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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

  徐懷謙

  一

  拉開窗簾,月亮差點撞到自己臉上。

  它可不是不速之客,而是老朋友了,當然用不著客套。忙關閉房間的燈,請它進來,大把大把的光便灑了一床。

  半倚在床上,一動不動,洗月光浴。畢竟是在泰山之巔,與月亮又近了1500多米,感覺月光比在平地上黏稠了些、滑膩了些。從頭到腳,從外到裏,直洗到“身心俱澄澈”。想掬一捧分給鄰床的朋友,可惜送到半路全灑光了。

  於是相約外出賞月。

  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外麵風正大。賓館前獵獵的旗子是今夜唯一的喧嘩。山腳下的泰安城遍地燈火,與月亮相比,那些燈火瑟瑟的、柔柔的、無精打采的樣子。想想也是,此時馬路上的汽車還在奔突,車輛的尾氣、化工廠的廢氣、工地的揚塵還在噴湧,城市依然浸在一個巨大的汙染池中,那些燈火想清爽脫俗,出汙泥而不染,豈是易事?不說它們,城市的月亮看上去不也經常病懨懨的嗎?其實,有病的不是月亮,是人類自己。

  回頭望了一眼“神憩賓館”的招牌,這名字起得好,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真會找地方啊,不是在高山之巔就是在天上。於是想,城市汙染了,人可以逃往農村;農村汙染了,人可以逃往山上;有一天,山上也汙染了,人總不能逃往月球吧?

  月亮無語,靜默中有一種博大和恢弘。月光流瀉在日觀峰上,勾勒出主體建築的飛簷翹角,並鍍上一道銀邊;月光流瀉在泰山的諸峰之上,山穀幽暗處幻成一片汪洋大海,空明如水的山脊則上升為一座座海島。我還知道,月光正流瀉在人間的每一個角落,為失意的人撫平創傷,為熟睡的人守護安寧,為覺悟的人提供啟示。

  月亮應該很老了,見過佛祖、見過孔子、見過很多我景仰的名人的月亮一定很老了,可是它每夜出來,總是那麽清清爽爽的,一點都不滄桑。

  佛祖是在月下頓悟的。印度阿育王的王子悉達多喬達摩29歲離開王宮,修行了6年,吃的是樹葉和草根,穿的衣服是從垃圾堆中揀來的爛布,睡在埋死屍的墳墓中或荊棘床上,肢體瘦弱,就好像清瘦枯萎的蘆杆。這時他才明白苦行是完全無益於修道的。他放棄了苦行,放棄了極端嚴格的齋戒,恢複了正常的進食。他慢慢恢複從前的健康,氣力也有了。可是他的五個同伴,對他表示失望而離開了他。35歲的喬達摩獨自一人來到伽耶的尼連禪河畔一個幽靜的地方,在一株菩提樹下,盤腿而坐,從下午6時一直打坐到次晨6時,他證得了四種智,證得了無上菩提,圓成了福慧俱足的佛道。

  那夜的月光一定空明如水。

  大詩人王維是在月下領會禪意的。他的《鳥鳴澗》寫得如此唯美:“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蘇東坡筆下的月亮尤其多。有月下的孤獨:“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緲孤鴻影。”有月下的思念:“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有月下的頓悟:“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與友人張懷民夜遊承天寺是在一個月夜:“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與兒子蘇邁考察石鍾山的奧秘還是選擇了一個月夜。為什麽東坡對月亮如此鍾情?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明月會讓人變得寧靜、純淨。而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空故納萬境,靜故了群動”,靜默不是死寂,不是枯索,靜默中有無盡的生氣,有博大的啟悟,有真實的擁有。

  便又想起佛祖和那個著名的“拈花微笑”的典故。有一次大梵天王在靈鷲山上請佛祖釋迦牟尼說法。大梵天王率眾人把一朵金婆羅花獻給佛祖,隆重行禮之後大家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羅花,意態安詳,卻一句話也不說。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麵麵相覷,唯有摩訶迦葉破顏輕輕一笑。佛祖當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萬有的精深佛法,熄滅生死、超脫輪回的奧妙心法,能夠擺脫一切虛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處難以言說。我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於教外別傳一宗,現在傳給摩訶迦葉。”然後把平素所用的金縷袈裟和缽盂授與迦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果呢?佛學書中通常的解釋是:佛祖所傳的其實是一種至為詳和、寧靜、安閑、美妙的心境,這種心境純淨無染、淡然豁達、無欲無貪、無拘無束、不著形跡、超脫一切,是一種“無相”、“涅盤”的最高境界,隻能感悟和領會,不能用言語表達。而迦葉的微微一笑,正是因為他領悟到了這種境界,所以佛祖把衣缽傳給了他。

  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有時它勝過所有的言說千萬倍。即如此刻,站在泰山之巔,月光流瀉,萬籟俱寂,我和友人高出於海拔1500米之上,敞開心扉,啜飲著清冷的月光,相對無言,卻默契於心,真有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感。

  回到北京,才知道,那夜的月亮特別大,離地球特別近,被稱為“超級月亮”。

  二

  靜默並非沉寂,有時聲音恰恰是對靜默的補充。“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說的就是這樣的意思。

  我一直頑固地認為,世間最美的音樂是鳥鳴。所以每到外地出差,我就會早起,到林間傾聽鳥叫。那年去江西三清山,住在山裏,那繚繞的雲霧就在房間裏和我們的身邊穿梭,直讓我疑心自己變成了仙人。入夜,那皎潔的月光把許多個山頭勾勒成一尊尊雕塑,有的如參禪的高僧,有的如打坐的老道,那浩大的靜默一下子就淹沒了我。那晚,我枕著月光入眠,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是婉轉的鳥鳴把我的耳朵叫醒。我像被打了強心針一樣,欣喜異常,穿戴停當,拎著攝像機就衝出房間。

  三清山的鳥兒並不怕人,我盡可能地靠近它們,以便把形態拍得更加真切,把聲音錄得更加清晰。慢慢地,我聽出了些味道。這裏有獨唱,那美妙的歌喉鮮亮得如同草葉上的露珠,讓人聽一耳朵就會沉醉;有對唱,這裏啼叫一聲,那邊應答一句,似呼朋引伴,如談情說愛;有合唱,一大群鳥兒啾唧成一片,像是在開家庭聯歡會,又像是圍繞某一話題展開激烈爭論。我沒有公冶長的本事,聽不懂鳥兒的語言,但我想這樣更好,我可以自由發揮自由解釋,把鳥語翻譯成我心目中最美的音樂。如果真懂得鳥語,萬一有哪隻鳥兒調皮搗蛋,說些不雅的話,豈不汙了我的耳朵,也汙了這片翠綠的山林。

  三清山的鳥兒很多,啼叫聲此起彼伏,可是你並不覺得嘈雜,因為鳥鳴過後,會有大段大段的靜默供你品賞。就如同音樂會上,往往是那繞梁的餘音讓人回味不絕。行走林間,我在想,如果沒有這悅耳的鳥鳴,這片山林該是多麽死寂、可怖;如果鳥鳴聲蓋過了林間的寧靜,那就變成了噪音,同樣讓人心煩。這後一種擔心其實是不必要的,因為生活在都市喧囂中的我們,連聽到一聲鳥鳴都已是相當奢侈的事情了,所以即便大自然中的鳥鳴再怎麽嘈雜,也仍然是一次難得的聽覺盛宴。

  這難得的盛宴瞬間被粉碎了一隊隊遊客開進了大山,首先是導遊的喇叭聲:“三清山是我國的道教名山……”,然後是遊人的說話聲、咳嗽聲,把大山的靜默撕扯得七零八碎,那一刹那,我明白了什麽叫做侵略,什麽叫做汙染,明白了一個十分簡單的道理:人多的地方沒有風景。

  我敬重於一切來自大自然的聲音。除了鳥鳴,還有丁冬的山泉聲,呼呼的林濤聲,一片樹葉飄落的聲音,莊稼拔節的聲音,老牛的舌尖卷住嫩草從容吞下的聲音,蟲子的吟唱……大自然中這種種如同天籟的聲音,就是上帝給人類準備的一塊抹布,時不時地為你擦拭一下蒙塵的心靈;又如一種禪機,讓你領略靜默的浩大無邊,並於靜默中完成你對宇宙、自然和生命的體悟。

  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大自然中的天籟之音則是深於靜默的語言,是更深更廣大的禪機。

  三

  靜默常常引起人的宗教之思、出世之思,這是無足奇怪的,因為人們的世俗生活是如此喧囂,屬於他們的靜默時刻是如此短暫,所以當靜默來臨,當然渴望超脫,渴望出世。

  但這並不是說,靜默之中缺少入世的情懷,相反,有的時候,靜默就是深深的牽掛。我這裏想談的是中國式的父子關係。多年前聽日本民歌《北國之春》,其中唱到“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可曾閑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聽得我肝顫-絕大多數中國農村的父子關係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進城二十多年了,性格比以前開朗了許多,可是每次回到農村老家,與父親相對而坐,還是找不到什麽話題。

  “工作忙嗎?”

  “還行。”

  “最近出差沒?”

  “沒有。”或者:“去了趟廣州,待了四五天。”

  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我特別想告訴父親北京的交通有多擁堵,那裏的空氣有多糟,我有多麽想家;特別想告訴他我出差時看到了哪些美景,遇到了哪些怪事,可是見到父親黑瘦的麵孔,便把這些話又咽了回去。我覺得這些生活離他太遙遠,告訴他,反而會打破他內心的平衡。

  父親的臉色確乎又黑了不少,聽姐說,因為我和弟弟不在身邊,父親百無聊賴,便和二三老友約著天天去河邊釣魚。父親患過動脈血栓,久坐釣魚顯然是不利於健康的,但我無法阻止他,因為我知道父親釣的不是魚,是寂寞。我特別想說:“您搬到城裏去住幾天吧?”可是怎麽也說不出口,因為此前已向他發出過N次邀請,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拒絕了,所以日子久了,也就懶得張嘴。

  及至女兒長大了,回到老家,父親臉上綻放出從未有過的笑容,領著他的寶貝孫女在村裏四處轉悠,一會兒給她買一瓶飲料,一會兒給她買幾塊糖,我們父子倆彼此都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不必相對無言了。

  其實,父親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有一次出差,我順路回家小住數日。我睡在伯伯的炕上-伯伯因為身體殘疾獨身一輩子,按政策他可以搬到鎮裏的敬老院去住,享受吃五保,但父親擔心那種生活太孤單,一直拒絕伯伯離家獨住,就這樣,伯伯一直和我們一家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這種情況在我們村乃至周圍絕無僅有,更多的家庭是兄弟分家,各過各的日子,還有的家庭因為土地、房屋、財產之爭,鬧得兄弟反目,形同陌路。因為從小我就和伯伯在一盤炕上睡,所以我和伯伯的交流遠比和父親的交流來得多,來得自然。這天晚上,伯伯和我聊了很多,從村裏張三的病說到李家的黃牛,伯伯恨不得把半年來村裏的大事小情都跟我絮叨一遍。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你們倆昨晚可真能聊,我兩點起夜的時候聽見你們還在說話呢。

  聽得出,父親有一點嫉妒的意思。

  在家待的最後一個晚上,吃完飯,父親就出去串門了,而我因為連日勞頓,睡得比較早。父親回家時,我已進入夢鄉了。後來聽伯伯說,那天晚上,父親回來想和我說說話,推門進了我們屋,發現我已經睡熟了,就沒讓伯伯開燈,他獨自坐在我身旁,靜靜地看了我很久。伯伯說,你爸的目光在你的臉上停了很久,他擔心你平常用腦太多,營養跟不上;更擔心你一人在外,受了委屈無處訴。

  聽了伯伯的轉述,我淚流滿麵。

  我知道,中國絕大多數父親的愛都是如此深沉、壓抑甚至扭曲的。每每看西方電影,見人家父子之間直接說“爸爸,我愛你”“孩子,我也愛你”,總讓我羨慕不已;見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叫爸爸而以“查理”或“約翰”相稱,也讓我對他們的平等關係敬重三分。

  可是,我和父親之間的愛是靜默的,它深深埋在我們彼此的心中。隨著年齡的增加,我越來越覺得有一些愛是需要及時表達的,雖然我說不出“爸爸,我愛你”,但我要讓爸爸知道,我渴望與他溝通,我願意與他溝通,我們可以是無話不談的哥們,可以是平等交流的父子。

  父親啊,雖然我們一年隻見兩三麵,雖然我們的電話溝通一周隻有一次,但我對您的牽掛與日俱增,如今已經變成一本沉甸甸的賬簿,壓得我喘不過氣,您感受到了嗎?

  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沒錯;但我想告訴更多的朋友:讓愛,不隻在靜默中流淌。

  選自《黃河文學》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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