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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俗世奇人

  馮驥才

  題外話

  日本的新銳作家南條竹則極通吾國文學。他讀過我刊在《收獲》上的《市井人物》,便問我所寫的這類小說是否受馮夢龍的影響。我說:“然也。”我與他皆姓馮,我們這是“家傳”。他笑了,接著問我受馮夢龍哪些影響?

  我說:三個方麵-

  一是傳奇。古小說無奇不傳,無奇也無法傳。傳奇主要靠一個絕妙的故事。把故事寫絕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終盯住故事。

  二是雜學。雜學是生活,也是知識。雜學必須寬廣與地道,而且現用現學不成。照古人看來,沒有雜學的小說,隻有骨頭沒有肉。故而我心裏沒根的事情決不寫。

  三是語言。中國的文學史,散文在前,小說在後。小說的語言受散文影響。中國人十分講究文字的功力,尤重單個方塊字的運用,決不是一寫一大片。故而我修改的遍數很多。

  南條竹則說:“你所有小說都這樣寫嗎?”

  我說:“隻這類小說才這樣寫。這是文本的需要。”

  此後,我主動告訴他,鄙人寫完《神鞭》與《三寸金蓮》等書後,肚子裏還有一大堆人物沒處放,棄之實在可惜。後來忽有念頭:何不一個個人物寫出來,各自成篇,互不相關,讀起來又正好是天津本土的“集體性格”?於是就此做了。

  初寫七篇,曾冠名《市井人物》。這次又續寫十餘篇,改名《俗世奇人》。話說明白,為了怕把讀者搞亂。

  再有,寫完了這一組小說,便對此類文本的小說拱手告別。狡兔三窟,一窟必死;倘若再寫,算我無能。

  我的另一位日本朋友納村公子小姐聽罷,則說:“我來為你這種‘告別式’的小說畫插圖吧!”她亦精通漢文,譯筆極靈,又善繪畫。我的《三寸金蓮》等這類書的日譯本皆出自她手,插圖也是她順筆為之。而無論人形物象,都十分傳神,並難得有那時代之味道。我說:“好呀,這次-你也和你那種插圖拱手告別吧。”

  話到此處,已然興盡。再無言之欲也。

  龍年初月於津門俯仰堂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鬆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葉末子粘滿戲袍和胡須。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隻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一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裏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讓人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隻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幹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了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P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曹小三頭一次跟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聽刷子李跟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一天隻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麵牆,先刷屋頂後刷牆。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法有高招,有人說這調漿的配料有秘方。曹小三哪裏看得出來。隻見師傅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牆麵“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裏,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牆麵,真好比平平整整地打開一麵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一麵牆,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一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麵牆。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麵牆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一麵牆,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忍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

  “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鬆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

  “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是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死鳥

  天津衛的人好戲謔,故而人多有外號。有人的外號當麵叫,有人的外號隻能背後說,這要看外號是怎麽來的。凡有外號,必有一個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隨便當笑話說,有的故事人卻不能亂講,比方賀道台這個角色的雅號-死鳥。

  賀道台相貌普通,賽個豬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兩樣,一是伺候頭兒,一是伺候鳥。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別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P股後邊,跟慢跟緊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著急;跟得太緊,弄不好一腳踩在上司的後腳跟上,反而惹惱了上司。而且光是賽條小狗那樣跟在後邊也不成,還得善於察言觀色,摸透上司脾氣,知道嘛時候該說嘛,嘛時候不該說嘛;挨訓時俯首帖耳,挨罵時點頭稱是。上司罵人,不準是你的不是,有時不過是上司發發威和舒舒氣罷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皺眉撇嘴,露出煩惱,那就叫上司記住了。從此,官兒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這種不是人幹的事,賀道台卻得心應手,做得從容自然。人說,賀道台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

  說完他伺候頭兒,再說他伺候鳥兒。

  伺候鳥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別以為把鳥關在籠子裏,放點米,給點蟲,再加點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種鳥有一種鳥的習慣,差一點就閉眼嗆毛,耷拉翅膀;一隻鳥有一隻鳥的性子,不依著它就不唱不叫,動也不動,活的賽死的差不多。人說賀道台上輩子準是鳥兒。他對鳥兒們的事全懂,無論嘛鳥,經他那雙小胖手一擺弄,毛兒鮮亮,活蹦亂跳,嗓子個個賽得過在天福茶園裏那個唱落子的一毛旦。

  過年立夏轉天,在常關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蘇常州老家歇假回來,帶給他一隻八哥。這八哥個大肚圓,腿粗爪硬,通身烏黑,嘴兒金黃;叫起來,站在大街上也聽得清清楚楚。賀道台心裏歡喜,說:“公雞的嗓門也沒它大。”

  林先生笑道:“就是學人說話還差點。它總不好好學,怎麽教也不會,可有時不留神的話,卻給它學去了。不過,到您手裏一調理,保準有出息。”

  賀道台也笑了,說道:“過三個月,我叫它能說快板書。”

  然而,這八哥好比烈馬,一時極難馴服。賀道台用盡法子,它也學不會。賀道台罵它一句:“笨鳥。”第二天它卻叫了一天“笨鳥”。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後院都聽得清清楚楚,午覺也沒法兒睡。賀道台用罩子把籠子嚴嚴實實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悶死,叫丫環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麵,竟對太太說:“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嚇了一跳。再一想,這不是前幾天老爺對她說的話嗎,不留神竟給它學去了。逗得太太咯咯笑半天。待賀道台回來,對老爺說了。沒等她去叫八哥再說一遍,八哥自己又說:“太太起痱子了吧!”

  賀道台給逗得咧嘴直笑,還說:“這東西,連聲音也學我。”

  太太說:“沒想到這壞東西竟這麽聰明。”

  自此,賀道台分外仔細照料它。日子一長,它倒是學會了幾句什麽“給大人請安”“請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類的話,隻是不好好說。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幾句老爺太太平時說的“起痱子”那類的話,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知府大人說:“賀大人,從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聰明了。”

  賀道台得意這鳥,更得意自己。這話就暫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東城外的玉皇閣“攢九”,津門百姓照例都去登閣,俗稱九九登高。此時,天高氣爽,登高一望,心頭舒暢,塊壘皆無。這天直隸總督裕祿也來到了玉皇閣,興致非常好,順著那又窄又陡的樓梯,一口氣直爬到頂上的清虛閣。隨同來的文武官員全都跑前跑後,哄他高興。賀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著三岔河口上的往來帆影,說些提興致的話,直叫裕祿大人心頭賽開了花。從閣上下來,賀道台便說,自己的家就在不遠,希望大人賞臉,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決不肯屈尊到屬下家中做客,但今日興致高,竟答應了。賀道台的轎子便在前麵開道,其餘官員跟隨左右,騎龍駕虎一般去了。

  賀道台的八哥籠子就掛在客廳窗前,裕大人一進門,它就叫:“給大人請安。”聲音嘹亮,一直送進裕祿的耳朵裏。

  裕大人愈發興高采烈,說道:“這東西竟然比人還靈。”

  賀道台應聲便說:“還不是因為大人來了。平時怎麽叫它說,它也不肯說。”

  待端茶上來,八哥忽又叫道:“這茶是明前茶。”

  裕大人一怔,扭頭對那籠子裏的八哥說:“這是你的錯了。現在什麽時候了,哪還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屬拾笑。笑聲貫滿客廳。並一齊訕笑八哥是個傻瓜。

  賀道台說:“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實這話並不是我教的,這東西總是時不時蹦出來一句,不知哪來的話。”

  知府笑道:“還不是平日裏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想必賀大人總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記住了!”

  裕祿笑道:“有什麽好茶,也請裕祿我嚐嚐。”

  大家又笑起來。但八哥聽到了“裕祿”兩字,忽然翅膀一抖,跟著全身黑毛全乍起來,好賽發怒,聲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祿那王八蛋!”

  滿廳的人全怔住。其實這一句眾人全聽到了,就在驚呆的一刻,這八哥又說一遍:“裕祿那王八蛋!”說得又清楚又幹脆。裕祿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一聲:“太放肆了!”

  賀道台慌忙趴在地上,聲音抖得快聽不見:“這不是我教給他的-”話到這裏,不覺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這句話,正是他每每在裕祿那裏受了窩囊氣後回來說的。怎麽偏偏給它記住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渾身全是涼氣。

  等他明白過來,裕祿和眾官員已經離去。隻他一個人還趴在客廳地上。他突然跳起來,朝那八哥衝去,一邊吼著:“你毀了我!我撕了你,你這死鳥!”

  他兩手抓著籠子一扯,用力太大,籠子扯散,鳥飛出來,一把沒有抓住。這八哥穿窗飛出,落在樹上。居然把賀道台剛剛說的話學會了,朝他叫道:“死鳥!”

  賀道台叫仆人們用竿子打,用磚頭砸,爬上樹抓。八哥在樹頂上來回蹦了一會兒,還不住地叫:“死鳥!死鳥!死鳥!”最後才揮翅飛去,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自此,賀道台就得了“死鳥”的外號。而且人們傳這外號的時候,還總附帶著這個故事。

  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一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一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一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一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一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隻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一寸一分。藍眼麵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一道藍光,他抬起頭問來者:

  “你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一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一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你說你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20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你抬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一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10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3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一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髒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一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一模一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一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找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一隻地老鼠,到處亂鑽,嘛事都能叫他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一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一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麵,全都一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嘛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麵對這畫,真恨不得鑽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一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一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一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一幅就一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一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麵,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一邊非買,一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你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一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牆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一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天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一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一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一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鑽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衝著錢來的,幹脆就是衝著自己來的。人家叫你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一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沒他這號,天津地麵也瞧不見他的影子,有人說他得了一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隻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麵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背頭楊

  光緒庚子後,社會維新,人心思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大直沽冒出一個奇人,人稱背頭楊。當時,男人的辮子剪得太急,而且頭發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後又沒有新發型接著,於是就剩下一頭長長的散發,賽玉米穗子背在後腦殼上,俗稱馬子蓋,大名叫背頭。背頭便成了維新的男人們流行的發式了。

  既然如此,這個留背頭姓楊的還有嘛新鮮的?您問得好,我告您-這人是女的!

  大直沽有個姓楊的大戶。兩個沒出門的閨女。楊大小姐,斯文好靜,整天呆在家;楊二小姐,激進好動,終日外邊跑,模樣和性情都跟小子們一樣。而且好時髦,外邊流行什麽,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來。她頭次聽到“革命”二字,馬上就鉸了頭發,仿照維新的男人們留個背頭。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新聞。可她不管家裏怎麽鬧,外頭怎麽說,我行我素,快意得很。但沒出十天,麻煩就來了-

  這天傍晚,背頭楊打老龍頭的西學堂聽完時事演講回家,下邊憋了一泡尿。她急著往家趕,愈急愈憋不住,簡直賽江河翻浪,要決口子。她見道邊有間茅廁,便一頭鑽進去。

  天下的茅廁都是一邊男一邊女,中間隔道牆,左男右女。她正解褲帶的當口,隻聽蹲著的一個女的大聲尖叫:“流氓,流氓!”跟著,另一個也叫起來,聲音更大。她給這一叫蒙了,鬧不清流氓在哪兒,提著褲子跑出去,誰料裏邊的幾個女的跟著跑出來,喊打叫罵,認準她是個到女廁所占便宜的壞小子。過路的人,上來把她截住,一擁而上,連踢帶打。背頭楊叫著:“別打,別打,我是女的!”誰料招致更凶猛的毆打,“打就打你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來,認出這是楊家的二小姐,才把她救出來送回家。背頭楊給打得一身青,臉上掛了彩,見了爹娘,又哭又鬧,一連多少天,那就不去說了。

  打這兒,背頭楊在外邊再不敢進茅廁,憋急了就是尿在褲兜裏,也不去茅廁。她不能進男廁,更不能進女廁。一時間,連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

  她不去找事,可是事來找她。

  她聽說,大直沽一帶的女廁所接連出事。據說總有個留背頭的男子闖進去,進門就說:“我是背頭楊。”唬住對方,占些便宜後扭身就跑。雖然沒出大事,卻鬧得人心惶惶。還有些地麵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在女廁所的牆外時不時叫一嗓子:“背頭楊來了!”叫這一帶的女廁所都賽鬧鬼的房子,沒人敢進去。

  背頭楊真弄不明白,維新怎麽會招來這麽多麻煩。不過留一個背頭,連廁所也進不得。而且是進廁所不行,不進廁所也不行。不知是她把事情擾亂,還是事情把她擾亂。一賭氣,她在屋裏呆了兩個月。慢慢頭發長了,恢複了女相,哎,這一來女廁所自然就隨便進了,而且女廁所也肅靜起來,好似天底下的麻煩全沒了。

  蔡二少爺

  蔡家二少爺的能耐特別-賣家產。

  蔡家的家產有多大?多厚?沒人能說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騰鹽發的家,有錢做官,幾代人還全好古玩。庚子事變時,老爺子和太太逃難死在外邊。大少爺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業。家裏的東西就全落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沒能耐,就賣著吃。打小白臉吃到滿臉胡碴,居然還沒有“坐吃山空”。人說,蔡家的家產夠吃三輩子。

  敬古齋的黃老板每聽這話,心裏暗笑。他多少年專賣蔡家的東西。名人家的東西較比一般人的東西好賣。而黃老板憑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爺上邊幾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單沒假,而且一碼是硬邦邦的好東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賣的東西一多半經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來的東西是珠寶玉器,字畫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舊衣服了。東西雖然不錯,卻漸漸顯出河幹見底的樣子。這黃老板對蔡二少爺的態度也就一點點地變化。十五年前,他買二少爺的東西,全都是親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爺有東西賣,派人叫他,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後邊;五年前,已經變成二少爺胳肢窩裏夾著一包舊衣服,自個兒跑到敬古齋來。

  這時候,黃老板耷拉著眼皮說:“二少爺,麻煩您把包兒打開吧!”連夥計們也不上來幫把手。黃老板拿個尺子,把包裏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往旁邊一甩,同時嘴裏叫個價錢,好賽估衣街上賣布頭的。最後結賬時,全是夥計的事,黃老板人到後邊喝茶抽煙去了。黃老板自以為摸透了蔡家的命脈,但近兩年這脈相可有點古怪了。

  蔡家二少爺忽然不賣舊衣,反過來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闊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從後邊櫃裏取出一件東西給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一把沈石田細筆的扇子。二少爺把東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氣,好賽又回到十多年前。黃老板說:“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二少爺的箱底簡直沒有邊啦!東西賣了快二十年,還是拿出一件是一件!”蔡二少爺笑笑,隻淡淡說一句:“我總不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全賣了,那不成敗家子了嗎?”可一談價就難了,每件東西的要價比黃老板心裏估計的賣價還高,這在古玩裏叫做:脖梗價。就是逼著別人上吊。

  像蔡家這種人家賣東西,有兩種賣法:一是賣窮,一是賣富。所謂賣窮,就是人家急等著用錢,著急出手,碰上這種人,就賽撞上大運;所謂賣富,就是人家不缺錢花,能賣大價錢才賣。遇到這種人,死活沒辦法。蔡二少爺一直是賣窮,嘛時候改賣富了?

  一天,北京琉璃廠大雅軒的毛老板來到敬古齋。這一京一津兩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來,彼此換貨,互找買主,熟得很。

  毛老板進門就瞧見古玩架上有件東西很眼熟,走近一看,一個精致的紫檀架上,放著一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剛經》。館閣體的蠅頭小字,講究之極,還描了真金。他扭臉對黃老板說:“這東西您打哪來的?”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

  黃老板說:“半個月前新進的,怎麽?”

  毛老板追問一句:“誰賣您的?”

  黃老板眼珠一轉,心想你們京城人真不懂規矩,古玩行裏,對人家的買主或賣主都不能亂打聽。他笑了笑,沒搭茬。

  毛老板覺出自己問話不當,改口說:“是不是你們天津的蔡二少爺勻給您的?這東西是打我手裏買的。”

  黃老板怔住,禁不住說:“他是賣主呀!怎麽還買東西?”

  毛老板接過話:“我一直以為他是買主,怎麽還賣,要不我剛才問你。”

  兩人大眼對小眼,都發傻。

  毛老板忽指著櫃上的一個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說:“那瓶子也是我賣給他的!他多少錢給您的?我可是跟白扔一樣讓給他的。”

  毛老板還蒙在鼓裏,黃老板心裏頭已經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後,他馬上對夥計們說:

  “記住,蔡二少爺不能再打交道了。這王八蛋賣東西賣出能耐來了,已經成精了!”

  青雲樓主

  青雲樓主,海河邊一小文人的號。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們嘴邊絕對掛不上號,可提起他來差不多還都知道的那類文人。

  此君臉窄身薄,皮黃肉幹,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涼著的一張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他能寫能畫,能刻圖章,連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們說他-手糙了點兒。因故,天津衛的買賣沒他寫的匾,飯莊藥鋪的牆上不掛他的畫。他於書畫這行,是又在行裏,又在行外。文人落到這步,那股子“懷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還是又苦又酸,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於是,青雲樓這齋號就叫他想出來了。他自號青雲樓主,還寫了一副對子掛在迎麵牆壁上:“人在青山裏,心臥白雲中。”他常常自言自語念這對子。每每念罷,閉目搖肩,真如隱士。然而,天津衛是個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雲樓就在大胡同東口,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擠成個團兒。再說他隔牆就是四季春大酒樓,整天魚味肉味蔥味醬味換著樣兒往窗戶裏邊飄。關上窗戶?那管屁用!窗玻璃攔得住魚鮮肉香,卻攔不住燈紅酒綠。一位鄰居對他說:“你這青雲樓幹脆也改成飯館算了,這‘青雲樓’三字聽著還挺好聽,一叫準響!”

  這話當時差點叫他死過去。

  乾旋地轉,運氣有變。一天,有個好事的小子陳八,帶來一位美國人拜訪他。這人五十多歲,禿頭鼓眼大胡子,胡子裏頭瞧不見嘴。陳八說這老美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尤其是字畫,青雲樓主頭一回與洋人會麵,腦子發亂,手腳也忙,踩凳子掛畫時,差點來個人仰馬翻。那老美並沒注意到他,隻管去瞧牆上的畫,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賽洗P股時叫水燙著了。然後,嘬起嘴嘖嘖讚賞一番。這一嘬嘴,就見有一個櫻桃樣的東西,又濕又紅,從他的胡子中間拱出來。青雲樓主定神一看,原是這老美的嘴唇。最後他用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對青雲樓主說:“我、太、高、興、了、謝、謝-我、太、高、興、了、謝、謝-”他大概隻學了這幾個字,反反複複地說,一直到告辭而去。

  青雲樓主高興得要瘋。他這輩子,頭次叫人這麽崇拜。兩個月後,他收到一封洋文寫的信。他拿到《大公報》的報館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對他說:“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騰出神經病來了!他說他回國後天天眼睛裏都是你寫的字,晚上做夢也是你的字,還說他感到中國的藝術家絕對都是天才!”

  青雲樓主如上青雲,身子發飄,一夜沒睡。天亮時,忽來靈感,揮筆給那老美寫了“寧靜致遠”四個大字,親手裱成橫披,送到郵局寄去。郵件裏還附一張信紙,提個要求,要人家把字掛在牆上後,無論如何站在這字前麵,照張照片寄來。他想,他要拿這照片給人看。給親友看,給街坊鄰居看,給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給買賣家那幾個大老板看,給報館的編輯們看,最後在報上刊登出來。

  魚絕後

  他無論釣什麽都有絕法,比方釣王八。

  釣魚時鉤到王八,都是竿兒彎,線不動,很容易疑惑是鉤上了水下邊的石塊。心裏急,一使勁,線斷了!大回不急,穩穩繃住。停了會兒,見線一走,認準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著提竿。尤其大王八,被漁鉤鉤住之後,便用兩隻前爪子抓住水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線斷。每到這時候,大回便從腰間摸出一個銅環,從漁竿的底把套進去,穿過漁竿一鬆手,銅環便順著魚線溜下去。水底下的王八正吃著勁兒,忽見一個鋥亮的東西直朝自己的腦袋飛來,不知是嘛,揚起前爪子一擋,這便鬆開下邊的草。嘿,就勢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來!

  這招這法,還在哪兒見過?

  天津衛人過年有個風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條活鯉魚放到河裏去。為的是行善,求好報。放魚時,要在魚的背鰭上拴一根紅繩,做個記號。倘若第二年把這魚打上來,就再拴一根紅繩。第三年照樣還拴一根。據說這種背上拴著三根紅繩的鯉魚,放到河裏,可以跳龍門。一切人間的福祿壽財,就全招來了。

  可是鯉魚到處有,拴紅繩的魚無處弄到。魚要是給魚鉤鉤過一次,就變得又靈又賊。拴一根紅繩的鯉魚在魚市上偶爾還能看見,拴兩根紅繩的鯉魚看不見,拴三根紅繩的連撒網打魚的也沒瞧見過。你想花大價錢買,他會笑著說:“你有本事把河淘幹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來。”

  怎麽辦?找大回。天津衛八大家都是一進臘月,就跟大回定這種三根紅繩的鯉魚了。

  大回站在河邊,看好魚道。魚道就是魚在水裏常走的路。大回有雙神眼,能一眼看到水裏。他瞧準鯉魚常呆的地界,把一個麵團扔下去。這麵團比栗子大,小魚吃不進嘴,大魚一口一個。但這麵團裏邊決不下鉤,純粹是扔到河裏喂魚,一天扔一個。開頭,那賊乎乎的大魚冒著危險試著吃,一吃沒事,第二天再來一個,膽兒便漸漸大起來,最後見了麵團張嘴就吞。半個月二十天後,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魚鉤鉤個麵團扔下去。錯不了一條拴紅繩的大鯉魚就結結實實繃住了。

  可是這法子最多隻能釣到拴兩根紅繩的鯉魚。三根紅繩的鯉魚決不上鉤。這三根繩的鯉魚已經給釣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麵團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魚食!大回不是把魚琢磨透了?

  南門外那些水坑,哪個坑裏有嘛魚,哪個坑裏的魚大小,哪個坑的魚有多少條,他心裏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裏的魚全釣絕了,但他也決不把任何一個坑裏的魚釣絕了。釣絕了,他玩嘛?故而,小魚不釣,等它長大;母魚不釣,等它潲子。遠近釣者都稱他“魚絕後”。這可不是罵他,是誇他。

  這外號並不好-

  辛亥變革後的第三年,夏至後轉一天。大回釣了一天魚,人困力乏。多半輩子,整天站在坑邊河邊,風吹日曬,身子裏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樓北的聚合成飯莊,吃飽肚子喝足酒,提著一簍子魚搖搖晃晃回家。走不動就靠牆睡會兒。他家在北城根,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這時街上走過來一輛拉東西的馬車,趕車人在車上睡著了。但就是醒著也瞧不見他-湊巧這段路的幾盞街燈給風吹滅了。這真是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時,車夫那老家夥睡得太死,居然也沒覺出來。轉天天亮才叫人發現,大回給車壓成一個片兒了,賽張紙似的貼在地麵上。奇怪的是,人壓癟了,魚簍子卻沒壓著,裏邊的魚還都活著。更奇怪的是,等巡警一追查,那車上拉的東西,竟然是一車魚!這事叫人聽了一怔一驚,脖子後邊冒出涼氣來。

  有人說,這事壞就壞在他那個外號上了,“魚絕後”就是叫“魚”把他“絕後”了。但也有人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他一輩子釣的魚實在太多了,龍王爺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傳到東城裏的文人裴文錦-裴五爺那裏,人家念書的人說的話就另一個味兒了。

  人家說: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劉道元活出殯

  天津衛的買賣家多如牛毛。兩家之間隻要糾紛一起,立時就有一種人鑽進來,挑詞架秧,把事鬧大,一邊代寫狀子,一邊去拉攏官府,四處奔忙,借機摟錢。這種人便是文混混兒。

  混混兒是天津衛土產的痞子。曆來分文武兩種。武混混兒講打講鬧,動輒斷臂開瓢,血戰一場;文混混卻隻憑手中一支筆,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別看筆毛是軟的,可文混混兒的毛筆裏藏著一把尖刀,白紙黑字,照樣要人命。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數劉道元。

  買賣家打官司,誰使劉道元的狀子誰準贏,沒跑。人說,他手裏的筆就是判官筆,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間的判官,誰死誰活,全看他筆下的一撇一捺了。可是他決不管小店小鋪的事,隻給人買賣寫狀子。大買賣有錢,要多少給多少。他要是缺錢,也用不著去借,隻要到大買賣門前,往門框上一靠,掌櫃的立時就包一包錢,笑嘻嘻送上來。那些武混混兒們來要錢,都是用爬頭釘打嘴裏把自己的嘴巴子釘在門框上,不給錢不算完。那模樣齜牙咧嘴,鮮血直流,真把人嚇死。但人家文混混兒劉道元決不這麽幹,他倚在門框上的神氣,好賽閑著沒事曬太陽。隻要錢一到手,扭身就走,決不多事。這便是文混混兒的這個“文”字了。

  劉道元有錢,不買房置地,不要錢,不逛窯子,連仆婢也一概不用。光棍一個人,一直住在西門外掩骼會北邊的一個院子,由兩個徒弟金三和馬四伺候著。賺來的錢,吃用之外,全都使在義氣上了。他走在路上,隻要聽到誰家在屋裏哭哭啼啼,說窮道苦,或者窮得打架,便一撩窗子,一把錢“嘩啦啦”扔進去。掩骼會那一帶,不少人家受過他的恩惠,可誰也不敢當麵謝他;你謝他,他不認賬,還翻臉罵你。

  要論混混兒的性子,不管文武,全一個混樣。

  一天,他忽把兩徒弟金三和馬四叫到跟前,說:“師傅我今年五十六,人間的事看遍了,陰間的事一點也不知道。近來我總琢磨著,這人死後到底嘛樣?我今兒有個好主意,我裝死,活著出一次殯。我呢,就躲在棺材裏,好好開開眼。可我人在棺材裏,外邊事不能料理,就全交給你們倆了。聽著!你們倆王八蛋別心一黑,把我釘死在棺材裏!”

  金三靈又快,馬四笨又慢。金三說:“哪能呢,師傅要是完了,我倆還不如一對喪家犬呢。師傅!您的主意雖好,可人家死人,都得累七作齋,至少也得七天。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裏?那裏邊又黑又窄又悶,您受得住?再說您要是急著吃東西、急著拉屎怎麽辦?我的意思,棺材擺在靈堂上是空的,您人藏在後院那間堆東西的小屋裏。後院絕對不準人去。吃喝一切,我倆天天照樣伺候您。等到出殯那天,您再往棺材裏一鑽。至於那棺材蓋兒,哪能釘呀,您還得掀開一點往外瞧呢!”

  劉道元笑了,說:“你這王八蛋還真靈,就這麽辦吧!”

  跟著,天津衛全知道大文混混兒劉道元死了,還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於是劉家門外貼出訃告,家內設了靈堂,放棺材,擺牌位,還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筆,再請來和尚,吹吹打打,作齋七天。來吊唁的人真不少,門口排成長龍,好賽大年夜卞家開粥場。

  劉道元藏在後院小屋裏,有吃有喝,還有個盆,能夠拉尿,倒蠻舒服。金三一直在前邊盯著應酬,馬四不時跑來向師傅送個消息。開頭,劉道元很是得意,心想自己活著時威風八麵,人“死”後一樣神氣十分。可是兩天過後,一尋思,有點不對。那些給他打贏官司的大掌櫃們,怎麽一個沒來?沒名沒姓的人倒是蜂擁而至。是不是來看熱鬧來的?這些人平時走過他家門口,連扭頭朝裏邊瞥上一眼都不敢,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把他這個大混混兒日常的活法,看個明白。馬四說,頭年裏叫他一紙狀子幾乎傾家蕩產的福順成洋貨店的賀老板,這次也來了。他大模大樣走上靈堂,非但不行禮,卻“呸”地把一口大黏痰留在地上。隨後,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來了。

  作齋的第四天,一條大漢破門而入,居然還牽著一條狼狗進了靈堂。進門就罵:“姓劉的,你一死,借我那十條金子,叫我找誰要去?你不還我錢,我就坐在這兒不起來。”他真的就坐在堂屋中央一動不動。占著地界兒,叫別人沒法進來行禮。金三馬四從來沒見過這漢子,知道是找茬兒訛錢來的。上去連說帶勸也沒用,隻好動手去拉,誰料這漢子勁兒奇大,一拳一個,把金三馬四打得各一個元寶大翻身。金三馬四都是文混混兒,下筆千斤,手中無力,拿他沒轍,幹瞪眼等著。直到後晌,他鬧得沒勁,才起身離去。臨出門時說十天後要來收這幾間屋子頂債。他牽來那隻大狼狗一躥,把擺在桌上用來施舍給孤魂野鬼的大白饅頭叼走一個。

  馬四人實,把這些事全都照實說了。劉道元一聽,火冒三丈,氣得直叫:“哪個王八蛋敢來坑我!我劉道元跟誰借過錢?我不死啦!我看看這個王八蛋是誰?”這就要到前邊去。

  馬四頂不住,趕緊把金三找來。金三說:“您一出去,還不是炸屍了?咱的戲可就沒法往下演了。師傅您先壓壓火,一切都等著出完大殯再說。您不也正好能看看這些人都是嘛變的嗎?”

  金三最後這句話管用,眼瞧著劉道元的火下去了。自此,馬四不再對師傅學舌前邊的事。劉道元忍不住時,向他打聽平時那些熟人們,哪個來哪個沒來。馬四明白,師傅心裏問的是另一個文混混兒,大名叫一枝花。那家夥整天往他們這兒跑,跟劉道元稱兄道弟,兩人好得穿一條褲子,可是打劉道元一“死”,他也跟死了一樣,一麵不露。馬四哪敢把這情形對師傅說?馬四愈不說,他心裏愈明白。臉就愈拉愈長,好賽下巴上掛個秤砣。後來幹脆眼一閉,不聞不問了,看上去真跟死人差不多。

  這天下晌,院裏忽有響動,不像是金三馬四。側耳朵再聽,原來是鄰居那個賣開水的喬二龍,還有他兒子狗子,翻過牆頭,來到他的後院。隔窗隻聽狗子說:“爹,金三馬四一來,咱再翻牆跑可就來不及了。”喬二龍說:“怕嘛?膿包!金三馬四連蒼蠅都打不死,你還怕他們。這劉家無後,東西沒主,咱不拿別人也拿!跟我來-”

  劉道元肺快氣炸了。心想,我“活”著的時候給你們錢,你們拿我當爺爺;我“死”了就來抄我的家!你們還要幹嗎?扒我的皮做撥浪鼓嗎?

  他想砸開門出去,但不行,不能為這兩個狗×的把事壞了。心裏一急,不知哪來的主意,竟裝出一個女人腔,拿著嗓子細聲尖叫:“快來人呀!有壞人呀!”這一喊,竟把喬家父子嚇得賽兩個瞎驢,連跑帶躥,劈裏啪啦翻牆跑了。幸好的是,前邊念經的和尚們鼓樂正歡,沒聽到他這邊的叫聲。等馬四再來時,卻見他一桌子吃的東西,全扔在地上了。

  過了一七,總算沒出太大差錯,萬事大吉。金三把供桌上的判官筆放進棺材,對人說這支判官筆必須給師傅陪葬;還說,這支筆是支金筆,華世奎那支筆隻是支草筆,這支金筆隻配他師傅一個人使。然後,他悄悄去請師傅,乘人不注意,趕緊入棺,起靈出殯。劉道元罵一句:“真他媽不知是活夠了,還是死夠了。”便一頭鑽進了棺材。

  棺材裏,金三給他一切準備得舒舒服服。蓋是活的,想開就開;裏邊照舊有吃有喝,還有個枕頭可以睡覺。他哪有空兒睡覺,好不容易“死”一次,也得“死”得再明白些。

  棺材抬起,往靈車上擺放的時候,就聽到金三和馬四一左一右哭起來。金三靈,說哭就哭,聲音就賽撕肝扯肺一般。劉道元想,還是金三好,馬四這王八蛋連假哭也不會。可是金三的假哭卻長不了,鬧一會兒就沒聲了。這才聽出馬四這邊也有哭聲。馬四來得慢,聲音不大,可動了真格的,嗚嗚哭了一路,好賽死了親爹。這沒完沒了的哭,反而擾得劉道元心煩,愈聽愈喪氣。劉道元已經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了。

  走著走著,劉道元忽聽,外邊亂嘈嘈,聲音挺大,好賽出了嘛事。跟著靈車也停住了。他心裏奇怪,兩手托住棺材蓋,使勁舉開一條縫,朝外一瞧,隻見紙人紙馬,紙車紙轎,黑白無常,銀幡雪柳,白花花一片。街兩旁卻黑壓壓,站滿瞧出殯的人。到底嘛事叫出殯的隊伍停住了?他透過旗杆再一瞧,竟看見一些人伸拳伸腿擋在前麵,原來是會友腳行的滕黑子那幫武混混兒。他心想這幫人平日跟他一向講禮講麵,怎麽也翻臉了,想幹嗎?這時他突然瞧見,他那弟兄一枝花也站在那幫人中間。隻聽一枝花在叫喊著:“那支判官筆本來就該歸我,他算個屁!死了還想把筆帶走?沒門兒!不交給我,甭想過去!”

  劉道元的腦袋“轟”的一下-但這次沒急,反倒豁朗了。心裏說:“原來人死了是這麽回事,老子全明白了!”雙手發力一推棺材蓋,哐啷一響,他站了起來。

  這一下,不但把出殯的和看熱鬧的全嚇得吱哇喊叫,連截道的那幫混混兒也四散而逃。

  劉道元站在靈車上大笑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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