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天地若無情,萬物何由而生;萬物若無情,世界萬象如何生生不息;人若無情,如何立行於天地間,如何辨析世界、感知萬物,又如何變化之、繁衍之、富裕之。
古希臘傳說,最初的神是這幾個:混沌,地母,愛神厄洛斯。愛神是最古老的神之一,同時,“在不朽的諸神中數她對美,能使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銷魂蕩魄呆若木雞,使他們喪失理智,心裏沒了主意”。(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地生出了天,天神帶來夜幕,“他渴望愛情,擁抱大地該亞,展開肢體整個地覆蓋了大地”。他們交合誕生了眾神,後來是兒子克洛諾斯割去父親性器,天地這才分開,濺出的血滴在整個大地上,誕生了繁茂的自然神女們;那性器被扔進大海,被浪花簇擁,從中誕生了愛神阿佛洛狄忒,這個愛神總是與最早的愛神厄洛斯,以及美貌的願望女神為伴。所以,情欲是眾神誕生、天地開辟的由來,而人與神之因緣種種,也都是愛神與願望女神施加的魔法。
《聖經創世紀》講,起初,神創造天地,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區別光暗、晝夜,造了日月星辰大地海洋,讓地上生長草木果蔬,並造了飛鳥遊魚走獸等萬物,又依自己樣子造人,吹一口氣,讓人有了靈,取下男人肋骨,造了女人。這時候,人生活在伊甸園,雖有靈,卻是無喜無憂、無知無識。神是超驗存在,是非善非惡,是無喜無憂,神在人及萬物世界之上,是永生永在,是沒有“情”的。而人吃了智慧果後,看見自己赤身露體,就有了“羞恥”這種情感,人的眼睛亮了,對世界萬物有了感覺,這才真正成為人,被驅逐出伊甸園,也才有了在人世的受苦、快樂、愛欲與子孫的繁衍,有了人類文明。
中國古代傳說,人類是女媧與伏羲交合誕生的,他們是兄妹兩個。我見過不少壁畫,男神女神頭顱上身分開,下身卻如蛇一般糾纏在一起(情欲)。如今河南的龍馬負圖寺還同時供奉二神,正麵是伏羲,背麵是女媧。
我曾在《世界心靈》一文中這樣寫:
“在陰翳潮濕的森林裏,濃密原始的國度,太陽光突破重重交纏的葉脈、枝椏,古老難看的藤蔓,陰森的眼睛閃著綠光的毒蟲,在潮濕厚重的苔蘚上投下靈動的光。光在遊走,在枝椏石頭溪流間跳蕩。光有薄而透明的翅膀,光無色無味卻有明亮的眼睛,光會區別陰暗與明亮,白與黑,晝與夜,生與死,喜悅與不幸,光踮起小小的足尖、她的舞蹈充滿韻律的美感。於是萬物蘇醒了。那些盲目的動物躲在晦暗洞穴中,光在洞穴之外,光的世界呈現奇異的變化景象,被光芒覆蓋的一切閃閃發亮,激動著動物的眼神。於是萬物蘇醒了。”
情就是這種光。人在洞穴中,在陰翳森林裏,在氳氛草澤,在飛鳥走獸遊魚之間,或人在人之中時,外物所感,心有所動,動而生情。情,乃是人的本性對世界自然百匯萬物以及人間萬象的感動,情,是一種最本真、最直接、最自然、最豐富、變化最多的感覺。情如同光,光行於萬物,情紛紛揚揚,世界自然百匯萬物因情之交感而複活。不被情感知的世界是灰撲撲的、冷漠的、無生氣的,是死的。人以“情”來追憶自身之由來,萬物之由來,以及世界百態之由來,這就是神話傳說,是人類闡釋世界的開始。人以“情”追憶,並演繹之、闡釋之,記錄下來,這就是曆史。
人本有一顆最易感最敏銳的心。人感於物,動於心,是為“情”,情是一個最自然最本真最直接的過程,就是《詩經》所謂“思無邪”,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詩,是歌。人在自然中,看朝陽、落日,雲彩之反複變化,夏夜星空璀璨,秋風蕭瑟草木凋零,而桂花開落,柳樹吐芽,鳥雀歸巢,風起於青萍之末,都足以動情。於是詩人吟詠、歌者彈唱。至於人人之情,儒家分為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並推而廣之,這些人情在今天可歸結為上下之情,親疏之情,推而廣之兼愛之情,即愛情。其中,最綿遠的是親情,最激烈的是愛情。
人人之情與人對百匯萬物之情常常相互交纏,並無間隔。
一個陷入愛情的女子,雙頰緋紅,眼神迷離,此時她的心如此易感敏銳,她會因一朵花的綻放而無限幸福,因一段優美旋律而熱淚盈眶,看遠山青黛便念著愛人的居址,見鳥兒追逐而思想曾經纏綿。而一個被貶官、中年落魄的旅人,悲風傷水,飛花、落葉、流星、積雪、累石,無不助長他的淒涼慘惻、幽怨鬱結;宋玉是“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才喟歎,“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人人之情與人物之情有時候會相互轉化。
山林大神潘愛上女仙緒任克斯,女仙卻不情願,變作蘆葦,悲傷的潘將蘆葦一節節結起,製成牧笛,吹出婉轉哀怨曲子傳遞纏綿悱惻之情;阿波羅追求達佛涅,驚恐的神女化作月桂樹,於是,能將情傳誦得最好的詩人就能戴上桂冠。至於在中國傳說中,精衛填海,望帝啼血,梁祝化蝶,以及韓憑夫婦死後化作枝椏交纏的“相思樹”,或因不足、冤屈,或因情愛難了,將人的情愫轉化寄托於鳥蟲樹木之上。
情之所感,甚至能夠轉移魂魄,超越生死,出入幽冥。
《吳越春秋》中講吳王夫差有女名紫玉,喜歡韓重,韓重遊學齊魯時,其母向夫差求婚,不許,紫玉氣結而死。韓重回來哭祭,紫玉便從墓中出來與他相會,並邀他到墓中相聚三日,道是“身遠心近,何當暫忘”。情為所係,生死無間!到了《牡丹亭》中,杜麗娘會為夢中情人死去,也能鬼魂與柳夢梅相會,還能因情複活,比及紫玉的三日相會更圓滿了。至於《離魂記》中,情為所感,活著的倩娘也可以魂魄離開肉身,追隨王宙,與其婚姻生子。
人心敏銳易感而動為情。歡喜、快意、惻隱、慈悲、平寧是情;抑鬱、嫉妒、幽怨、悲戚是情,甚至殘暴冷酷無情,也是情的某種表達方式。人不是神,神是“非情”。人易於率性而為、任情而行,人情如水波,隨風而動,故人情之表達常常缺乏適宜的方式,或過分,或不及,偏於一端,情之抒發不得中正,變成各種欲望。
王濛好茶,人至則飲之,人稱拜訪他為“今日有水厄”;劉伶病酒,呼童子載酒荷鋤隨之,曰“死便埋我”;至於李公度見墨即奪,王粲獨喜驢鳴,也是不一而足,都是人戀物成癖。尤為過分的是衛懿公,讓他的鶴乘坐有文飾有遮蔽的軒車,這是大夫以上臣子才有資格乘坐的。當狄人進攻衛國時,國人就說:讓你喜好的鶴去打戰吧。衛懿公愛鶴之情,既逾越了禮儀,又違背人情,所以潰敗,身死國滅。
漢高祖晚年寵幸戚夫人,歌舞歡娛,“競為妖服,以趣良時”,“以無色縷相羈,謂之‘相連愛’”。戚夫人又與高祖說趙王如意,高祖頗有廢長立幼之想。高祖死後,呂後就將戚夫人手足斬斷,剜眼熏耳,飲以啞藥,將她裝入甕中,投至廁所,呼為“人彘”。我每次讀到這裏,就汗毛直豎,咬牙切齒。戚夫人趙如意當時完全孤立,毫不構成對呂後的威脅,即便有威脅,殺了也就罷了,呂後如此殘酷地折磨她,實在是內心充滿對戚夫人的奪愛之恨,嫉妒極了,是因情生恨而走的可怕極端。
又讀唐傳奇《無雙傳》,我固然感歎王仙客與無雙有情人終成眷屬,欽佩古押衙為了成全一份情緣仗義而行,可是他們的愛情是以十來個無辜生命換來的,天曉得他們往後隱姓埋名的生活如何能心安理得。《綠珠傳》中,石崇每以美人侑酒,勸客不飲,便斬殺美人,有個將軍,故意不喝,他竟連斬三人。石崇後來被殺,起因雖是不肯獻出寵姬綠珠,實乃平日多行不義、冷酷無情所致。綠珠為他墜樓,也不過彰顯綠珠的多情。
過分可能濫情,不及導致無情,孔子說:過猶不及。都不得人情之中正。那麽,何以得人情之中正(中庸)?儒家講當以禮樂糾正之。洪濤《本原與事變》中以為,禮樂於人情有兩方麵的功用:
因人情而節之,必使人情歸於純正。
因人情而養之,必使人情歸於敦厚。
儒家講的禮樂,並非簡單的知識、生硬的教條或是非觀念,不是“死”的規範、律例,恰恰是活潑潑的,是以人情為本,所謂“緣人情而製禮,依人性而作儀”(《史記禮書》)。聖人在製作禮樂時,本是從人情出發,是直通人心的,並在日用生活中,因時因地調節的。
在儒家傳統,禮樂包括《詩》《書》等經典,所謂“六經皆以情教也”(《情史序》)。在現代,因時因地因環境調節變化,我以為禮樂包括醇厚的人情民風習俗,詩歌、音樂、影象及所有美好的藝術樣式,以及一切偉大的充滿生命力的經典。這些,原就是從活潑潑的人情出發,學習之,能糾正人情中的極端偏頗。而當我們接受一些知識、教條,大量信息垃圾,開口對、閉口非,眾聲喧囂,以為誰的舌頭大、聲音高,誰就有左右的影響力,當我們的眼睛、心靈為這些塵埃蒙蔽的時候,那麽醇厚的風俗、至美至善的藝術、從最本真的情感出發而永遠鮮活的經典,會幫助我們“去弊”,重新讓心靈恢複對萬事萬物的敏銳易感,讓各自鎖閉的心相互敞開、交通,讓人重新滋生對親人之親、對朋友陌生人之愛,讓愛情重新變得熱烈濃厚堅貞恒永,讓我們相信世界有端正之愛、有純然之美。這就是禮樂對人情的節製與厚養的兩種功用。假若人情歸於純正敦厚,那麽,詩人得詩,歌者可歌,父子相親,夫婦和諧,友朋互愛,日用生活,周遭世界,其樂融融;而為政者若能為萬物所感,與天下同心,也能以人情治理,行仁政於天下。
這本小集,命名為《情未央》,情是首腦,未央,無窮盡也。天地萬物人世,總一個“情”字。情是起始,是過程,又是終點。是一,是二,是三,是無窮盡。
武漢蔡小容介紹、廣州蔡靜力促,因以出版此書。又蒙北京高興先生校正每篇文章的英文標題。書中收入文章,大多圍繞個“情”字,書分三輯:一隨感,二讀書,三影象。文章寫時有早有晚,如今讀來,不盡滿意,然,皆為敘寫一時之情,親人,愛者,物事,自然山水,讀書,觀影,對已了之情的追憶,對未了之情的歎惋,對未知之情的向往。一片花瓣,一點水波,一個轉身,一瞬笑嫣,一段淒迷故事,一顆要妙純正婉轉曲折的女兒心,都足以動情。所見者小,情為之係也,綿延纏綿,情未央也。
是為序。
選自趙荔紅作品集《情未央》,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