上的拜氈和老人剛剛用過的讚珠,她心裏空落落的。拜氈和讚珠上似乎有著某種渺遠的餘響。薩利哈婆姨心裏的慚悔真是不能言說,她想那麽老邁的一個人,用那樣一對彎得令人震驚的腿走到自己門上,她隻用兩角錢就把老人打發到茫茫世界裏去了。

  薩利哈婆姨撫摸著拜氈和讚珠哭了一場。那十塊做了舉念的錢沒散出去,在身上就如同一個符咒一樣令她不安。她一刻不停地到小賣部買了火柴、香,把十塊錢都花盡,把火柴和香送到村裏的拱北上,心裏才略寧靜了一些。

  以後凡是在家裏做了禮拜的女人,她都要想方設法多舍散一點什麽給她們。

  自從薩利哈家裏的光陰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後,村裏人就奇怪地和她家疏遠了。薩利哈常年不在家,村裏的男人就幾乎不來她家,女人也很少來。薩利哈婆姨知道這是女人們自尊,要是誰家的光陰比自家好,她也是不會到那家去的。

  來得頻繁的倒是那些乞丐了。

  由於見多了乞丐,薩利哈婆姨反而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人還是變為乞丐好(當然她沒有把自己算在裏麵)。她發現乞丐們(尤其是她這一方土地上的乞丐)是人裏麵一個奇特的群落,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東西,比如虔誠、小心、忍耐、禮節周全、推心置腹、對小收獲的珍惜和喜悅。於常人臉上往往有著一種恍惚、遊離、忘卻的神情,乞丐們很少有。乞丐們臉上總是有一種很真切很令人心動的東西,似乎把一層多餘的什麽從他們臉上剝去了。而且與衣食無憂的人相比,他們的眼睛看上去要更深一些,似乎他們所看到的要遠遠多於我們。

  實際上這裏根本就沒有乞丐這種叫法。

  這裏把這種人叫要乜貼的。乜貼是一種宗教性的說法,裏麵含有把你多餘的東西還我一些的意思。

  說來難以置信,雖說心裏有矛盾,但薩利哈婆姨對要乜貼的人有著一種連她自己也頗惑然的依戀,落難不幸的他們往往在她心裏會喚起一種很潔淨很神聖的東西。她隱隱覺得他們是她遠方的親人,尤其是那些背著抱著吃奶嬰兒的女人。

  看見要乜貼的人悄無聲息地由門裏進來,然後在門角裏那樣肅然而歉然地一立,再不往前走,更不會到屋裏來,她心裏就有一種很痛楚的滋味,也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感動。

  幾乎每一個悄然立在門角落裏的人都很容易給薩利哈婆姨留下深深的印象,這大概是因為他們都受了特殊命運的緣故。

  薩利哈婆姨還記得一對看不來年齡的兩口子帶與她的震撼。女人的兩隻眼睛像是被餓瘋了的老鴰叼去了,連眼簾也深深塌陷了進去,那深陷進去的眼簾還一動一動,還動什麽呢?丈夫長著兩條怪異的腿,自膝蓋以下的小腿驟然地細了起來,而且枯樹根似的拐了幾個彎兒。

  薩利哈婆姨大吃一驚。

  她說不清他們倆如何成了這樣,說不清這樣的兩個人是如何地走到了一起。而且這樣的兩個人立在門口使她覺到異樣的神秘和驚懼。要是深夜時分有這樣兩個人要乜貼到自己的門上,她一定是要戰栗著跪在他們麵前的,她會求他們放過她,饒恕她。

  看看,多麽不同於人們的兩個麵孔,像奇特的果子結在不可言說的樹上。

  一般情況下,如果一家人來要乜貼,隻做一個人舍散,似乎是一項約定俗成。但薩利哈婆姨那天沒有這樣,她給了丈夫一份,女人一份,女人的背後還背著一個娃娃,她輕輕揭開小被子,見小娃娃出月子不久,眉毛尚未長出來,隻有著一個痕跡,臉嫩得小風都能吹破。在母親的背子裏嬰兒睡得很熟,奶嘴兒快要從口裏掉出來。薩利哈婆姨輕輕把奶嘴兒往他嘴裏塞塞,把他的一份乜貼念著比斯米拉(1)放在他的胸前,輕輕再蓋上小被子。

  薩利哈婆姨多麽害怕聽到他們的道謝啊。好在他隻是向她笑笑,那盲女人的臉總是始終如一的神情。薩利哈婆姨覺得欣慰。當看到丈夫用那樣的腿在前麵走,背著他們骨肉的女人握著丈夫探向後麵的棍頭兒一步一步走遠時,薩利哈婆姨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來。

  這也是兩口子,他們也要度過一生,皇上兩口子也要度過他們的一生。這一生和一生之間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薩利哈婆姨還記得一個背娃娃的高個子女人,這女人個頭實在是高,但她常常用黑蓋頭嚴嚴地罩著她的臉。由於她是一個蒙麵的人,留給人的印象就愈來愈深奧,薩利哈婆姨記得她來過十餘次,每次都把臉遮得嚴實,連她的眼睛也像是躲在幽暗的樹叢後麵看人。薩利哈婆姨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對自己的排斥,她也不大願意接近她。要乜貼的人裏,這人是一個例外。她走進屋裏來常常是一言不發,用棍子打著地使人知道。而且她是下得了手打老狗的,老狗也認下了她,對她有了仇恨。她每次來老狗都要費心勞神地咬她,終是被她的棍子打怕了。老狗一般是站在半院,依然煞有介事地後塌著P股,“哐哐哐哐”一隻老風匣似的向她咬。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倒像是老狗在咬著一棵黑糊糊的樹。

  薩利哈婆姨不大願意見這個女人,她要是來了,用棍子“當當當當”地敲著院子時,她就匆匆拿了錢,匆匆走過去,也不深看她,更不與她搭話,隻把乜貼交還了就匆匆轉回來。

  那女人走了以後,老狗就陡然增添了一些憤怒,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地追到門口去咬。她這時也回過身來站在門口,看她在空寂的巷子裏大踏步地走著,她的個頭高得有些陰森。背在後麵的娃娃遠遠看去,倒像是一棵野草長在陡峭的半壁間。

  這個要乜貼的人給薩利哈婆姨帶來了一些不安和猜測。

  好幾次薩利哈婆姨都夢見女人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偷偷地揭著麵紗,但麵紗那麽長,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就沒有個揭完的時候,倒搞得薩利哈婆姨心在嗓口那裏跳著,虛脫似的出一身大汗。

  薩利哈婆姨沒想到今兒個要乜貼的女人會跟自己說起這個蒙麵人,而且說出那樣一番使她周身寒徹的話來。

  在那女人把兩個大拇指撐在乳房下麵指泰克必爾(1)的一刻,薩利哈婆姨就想好了拿什麽給這個女人。她給她準備了一套自己的夏裝,這一身衣裳新新的,要是掛在商店裏還可以做新的賣。這是去年薩利哈在西寧給她買的。舍不得的念頭在她心裏一浪一浪湧來,她竭力說服著自己,臉上帶著一種尷尬和掩飾什麽的笑。已經舉念了,就不再有退路。她又想起那十塊錢。不能再落下後悔。為了使那衣裳不一次次以自己的勢力激將她,她先是把它裝在一隻塑料袋裏,再把塑料袋裝進一隻紙袋裏。這一種大價錢的舍散不由得使她心裏跳得慌。她看到那女人的襪後跟縫過以後又破了,又找出自己的一雙襪子裝在紙袋裏。

  原來這女人帶著做禮拜的蓋頭和念珠。蓋頭是黑府綢的,但已大麵積泛白了。那一種白使人心蕭索。薩利哈婆姨的念珠是玉白的珠子串成的,夜裏會發光。夜愈黑,它愈亮,一顆一顆看得清晰。要是在夜裏伸手去抓它,能看到黑糊糊的手,能看到手投在它那光亮裏的陰影。那女人的念珠卻是紅珠子串成的,很像是一串串還在樹身上的枸杞。她把薩利哈婆姨的念珠在前麵放著,用的是自己的念珠,那大概是她身上最好看的一樣東西。

  薩利哈婆姨覺得一個人會做禮拜是很不簡單的,一上拜氈就有了一種高貴的意味和神聖的氣息。她的拜氈是結婚時父親陪嫁與她的,她也並非一句禮拜中的念詞也不會念,她隻是懶,隻是覺得自己還年輕。還年輕什麽,九歲就該做禮拜了。而且炕上的女人能比你大幾歲呢?人家在世上轉來轉去要乜貼,禮拜還不撇,你主要是太舒服了的緣故,舒服過分了就會變成可怕可憎的東西。

  薩利哈婆姨動了學禮拜的念頭。

  女人的禮拜做完了,她像剛下過蛋的母雞那樣臉上有一種自足自得的東西。她把拜氈拍了好幾拍,才下炕來-

  老妹妹,今兒把你麻煩得勁大了。

  聽你說的,我也是在攬色瓦布(1)嘛。

  薩利哈婆姨說著就把衣服襪子從衣袋裏取出來。嗨,問一下,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看看看,我看著你歲數不大嘛,比我還小兩歲呢。

  看上去我比你能大十歲啊。

  那女人坦蕩地說,笑著,那種質樸的笑真想讓人拿自己的心去碰她的心。

  那咱倆剛才叫翻了,實際上我是你的姐姐,你看,這件衣裳我給你準備下了,不知道你愛不愛。薩利哈婆姨用一根手指怯怯地指著衣裳說。

  那女人立刻紅了臉不知說什麽好。

  我兩個頭差不多,我比你胖一點,總之能穿吧,你試一試。

  不,我不要。女人像被逼在死胡同裏了,她有些慌張,有些不知所措。

  薩利哈婆姨有些意外,這反而堅定了她要把衣裳送給她的念頭。

  你要在這裏試不方便,就拿回你家裏試吧,我想著肯定能穿。她說。說著把衣裳裝入紙袋,遞給她。

  那女人的手受驚了一樣拿開,她神情複雜地向薩利哈婆姨笑一笑,說一聲你緩著吧,到門口拿了麵袋和棍子就要走。

  薩利哈婆姨想都沒想上去拉住了她。

  姊妹,你為難我哩嘛。她似乎不知怎麽對她說才好。

  你看你穿得多熱。薩利哈婆姨嗔怪地說。

  女人不知說什麽,歪過頭看著大門口。

  好好好,你不要我就不硬給了,先坐一坐總可以吧。

  那女人否定什麽似的搖搖頭,難掩酸楚地向薩利哈婆姨笑笑,把麵袋棍子又擱在門口,勉為其難地走了進來。

  還新新的嘛。落座時她咕噥著說。

  薩利哈婆姨想說什麽,又打住。她決意要把這身衣裳送給這女人了,她要硬塞在她身上,這一陣不僅僅是已經舉念了的緣故,要是這女人今兒不要,這身衣裳以後將怎麽辦呢?

  她不再說衣裳,她開始說一些離衣裳很遠的話題。漸漸那女人就從方才的局促不安中脫出來了,她開始找話頭兒與薩利哈婆姨說,但看樣子她時時刻刻都想走掉。

  薩利哈婆姨問她是哪裏人,然後不待她說就猜出她的大致所在。那女人有些淒楚地一笑,說我們那裏光陰不行,就出我們這一號人。薩利哈婆姨看到了她牙上的黃鏽,真是匪夷所思,她發現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有著對這黃鏽的喜愛,她也正是根據這一點說出她的家鄉的。

  薩利哈婆姨暗想著用一種什麽法子讓她把這衣裳拿上,她原本還預計著她的驚訝和感激的,現在她已經不妄想這些了。

  哎,我問你個話。

  大概是覺得氣氛凝滯不動,那女人有些討好地對她說。

  薩利哈婆姨神情恍惚地看著她。

  你家裏來過一個高個子女人吧,個子高高的,臉蒙得很死?

  薩利哈婆姨一下子坐起來。

  你知道她?

  那人跟我們在一個鄉上。

  她把臉蒙那麽死幹啥?

  見薩利哈婆姨對此事很感興趣,那女人顯得欣慰,似乎她可以以此報答薩利哈婆姨了。然而她出語驚人。

  我給你說,那是個男人。

  薩利哈婆姨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背著的也不是娃娃,是一個木頭墩墩。

  薩利哈婆姨突然覺得指尖兒齊刷刷地麻了,裏麵像有細細的電流鬼祟地跑。

  姊妹,你要是害怕我就不說了,害怕得很呢。

  薩利哈婆姨閉住眼晃晃頭,讓那女人再說。這一刻那個高大的蒙麵人在她腦海裏不停地躲來閃去。

  他把他婆姨宰了,就裝成個女的四處躲。他婆姨也是個要乜貼的,要來要去,要到一家門上,那一家人有錢,要她做二老婆,她也不想想後果,真給人家當了二老婆。男人著實氣得不得了,也到那一家門上要乜貼,正是她端了半碗麵出來,男人就哄她說有個話說,哄到背後彎彎兒裏,麵袋裏的斧頭就拿出來了,把婆姨剁成了碎渣渣。也是那婆姨的災池,男人肯定要殺她嘛,她還跟人家往背後彎彎兒裏走。

  薩利哈婆姨聽到耳畔有著一種博大而又虛茫的聲音,載著她,載著這個房子不停地下沉或者旋轉。

  你沒見過那婆姨,真格是巧嘴嘴巧鼻鼻,眼睛像杏核一樣圓哪,誰想到有這麽大的災池。

  薩利哈婆姨突然間覺得這世界有一種難述的奇怪。她不停地閉住眼睛晃頭,麵色慘白得像一個病人的手。

  你害怕了麽?

  如果說那個巧嘴嘴婆姨也要過乜貼,那麽就可以肯定,她也來過薩利哈家。他們兩口子都來過薩利哈家。薩利哈婆姨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她想自己一定與那女人距離很近地對站過,而且,在交還乜貼的時候,她們的指尖兒說不定還相觸過呢。但是現在她卻被一把斧頭剁碎了。

  其實想通了也沒啥怕的,人活在世上,啥事兒都遇呢。那女人說。

  薩利哈婆姨點點頭。

  那麽那個男的呢?她問。

  叫公家抓了,咋說他也是個男人,個子那麽高,連女人咋走也學不像。把臉能蒙過初一,蒙不過十五啊。

  他怕是,一槍斃掉了?

  那是肯定的,好好的兩口子,一個把一個的命要了。

  接下來就沒話說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話說。薩利哈婆姨突然略略地生了一些不安,她不由自主地對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起疑。雖然這疑問像一頭怪獸一樣突然露了一下臉就不見了,但有一種因它而來的東西卻難以在心裏消散。

  她突然希望這女人一下子走掉。

  女人果然站起來,要走。

  她拿紙袋給她,但已大失了方才硬要給她的念頭,女人剛一謙讓,她就把紙袋扔回沙發上。

  這時候那女人有些意外。

  但看來她真是不要那衣裳的,她顯得輕鬆而感激,一再地說著道謝的話,出了大門。薩利哈婆姨腦子裏一直有一種遠遙的聲音“嗡嗡嗡”地響著,在很遙遠的地方響成一大片,霧蒙蒙的。她望著那女人背影的眼神是疑惑而膽怯的。不待那女人走遠,她就“哐”一聲巨響闔上了大門。

  院裏的陰影一絲也不見了,日頭走到了天中央,像是誘惑人係一根繩子在它上麵吊死。院子裏水沸開了那樣亮著,白白的粉麵遠遠望去倒像是一長道暗影,幾隻變小了的麻雀在暗影裏跳來跳去。

  正午時分,風神秘地消失了,院子裏瘦高的楊樹僵直地立著。

  這世界一瞬間變得有些奇怪。

  薩利哈婆姨把大門閂上,然後穿過白白亮亮的院子,往屋裏去。麻雀一律飛到高處,掠過屋頂去了。薩利哈婆姨想睡一會兒。

  屋裏的幽暗使人不安。座鍾依舊一記一記穩健地敲著,然而使人覺得裏麵有一個大蜘蛛正在結網。

  薩利哈婆姨爬上炕去,她決定把讚珠裝在身上,她決定睡在拜氈上。

  又覺得還是洗一個小淨,再睡到拜氈上的好。

  就下去洗小淨。

  洗小淨的時候,她不能集中精神,她想到木盒裏還有那麽多嶄嶄新新的零鈔,她想不清她要一張一張把它們舍散給誰,想不清將有怎樣一些人專程來她家裏拿走它們。

  小淨洗罷,她心裏稍稍安寧了一些。她變了主意,不再睡。她打算搬一隻小凳子到後麵的果園裏去,像往常那樣,坐上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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