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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癟溝

  柏原

  峁是凸起的,而溝是凹陷的。峁和峁挨得太近,溝道就擠得癟癟的。溝的夾縫裏隱含著無限的誘惑,這正像有些成熟女人胸部那條美不勝言的凹陷。

  女人,此時坐在莊子門前,樹的濃蔭底下,臉麵久久地傾向溝槽裏的小路。

  熱天,溝道下麵的溪水往往斷流,留下的痕跡是一窪又一窪葫蘆瓢狀的水潭,水色泛黃泛綠,密集的黑色蝌蚪焦灼萬狀地尋覓什麽。幸而,溪流的始點是一眼石泉,它總是能夠從地下深處分泌出一綹活水,所以溝坡半腰裏才安得住人家。缺雨季節--如今似乎一年四季都缺雨,雖然看不見一條生動活潑的溪流,卻依然看得見一條傍水行進的白路。一忽兒看去像條遊蛇,尋尋覓覓,鬼鬼祟祟,循山峁的夾縫飄忽而來,又蜿蜒而去;一忽兒看去倒像是打工妹脖頸裏戴回的金銀項鏈,又想惹人眼門,又想遮遮掩掩。

  無人時候,溝道裏沒路人,場院裏也沒了男人的時候,她索性敞開衣襟,讓兩隻異常突現的乳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好出汗納涼,也便於奶娃。娃兒挺淘人,有時偏從背後爬上肩頭,兩隻小手扳住他的寶貝蛋兒,扳得高高的,下巴擱她肩胛上吮吸,要是對麵有個攝影師,這鏡頭可就笑煞人了!

  女人敞開的衣襟兜著一掬一掬的空穀來風,撫慰她平日裏掩藏極嚴的肌膚,好覺爽意!到底,人體和大自然才是最親近無礙的。然而,一陣陣的穀風也挾帶著山外世界的嘈雜之音,使她觸覺到某種誘惑。她會倏然生出點說不清的傷感,驚訝自己膚色竟是這樣白皙。那些探親回來的打工姐打工妹,臉盤子一個比一個抹得白,可是衣衫一解,一個比一個黑,不就那回事嗎,洋氣什麽!

  女人摟定娃坐著,癡癡迷迷,看白路,企盼什麽。她的瞳仁反射出樹葉縫隙篩落的陽光斑點,光點聚縮為一個她不曾見識的七彩世界。

  終於,遠處有個黑點蠕動起來。一下還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往溝口去的還是向溝堖來的。她下意識往樹影深處挪了挪。門前坎畔上長了一溜兒雜樹,一坨陰涼下拴著驢,另一坨陰涼下臥條狗。杏子已經紅了半邊臉,旱桃還是渾身霜毛,而核桃由豌豆大變到雞蛋大,始終碧綠晶瑩。她喜歡坐核桃樹下,這片陰影最濃,而且不擔心臉上落毛毛蟲。

  黑點漸漸放大,孵化成一個人,分析為多種色彩。她看得清了,來的是個男人,還有他胯下光華燦爛的坐騎,後麵噴射一束旋見旋失的藍煙,輪下濺起一道細塵。並且,離老遠老遠的,就向她捧出一張笑臉,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摘掉風鏡後,照在她身上哪塊,她就覺哪塊熱乎乎的。這隻不過是她的想象,男人這會兒尚在溝道小路上顛蕩行駛,爬上半坡台坪至少一裏路。

  她知道他姓尤,名字叫什麽從沒留心問過。聽丈夫對他尊敬的稱呼,以前叫“尤師”,後來又叫“尤老板”。尤老板發財以前是前塬的泥瓦匠,身世本不咋的,但是人特別有本事。先學會起架蓋房,後學會吊裝修樓,再後來不給公家幹了,自己成立了工程公司,自封經理。如今工程活兒竟然攬到了蘭州城裏。別的不說,把自己那個家修得跟天恩寺廟堂一般,從城裏拉回那麽多時髦新奇之物,吃的穿的用的擺的,對,還有狼狗和板凳狗娃,護著他的婆娘娃娃。丈夫在他手下幹過幾年搬磚和泥的小工,年頭節下請他來家坐坐,喝場酒。自己這男人哎,別說當老板了,打幾年小工連師傅都沒當上,一丁點本事沒的,唉……看得更清楚了,尤老板今天騎一輛紅色摩托,記得上回他騎的是藍顏色嘛,怎麽一忽兒變成了紅色?聽自己男人說,尤老板如今連小汽車都有了,出門根本不用腿走路。無奈溝裏坡陡路窄,隻好騎兩個輪進來;這兩個輪實在也是多餘,他到偏僻空寂的癟溝尋什麽呢?癟溝出產什麽好東西嗎?

  男人果然岔開正路,向她家的半坡台坎爬上來了。女人的臉盤微微一紅,眸子打個驚詫的亮閃,把懷裏娃放在氈墊上,急急係扣兩扇衣襟。係到下麵第五顆圓紐,有扣哩沒眼了,怎的回事?低頭細看,原來是中間一顆錯了位。驀地想到溝裏人的一條謎:五個和尚,捉住五個婆娘;婆娘說,你鬆手唦,和尚說,等天黑了著。這是她男人洞房花燭夜考考她的,她猜幾年也沒猜破,男人硬不告她謎底。一霎間,女人猛地醒悟,說的原是紐扣和扣眼唦,男人家真壞!

  女人已經嗅到一股香皂或雪花膏氣息。溝裏的空氣純淨無染,離著幾十步遠就聞著了。也許是城裏人香味太重,比溝裏任何一種野花香草都來得濃鬱,叫人聞過一回還想聞。摩托瞪兩隻巨眼,P股突突放煙,爬完最後一個“之”字形,到了平處。男人果然笑嗬嗬兒的。女人拘謹地佇立,一手攬住娃兒,一手盡量抻展衣襟。說,他表叔來了-借懷裏娃兒的名義稱呼貴客。娃卻在她衣襟外麵固執地拱頂,生怕陌生人搶走他的寶貝蛋。男人熱情洋溢地說,表妹,多久不見,您好哇!女人很不習慣“您好”等文明用語,別扭著說,他表叔好哩麽,進窯裏坐,歇歇麽,天大熱的。男人具有成功男人那種自信、爽朗,大咧咧地說,不進啦,不進啦,我要趕到癟溝後村去,跑一項業務,順便來你家看一眼,就在樹影下坐會兒。你老公,噢,你家掌櫃呢?趕集去啦?女人說,嗯啊,他就是閑逛逛,也沒啥賣的。他表叔你坐,樹影這塊倒也涼快。心裏卻琢磨,“業務”是什麽?看人家說話、做事這氣派!男人隨便撈過一隻矮腳木凳,坐下,噓著熱氣,無所顧忌地解開花格襯衫,撐起汗衫領口,用草編涼帽扇風。女人便嗅到一股香氣,絕不同於自家男人那種汗味。男人正眼打量,女人便立刻感到身上哪塊熱乎乎的,笑笑,扭身進窯去了。

  女人很快從窯裏端一方漆木茶盤出來,盤上放著茶壺、茶杯,腋下夾一隻幹淨點的矮腳木凳,手指間夾一把芭蕉扇。做這些的同時,左手始終攬著一個亂拱亂頂的娃兒。男人心說,這就是鄉裏人說的“抱娃娃”,好能幹的媳婦,隻可惜,落在癟溝半山腰上……女人一杯溫茶遞過去,男人不客氣,仰脖一口飲幹,咂著嘴說,山裏的水就是好,真正的礦泉水啊!他讚的不是茶葉。男人把空杯遞回,女人前傾上身接時,臉“嘩”地一紅,她並未觸及他的目光,卻強烈地覺察到,男人覷著她的哪塊兒,胸脯或者脖頸,具有難以回避的穿透力量,因為懷裏娃老是動彈,哺乳期特別飽鼓的乳房不安地顫動。女人掩飾說,他表叔,再喝點。男人笑道,喝好啦,喝好啦。他點著一支煙,坐得穩當點。心中忖度,這個媳婦,生娃倒出息了,紅處紅白處白,絕無城市小姐塗脂抹粉的假相。女人把自己的木凳挪開一點,斜向而坐,羞澀的樣子。

  男人抽幾口煙,說,小姐,噢,表妹,你這兒山高溝深,挑擔水上來真不容易,喝了你的茶,應該付錢的。蘭州市一瓶酸嘰嘰、甜囊囊的汽水要賣七八毛錢呢。女人說,哪的話,你小看我們窮人家了,一碗涼水總是有的。男人真的伸手在隨身帶的皮包裏去掏錢,女人急了,叫道,他表叔,你看你可笑的!他表叔摸出一大把金紙銀紙疙瘩,這不叫人民幣,而是夾心糖果,混雜巧克力一類。說,給!女人慌亂推辭,用一隻手抵擋。男人觸到她的手,雖不細膩柔綿,卻有異樣的感覺。想著,這雙手要是天天搽增白霜搓洗麵奶的話,不知好到哪裏去了。女人說,我不吃糖,一吃糖倒牙。男人說,這是哄娃娃的,你以為我裝幾顆洋糖哄你呀?你也小瞧我啦。

  推來搡去,兩人不再那麽客氣。女人以女人家的敏感注意到,剛拉開鏈的黑皮包裏露出花布的一個角,不曉得大地方賣的花布是啥樣,一定非常稀罕。忍不住問,給你媳婦,噢,你太太扯了件衣裳啊?每當她男人出溝趕集回來,她總是幻想著出現這樣一個令人驚喜的鏡頭,然而極少真的發生。她男人從來不懂得揣摸女人的心思。男人未作解釋,挺隨便地扯出那塊布料,好長好長,好漂亮好漂亮噢-水綠底色,米黃的花,還點綴著銀紅、玉紫的碎點和線段。抖了抖,整座山溝整個世界立即顯得五彩繽紛。女人揉著自己的手指,羞於伸手去撫摸,這和她身上的衣料的反差太懸殊了。隻是問,給你媳婦做什麽?做裙子呀?男人仍不正麵作答,說,你瞧這種花子,年輕媳婦穿可好?女人再也掩飾不住羨慕,輕輕撈過花布一端,久久端詳,說,布怎麽會發光呢?滑得跟綢子似的。男人說,織得比純絲綢還細,過水不打皺不起毛,來,你披肩上我瞧一眼。女人嚇一跳縮回手去,說,叫我試?快算了,我哪有福氣穿這麽高級的料子,等下輩子吧。男人朗聲笑道,你穿上它它才像塊料子,要讓我那位穿,怕是糟蹋行情呢。女人扭過臉去,看坎畔下的烤煙田,零星分布的花絮悠然綻放,跟這女人的臉的羞色一般,紅紅白白。

  男人疊起花布,不再裝回去,毫不經意地擱茶盤裏。

  女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短暫的寂靜。

  溝道裏愈顯靜謐。溝底下傳來蟬的嘶鳴,叫聲幹巴巴的,單調乏味,失去了風調雨順時節那種此和彼應的喧鬧氣氛。不過,由蟬聲回應可以探聽出溝穀的深邃;從溝的這扇斜坡七扭八拐轉下去,再從那麵斜坡盤上去,十好幾裏的曲折山路。爬上那麵坡就到塬的平處了,順塬走十幾裏,到達平高鎮。平高鎮可以乘長途汽車,長途汽車坐到平涼市,可以換乘火車,火車據說開到廣州、深圳去了……

  女人回味出一點意思了。聽自己男人說過,尤老板的婆娘一連生了三個女子,硬是生不出兒,隻好紮了。自己男人說這話時,頗帶些幸災樂禍的口吻。女人便試探問一句,他表叔,聽說你媳婦叫紮住了,真紮了假紮了?男人的臉色黯淡下去,喃喃道,紮就紮住了嘛,還分什麽真假!女人笑道,有錢人給醫生塞一疊疊票子,醫生事先預備一截雞娃腸子,割開又縫上,把雞娃腸子讓計劃生育幹部看一眼,就混過去了。男人苦笑著搖晃腦袋。女人有了點精神優越感,往起掂一掂懷裏的胖兒子,逗他說,唉個啥,想兒子啊?男人直視著她說,想,睡夢裏都在想。女人說,想成那樣了,就去抱養一個,有錢還愁抱不上一個?男人說,哪有?女人說,我可聽說了,現在城裏沒過門的大女子,能養娃,娃多的是!男人睜大眼睛,說,抱一個?這主意不錯。女人抿住唇笑。男人情不自禁站起來,說,那我說句真話,你曉得這溝溝裏誰家有?女人謹慎起來,說,這事你要去偷偷尋訪。男人灼灼地盯她一會兒,突然笑道,我尋來訪去,發現你懷裏就有一個!女人故意打岔說,你今天敢情是跑這項“業務”來了?男人近前一步說,我認準這個兒子了,長得這麽心疼的!女人逗笑說,給,你看準了就抱去。男人接過娃兒,說,那我真抱上走呀。女人強作無所謂,說,我也不想再讓他拖累我了,進城打工的年輕媳婦子,娃吃奶哩就丟下走了,把肚子勒得緊緊的,見人就說連對象都沒找哩,老板一聽就收下了。男人說,那些老板長的是豬頭。女人說,我要是一身輕的話,我也到城裏打工去呀,癟溝有本事的女人都跑外麵逛世界去了,吃的好穿的好,我在這深山旮旯裏窩一輩子,不冤嗎他表叔!男人聽著也傷感歎息,唉-我的兒啊。他在娃兒粉嫩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娃被胡碴紮疼了,撲棱著粉紅的肉腿兒“嗚哇”啼哭。男人於是把娃兒交回女人懷抱,笑說,我真敢抱走啊?你老公還不和我拚老命。我出一萬塊錢,他肯不肯?女人眼裏閃射幾星火花,笑說,呷呷,一萬!八千塊成不成?男人說,說好嘍,下回進溝辦業務,我就把八千塊錢捎上。女人出嫁時,因為長得俏麗,“彩禮”要了八千塊,所以她牢牢記住了這個大數。

  兩人突然沒的話說。

  好一陣啞靜。

  莊子右麵是塊菜地,兩隻蝴蝶纏纏繞繞,在金針花的梢尖上團團飛舞。叢栽的金針兼有籬牆的作用,籬笆外麵,幾隻雞旁若無人地進行它們的活動。一隻公雞,爪子刨幾下草皮,發現一隻蟲或一顆草籽,假意啄啄,昂起大紅冠子,非常誇張地咕咕著,好像它有什麽重大發現。於是一隻母雞慌忙竄將過去,脖子一伸啄了去。母雞顯出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而公雞漸漸顯出一副無賴相,活像喂酒糟給喂多了,走動時東倒西歪的,一麵翅膀垂到地麵,繞著母雞趔趄倒腳……

  女人“喔唏”一聲,雞跑散了。

  女人說,他表叔,你再喝呀,天怪熱的。男人說,我就走,還得趕路哩。他臉膛上沁出粒粒汗珠,他忘了搖芭蕉扇。男人續上一支煙,竭力恢複爽朗、大度、自信的一貫神態。他直視著女人泛紅泛白的臉龐和脖頸,發現她坐得也挺累,鼻竇兩麵有一層細細的汗星兒;他注意到她時而不安,撩一眼溝道白路的盡頭,她的趕集的男人應該返回了吧?

  男人終於表現出一個老板的決斷個性。他猛吸一口煙,說,哎,她表嬸-他開始以女兒的名義稱呼。女人被刺疼似的扭過臉來,說,你想說啥?男人咬咬牙幫子,說,求您幫我打聽件事兒。女人警惕地問,打聽誰家的事?男人說,打聽一下……誰家年輕媳婦沒結紮過的……願意懷孩子。女人說,你這話我聽不懂,誰家媳婦不願懷孩子,人家娶她幹啥?男人此時已徹底擺脫難堪,說,別裝糊塗,她懷她男人的孩子,關我什麽事?我問誰家媳婦願意懷一個別人的孩子。女人此時敢於審視老板了,說,噢,是這話呀?不用打聽,癟溝前村有個叫秀梅的媳婦,姓啥我不說了,她就給一個幹公家事的幹部承攬過這樁活兒。人家秀梅,膘肥體壯,身體支得住,今年也就是二十三四吧,那幹部傳說五十好幾哩,當爸還嫌老。男人說,你說的這事我知道,她那樣的不成,別說八千,八百塊錢我也不肯出。我要找個長得靚的,人聰明的,就像你這樣的。女人揶揄道,你條件還高得很!男人說,條件高價錢也就高,這叫市場規律嘛。女人開始當真了,說,要是生出來一朵“花”,可咋辦呢?男人鄭重其事說,辛苦費照出不誤,娃可以留給她,她願意的話,再種一朵試看。女人臉頰上的烤煙花紅暈消退下去,冷靜地說,生個女子出來,你溜了,人家拿那點辛苦費交超生罰款麽?男人說,罰款另付,而且我還能預付定金。女人說,什麽是“定金”?

  男人變戲法似的,從衣兜裏扯出一條金燦燦的玩意兒,在女人眼前晃動。女人眼瞳霎間煥發異彩,問,這是什麽寶貝?其實她認得它。男人炫耀說,金項鏈!你見過嗎?女人越來越變得自持起來,說,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聽過豬哼哼!打工的回來脖子裏都拴這麽一條子。男人說,你見的那是鍍金的,K金的,便宜。我這是純金的,24K,這細的一條子價值千元哩。女人歪過臉故意不瞧,說,誰愛戴你就給她戴上。男人說,你戴上我瞧瞧。女人撇撇嘴,我才不戴哩。男人說,我就是給你買的,你不戴我就扔了。女人說,你愛扔就扔。男人手一揚,一道金光往溝道飛下去。女人本能地發出驚呼,喲,你真敢扔啊?

  男人挪動小木凳坐近她,展開手,手心裏那條金燦燦的玩意兒還在。女人重又板起麵孔。男人以蠻橫的口氣說,你一定要戴上它!女人說,我長這麽大,從沒接過生人的禮物!但她沒有向後退卻,也沒發怒。男人兩臂張開,圈到她腦後。她立即嗅到更為濃烈的香氣,頭有點暈乎乎。男人把女人往自己懷裏一撈,連女人帶兒子貼在胸前,仔細地給她戴項鏈,係好後麵的扣。然後兩手搭她肩上,推開點,欣賞著她脖頸裏一個金環。吃奶娃瞪著驚恐的眼睛,不明白這世界在發生什麽變化。男人陶醉般地說,好看好看,要是換一條珍珠項鏈,你就顯得更白了!女人用手狠勁一揪,說,不好,什麽稀罕東西,拴狗的鏈子!男人感覺到了她的嬌嗔,一下失控,一隻大手從她衣衫領口插下去,停留在兩座妙不可言的山峁之間。女人臉色發白,喘著氣說,你這人不正經,我把你當個大人物待了。男人生硬地說,你給我生個兒,你會生兒,白白胖胖的,別人生的我不樂意要。女人說,想得美!我才不給你生哩,你這人不夠分!男人發狠似的攥住一隻乳房,女人驚叫道,喲,他表叔,娃的奶叫你弄驚了!

  女人掙脫,側轉身,慌忙解開幾隻紐扣,右麵乳房的奶液像水槍一般從幾個孔隙中射出白線。她塞進娃的嘴,娃嗆了一口,奶全吐出來,她便用乳穗對準娃的臉衝洗。此地俗諺曰:山高水遠,唾沫洗臉。這少婦,卻是經常用驚奶為娃兒洗臉。男人看得驚心動魄,直著眼說,城裏女人的奶頭都變成假的了,你這樣的媳婦哪找去!你給我生個兒,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女人忽生怒色,說,我不稀罕你的錢!男人聲音裏有了哀求的成分,說,那你想要什麽?她表嬸,你直說,你究竟想要什麽?

  實在的,女人自己想不清楚,她想要什麽,什麽東西對她才是最寶貴的。她隻是臉孔平平板板,已經沒了一點烤煙花骨朵的韻致,更不要說像坎畔上山丹丹那樣的羞色了。她失神地望著溝道小路,那小路,既不像遊蛇,也不像金銀項鏈,恰似她的空落落的心思。溝道小路上終於出現了一個黑點,蠕動起來。男人恢複了老板的莊重和坦然,站起身,用腳撥起摩托車車撐。說,她表嬸,耽誤您好一會兒啦,我走啦,還得去癟溝後村辦點業務。女人倏忽覺得自己的冷臉過於失禮,說,他表叔,再喝點,走路上口渴……男人意味深長地一笑,說,留著,下回來再喝。女人沒說什麽話。

  摩托車突突震響,後麵放一股煙,兩隻輪子轉起來,很快變成兩個銀色的光環。

  女人進窯一趟,盤裏的花布和脖裏的項鏈消失了,仍是她往日的樣子。她重新坐矮腳木凳上,望著溝道,癡癡地,久久地。

  另一個男人爬上坎畔,肩上搭個褡褳。她無須打量,幾百步外已聽出熟稔的腳步。他遠遠就野著嗓門喊叫,熱死啦!渴死啦!日他姐!女人把那“拴狗鏈子”攥在掌心,迎前一步,滿懷希望地問,你褡褡裏提的啥?她期待他像小孩做遊戲似的扯出一條花布,即便沒那麽長沒那樣的閃光也好唦……可是終於沒有出現。她不甘心似的問,你今天賣了好幾斤甘草哩,沒給……給娃買點啥唦?男人歎息說,山貨越來越不值錢啦,跑了十幾處收購點,攏共弄回來三十來塊錢,日他姐!咦,走時你沒叮嚀買啥啊,買啥?女人淒然一笑。

  男人發現了擺放整齊的茶盤、木凳,欣喜道,你這是預備迎接誰哩?女人反問,還能迎接誰?男人咂著嘴說,真是我的好媳婦。你想要點什麽,下趟趕集再辦。女人含混應道,嗯啊。男人坐下,撈住一隻茶杯就要喝,女人打個激靈,慌亂道,娃他大,不要拿這隻,這隻髒了!男人說,你喝剩下的髒什麽!也不作細辯,仰起臉連灌幾杯,然後用手背揩揩嘴唇。女人偷眼瞧著丈夫的渴相,眼裏禁不住湧出兩綹清淚。男人扇幾下涼,才發現媳婦今天神情異樣,好像眼淚巴巴的。問,你今天怎麽啦?女人揉著眼窩,強作笑容,說,沒什麽,這是汗螯的。

  兩口子好一陣都不說話。

  莫名其妙的寂靜。

  癟溝的日月好冷清,好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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